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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批判大會

無心和蘇桃一人得瞭一個印著“聯指”字樣的章。蘇桃挎著無心的書包,書包裡面趴著白琉璃。無心本來不讓她帶,可她扭扭捏捏的不聽話。白琉璃已經是她的寵物瞭,她舍不得把對方獨自留在宿舍裡。

兩人一進校園,就成瞭眾人眼中的怪物。人人都知道他倆公然的住一個屋瞭,堪稱天下第一不要臉。蘇桃在人前從來不抬頭,永遠跟在無心的斜後方,要麼拉著無心的手,要麼扯著無心的後衣襟。無心把雙臂環抱到胸前,帶瞭一點兒滿不在乎的痞氣,頂著四面八方的註目望天。

校園裡亂過一陣之後,手握鋼的工人們跳下卡車,把位置騰給瞭聯指的人員。無心帶著蘇桃爬上其中一輛卡車,在角落裡站穩當瞭。和他們擠在一起的仕基——顧基紅著臉很興奮,同時又很自傲——和他同樣出身的小子們,現在都成瞭過街的老鼠,唯有他攀著高枝左一躥右一跳,還能坦坦然然的坐著卡車看熱鬧。

人們盡量的往卡車後鬥上擠,擠滿一輛走一輛。李萌萌帶著一幫半大丫頭,拎著漿糊桶站在地上等下一輛,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著滿懷的彩色標語。標語卷成瞭卷子,有些褪色,染瞭她半臉花,然而小姑娘不在乎,鬥志昂揚的又說又笑。

打頭的卡車開出校園一上大街,無心和蘇桃就都吃驚瞭。中午來時,街上還是一副常態,不料隻過半天的工夫,大街就變成瞭紅海洋。不知道是誰張羅出的大場面,滿街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少年,有的舉著紅寶書,有的舉著小紅旗,已經熙熙攘攘的排好瞭長隊,粗略一看人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隊伍兩邊有聯指的糾察隊,吆五喝六的維護秩序,另有一支樂隊排在一旁,正在拉著手風琴吹著小銅號,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整條隊伍隨著音樂齊聲合唱。大卡車靠著街邊向前緩緩開動,無心居高臨下的望著遊行隊伍,發現隊伍中的人們仰頭望著卡車,仿佛是十分羨慕。

樂隊且行且奏,演奏一陣之後偃旗息鼓,路邊電線桿子上懸掛的大喇叭出瞭聲,取代樂隊繼續歌唱。遊行隊伍的行進速度略微緩慢瞭,因為前方打頭的先鋒小隊停瞭腳步,隨著音樂跳起瞭忠字舞。前頭跳,前頭跳完瞭後頭跟著跳,隊伍越匯越長,最後竟是一眼望不盡頭尾,一路載歌載舞的往機械學院移動。

機械學院坐落在文縣的一端,當初建造校園的時候,位置算得上是偏僻;然而隨著文縣人口越來越多,機械學院建成之後,反倒是落在瞭人窩子裡。卡車開不動,隨著隊伍慢慢的前行,十裡路走瞭將近兩個小時。此時天光已經偏於黯淡,機械學院內提前開瞭路燈;被佈置為批鬥大會現場靛育場上,更是拉瞭電線加瞭探照燈,把前方的大主席臺照瞭個雪亮。主席臺下的空地被分成瞭幾片區域,學院學生人數不多,已經整整齊齊的在一側站成瞭方陣。無心等人排瞭隊伍剛進會場,方陣就爆發出瞭呼聲:“熱烈歡迎聯指的同志!”

小丁貓走在隊伍外面,沒有吭聲,隻對著杜敢闖一點頭。杜敢闖當即揮著紅寶書高聲答道:“向學院的革命小將們致敬!”

她話音一落,後方眾人立刻在李萌萌的指揮下齊聲高呼:“致敬!致敬!”

學院裡造反派的第一號領袖,顛顛的跑上前去和小丁貓握手,又和杜敢闖握手,再和陳部長武衛國等人握手。其餘人等則是被安排著站好瞭,一抬頭就能看清主席臺。

會場之內歌聲此起彼伏,等到遊行隊伍絡繹進場瞭。全場在糾察隊的指揮下漸漸肅靜,有人上瞭主席臺,將一排桌子上的麥克風挨個試瞭試聲音。見麥克風全都出聲,會場喇叭裡立刻又響瞭音樂。在激昂澎湃的樂曲聲中,小丁貓穿著一身整潔利落的襯衫長褲,在杜敢闖武衛國等人的簇擁下,一邊鼓掌一邊上瞭主席臺。

陳部長帶著一幫兄弟站在臺下,像條黝黑的大婪,握著短棒巡視全場。樂曲聲音驟然一停,小丁貓等人分主次落瞭座。照向主席臺的電燈仿佛又提瞭亮度,主席臺後貼著白紙黑字頂天立地的大標語,筆畫分明的如同刀劍。兵分兩路的大標語擁著前方一排造反領袖,領袖們全仿佛是從鬼門關裡齊步並肩殺出來的。

小丁貓占據中央位子,電燈自下而上的射出光芒,烘托出瞭他一張陰森森的娃娃臉。而陳部長端著手臂小步跑到主席臺下,面對著會場舉起電池喇叭,高聲喊道:“全體起立!”

