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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抗戰時期 白琉璃

馬英豪一手用手帕堵著口鼻,一手把手杖伸進風口碟柵欄裡。手杖一端撥開門孔上的亂發,他悶聲悶氣的問道:“有結果瞭嗎?”

幽閉空間中似乎響起瞭隱隱的毒蛇吐信之聲,嘶嘶的似有似無,不走耳朵,沿著人的汗毛孔往裡鉆,一直刺激到神經上去。蔚藍的眼睛隱沒進瞭黑暗,另一隻眼睛露在瞭昏暗光中——大概本來也該是蔚藍色的,然而瞳孔裡面生瞭一層霧蒙蒙的白膜,至於到底瞎沒瞎,馬英豪就不知道瞭。

馬英豪不知道,旁人也是一樣的不知道。他是馬英豪的日本朋友從西康帶回來的。

馬英豪有很多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小柳治的軍官,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和他已經有瞭超過十年的友誼。小柳治在幾年之前,曾經秘密潛入過西康。在西康,他從一群禿鷹口中救下瞭一個奄奄一息的怪人。

怪人看起來似乎還是青年的面貌,有一種病態的蒼白和骯臟。裹著層層動物毛皮蜷在一片空場上,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座臃腫的屍堆。禿鷹嗅到瞭死亡的氣息,張開翅膀盤旋在上空,而他微微低著頭,從糾結的長發中露出瞭很清秀的尖下巴與薄嘴唇。

他的怪異形象,還不足以讓負有重任的小柳治出手相救;小柳治之所以在他身邊停瞭腳步,是因為聽見他在用日本話喃喃自語,一歲如何如何,兩歲如何如何,仿佛是在講述誰的生平。

小柳治以為自己是遇見瞭落難的同胞,於是決定救他一命,帶他離開西康,不料返程剛剛走到一半,小柳治就把腸子給悔青瞭。

怪人很少說話,並且永遠裹著他的獸皮。獸皮的邊緣還帶著幹黏的紫黑血肉,可見根本沒有經過硝制,似乎是從野獸身上活剝下來之後,就被他直接披到瞭身上。獸皮偶爾可見他的衣裳——是一件看不出本質的藏袍,之所以看不出本質,並不是因為料子異常,而是因為骯臟。

沒有人能夠擺佈得瞭他,他把得到的一切食物都藏進瞭他的獸皮,所以甚至沒有人見他吃過喝過。小柳治漸漸發現他會說好幾種語言,包括話,很可能隻是個雜種,和自己的祖國毫無關系。小柳治想要把他拋棄,在動手的前一天夜裡,他照例忍著嫌惡去和怪人搭訕,怪人縮在他的長發與毛皮裡,卻是意外的說瞭一句話。

他說:“我是白琉璃。”

小柳治登時大驚失色——白琉璃是西康地區近五年來,最惡名昭彰的巫師。他仿佛是從天而降,作惡多端之後又無端消失。在傳說中,他已經死瞭。

小柳治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一個活魔鬼,於是白琉璃在到達天津後不久,就被投入瞭一間最隱蔽的監獄裡。

誰也不肯接收他,他成瞭沒人管理的怪物,直到馬英豪聽說瞭他的存在。使用瞭一點小小的手段,馬英豪把他運到瞭自傢。

對於一切異類,馬英豪都很感興趣;況且白琉璃並非隻是簡單的異類而已。而白琉璃還挺講道理,吃著他的,喝著他的,也就真聽他的。馬英豪已經暗暗養瞭他一年,但是確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還是在一個月之前。

彎腰打開鎖頭,馬英豪掀開鐵門,下方又有幾級鐵梯。他險伶伶的走下去,同時忍著越發濃重的惡臭說道:“我不想再等瞭,還有,你碟針丟瞭。”

角落裡盤踞著一團黑影,依稀發出輕輕的鈴鐺聲。鈴鐺是馬英豪親自系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為地下室燈光昏暗,他時常看不出對方的所在,聲音利於他的尋覓。本來沒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渾濁的加上清澈的,已經全不能見光瞭。巫術的反噬幾乎徹底摧毀瞭他,他犧牲瞭他兒子的性命使自己茍延殘喘,直到獲救。

他很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一直被他藏在懷裡。蜷縮在潮濕的地下室一角,他閉著眼睛垂下頭,硬著舌頭說道:“是的,丟瞭,我知道。”

馬英豪已經漸漸習慣瞭此地的空氣,所以放下瞭手中的手帕:“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進行的,可是很奇怪,事後我沒能找到鐵針。時間我算得很準確,絕沒有差錯。”

白琉璃的右臂軟軟垂在一側,低頭答道:“有人提前拔瞭針,散出瞭一魂一魄。”

馬英豪皺起瞭眉毛:“魂魄不全,怎麼辦?”

