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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相伴

七條尾巴,整整斷瞭兩年。

白阿九成瞭一隻隨軍的狐貍精,跟著蘇少川從北往南跑。蘇少川舍生忘死的跑戰場,又省吃儉用的攢著錢。錢全給瞭白阿九,因為白阿九是他的小媳婦。有瞭錢,不給媳婦給誰?等到打完瞭仗,他就迎娶白阿九過門。他不會當一輩子兵的,他也怕死,他想自己要是死瞭,就沒人再給阿九錢花瞭,阿九沒有錢,可怎麼過日子?她那麼好看,會被貧困逼到邪路上去的。哪怕她有功夫,哪怕她會偷雞。

他一件一件的積著戰功,如願以償的升瞭連長,又升瞭營長。他穿起瞭筆挺的呢子軍裝,騎著最威武的高頭大馬。天知道他的運氣怎麼那麼好,頂著炮火沖鋒都死不瞭。

他在一座很大的城市裡有瞭一套很好的房子,房子裡住著白阿九。白阿九看著蘇少川漸漸變成瞭個人物,而且還可能會變成一個大人物,心裡就很安慰。蘇少川開始籌備著要辦婚禮瞭,像個大毛孩子似的,他興沖沖對白阿九說:“阿九阿九,我派人去蘇州給你訂做嫁衣吧?”

阿九背過手摸著屁股,現在變成瞭狐貍也一樣利落瞭,因為她隻剩瞭一條尾巴。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支撐到婚禮那天,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法力在流逝。也許在某個清晨,她就會脫去人性,從此徹底變成一隻普通的狐貍。

普通的狐貍,隻能活十幾年。不過也沒關系,她好喜歡蘇少川,她成全瞭蘇少川的一生。

“還是在本地的裁縫店做吧!”她永遠沒心沒肺,還帶著當年攛掇蘇少川當土匪的勁兒,“再說現在的婚禮都是西洋式的瞭,我那天逛大街,看到一個新娘子穿白紗裙呢!少川,我也想穿白紗裙子。”

蘇少川很慎重的想瞭想,末瞭一點頭:“那我就得預備大禮服。我還沒穿過大禮服呢!”

白阿九來瞭興致,開始催促蘇少川帶著自己去裁縫店。然而沒等他們走出門,一個勤務兵叫走瞭蘇少川。半天過後蘇少川回瞭傢,悻悻的撅瞭嘴,又成瞭個苦惱的大毛孩子:“阿九,媽的又要開戰瞭。先讓裁縫給咱們做著禮服,等我打完這一場仗,回來再定婚禮的日子成不成?”

白阿九聽聞此言,嚇得張瞭嘴——她真的隻有一條尾巴瞭!

“不去好不好?”她抓瞭蘇少川的手臂,企圖撒嬌:“我不想讓你去。我們說好下個月要辦婚禮的嘛!”

蘇少川擰著兩道濃眉,也是很嚴肅的發著愁:“誰說不是呢?不過阿九你不要怕,我是不會死的!我至多就是暈一暈,醒瞭還是一條好漢!”

白阿九知道他會暈一暈。暈,是因為他在即將遇險的一剎那間中瞭自己的迷魂術。他暈瞭,她就可以替他承受一粒槍子,或者一塊彈片。為瞭能夠混到他的身邊,她總要滾得滿身泥滿身土或者滿身草,生怕被人看出她是個活物。

這時,蘇少川又道:“這可是一場硬仗。要是打好瞭,又算一件戰功。我看我將來有當團長的希望,我要是當瞭團長,你就是團長夫人啦!”

白阿九點瞭點頭,然後垂下瞭腦袋。隻有一條尾巴的她不敢回傢瞭,九條尾巴的父母一定會被她氣昏頭——天生的九尾狐,多麼難得,硬是被她自己糟蹋成瞭普通狐貍。不敢回傢,也不敢想將來,她抿嘴笑瞭一下,心想自己當初怎麼就沒料到會有今天呢?

“那你去吧!”她終於開瞭口,“我等你回傢!”

蘇少川對她一直很老實很規矩,但是今天,他忍不住張開雙臂,輕輕的抱瞭她一下:“阿九,我會對得起你的,你當初肯跟著我吃蘿卜,我也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蘇少川想升官,簡直快要官迷心竅。可是憑著他的背景,想要出人頭地,就隻有憑本事賣性命。帶著隊伍上瞭戰場,他因為能打肯打,所以照例又被派上瞭最前線。人在戰壕裡熬瞭好幾天,他被敵人的炮火轟得不敢抬頭。好運氣忽然遠離瞭他,他被一顆流彈蹭過瞭太陽穴,鮮血順著鬢角往下流,一直流進瞭軍裝的衣領子。草草的用繃帶纏瞭腦袋,他紅瞭眼睛——他不想做逃兵,更不想死。他的大禮服現在大概已經制好瞭,他要是死瞭,阿九怎麼辦?他知道阿九喜歡自己,是特別的喜歡!

後方總司令部的軍令一道接一道地催瞭他,讓他發起沖鋒。不沖不行瞭,後退的話要受軍法制裁,也是一死。趁著夜色朦朧,蘇少川握著手槍躍出瞭戰壕。帶著部下的士兵們趴上地面,他開始匍匐著領頭前進。及至近到瞭相當的程度,他舉起步槍瞄準前方陣地,一摟扳機開瞭火。

一聲槍響擊破瞭夜色之中壓抑著的寧靜。天空瞬間穿梭起瞭火流星,是敵人開瞭炮。蘇少川咬著牙往前爬,建功立業的心思忽然全沒瞭,他現在隻想活,活著回傢,活著去見他的媳婦阿九。他手裡還有一點錢,出發之前沒來得及交給她。他再也不能讓阿九吃苦受窮瞭,他要讓阿九即便沒瞭自己,也能過好日子!

