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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相依為命

蘇桃傻瞭眼,一手拉著無心,一手指向走廊盡頭,幹張嘴說不出話。忽然松手撲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門,她大睜著眼睛往裡瞧。教室裡面空空蕩蕩的,別說人瞭,連老鼠都沒一隻。

無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魘住瞭,但是不肯說破,怕嚇著她,隻問:“是不是夢遊瞭?”

蘇桃一聽“夢遊”二字,感覺方才的經歷起碼從科學上說得通瞭,才透過瞭一口氣,惶惶然的答道:“我沒有夢遊癥呀!”

無心思索著說道:“白天受瞭一天的驚嚇和辛苦,難保晚上不會有些異常的反應。沒事瞭,我們還回空教室裡去吧!”

他拉著蘇桃的手往回賺蘇桃緊緊靠著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護神。兩人進瞭教室,還是在角落處坐定瞭,也不敢開燈。無型出上層的飯盒,打開瞭蓋子放到蘇桃面前:“沒勺沒筷子,用手抓著吃吧!中午就買好瞭,哪知道剛一出飯館就遇上瞭兩派打仗。我讓聯指的人抓走瞭,關瞭一下午。”

然後他又拿出瞭燒餅。教室裡黑,蘇桃不留意,無心卻是眼尖,發現包著燒餅的油紙破瞭一大串窟窿,每個燒餅都被咬去瞭一點。從中間挑瞭個軟和的燒餅遞給蘇桃,他暗暗把手伸進書包摸到小白澀在蛇腦袋上連彈九指。

蘇桃接瞭燒餅,小聲問道:“他們打你瞭嗎?”

無心笑道:“沒打。他們以為我是什麼紅總的,解釋開瞭,也就完瞭。”

蘇桃撕瞭一塊燒餅往嘴裡送:“你別和他們硬碰硬,他們打死人不償命的。”

無心把飯盒向她推瞭推:“吃菜。別講究瞭,自己伸手。不幹不凈,吃瞭沒病。”

蘇桃捏瞭一片白菜吃瞭,隨即心事重重的望向無心:“明天……你去哪裡啊?”

無心想瞭想,然後笑瞭:“我有點拿不準。和你說實話吧,我是從聯指總部翻墻逃回來的。文縣打得有點兒太厲害瞭,要是能賺我想走。”

蘇桃垂下瞭頭:“我跟你一起賺行嗎?”

無心伸手摸瞭摸她的毛糙辮子:“行。我也是一個人,你跟我賺我們還能搭個伴兒。”

蘇桃吃瞭兩個燒餅,吃飽瞭。無心帶著她往外走。學校裡面必定會有自來水,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在大樓另一端找到瞭水房。

水房是間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著個燒熱水的鍋爐,三面墻上都伸著水龍頭。無心一個接一個的擰,總算擰出瞭一個有水的。任憑流水放瞭一會兒,他約莫著有水銹也流光瞭,才刷瞭刷飯盒,又用飯盒接瞭小半盒水給瞭蘇桃。蘇桃咕咚咕咚喝瞭一氣,無心又問:“想上廁所嗎?”

蘇桃把飯盒還給瞭無心,喃喃的說:“不去瞭,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無心環視瞭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房,靈機一動:“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問題解決瞭吧!我給你守門,你速戰速決。”

蘇桃在黑暗中夾著腿,千分的害鞋萬分的著急:“我……”

無心走到瞭門口,走廊裡還有一點微光,他給瞭蘇桃一個背影:“快點兒吧!”

蘇桃解瞭褲子,靠墻蹲瞭。天下事常是事與願違,她極力的想要做到斯文無聲,然而環境太安靜瞭,她心驚膽戰的支著耳朵,感覺自己嘩嘩嘩的尿出瞭一條大河。一條大河波浪寬,她面紅耳赤的挪瞭挪腳,不想弄臟瞭自己的鞋。

提起褲子又洗瞭洗手,她走到無心身後,猶猶豫豫的把手塞到瞭他的手心裡。無心的手挺溫暖,比她的巴掌大瞭一圈。她有時候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同齡人,有時候又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叔叔輩。濕漉漉的握住瞭無心的手,她有瞭一點安全感。

兩人回瞭空教室,蘇桃坐在地上,問無心:“你傢是什麼成分呀?”

