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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二章 萍水相逢天涯人

鳳卿塵大驚,張口欲喊,聲音未出喉嚨便被悶斷,那手用力捂在她嘴上,有著煙草唾液惡心的濁氣。她奮力掙紮,從水中混亂的倒影中看到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黃衣大漢正挾持著自己,惶急中用盡全力將手肘向後撞去,趁那大漢吃痛松手的當兒拼命一掙。

“小娘們兒,哪裡跑?”那人冷不防被她推得一個趔趄,一把被她掙脫,卻不著急,隻是將手一揮。

眼前身影一晃,卿塵駭然發現那人已至近前,而另有兩個裝束相仿的黃衣人早將兩邊出路攔住。

“小娘們兒挺有膽量,姿色更是不俗,沒想到一個荒山野村竟能遇上這等絕色,倒不枉我們多走一趟。”之前那人用一種看待獵物的眼神上下將她打量,赤裸裸的目光仿佛要將人衣衫剝盡。

“這般貨色老大必然滿意,抓回去少不瞭獎賞。”另外一人跟著獰笑道。

卿塵心下驚駭,從他們言語之中亦聽出絕非善類,一步步後退,面前三人不疾不徐地逼近,慢慢將她向水邊迫去,卻不急著動手抓人,臉上盡是淫邪玩弄的奸笑。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卿塵踏上一塊突起的巖石,眼見下方已是山澗水潭,再無退路,不由咬牙將心一橫,轉身便向水中躍去。

“想死嗎!”岸上一聲怒喝,跟著有人跳下水來。

卿塵幾乎不諳水性,隻是盡力往深水中撲去,希望能夠堅持到對岸。水流不寬,卻似乎越來越深,水從腰部迅速漫到胸口,白衣被水流沖起,仿若層層飛綻的雲彩漫開,她依稀感覺追來的人已迫近身邊,眼前逐漸迷蒙一片,慢慢向下沉去。

正在這當口,身畔突然響起強勁的破風聲,岸邊哧哧兩道激響夾雜一聲痛呼,有個清冷而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道:“伸手!”

卿塵下意識遵從那聲音,一隻幾乎和流水同樣冰冷的手大力將她從水中拉到岸邊巖石上,眼前閃過一雙沉寂的眼睛,她還未及看清那人模樣,先發現兩支金翎羽箭釘在岸上兩名黃衣人腳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箭入灘石直沒羽翎,可見力道非凡。

追入水中的黃衣人卻被一箭射中胳膊,慘聲呼痛,連滾帶爬地向岸上摸去,河水中立刻拖出一道殷紅的血線。

“幾個爺們兒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岸旁一個手握纏金長弓,身形英挺的年輕男子斷聲喝道。

卿塵這才發現射箭的和救她的並非一人,拉她上岸的人靠在巖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襲修長的黑色披風裹住,臉上戴著副銅色面具,遮住瞭半邊臉。

因為面具的原因,她看不到他確切的樣子,唯有面具後一雙深沉的眼睛,幽黑無垠,不見絲毫情緒,露在外面的薄而堅定的唇,和那雙冷清的眸子如出一轍。

“還不快滾!”

那幾隻金翎羽箭貫瞭十足的真氣,若是偏上數寸,對岸早便多瞭三具死屍,鋒冷的長箭鎖定之處,三個黃衣人驚駭莫名,心知並非那男子對手,更感覺到他身旁那人亦非易與之輩,恨恨看瞭卿塵一眼,扶瞭傷者倉皇而去。

射箭的男子眼見惡人逃去,也不追趕,隻回頭道:“四哥,你怎樣?”

那被稱為“四哥”的人並不說話,隻是微一搖頭,射箭的男子目光轉到卿塵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轉開臉。

卿塵低頭,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全然濕透,幾與透明無異。她呆瞭片刻,頓時俏臉飛紅,正不知如何是好,對面卻有一件寬大的披風迎頭罩來,落在她的肩上。

她將披風扯緊,抬頭正迎上面具後安靜的眸子,她將目光往下移瞭幾分,心中駭然一驚。

面前男子的胸口赫然插著支短箭,先前被披風裹著看不到,現在丟開披風,露出的玄色衣衫早被鮮血染透,半邊呈現出一種濃重的色澤,就連她手中拉著的披風上亦沾染瞭不少血跡。

難怪這人一直靠在石上,看起來傷勢竟是不輕。可能因方才用力的緣故,此時又有新鮮的血液殷殷從傷口流出,緊抿的薄唇蒼白到沒有一絲顏色。

卿塵正愣愕間,聽他沉聲道:“十一弟,拔瞭這箭。”

