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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五十八章 如寄空翠渺煙霏

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蕩著一暈,楚堰江到瞭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瞭春色迷蒙外,隻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瞭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瞭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地握著槳桿,隻一蕩,船便徐徐地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轉的煙嵐輕絹中,靜得似乎融入瞭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地退瞭開去。

自上瞭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地過瞭,眼見這天色漸沉,傢裡老婆子必已升瞭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蕩瞭一櫓,瞇眼看去,遠遠江上來瞭艘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瞭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傢,我傢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煙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瞭,得問問客傢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得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剛轉過身來的女子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瞭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瞭點頭。秦越早一旁付瞭船錢,老漁翁掂著手中沉沉的銀子,也不知是遇上瞭哪傢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瞭,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瞭一道波光,漸漸斂入瞭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得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瞭滿身,如神仙般脫俗。

卿塵心裡鬱結,不想說話,隻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瞭一會兒,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瞭?”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借口,笑瞭笑:“沒什麼,隻是跟瞭皇上這麼多日子,頗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瞭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的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瞭。”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發掠回耳後:“江上爽闊,與宮中相比自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暮色四合,山水影影綽綽地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瞭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瞭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地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瞭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瞭寒氣,先入艙裡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住幾點雨絲,涼涼地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隻有出宮才得這樣閑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註視著茫茫前方:“再過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瞭母後,向父皇請旨賜婚瞭。”

卿塵猛地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落滿瞭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瞭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瞭解釋。殷皇後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瞭。

夜天湛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瞭,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地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我不會賠上,否則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

雨絲撲面襲來,卿塵深吸瞭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道:“我即便成瞭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瞭一下,聲音有些淡啞,道:“相處日久,難道你就沒有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微一閉目,狠心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得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地說出,帶著壓抑瞭許久的情緒。斷瞭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瞭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隻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瞭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平靜地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嘆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瞭。”玉樹臨風,灑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地說。

卿塵隻覺得四周雷聲悶得人心頭發慌,身子不由得晃瞭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註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瞭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道:“四面樓到瞭,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隻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他看來已然恢復瞭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得大瞭。”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瞭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傾盆大雨。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瞭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卿塵,無論如何,我認定瞭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地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殿下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似是含瞭千言萬語,但終究還是一笑,回身上船離去。

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看那船漸漸沒入江雨深處,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註視著傘下的她,註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兩人靜靜立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瞭春日的柔軟,掀得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著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地看到夜天凌眼底風雲狂湧,終於明白為什麼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也會抵不過他凌厲的註視,眼前肆虐的閃電都似退卻瞭去,那懾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瞭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裡並不真切,一切都失去瞭色彩,隻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隻剩瞭那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瞭滿身,羅絹帶著雨水緊貼著,透心的冰冷。他來瞭,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瞭。

夜天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沉暗的目光夾雜著深切的痛楚,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凌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瞭。”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後瞭嗎?”

夜天凌眼裡怒意閃過,一把將她的頭抬起,低頭俯視,聲音喑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麼我要那麼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裡翻滾著被吹入瞭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地握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著,掙紮道:“不是……”

“那是什麼?”夜天凌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裡的傷怒同這語氣,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著,痛得她幾欲窒息,倔強地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地松手,卿塵踉蹌扶住一旁欄桿,心裡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隻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凌見她慘白著臉不答,一陣怒意連著莫名的心痛湧上,薄唇緊抿,極力壓抑著自己翻騰的情緒,忽而仰頭閉目,雨水激瞭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魘隨夜天凌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著兩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凌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瞭他們兩個,艱難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魘一示意,冥魘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著卿塵,隻見她渾身濕透,蒼白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瞭痛楚,淹沒一切。

神禦軍營前,攔門兩株老樹桃花虯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裡”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瞭滿樹。雨打春庭零落瞭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瞭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軍營添瞭幾分旖旎光景。

營中出入的武官兵將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羈的人,沒有哪個有閑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瞭匆忙,兵馬長靴不免踐踏瞭落紅,一晃,便碾入瞭塵中。

自凌王提瞭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裡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醜薨於鎮州。

諸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天都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封的一道間隙,天帝召眾臣議,凌王雖力主撤銷諸侯封地,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他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將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侯國的權力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詔撤銷封侯,諸侯歷來互通聲氣,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準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將陷入危中,穩紮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瞭凌王之議,但為防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自然一刻不得歇。

連著忙瞭幾日,夜天凌同十一出瞭軍營。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凈黑衣,他側頭避瞭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瞭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軍中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地看著夜天凌,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隻說大雨那日殿下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傾盆大雨中整整淋瞭一宿,殿下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麼瞭。”

十一皺眉,深知能將夜天凌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著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的新王府修整得差不多瞭,武英園連著暢音園,離你府裡隻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將過墻打通,左右連著,兩邊往來也方便。”

夜天凌停瞭一下:“倒是不錯,什麼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閑,好容易沒事瞭,不如陪我去看看?”

夜天凌雖心裡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對稱而建,裡面景致就如翻轉瞭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瞭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洌洌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瞭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瞭。

夜天凌負手入瞭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

隻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隨形地湧瞭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地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凈,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這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隻腦中有一絲兒空閑,便是她,滿瞭心懷。

冷面下隱著能融瞭冰川的火,灼得五臟欲焚,他閉瞭閉目,唇角凌厲地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正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瞭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連桃花都開瞭。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瞭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瞭,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塵似是笑瞭笑,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麼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麼好好的說病就病瞭呢?好些瞭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裡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大驚小怪,我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著瞭,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回頭卻一愣,隻見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隱隱掠過絲縷的銳光。

夜天凌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轉身便出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