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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民國初期 一夢

顧大人走進文縣傢裡時,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東廂房外,和房內的無心一應一答。房門是鎖著的,因為他怕外人冒冒失失的闖瞭進去。

小道士神色儼然,穿得也是格外體面。忙裡偷閑的對著顧大人一施禮,他同時就聽房內問道:“你師祖為什麼不回來?”

小道士理直氣壯的答道:“師祖說瞭,他好害怕。”

然後房內的聲音換瞭對象:“顧大人?”

顧大人站在院子裡,摘瞭軍帽滿頭抹汗:“啊,是我。”

無心說道:“顧大人,你進來。”

顧大人開瞭門上的鎖,一閃身鉆進房內。片刻之後他溜出來瞭,向小道士遞出瞭一封信:“他給你師祖的信,一定得送到瞭。”

小道士立刻接瞭信往懷裡揣:“好嘞,我下午趕火車回北京,晚上就能見到師祖。”

打發走瞭小道士之後,顧大人又回瞭東廂房。無心光著屁股趴在被窩裡,一邊肩膀晾在外面,本來是露出瞭白骨的,然而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白骨上面已然生出瞭一層色的肉膜。顧大人忙得很,長安縣的軍頭決定投到老帥麾下,於是很有保留的投瞭降。而他作為老帥的全權代表,當然不能藏起來不管事。

一屁股坐在床爆他挺費勁的彎腰脫馬靴,擺著一張黃燦燦的大紙,上面用朱砂畫瞭個亂七八糟,是出塵子特地派徒孫從北京送過來的,說是無心一定用得上。結果他帶兵上山之後,才發現無心憑著一己之力,已然大功告成。

天氣熱,顧大人穿著大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腳丫子見瞭涼空氣,愜意的無法言喻。很自覺的把兩隻腳伸遠瞭,他在無心身邊躺瞭下去。齜牙咧嘴的抻瞭個懶腰,他又打瞭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麼樣?”他開口問道:“還疼不疼瞭?”

無心慢慢的把黃紙折好,塞進一隻大信封裡:“好多瞭,不妨事。”

顧大人仰面朝天的枕著雙臂,扭頭對他笑瞭一下:“說說吧,怎麼回事?昨天把你弄回來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你說話。”

無心側身躺好瞭,面對著顧大人說道:“我把嶽綺羅拖進瞭鬼洞裡,我逃瞭出來,她留下瞭。”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對啊,你不是說不能殺她嗎?”

無心問道:“顧大人,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經過鬼洞?當時是有丁大頭的士兵來追殺我們,我們從豬嘴鎮一直逃進瞭豬頭山。”

顧大人想瞭想,隨即一點頭:“記得,我和月牙在樹上蹲瞭半天,看著那幫小兵接二連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沒上來。不是還有個鬧詐屍的嗎?讓你抓住燒瞭,燒完之後你還跳進瞭洞,我和月牙在樹上來不及攔你,急得我倆一邊下樹一邊罵……”

無心沒有順著顧大人的話頭追憶往昔,隻又問:“你猜我當時為什麼進洞?”

顧大人搖瞭:“有話直說!”

無心翻瞭個身,也向上面對瞭天花板:“那一夜連著死瞭許多人,可是我發現洞裡洞外都很幹凈,屍首沒有,魂魄也沒有。可見……”

顧大人略略的明白瞭:“那地方是有進無出,就算她有轉世的本領,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對不對?”

無心點瞭點頭:“沒錯。我雖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麼,但是洞裡的確吸收瞭許多冤魂,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給出塵子寫瞭一封信。”

顧大人看著他:“給老道寫信幹什麼?”

