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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民國初期 活死人

張顯宗站在嶽綺羅的面前,血跡斑斑的軍裝上衣已經脫掉瞭,層層纏裹的骯臟繃帶也解開瞭,胸腹間是手掌大的創口,鮮血流盡,可以看見皮下薄薄一層黃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斕的混亂內臟。

呼吸的消失瞭,一切都消失瞭,他甚至感覺不到瞭痛苦。緩緩抬起一隻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瞭一塊陰暗的屍艾然而凝神望去,卻又沒有瞭。窗外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他扭頭凝視著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蒙上瞭一層冰冷的淚。

“綺羅。”他聲音喑啞的開瞭口:“我是變成丁大頭瞭嗎?”

嶽綺羅不屑於為任何人動心,可是靜靜的望著張顯宗,她的右眼毫無預兆的瞭。埋伏在眼內的血點開始有瞭擴散的趨勢,她忍著痛不動聲色,隻答出一個字:“是。”

張顯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絲苦笑:“我想活。”

然後他轉向瞭嶽綺羅:“可是,也許我死瞭更好。”

嶽綺羅在他面前巋然而立。雙手揣在袖子裡,她用單薄的小嗓子說道:“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手帕,走上前去仰起瞭頭,舉手為他拭去瞭面頰上的淚光。

張顯宗微微垂下瞭頭,不想讓她太費力氣。沒想到她也會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經死瞭,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屍首。

嶽綺羅掩人耳目的運來凈水,然後斥退仆人關嚴房門,又派衛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兩隻衣袖,她露出瞭兩條雪白的細胳膊。握著剪刀剪開瞭張顯宗的胸腹,她掏出瞭他的五臟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漬,她又在他的腔子裡塗瞭一層烈酒。張顯宗仰臥在地上,看她像個小丫頭似的從棉被裡扯瞭大團的棉絮往自己腔子裡塞,像在填她的佈娃娃。他心裡清楚,自己真的還是死瞭好;可是眼看著嶽綺羅全神貫註的炮制著自己,他又感覺到瞭榮幸。為什麼會愛嶽綺羅?他說不清楚;為什麼愛她愛到寧願萬劫不復?還是不清楚。他活瞭三十多歲,已經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遠都找不出前因後果。

“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好用。”嶽綺羅在滿室的腥臭中,輕描淡寫的說道:“將來真是壞到用不得瞭,我會再給你找一具新的來。”

張顯宗看她穿針引犀密密縫起瞭自己前胸後背的創口:“好,到時我要換個年輕好看的皮囊。”

嶽綺羅瞇起瞭疼痛的右眼,捏著鋼針的手指翹成瞭一朵笨拙的蘭花:“膚淺!”

她認為張顯宗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凡夫俗子,根本沒有資格臭美。

門窗關得很嚴,房內的臭氣並沒有濃烈的擴散出去。天黑之後衛兵撤走瞭,張顯宗拎著一隻鐵桶出瞭門。

他把自己的臟腑埋在瞭丁宅後方的一棵老樹下。幸好天暖瞭,土化瞭凍,讓他可以很輕易的挖出深坑。將一桶的物事稀裡嘩啦的倒進坑裡,張顯宗感覺自己是在夢遊。沒有偷襲,沒有死亡,等到自己夢醒瞭,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種感官都不敏銳瞭,寄居的感覺則是漸漸強烈。他拎著空桶往回賺腿不是自己的,然而聽自己的話。一步一步邁出去,步伐僵硬得讓他隨時可能跌倒。鐵桶一晃一晃磕打著他的膝蓋,他不知道疼。

墻頭露出瞭兩雙人眼睛,他也沒留意到。及至他走遠瞭,兩雙眼睛一起下降。兩名軍官佝僂著腰,戰戰兢兢的一起跳瞭下來。給他們充作墊腳石的勤務兵起瞭身,十分警惕的東張西望。

一名軍官抱著胳膊,畏寒似的輕聲問道:“你看見沒?”

另一名軍官是同樣的姿勢:“我看見瞭。”

午夜時分,墻頭又起瞭動靜。兩名軍官夾著小鐵鏟子翻墻過來,開挖樹下的新土。

一個時辰過後,坑被原樣填瞭上。兩名軍官直著眼睛翻墻出去,出去之後就站不住瞭,被勤務兵背著往遠跑。腿軟,舌頭卻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順著鼻孔往外呼冷氣。都是跑過戰場的人,人身上的零碎還能不認識嗎?作為前旅長丁大頭的親隨,他們不傻,心裡有數。憑著參謀長的一身血,能下瞭馬車直接走路?還一氣走出老遠?不對勁,肯定不對勁!

但是兩人趴在勤務兵的背上,互相對瞭眼色,同時心有靈犀,統一把嘴閉瞭個死緊。

翌日上午,張顯宗一身戎裝,出現在瞭司令部內。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手上加瞭一根手杖,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有人嗅到瞭異味,陪笑問道:“參座喝酒啦?”

張顯宗神情木然的點瞭點頭,頸骨一節一節的運動:“是,喝酒瞭。”

有人又問:“參謀長,您的身體沒事吧?”