白琉璃抬起左手,摸進懷裡:“我試一下。”

然後他掏出瞭一隻小小的人皮鼓,擺在瞭地上。左手指尖輕輕一叩鼓面,發出“怦”的一聲,竟然類似續。隨著鼓聲響起,他的右臂猛然一顫,仿佛皮肉中沒有骨骼,而是藏瞭活物。

馬英豪並未畏懼。用雪白的手帕重新堵住口鼻,他冷靜的觀看白琉璃做法。

白琉璃是墻角裡最骯臟最污穢的一堆,隻有不斷在鼓面跳躍的手指,表明一堆皮子裡面有個活人。鼓聲時急時緩,他的右臂也隨之劇烈的抽搐。忽然神情痛苦的一仰頭,他抬起右臂狠狠抽向墻壁。掩在胸前的獸皮松開瞭,一樣東西骨碌碌的滾出來老遠。馬英豪不動聲色的向下掃瞭一眼,然後立刻權當不見。

東西能有一尺多長,是具死嬰。屍首經過瞭特殊的炮制,沒有腐爛,也沒有幹枯。在上方透下來的電燈光中,它周身逸出鮮紅的霧氣,小小的面孔上,一雙眼睛鼓凸著緊閉瞭,口鼻卻是受瞭損毀,被人用黑線縫成瞭扭曲的一團,像個粗制濫造的娃娃。

正當此時,白琉璃已經停瞭動作。左手捏住右手中指,一根鐵針從指甲縫中慢慢伸出。隨著鐵針一起出來的,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我看到瞭……”他啞著嗓子,竭盡全力的要逼出鐵針:“看到瞭花,樹,山,河。”

馬英豪睜大瞭眼睛:“花樹山河?那是什麼地方?”

鐵針徹底離開瞭白琉璃的指尖,針尖還帶著絲絲縷縷的血肉。白琉璃答道:“我不知道。”

馬英豪不耐煩的出瞭一口氣:“你說過你能讀魂!”

白琉璃把鐵針橫送到唇爆從頭至尾凋瞭一遍:“她的魂不全,少瞭一魂一魄,我也沒有辦法。”

馬英豪一揮手杖:“廢物!你本來說你能拘到她的靈魂,結果怎麼樣?她直接被你嚇死瞭,還要我去給她收屍!你又說你能把她的靈魂引來,可是他媽的半路又丟瞭一魂一魄!花樹山河花樹山河,天下之大,到處都有花樹山河,你給我的答案,有意義嗎?”

白琉璃匍匐在地上,在低低的鈴鐺聲中爬向馬英豪。伸手抱過地上的嬰屍,他慢慢後退,同時把嬰屍揣回瞭懷中。

而馬英豪單手叉腰,翻著白眼,心中暗想:“花樹山河?二姨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會看到花樹山河?傢裡有花樹山河嗎?還真有,後花園子裡,花,樹,山,河,都有。”

收回目光望向白琉璃,他毫無預兆的轉移瞭話題:“你需要什麼嗎?”

白琉璃雙手抱在胸前,抱的是獸皮的嬰屍:“我要鹽。還有,去找我的針。”

馬英豪若有所思的點瞭點頭,然後忽然對他一笑:“辛苦你瞭。”

黑暗中起瞭鈴鐺響,是白琉璃縮回瞭角落。

馬英豪向上回到人間,花瞭兩個小時沐浴更衣。若有所思的走到電話機前,他將一隻手搭上話筒,想瞭又想之後,他抄起話筒,要通瞭長途電話。

電話連到瞭北京馬宅,聽筒中響起瞭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馬英豪清瞭清喉嚨,喚瞭一聲:“八姨娘,我是英豪。”

八姨娘立刻就笑瞭,語氣柔和之極。而馬英豪繼續問道:“俊傑在嗎?他讓我為他買幾本圖畫書,我要問問他要求的程度。”

不出片刻,聽筒裡面變瞭聲音,馬俊傑清清楚楚的“喂”瞭一聲:“大哥。”

馬英豪笑道:“俊傑,要不要到天津玩兩天?大哥招待你。”

馬俊傑的聲音低瞭些許,然而依舊清晰:“你們大人的事情,不要找我。我該說的都說過瞭,以後你不要再問,我也不想再提!”

馬英豪問道:“俊傑,你以為二姨娘的死,和我有關系?”

馬俊傑加重瞭語氣:“我什麼都不知道!”

然後“咔噠”一聲,電話被掛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