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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六十一章 釋得緣故春風生

暖風醺醉,禦花園中染瞭春菲,百花熱熱鬧鬧地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鬱花香鋪疊明艷,一叢叢一簇簇,絢麗地張揚瞭滿院。

翠柳細葉初展,靜靜地在玉瑤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彎纖細倒影,微隨瞭風一晃,蕩起幾絲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地淡去瞭。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著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漂亮柔和的行書,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雋秀時深隱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著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雲流水般地書下,卿塵手中的紫玉筆桿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棱角鋒銳,帶出瞭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瞭直身子,輕輕將筆放於一旁溢著墨香的蕉葉紋素池端硯之上,隨目瀏覽過去,日日歷練,這字早已得心應手瞭,和他的像,卻又不盡然。她笑瞭笑,待墨幹便將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這道長案幾乎成瞭她的專用。這一“病”,又拖瞭半月有餘,當她再次每天隨著天帝早朝的時候,天帝便將更多的政務交與瞭她,甚至有些本章也隻是看看說說,一並由她代批。這在歷朝也是少有的事,眾臣言論非議,天帝一概留中不發,人人都看得明白,鳳傢的恩寵權勢是達到瞭鼎盛。

卿塵心底澄明,對這日盛的隆寵不驕不躁,隻在政務上用心,常是深更已過人還在燈下。逐日以來,天朝歷來的人政越發爛熟於胸,行事也如魚得水般通透。然她隻少言慎行,除瞭擬旨批奏這樣的代筆之事外,於朝事不議不論,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經手的政務,更不著痕跡地避開。

卿塵將復好的奏章理瞭理,正準備向天帝請示,忽見天帝猛地將手中折子拍在龍案上,大怒道:“真是豈有此理!”

整個殿中驀然一靜,伺候在旁的侍女們被嚇得哆嗦。卿塵悄眼看去,似乎是剛呈上來的密折,不知出瞭什麼事惹得天帝大發雷霆。卻聽天帝難抑惱怒地對孫仕道:“去把湛王叫來!”

卿塵心中一凜,孫仕不敢怠慢,急忙領旨去辦,未出殿門,天帝又喝道:“回來!”

孫仕和卿塵都知道天帝為朝事發怒的時候萬萬不能接著便勸,一同屏息站著,果然片刻之後,天帝似是怒氣稍息,問卿塵:“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麼復的旨?”

怎麼竟是為這事?卿塵輕輕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時候她雖還未曾進宮,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瞭解過,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於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傢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關的,另有十三傢因為涉嫌勾結江湖幫派販賣人口,亦被徹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著那道密折:“九十六傢裡面偏偏就沒有殷傢的,不但沒有殷傢的,還有多少傢都是分毫未損!更可氣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麼四面樓為瞭一個歌女當眾同人爭執!陽奉陰違,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這就是他辦的差事!”

卿塵心底一驚,隨即知道朝中有人要與夜天湛爭勢瞭。密折上所說之事誇大其詞甚至無中生有,從頭到尾她再清楚不過,她現在可以替夜天湛辯解,但要冒著讓天帝認為她袒護夜天湛的風險。她也可以什麼都不說,但夜天湛卻會因此陷入不利,隻剎那遲疑,她上前一步跪在禦案前:“皇上,這說法與實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著她:“有什麼出入?”

卿塵斟酌,先舍難取易,道:“湛王那時在四面樓並不是為歌女和別人爭執,而是因為有人借酒鬧事,仗勢欺人,恰好被他遇上瞭,才呵斥瞭幾句。”

“你是如何知道的?”天帝話語陰沉。

卿塵靜靜抬眸:“那天事情的前後經過我恰好都曾親眼目睹,當時若湛王不出面阻止,那個歌女必定遭人凌辱,湛王根本就不認識她,隻是看不下去有人如此胡鬧而已。”

“什麼人借酒鬧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聲問道。

卿塵遲疑瞭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員,別人都壓制不住。”

天帝沉著臉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徹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麼解釋?”

卿塵從容道:“湛王的做法也並不能說是錯瞭,他隻是掌握瞭一個分寸。這被清查的九十六傢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權為惡的害群之馬,所以一律封禁並未手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隻是略有出格行為,便限時勒令整改,允許繼續經營。更有許多正當經營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魚龍混雜,不同的情況區別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實際上現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況,也已經完全達到瞭皇上當初的要求。”

“照你這麼說,他做得對,這些歌舞坊都該留著瞭?”

卿塵微微點頭:“歌舞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天都興盛繁華的一種體現,不論是何人經營的,隻要善加利用,便可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如這案子當中曾被查封卻又重新開張的天舞醉坊,他們專門收留西域漠北而來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無傢的胡人慢慢在天都安定下來,大大減少瞭此前胡人動輒械鬥生事的情況,胡漢之間的關系也日趨緩和,這顯然不是壞事,何樂而不為呢?”

天帝聽完瞭未曾表態,過會兒道:“你對湛王倒十分瞭解。”

這一問早在卿塵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多有交往是眾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設法回避反是下策,不如磊落言明,於是道:“卿塵以前流落江湖,曾蒙湛王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過。”

天帝點點頭:“你今天敢替湛王說話,難道不怕朕遷怒於你?”

卿塵一身輕薄的羅衫底下其實已盡是冷汗,她輕輕直起腰身,抬頭道:“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些都是應該說的,卿塵隻是將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龍案之後,俯視著她。卿塵從容不迫地面對眼前犀利的目光,在這一刻,她將自己眼底、臉上、心中的所有情緒坦蕩地置於天帝的審視下,她知道這是贏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顏,透澈淡靜的眸光,沒有絲毫的瑟縮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見,臉上喜怒難辨,他將手邊的密折翻瞭翻:“起來說話。”

卿塵略微松瞭口氣,謝恩起身,心中揣摩這密折究竟來自何處。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閱,唯獨密折隻有天帝一個人能看。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對那日四面樓的情況都如此清楚?今天這事情雖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無論對於她還是夜天湛,都隻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正靜靜站在一旁尋思,天帝閑話般問道:“朕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瞭?”

“回皇上,再過幾個月便十八瞭。”卿塵答道。

“十八瞭?”天帝道,“嗯……尋常女子早已出閣,為人妻母瞭。”

卿塵心頭猛地一跳,不敢接話,卻又不得不說話,眉目淡斂,仍籠在那股平靜中,道:“卿塵願在皇上身邊多歷練幾年。”

天帝一笑,眼中嚴厲緩瞭緩:“朕登基以來用瞭三個隨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賞的一個。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幾年青春轉瞬就沒瞭。”

卿塵道:“按制卿塵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儀,朕答應瞭你不封修儀。”

卿塵怔住,當日的聰明竟頗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一抹深暗,暗到瞭心裡,隻低聲道:“皇上……”

天帝看著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緩緩道:“朕必不會委屈你,便給你指一門婚事如何?”

卿塵隻站在那處,天帝肅沉的目光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極沉,極靜,似乎已用瞭全部的力氣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