無芯息一聲:“讓老道來善後吧!或許可以把洞口永遠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壓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虛名,應該總比我懂得多。讓他考量著做吧,以後的事情,我不再管瞭。”

顧大人跟著嘆息:“對,不管瞭。倆腿都沒瞭,也夠賣力氣瞭。”

話音落下,無心沒有回應。房內寂靜,院裡也寂靜。無心透過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開半掩的廚房門。

顧大人今非昔比,沒有時間天天守著無心,可是又不能讓外人見瞭真相。命令衛兵牢牢的把守瞭院門,他每天早上都會把一天的飯菜端進房內,馬桶也擺在床邊。然後一把鎖頭扣住房門,屋子裡就剩下瞭無心一個人。無心坐在,怔怔的去看對面的西廂房,看夠瞭,再去看斜前方的廚房。廚房裡的灶臺上還擺著一隻長柄鐵勺,是月牙常用的,去豬嘴鎮的前一晚擺在那裡,從此再也沒人動過。

天黑之後,顧大人通常會帶著一份熱飯熱菜回來。無心在成長的階段裡總是胃口驚人,顧大人叼著煙卷靠墻站著,看他捧著海碗埋頭大嚼,就不由得想起瞭天津歲月。那時候他和月牙心驚膽戰的懷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把個怪物養成瞭人形。一顆心忽然不可思議的瞭,他不假思索的開瞭口:“別成天愁眉苦臉的瞭,等你長齊全瞭,我再給你找個媳婦。老子有錢有勢,別說你模樣還不賴,就算你長成狗頭蛤蟆眼瞭,我照樣能給你弄個黃花大姑娘!”

無心對著海碗笑瞭一下:“萬一將來她發現我不對勁瞭,怎麼辦?”

顧大人蠻橫的嗤之以鼻:“怎麼辦?繼續過唄,敢鬧事就往死瞭揍!嫁太監的還有呢,你不比太監強?沒事,你放心吧,真出亂子瞭,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燒瞭她的娘傢!”

無旋到這裡,發現顧大人的壞勁又上來瞭。顧大人不出頭也就罷瞭,一旦出人頭地,將來必定不少作孽。無心素來不喜歡壞人,可是對於顧大人,他隻感覺無可奈何。

顧大人的主意,當然是餿主意,無心當個樂子聽,聽過也就算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姻緣生死,他不能因為失去瞭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搶別人的月牙。

顧大人收拾瞭碗筷,因為懶,所以帶著一身汗臭上瞭床。馬桶還是擺在瞭床尾,他告訴無心:“夜裡要是想撒尿瞭,就推我。使勁推,我睡覺沉。”

展開一床棉被躺下去,他關瞭電燈,在黑暗中又道:“師父,真的,人隻要活著,就得向前看。月牙沒瞭,我心裡也難受,可是難受有什麼用?難受她也活不瞭啊!月牙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照顧著你,這話我永遠記得,我騙誰也不能騙她。現在仇也報瞭,你也沒什麼牽掛瞭,往後就跟著我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憑我的本領和志氣,絕對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養活一個你,肯定不成問題。”

無心笑瞭笑,沒言語。他當然相信顧大人的諾言,可惜,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將來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無須久,隻要過上十年二十年,顧大人就無法向親人們解釋他的存在瞭。

他身上的破綻太多,比如,他不會老。

“顧大人。”他突然說瞭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做正經營生,專在鬼神身上掙飯吃嗎?”

顧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個懶蛋,根本沒有上進的心思!”

無心繼續說道:“我是想讓人怕我,遠離我。”

顧大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看瞭他一眼:“別胡說八道瞭,趕緊睡吧。”

無心又道:“自從玉兒死後,就再也沒有人善待過我。我沒想到會同時遇到月牙和你。這一百來年,我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顧大人心中湧出瞭一股子悲涼,當即翻身背對瞭無心:“行瞭行瞭,聽你說話都瘆得慌。”

無心不說話瞭,悄悄從懷裡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擺在顧大人的後腦勺前,他們三個人,還是在一起。

一個月後,無心恢復瞭人樣子。

在一個花紅柳綠的五月清晨,他換瞭一身利利落落的單薄褲褂,說是要去青雲觀看望出塵子。出塵子新近從北京回來瞭,似乎是聽從瞭無心在信中的建議,當真要去豬頭山修塔。

顧大人睡懶覺睡得睡眼朦朧,蓬著頭發光著膀子瞇著眼睛,坐在一邊撓大腿一邊問道:“去青雲觀?行啊,讓小馬開汽車送你去吧!”