子彈貼著頭皮來回的飛,逼得蘇少川下巴碰瞭地面,一動都不敢動。忽然眼前白影一晃。他眼睛一翻,墜入瞭黑暗之中。

而一隻小小的白狐貍穿過滿地的屍首,張嘴咬住瞭蘇少川的衣袖。小狐貍太小瞭,沒有力氣把他拖出戰場。於是最後它隻好合身護住瞭蘇少川的腦袋。天上那麼多的火,地下也是那麼多的火。白阿九用毛茸茸的軟肚皮溫暖著蘇少川的頭,她也很怕,怕得蓬起瞭一身的白毛,然而,她不走。

一夜過後,蘇少川在戰地醫院之中醒瞭過來。

他隻是在太陽穴處受瞭傷,淺淺的,不致命。溜出醫院回瞭戰場,戰場上的屍首還沒清理幹凈,處處都是彈坑,都是鮮血。昨夜一仗,他們勝瞭。沒死的,全有功。

蘇少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再來一趟,可是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一樣,他總記著昨夜昏迷之前,飛到自己眼前的白影。他幾乎可以確定瞭,那不是幻覺,是個活物!

可到底是個什麼活物呢?他不知道。腳上的馬靴踢開攔路的破槍,他跌跌撞撞的躍過瞭一座彈坑。忽然猛的一回頭,他看到瞭彈坑中一個骯臟的小毛團。毛團表面很臟,可是皮毛深處隱隱透出白色。一大步跳進彈坑,蘇少川彎腰拎起瞭小毛團。

小毛團伸展開瞭,兩條後腿已經被鮮血糊住瞭,上面的小腦袋卻還安然無恙。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半睜半閉瞭,蘇少川發現它正在直直的盯著自己。

於是他也去看它,一邊看一邊又自言自語:“你是……狐貍?”

的確是像狐貍,可是沿著身體往下看,卻又沒有尾巴,是個光禿禿的屁股。抬頭再去看它的眼睛,他發現小狐貍一直在盯著自己——眼睛都要睜不開瞭,眼珠裡的光芒還是凝聚在自己身上。這眼神真熟悉,熟悉得令他隱隱的害瞭怕。

鬼使神差的,他喚瞭一聲:“阿九?”

小狐貍一眨眼睛,眨出瞭兩滴淚。白阿九最後的一條尾巴也被炸斷瞭,它流瞭很多血,也許馬上就要死瞭。她想讓蘇少川以後再也不要上戰場,再也不要去當兵。可是微微的張瞭嘴,她已經說不出話。

她是一隻垂死的狐貍,再也變不成人,再也不能和蘇少川說話瞭。

蘇少川又叫瞭一聲:“阿九?”

小狐貍張大瞭嘴巴,從嗓子裡叫瞭一聲:“嗷嗚!”

蘇少川猛的哆嗦瞭一下,隨即把小狐貍抱進瞭懷中,一邊轉身往戰地醫院跑,一邊氣喘籲籲的說道:“你這小東西,少來冒充我的阿九!阿九在城裡給我看傢呢!”

然後在戰地醫院裡,他用止血藥粉敷瞭小狐貍滿滿一身,又用小飯碗端瞭水給它喝。小狐貍喝瞭水,又呼呼地喘瞭一陣。末瞭把一隻臟兮兮的爪子搭上瞭蘇少川的膝蓋,它望著他,眼淚幹瞭。

蘇少川伸手一指它的尖鼻子:“小狐貍崽子,少看我!我馬上就回城瞧我媳婦去!我……我馬上就走!”

蘇少川回瞭城,可是沒有找到白阿九。奄奄一息的小狐貍趴在桌子上,一爪子打翻瞭茶杯。爪子蘸瞭水,它疲憊的在桌面上寫下瞭兩個字:“少川。”

蘇少川看著那兩個字,想起阿九沒有傢,阿九沒有親人,阿九是從天而降,阿九不是個普通的小姑娘。自從阿九出現瞭,自己就總會在戰場上無端的頭暈。身邊的戰友全都死瞭,自己醒來後還能活著!

雙手捧起骯臟的小狐貍,蘇少川含著眼淚笑瞭:“完嘍,媳婦,你變成瞭小狐貍,將來可怎麼穿白紗裙子呢?”

然後他把小狐貍抱到瞭自己胸前:“不舉行婚禮瞭,媳婦,我去買兩張龍鳳喜帖,你就直接跟我過瞭吧!”

白阿九一眨眼睛,又眨出瞭一對眼淚。

蘇少川果然是有出息的,十幾年之後,他成瞭師長,率領著千軍萬馬,他上瞭抗日的戰場。

他全副武裝地騎在一匹戰馬上,腰間系著個小小的帆佈口袋。口袋縫隙中露出瞭一隻黑眼睛,是白阿九在向外看熱鬧。

她已經變成瞭一隻老狐貍,也許在下一秒就會老死。仰起頭望向瞭蘇少川,迎著萬丈陽光,蘇少川還是那麼英俊不凡。

白阿九縮回瞭口袋,心裡很滿足。這樣的一生很美好,好過山中的九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