那被稱作“十一弟”的男子無暇顧及卿塵,上前扶那人坐在石邊,猶豫地看著傷口。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符樣的東西交給他,“你見機行事,動手吧。”

十一劍眉緊蹙,狠命一握令符,“四哥,你忍著點兒。”抬手握住露在他身體外的箭尾。

“慢著!”卿塵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急忙阻止,“你這樣拔箭會要命的!他不疼死過去也會流血死掉。”

“那如何是好?”面前傷口的血隨著呼吸不斷湧出,十一停下手,有些心急地道,“這箭不拔一樣要命。”

卿塵過去在他們旁邊蹲下,她之前便是學醫出身,更是外科專業,應付這般情況可謂駕輕就熟,垂眸仔細打量箭傷的位置和情形,估計並沒有傷到心肺,否則人怕也熬不到現在,問十一道:“有刀嗎?小一點兒的。”

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長約三寸的小刀,刀鞘簡約卻精致,一看便非凡品,卿塵道:“我懂一點醫術,你若信我,不妨讓我試試。”

十一遲疑瞭片刻,扭頭看那人。那人和卿塵對視稍許,卿塵在他眼中沒有捕捉到任何情緒的波動,仿佛面對一片靜冷的湖水,無底無盡的目光,隻一瞬短暫的停留,便似將人看得透徹分明,而他的聲音亦同樣簡單平靜,“好。”

那樣清冷的聲音,在人心中倏然劃過,帶來些許的意外。卿塵沒想到他會相信她,回望一眼,接過十一遞來的小刀,入手略沉,刀刃窄薄,相當鋒利,雖不能和外科手術刀比,但也可用。

她對十一道:“輕一點兒扶他躺平,讓傷口高於心臟。再找找有沒有酒之類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想辦法點火來。”

十一道:“酒有一點兒,也有火種。”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扁形嵌銀小壺。

卿塵點點頭,很快用小刀將披風相對幹凈些的裡料裁下一大幅,分作幾塊,就著一旁的清水洗瞭手。然後接過十一遞來的酒壺,蘸瞭酒將刀子擦拭過後,小心地把傷口四周的衣服割裂,整個傷口露出在眼前。

她俯身仔細檢查,發現傷處的血隨著呼吸不斷流出,整個呈暗紅色,說明並未傷到動脈,這樣拔箭時的危險便不會太大。卿塵將刀子在十一燃起的火種上燒炙後,交給十一拿著。又用酒擦瞭手,拿蘸瞭酒的佈將傷口附近簡單地處理瞭一下,接過刀子說:“可能會很疼,要忍一忍。”

那人不語,隻是微微點瞭下頭。

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卿塵抬手壓住他靜脈血管,手中小刀準確利落地劃上傷口旁邊的肌肉,隨著那人一聲悶哼,她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斷箭應手而出,緊跟著湧出鮮血,但由於按壓正確,並沒有大量地噴出血液。

卿塵隨手將斷箭丟到一旁,對十一道:“佈。”

十一將她剛才疊好的佈遞過去,看她層層壓在那人傷口上,緊張地問道:“四哥,覺得怎樣?”

那人唇色慘白,但在這樣的劇痛下居然還保持著神志清醒,隔瞭會兒,方慢慢道:“沒事。”

卿塵將靜脈血管的位置示意給十一看,“你用手壓著這裡,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藥止血,記著別松手也別太用力。”

十一依言接手。不多會兒,卿塵拿著些綠色的山草回來,洗凈碾碎敷在那人傷口處,換瞭塊幹凈佈重新按壓包紮,那血果然逐漸止住。

天色漸暗,黛山凝紫,一日已入黃昏,天邊火燒般地帶起晚雲長飛,透過夕陽的餘暉暖意連綿。飛鳥自霞色間成群掠過,投林歸巢,窸窣一片。

卿塵坐在一旁巖石上長長松瞭口氣,抬起頭來,“天黑瞭。”

十一問道:“這附近可有人傢?”

卿塵略沉默瞭一下,笑笑說,“離這不遠有間竹屋,是我的傢,你們若不介意便隨我來。”

十一見那人不反對,便道:“如此叨擾瞭,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卿塵抿唇想瞭想,道:“我叫……鳳卿塵,你呢?”

