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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第三十六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地搭上雁涼城頭。

萬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瞭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得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他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萬俟朔風來說,帶一個人入城卻並不算什麼。

“可以瞭。”萬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麼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道:“他在等我回去。”

萬俟朔風方要說話,臉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扭頭往雁涼城中看去,繼而眼底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麼瞭?”

萬俟朔風蹙眉道:“夜天凌怎麼回事?竟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聞言微微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她心中竟莫名地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她和萬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表明他們想到瞭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為瞭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萬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地道。

卿塵心底焦慮燒灼,臉上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萬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說過我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瞭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並無意激將於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你若心志不堅,必然連累於他。如果你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萬俟朔風劍眉高挑,再次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得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萬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已經圈上她的腰間,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麼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凌怎麼也該心存感激吧。”說罷卿塵隻覺身子一輕,萬俟朔風借瞭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麼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萬俟朔風並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萬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地摩擦,寬刀並不出鞘,看似平淡無奇地穿入兩槍空隙,卻借力打力將凌厲夾擊化解於無形。兩名士兵隻覺得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瞭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借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越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裡如重石落地,“快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飆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沖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裡濃重的殺伐之氣,舔噬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墻。

城頭接連不斷地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屍遍地,突厥人彪悍兇殘,守城將士已然殺紅瞭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唇角一刃鋒冷半隱半現,刻出難以動搖的沉著。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墻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地按著某種既定的軌跡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將戰況越牽越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卷入混亂中,隻要突厥後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黢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終註視著大軍之後。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除瞭神機營的玄甲火雷,還有什麼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佩劍輕輕響動,他無意中扭頭,眼角突然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心中似被一根細絲抽過,驀地轉身。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這邊跑來。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夜天凌幾疑自己眼花,片刻愕然之後,快步向前趕去,待到身前,他猛地便伸手將卿塵帶入瞭懷中。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伏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地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歷瞭幾世生死,隔瞭數度陰陽。

夜天凌眼中似驚似喜,一絲佯怒瞬間沒入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蕩然無存。

卿塵顫聲道:“四哥,我回來瞭。”

夜天凌手臂越發收緊,他忽然抬頭長笑:“太好瞭,不想十一弟竟能這麼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急忙問道:“我沒有見到十一,他做什麼去瞭?”

夜天凌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眸底驚起駭意:“我根本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變,他回頭看往烽煙彌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轉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幹脆地道:“雁涼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她一點頭,他轉身舉步。

此時萬俟朔風突然在旁道:“突厥營中佈置我最為熟悉,可陪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而來,隻是沒有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萬俟朔風抱拳道:“在下萬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兄弟。殿下,有幸再會。”

卿塵道:“四哥,是他幫我擺脫突厥的。”

夜天凌乍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萬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情勢急迫,無論萬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瞭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瞭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城頭隻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卿塵抬手扶上城墻,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靜靜站在那裡,註視著兩軍交戰,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回平定,彌漫開清冷的鎮靜。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備好。”

卿塵點頭道:“一旦他們率軍回城,即刻傾全力以勁矢壓制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面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瞭多久。末將鬥膽,請王妃勸兩位殿下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瞭殿下這麼多年,如何說出這樣的話?”她聲音微帶肅穆,令南宮競一時沉默下來。她回頭淡淡一笑,“隻要撐得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瞭。”

南宮競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裡怎敢說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面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殿下若在北疆有失,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隻如實答道:“我朝自聖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殿下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得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

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湛王比殿下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不敢妄加評論。”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說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思忖,答道:“平心而論,湛王之才智手段並不輸於殿下,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地嘆瞭口氣,“他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塗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在軍營前,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瞭他春水般的笑。那裡面除瞭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隻是那一刻,無論有多麼瞭解夜天湛,她也不敢孤註一擲,她並不是無所畏懼,她隻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突然想到現在情勢有所不同,王妃亦在雁涼,湛王或者當真不會袖手旁觀。但這話是不能說的,隻在他唇邊打瞭個轉,又落回肚中。

“湛王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麼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瞭。”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瞭秀發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後黑壓壓的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便有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兩位殿下!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來越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得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但隨後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拼死阻下追兵。

眼前如此良機,突厥豈會輕易放棄,一面緊追不舍,一面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長劍化作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萬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於尋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後,勁矢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兩人,必要取其性命。

萬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都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本緊繃的繩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頦沙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制地大退瞭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隻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湧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凌幾乎與萬俟朔風同時一松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凌與十一相隔最近,長劍橫空到處,十一凌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萬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蕩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凌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凌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凌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隻覺渾身血液瞬間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發之際,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然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

夜天凌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萬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懷中,急道:“怎麼樣?”

觸手處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制地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

長箭穿胸而過,正中要害。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瞭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麼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麼救,卻偏偏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帶走瞭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隻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地將手邊唯一能找到的傷藥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瞭她,艱難道:“別……費勁瞭……”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瞬間急如雨下,噼裡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竟輕輕一笑:“我答應……你的……都做到瞭……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凌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瞭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雙目赤紅,點頭表示他知道,卻隻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啞聲道:“別說話……”

十一果然不再說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從他的身上再也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失聲哭道:“十一!我會有辦法的……你別睡過去!”

然而十一再也沒有回答她。

夜天凌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間仰天長聲悲嘯,震徹雲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雲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卷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雲影淡淡,瀟灑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