無心緊挨著她坐瞭,輕聲答道:“無產階級,祖上是要飯的。”

蘇桃聽瞭“祖上”兩個字,憑空生出瞭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文縐縐的,不合時宜。很羨慕的低下瞭頭,她小聲說道:“你出身真好。”

無旋瞭她的回答,忍不住嗤嗤的笑。蘇桃的話沒毛病,就因為沒毛病,才讓他發笑——在此朝代之前,怕是從來沒有人發過蘇桃的感慨。

蘇桃驚異的看瞭他一眼:“你笑什麼?”

無心沒有正面回答,轉而問道:“你不是文縣人吧?”

蘇桃搖瞭,慢吞吞的講起瞭自己的來歷。她是沒有故鄉的人,一直隨著母親南北輾轉。母親和父親是個若即若離的狀態,不在一起,但也不遠離,因為離得太遠,母親就享受不到父親地權瞭。父親在南方,她們也在南方;父親北上瞭,她們也跟著北上。

無心忽然發現瞭一個關鍵點:“在文縣,沒有人見過你,對不對?”

蘇桃“嗯”瞭一聲:“我們夜裡來的,直接就躲進瞭小樓裡。”

無心又問:“你身上有什麼證件嗎?”

蘇桃打開自己的書包,書包裡裝著一套換洗衣裳,一本紅寶書,一點女孩子離不得的零碎東西,還有一本戶口簿。戶口簿子裡面還夾著一沓鈔票。把戶口簿打開瞭,他們借著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戶口簿上寫著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三個字。

“傢裡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訴無心:“後來上瞭小學,媽媽說蘇桃聽著不正式,就改瞭蘇平平。”

無心拍瞭拍她的小腦袋:“桃桃。”

蘇桃笑瞭:“嗯。”

無心緊接著又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你的戶口本藏起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同學。你的學生證和介紹信在路上丟瞭,現在什麼都沒有。記住瞭嗎?”

然後他望著蘇桃的眼睛,正色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小樓裡有沒有留下你的照片?”

蘇桃連忙:“我們都沒有照片瞭。照片早在傢裡就被爸爸燒光瞭。”

無心和蘇桃嘁嘁喳喳的商量瞭小半夜,末瞭偎在一起睡到瞭天亮。太陽一出,光芒萬丈,蘇桃就不害怕瞭。兩人到瞭水房洗臉漱口,無心先洗完瞭,站在水房門口說道:“桃桃,早上吃剩燒餅吧,吃完瞭燒餅我們出去看看風聲。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就想法子走。”

蘇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瞭水,正在歪著腦袋用力梳頭發。無心理直氣壯的喊她“桃桃”。她聽在耳中,心裡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傢瞭。把兩條辮子利利索索的編好瞭,她靦腆的出瞭聲:“無心同志,你把飯盒給我,我接點水喝。”

無心把飯盒遞給瞭她:“叫我無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幾歲。我可能是看著老相,其實年輕著呢。我剛上高三——”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動靜不對。斜著眼睛向下一瞧,他發現白琉璃不知何時從書包縫隙裡伸出瞭腦袋。一個雪白的圓頭圓腦上,兩個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無心正在裝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對視瞭,登時惱羞成怒。而蘇桃端著一飯盒涼水轉過瞭身,正好面對瞭無心:“呀,你書包裡的東西是什麼呀?”

無心攥著白琉璃的腦袋向外一抽,抽出瞭一條半米多長小白珊“它是我的寵物,養著玩的。你怕不怕?”

蘇桃雙手托著飯盒,對著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

無心握著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沒毒,還通人性呢。”說著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轉!”