然後他伸腳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無心站在門口,攔住瞭他的去路。

顧大人不撓大腿瞭,改摸下巴上的青胡子茬。無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無心。無心的眼睛是特別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顧大人和他對瞭半天的眼,漸漸的醒透瞭,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麼呢?你不是要走嗎?”

無心收回目光,忽然張開雙臂擁抱瞭他。手臂緊緊箍住他的□上身,顧大人猝不及防,險些被他勒斷瞭氣,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哎,哎,幹嘛呀?大早上的別擋道,我還憋著尿呢!”

無效手拂亂瞭他油膩粗硬的短頭發,隨即松手後退一步。

看不夠似的看著顧大人,他微笑說道:“可能要在青雲觀住上幾天,你一個人在傢,多保重。”

顧大人不以為然的一揮手:“滾吧!住個三五天就回來,咱們下個禮拜可能就要回天津瞭。”

在清涼的晨風中,無心對著顧大人點頭一笑,然後轉身走向瞭院門。

五天之後,顧大人派小馬去青雲觀接無心,然而小馬開著空汽車回瞭來,站在他面前說道:“觀裡的出塵子道長說,無心師父隻在觀裡住瞭一夜,遂前就下山走瞭。”

顧大人聽聞此言,不知怎的,渾身汗毛豎起瞭一層。撒開人馬佈下天羅地網,他開始四處尋找無心,然而人仰馬翻的找瞭大半個月後,卻是一無所獲。

顧大人獨自坐在院子裡,頂著烈日驕陽發呆。忽然打瞭一個冷戰,他懷疑自己是做瞭一年的大夢,夢裡有個月牙,還有個無心。現在,夢醒瞭。

顧大人再次和無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後。

那時他已經改名叫做顧慶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來越高的身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因為專權和貪婪,他終於在過完四十整壽之後,被他的敵人們聯合起來趕下臺去瞭。

顧大人想得開,不犯愁,下臺之後住進瞭天津租界裡,領著一大傢子繼續過闊日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帶著兩個兒子去逛百貨公司,兩個兒子全很像他,是兒童的年紀,少年的身量,別別扭扭的都不聽話,一路把他扯瞭個東倒西歪。他本來就是個高大的坯子,如今又發瞭福,站在街上像個的不倒翁,一手一個的拽著兒子,嘴裡氣得罵罵咧咧。眼角餘光忽然仿佛瞥到瞭什麼,他猛的回頭,依稀看到瞭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細看,兩個兒子又鬧起來瞭:“爸爸你帶我們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們都不走瞭!”

顧大人一頭大汗的轉向兩個兒子:“吃你媽瞭個×!再鬧就把你們兩個小子撕瞭喂鷹!”

大兒子不怕他,繼續耍賴:“不吃也行,你給我十塊錢,我自己去吃!”

顧大人又回瞭一次頭,心想:“我看見誰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見瞭誰,於是在兩個兒子的脅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繼續前進瞭。

無心站在街角,隔著人潮去望顧大人的背影。

顧大人老瞭,胖瞭,有瞭一點老太爺的意思。從報紙上讀到瞭顧大人的壞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還好,顧大人雖然在仕途上受瞭挫折,然而精氣神都足,並不是一蹶不振的頹喪模樣。顧大人的兒子也很好,看起來活蹦亂跳,也許長大之後會比顧大人更有出息。

轉身背對瞭顧大人的方向,無心沿著馬路向前走去。陽光暖融融的灑瞭他一頭一臉,在金黃色的幻覺之中,他看到年輕的顧大人在小四合院裡抽煙望天,月牙則是系著圍裙走出廚房,沒說話,隻對他粲然一笑。

面頰緋紅,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記憶中一朵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