聽她問起來,十一沉吟一下,抱拳道:“鳳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該將姓名如實相告,但我兄弟二人另有苦衷,如編造欺瞞,不是君子所為,不知姑娘能否見諒?”

卿塵道:“你不願說,我就不問瞭,是你們先救我的,大傢扯平。”

十一略一思量,道:“在下傢中排行十一,你不妨稱我‘十一’。”

“好,十一。”卿塵點頭,看向一直閉目養神的那人。

那人睜開眼睛,清冷中帶著沉沉倦意,淡聲道:“多謝。”

卿塵微微一笑,“不謝,聽他叫你‘四哥’,那你一定排行第四瞭?”

十一道:“四哥大我幾歲,看你我年齡相仿,你若不介意,不妨也稱一聲‘四哥’好瞭。”

卿塵點頭站起來,“我帶你們去竹屋。”

三人一起溯河而上,待到瞭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卿塵在斷續的記憶中打量這裡,伸手推開竹籬柵欄入內,借著天上星光依稀看到這小院中種著不少草木,夜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清香。

屋中摸到燭火,點燃後光線也並不十分明亮,這竹屋不大,但收拾得清爽幹凈。幾案擺設皆以碧色青竹制成,錯落有致,燭火下恍惚落上瞭一層柔和的色彩,瑩瑩淡淡。

卿塵打起竹簾,裡面是臥房,正中低榻上牽著青紗羅帳,一側擺瞭張小案,其上銅鏡光可鑒人,鏡旁放著的玉簪木梳說明這是間女子的閨房,靠近窗子的一邊,有張簡單的古琴。

卿塵安頓好那人後挑簾而出,另有間房裡一邊放著些瓶瓶罐罐,還有不少晾曬好的草藥,另一邊則擺滿瞭各種各樣的書籍,她隨手翻過,隻見大半都是醫書,剩下則是琴譜、星相之類的抄本,甚至還有一些兵書。

她來不及研究這些書籍,隻拿瞭藥瓶逐個細看,略略思索片刻,從中挑出兩個小瓷瓶,又找到些幹凈的繃帶。再看另外一間,原來是灶房。

四處井井有條,清幽自在,之前的主人也當得上是蘭心蕙質瞭。她有些出神地站在屋中,隻覺得眼前的一切在真實和虛幻中交替浮沉,沖得頭腦隱隱作痛,心中空空如許,她仿佛是在扮演著戲中的角色,無數陌生的念頭在腦海中穿梭,但一轉眼卻又是真實的自己,也不知站瞭多久,直到十一出來問道:“在幹什麼?”

卿塵驀然回神,雙眸略帶迷茫地看著十一,十一見她神色蒼白,上前問道:“怎麼瞭,哪裡不舒服?”

她急忙搖頭,“沒事。這裡有藥,我給他換藥包紮一下,那邊是灶房,你去想辦法弄點兒吃的來吧。”

十一愣瞭愣,“灶房?好,我看看去。”話題的轉移讓他忽略瞭卿塵眸中的異樣,並未多加追問。

卿塵打瞭盆水回到臥房,將藥和繃帶放在榻前,“那些草藥隻是權宜之計,不太管用,需要換藥,你能坐起來嗎?”

燭火落下淡淡溫柔的暈黃,那人露在面具外面的臉卻煞白如雪,隻是眼神還清朗明瞭。他略有些吃力地用手撐起身體,卿塵在他身後墊上被褥扶他靠好,伸手幫他解開衣衫,這毫不避諱的舉動令那人原本靜漠的眼中掠過一絲詫異。

傷口因震動而再次裂開,卿塵皺瞭皺眉頭,從一個青花瓷瓶裡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清理瞭一下血污,再取出乳白的藥膏,輕輕敷在傷處,重新用幹凈的繃帶開始包紮。

利箭貫胸而入,雖然僥幸避過瞭要害,但疼痛可想而知。那人卻默不作聲,卿塵手指碰到他的肌膚,感覺觸手處仿佛始終蘊藏著某種沉穩的力度,受傷和流血並沒有使他放松,似乎隨時保持著不易察覺的警戒。

她眸光輕動,對他投去淡淡一笑,那笑落在瞭他深黑的眼眸底處,轉瞬便被吸瞭進去。

換完藥扶他躺好,卿塵將東西收走。那人疲倦地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鳳姑娘。”