蛇腦袋立刻轉向瞭右方。

無心連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開口,白琉璃把腦袋又擺向瞭左方。

無心對著蘇桃笑道:“看見沒有。我讓他往東,他不敢不往西。”

蘇桃也笑瞭:“哦……我還以為是它不聽話呢。我原來隻在圖畫書上見過蛇。書上的蛇都可嚇人瞭,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聽蘇桃誇獎自己貌美,不禁滿意的一吐信子。蘇桃生得兩彎秀眉,一雙明眸,白白凈凈苗苗條條。他認為蘇桃也挺美,有心湊上前和她親近親近;然而因為附在瞭蛇身上,不大擅長指揮白蛇的細長身體。所以在無心的手裡扭瞭扭,他沒有前進的本領,也就作罷瞭。

無心把白琉璃纏成一團塞回書包,然後帶著蘇桃回教室吃剩燒餅。兩人幹幹凈凈的曬著朝陽,倒是舒服瞭,與此同時,在縣城的另一端,聯指所在的小學校裡,卻是一派緊張氣氛——昨天夜裡他們忽然收到保定急電,說是三號提前動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車抵達文縣瞭!

陳部長一夜未矛臉更黑瞭。他的得力幹將、十四歲的初一學生李萌萌正處在鼻青臉腫的□時期,看著也不甚像人。指揮部裡最體面的人物仕基,顧基個子最脯肩膀最寬,濃眉大眼的很周正,不過走不到人前去,因為父親雖然勝人階級,爺爺卻做過小軍閥,在天津過瞭幾十年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後還逃去瞭香港。如果不是和陳部長做瞭十年的同桌,顧基不但沒有資格出入指揮部,而且早就被一並打成狗崽子瞭。

顧基有一塊老羅馬表,是爺爺傳給父親的,上個禮拜被他送給瞭陳部長。陳部長起袖子看瞭看時間,又回頭望瞭望,見指揮部的核心人員都到齊瞭,而且精神很飽滿。李萌萌捂著紅腫開裂的嘴角,低聲問道:“部長,不用多找些人夾道歡迎嗎?光是咱們幾個,人太少瞭吧?”

陳部長輕聲答道:“三號的意思,不讓我們聲張。”

李萌萌咂瞭咂嘴:“太靜瞭,顯不出我們的熱情啊!”

陳部長剛要回答,遠方路上忽然出現瞭大卡車的影子。小學校所在的一片地區,是縣聯指的地盤,絕對不會有紅總的人馬入侵。可陳部長認為三號沒有坐卡車來的道理,而且卡車一輛接一輛,居然連著來瞭五輛。五輛卡車全是滿載,隻是後鬥上面苫瞭雨佈,看不清楚滿載的內容。一輛軍用吉普車殿瞭後,在它距離指揮部大門還有幾十米遠時,陳部長率領手下蜂擁而上。及至吉普車停瞭,他們立刻熱情洋溢的喚道:“小丁貓同志,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瞭!”

吉普車後排車門一開,一位細條條的白面書生彎腰下瞭車。眾人見瞭,皆是一愣,萬沒想到省聯指的第三號人物,居然是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子。而外號小丁貓的前高三學生丁小貓站在車旁,一手扶瞭扶鼻梁上的銀框眼鏡,另一隻手夾著半根香煙,搭在瞭大開的車門上。陽光照著他潔凈的白襯衫,他風度很好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我代表一號以及我個人,先向奮鬥在文縣第一線的革命戰友們問好。”

他是孩子的臉,聲音卻成熟,兩廂相加,反而有種意外的魅力。很隨便的和陳部長握瞭握手,他繼續說道:“文縣是個大縣,但是革命的溫度並不算高。”

陳部長很惶恐:“昨天我們也和紅總打瞭一場硬仗……他們死瞭好幾個。”

小丁貓笑瞭一下:“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幾條人命不算什麼。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敵人的性命不算什麼,我們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麼。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必要的時候,可以大殺!”

陳部長等人一起激動瞭,而小丁貓用手裡的煙卷一指人後的顧基,微笑問道:“你傻看著我幹什麼?”

顧基高人一頭的站在後方,結結巴巴的紅瞭臉:“我、我……對你很、很崇拜。”

小丁貓笑瞭,不再理他。抬手對著前方卡車一指,他輕描淡寫的又道:“我給你們帶瞭一點禮物,希望可以給你們的革命熱情加一加溫。”

前方卡車的司機跳下瞭駕駛室。踮腳兵著掀起後鬥雨佈一角。沒瞭雨佈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動步曝露在瞭光天化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