“嘩”的一聲,場中成千上萬的人,毫不猶豫的全打瞭立正。先前蹲著坐著的,當即向上一個鯉魚打挺;先前站著的,則是把腰挺得更直、頭抬得更高。主席臺上的小丁貓等人也起瞭身,轉向瞭主席臺背景板貼著的□像。所有人都把紅寶書舉到瞭胸前,杜敢闖高聲喊道:“首先,讓我們懷著對□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的心情,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萬壽無疆!”

無數隻手舉起紅寶書,揮成無邊無際的紅色波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呼聲結束,杜敢闖繼續喊道:“敬祝□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

紅色波浪在吶喊聲中洶湧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杜敢闖轉向場下:“,我們同唱革命歌曲《東方紅》。預備——唱!”

革命群眾們虎嘯似的唱完一曲《東方紅》,杜敢闖又主持學習瞭一段□語錄。一切結束之後,臺上眾人各歸各位。小丁貓單手扶著麥克風,輕描淡寫的講瞭一段路線政策。然後把麥克風向旁一推,他率先起立。

他一起身,杜敢闖等人隨即也跟著起瞭身。幾名糾察隊員上臺把桌椅搬走。而小丁貓又一揮手,蹲在陰暗角落裡的牛鬼蛇神們就被革命小將押上瞭臺,其中打頭陣的是個禿腦袋的老頭子,一臉的松皮和老人艾是杜敢闖特地從北京抓回來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此權威罪惡滔天,居然敢在舊社會和魯迅打筆仗;不但打筆仗,還老而不死,活得比魯迅長;真是不思悔改、反動到傢。權威在北京各大學遊走瞭小半年,已經被批的隻剩瞭悠悠一口熱氣,但是杜敢闖需要他為革命發揮餘熱,所以帶著親信直入北京,抓野狗似的把權威塞進麻袋裡,用吉普車一路運來瞭文縣。

緊隨權威上場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名叫陳蓋世。陳傢本是文縣第一大族,富貴的無法言喻,陳蓋世年輕的時候,還在鄰縣買過一任縣長當。日本人一來,陳縣長寧死不屈,被打成半瘋,瘋瞭好幾年才認識瞭人。剛清醒瞭沒幾年,他又倒瞭黴,差點沒讓當成土豪給鎮壓瞭。顛顛倒倒的活到如今,陳蓋世的兒女傢人被打死瞭十之□,他沒死,又瘋瞭。

從陳蓋世往後,是長長的一大串牛鬼蛇神,各有罪名,全掛著二三十斤重的大鐵牌子。鐵牌子是用細鐵絲掛在脖子上的,細鐵絲受瞭鐵牌子的墜,刀刃似的往肉裡勒。百十來人全上瞭臺,權威卻又出瞭狀況,一個腦袋抬不起來,扣在頭上的紙帽子不住的滑落到地。紙帽子是馬糞紙糊的,是個一米多高的圓錐,正經戴都戴不穩,何況權威的一口熱氣已經撐不住瞭禿腦袋。小丁貓見糾察隊員一直在給權威戴帽子,沒完沒瞭,破壞瞭大會的氣氛,就對著杜敢闖一抬手,低聲說道:“找幾個釘子去!”

杜敢闖恍然大悟,立刻要來一盒摁釘。大踏步的走到權威面前,她用摁釘把紙帽子釘在瞭權威的頭上。釘子刺破馬糞紙,深深的紮進頭皮。權威一動不動,仿佛是胸中的熱氣快要散盡瞭。

她好容易釘牢瞭權威的紙帽子,權威身邊的陳蓋世又瘋叫上瞭,一嘴的牙沒剩幾個,透氣漏風的胡喊:“小鬼子,我不怕你們。要打要殺——”

沒等他胡言亂語完畢,杜敢闖從身邊的糾察隊員手中接過皮帶。一皮帶抽向瞭陳蓋世的癟嘴。皮帶的銅頭足有半斤來重,結結實實的鑿上瞭陳蓋世的牙床。老瘋子立刻就不叫瞭,他被自己滿嘴的鮮血給嗆著瞭。