“嗯?”卿塵一邊抬頭,一邊整理著總是礙事的衣袖。

“十一弟,身上也掛瞭彩。”分明是關心別人,聲音卻也不帶什麼感情,一徑地波瀾不驚。

卿塵方才已看到十一肩頭有傷,隻是不太嚴重,忙亂中便暫時沒有理會,現下也想起來,“知道瞭,我去看看,你先休息。”說著替他輕掖被角,掀簾出去。

步出屋外,一陣濃煙迎面嗆來,卿塵看到灶房那邊不停地湧出煙霧,急忙去看,正和一身狼狽撞出屋的十一碰個滿懷。

十一伸手拉住她,抹把臉道:“怎麼回事兒?灶火點不著。”

卿塵看著他被煙灰抹瞭個唱戲一樣的花臉,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十一劍眉飛挑,“你……笑我!不然你去試試?”

卿塵笑想,不就是生火嗎,把木頭用火點燃誰還不會?挽挽袖子,“看我的。”信心十足地步入灶間,十一跟在後面決心虛心請教。

半盞茶的工夫,兩個人回到外屋,灶間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十一看著卿塵,眼中帶著三分笑意三分戲謔三分無奈。卿塵不服氣地抿嘴站著,她從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氣的是眼前十一一臉調侃神情,看他忍得辛苦,沒好氣地道:“想笑就笑,幹嗎表情那麼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十一看著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臉,忍瞭忍,卻終於還是大笑起來,爽朗的樣子使他看起來英武中帶出瀟灑,一時間陽光萬丈千裡無雲。

卿塵跺腳道:“笑!你生不起火來,別說藥不能煎,大傢也都餓著好瞭,看誰著急。”修眉一揚,做個要挾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十一在外一臉哭笑不得,她自顧自入屋配藥。品種繁多的草藥有些她之前便認識,有些是根據得到的記憶才知道,在需要的時候突然便會冒出來,她思索著仔細挑選藥材,亦盡量適應著那些原本不屬於她的東西,絲毫不敢馬虎,冷不防十一掀簾道:“哈,成瞭。”

“成瞭?”卿塵隨他出去,頗帶懷疑,“沒滅?”

“燒得好好的。”十一神情中帶著點兒得意,“此等小事,難不倒本……少爺。”

卿塵不以為然地挑挑纖眉,“哦?那麼煮飯的事情想必也難不倒十一爺,有米有菜,拜托瞭。”說著趁十一愣神時抬手一敲他臂上的傷口,在十一“哎喲”痛喊時舉起手中藥瓶,“還是先看看你的傷吧。”

十一肩上、左臂都有輕傷,左臂一道稍重,流瞭不少血。卿塵檢查時發現似是刀傷,抬頭時話到瞭嘴邊,想瞭一想卻又停住,隻仔細替他上藥包紮。

待傷口處理妥當,十一笑道:“多謝。”

卿塵道:“不謝,煮好飯送過來,就當診費。”

十一道:“伶牙俐齒,一點兒虧都不吃。”

卿塵抱起桌上的藥,“承讓,彼此。麻煩你先點火煎藥如何?”

“好說。”十一故技重施,從屋中拎出壇酒灑瞭點在卿塵備好的藥爐中,加瞭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

卿塵湊上前去看瞭看那酒,“牛嚼牡丹!這可是浸瞭多種藥材的上好藥酒!”

“哦?”十一聞言,以小盞傾出酒來飲瞭一口,半晌道,“好酒!”

卿塵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壇中蘸瞭蘸,以舌尖品嘗。隻一滴,入口清苦的藥香混著酒的純冽,久久不散,回味中沖得人心神舒泰。

她點頭道:“果真不錯。”又伸手去壇中,突然“啊”地一聲將手縮回,壇底那截深色的東西原來是條蛇。

十一仔細一看,突然笑道:“這酒難道不是你泡的,當初這蛇是怎麼抓的?”

卿塵微怔,隨即鳳目斜挑看向他,“我自有辦法讓這蛇乖乖入甕,不勞操心。趁這好酒,敬你一杯!”她順口轉移話題,將無法回答的事避瞭開去。

十一朗朗一笑,隨手倒瞭兩盞酒,“有幸相識。”

卿塵將酒盞接過手中,唇角輕揚,“有緣相見。”

兩人舉杯,飲盡後彼此照杯一亮,酒勁釅冽入喉清醇,都覺得痛快,一陣笑聲響起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