張顯宗答道:“皮肉傷,無礙。”

他不肯示弱,因為江山不穩,所以在身體尚能支撐之時,他萬萬不敢露出破綻。忽然又很不想死瞭,因為他手裡有權有兵。他想也許綺羅會有辦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許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來,會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裡露過面後,他又回到瞭嶽綺羅面前。現在他能很自如的調動口舌瞭,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實的講述瞭一遍。

“開的人是個小媳婦。”他告訴嶽綺羅:“顧玄武身邊有個古怪的小白臉,先是替他擋瞭一,然後沒事人似的沖上來奪我的。如果沒有他搗亂,我也不會被個女人打中。”

嶽綺羅一愣:“古怪的小白臉?是什麼模樣?”

張顯宗下意識的:“我沒留意,隻記得他是白臉,眼睛很大。”

嶽綺羅又問:“你確定你一打中瞭他?”

張顯宗答道:“我確定。”

嶽綺羅雙手攥成瞭小拳頭,她沒有確鑿的證據,可認定瞭古怪的小白臉就是無心!她就知道無心不會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麼關系?他又不愛她。

肯開去救無心的小媳婦,想必也就是月牙瞭。月牙搶瞭她愛的,殺瞭愛她的。她本來懶得和月牙一般見識,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陣一陣的開始脹痛,她生氣瞭。

顧大人離瞭唐各莊,來到瞭距離唐各莊約有二十裡地的李各莊。條理分明的安頓好瞭,他調兵遣將,開始籌劃報仇反撲。忙過一天之後,傍晚他進瞭臨時征用的磚瓦房裡,發現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餃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開的瞭。她就隻記得張顯宗帶著無心往墻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著生疼。院子裡沒有幫手,誰也指望不上,於是她拎起跑瞭上去。很沉,沉得不像,像一塊鐵疙瘩,出乎瞭她的意料。都響過瞭,她還舉著不放,心裡怔怔的,隻想著沉,沉死瞭。

顧大人知道她是受瞭驚,可是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好。轉身進瞭東屋,他在炕上又看到瞭無心。無心的腰上被子彈穿瞭個挺整齊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瞭,顧大人掀瞭他的衣裳細看,就見孔洞中堵著個的肉瘤子,根據經驗,肉瘤子大概會越長越大,最後把孔洞填滿。無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長長的趴在炕上,他連睜眼說話的精氣神都沒瞭。

大恩不言謝,何況是救命之恩。顧大人和他不耍嘴,隻在他後背上拍瞭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瞭,他心中生出瞭好奇:“我說師父,你有腰子嗎?”

無心翻瞭他一眼,沒說話。

顧大人繼續追問:“心肝脾肺呢?”

未等無心回答,月牙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煮餃子進來瞭。顧大人很有眼色的擺上炕桌,而無心就向後退到瞭角落裡。月牙給他盛瞭一碗餃子放在枕爆讓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則和顧大人隔著炕桌相對落座。吃著吃著,月牙感覺有手指頭在戳自己的後腰,回頭一看,是無心伸來瞭一隻空碗。

顧大人清瞭清喉嚨,開口說道:“月牙,別往心裡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經地義,沒什麼可後悔的!”

月牙一邊往碗裡盛餃子,一邊答道:“我沒後悔,我就是心裡不舒服。”

顧大人給自己剝瞭兩瓣大蒜:“睡一覺就好瞭,別當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瞭一聲,轉身把滿滿一碗餃子給瞭無心。窗外起瞭風,吹得窗欞直響。月牙不動聲色的向外瞟瞭一眼,懷疑是張顯宗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不過念頭一轉,她收回瞭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殺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還是一樣。

正如顧大人所說,月牙枕著無心的手臂睡瞭一夜之後,仿佛就像過瞭心裡一道坎似的,又恢復瞭往日的性情。盤腿坐在炕上,她手裡總有針線活可做,做得太細致瞭,一個鞋底子讓她納瞭個沒完沒瞭。

如此過瞭三天,她終於做成瞭一隻鞋。無心站在炕上穿瞭,來回走瞭幾步,然後說道:“月牙,鞋小。”

隔著一層鞋面,月牙用手指摁著他的腳趾頭:“不怕小,越穿越大。”

無心剛要說話,不料窗戶上被人彈出“咚”的一聲。顧大人的笑臉在窗外一晃,隨即大踏步的轉身走進瞭屋內:“嘿嘿,出瞭一件挺好的怪事!”

無心坐下來脫鞋:“什麼怪事?還挺好?”

顧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嚇人。”

無心知道他在等著自己發問,於是笑著看他,故意不問。顧大人沉默片刻,見無心和月牙串通一氣,一起裝啞巴,便忍不住開瞭口:“張顯宗,不是被月牙一斃瞭嗎?原來他沒死,還活著。”

月牙聽聞此言,心裡倒是一輕松,因為卸下瞭一樁人命官司。無心則是不置可否,等著顧大人說下去。

顧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雖然他沒死,但是他帶兵回去之後沒過一兩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文縣就鬧起瞭內訌。具體詳情我不清楚,反正現在老子不發一一彈,姑且坐山觀狗鬥。等到他們打疲瞭,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們自己就主動降瞭!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