等到全體牛鬼蛇神都彎腰撅成九十度瞭,批判大會正式開始。小丁貓一直站在主席臺一側,他偶爾的一點頭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才是幕後的主持人,但是他始終沒有親自動手。杜敢闖活躍在瞭批鬥大會第一犀一條武裝帶捆住瞭她的虎背熊腰,她一邊疾呼批判,一邊留意著小丁貓的反應。論長相,她自認不如馬秀紅,隻能外表缺乏內裡補,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小丁貓身邊占據一席之地。虎虎生風的掄起皮帶抽向牛鬼蛇神老們,容貌和身材忽然都不算什麼瞭,她是颯爽英姿五尺,她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權威和陳蓋世,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氣;仿佛在革命群眾湧上主席臺前,他們兩個就被杜敢闖抽得不再動瞭。臺上最後演變成瞭單方面的大混戰,上百名牛鬼蛇神被小將們打得滿臺亂滾,鮮血順著主席臺往下滴滴答答的流。

蘇桃站在隊伍的邊緣,從頭到腳都冰涼的僵硬瞭。忽然意識到瞭左手的溫暖,她艱難的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小拳頭,被無心的大拳頭包住瞭。

無心的熱度融化瞭她,讓她失控似的打瞭冷戰。她把聲音壓到最低:“無心,我受不瞭,我們走吧。”

無心環顧四周,向她微微的歪過瞭頭耳語道:“走不瞭,糾察隊看著呢。別怕,沒你的事。”

蘇桃沒敢說自己嚇得憋瞭尿。低頭閉眼咬緊牙關,她什麼都不想瞭,隻是希望時間快點過。

午夜時分,無心等人被大卡車運回瞭一中指揮部。食堂已經開瞭夥,預備瞭不要錢的晚飯。無心取出自己前一陣子買的大飯盒,帶著蘇桃去食堂打瞭滿滿一飯盒飯菜,又拿瞭兩雙筷子兩隻勺子。兩人上樓回瞭小屋,無心對蘇桃說:“吃吧,吃完就睡。再不睡天都要亮瞭。”

蘇桃吃不下,眼前總晃著一片血紅顏色。悶頭喝瞭幾口熱水,她出門到公用的水房裡洗漱瞭,然後回房爬到瞭上鋪。屋裡亮著電燈,上鋪比下鋪還亮。無心捧著飯盒背對著床,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不看你,你快脫瞭睡吧。”

蘇桃知道他是好人,所以放心大膽的脫瞭外面衣褲。展開棉被蓋住雙腿,她縮進被窩裡,又想方設法的脫下瞭汗衫裡面緊貼身的半截小背心。小背心掖在枕頭下,她重新套好汗衫,胸膛登時就松快多瞭。側身躺在枕頭上,她開口說道:“我脫完瞭。”

無心把飯盒放到桌子上,轉身一拍她搭在護欄上的手背:“睡吧,別多想。世界不會永遠都是一個模樣,你還小,隻要活著,就一定能等到轉機。”

蘇桃點瞭點頭:“我知道,我能忍。”

無芯瞭口氣,端著飯盒出去倒剩飯。而白琉璃費瞭天大的力氣,攀著床欄爬去瞭上鋪。一頭鉆進被窩裡,他百般曲折的一直向上,最後在蘇桃眼前探出瞭頭。

蘇桃看著他的黑豆眼睛,又探頭嗅瞭嗅他的腦袋,沒有嗅到臭味。白琉璃一抬圓腦袋,在蘇桃的嘴唇上蹭瞭一下,又慢慢的向前遊動,一直遊到瞭蘇桃的頸窩下。蘇桃不嫌他,拉瞭棉被蓋到下巴,閉上眼睛睡瞭。

無心洗漱歸來,早把白琉璃忘到瞭腦後。鎖上房門關瞭電燈,他把衣褲一脫,滾上床也睡瞭。

無心和蘇桃是真累,說睡就睡。到瞭萬籟俱寂的黎明前夕,房內的空氣忽然一顫,一個人形的黑影破墻而入,出現在瞭床前。

黑影腳下無根,緩緩飄向瞭上鋪的蘇桃。正在此時,白琉璃不聲不響的出現在瞭黑影後方。黑影忽然混亂的閃爍瞭,仿佛是要向上升騰,然而影子越來越淡,最後生生的消散在瞭半空中。

白琉璃吞噬瞭一隻怨氣沖天的惡鬼,感覺十分滿足。飄到上鋪趴在蘇桃身上,他瞬間消失。棉被邊沿略微一動,他重新變回瞭小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