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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的真相

夜明發現,自己這回是找對瞭地方。

這山洞一路傾斜向下,曲曲折折地拐瞭無數道彎,而且還有岔路。洞內倒是還算潔凈,並沒有熊羆之類的猛獸在裡面安傢。伸腳撥開一條擋路的大花蛇,她一口氣走到瞭這洞的盡頭。到瞭這盡頭裡,她就無法站直身體瞭,金性堅是個高個子,這是更要拱肩縮背的低下頭。

蹲下來摸瞭摸地面,夜明抬起頭說道:“來,你坐下。”

金性堅依言坐在瞭一片幹燥的沙土上,而夜明轉身伸手,又四處地摸瞭摸:“用不用再挖得深一些?反正總是越深越好。”

這洞裡本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但是金性堅並非凡人,他縱然是看不清楚,也已經能夠感知到夜明此刻的音容笑貌。

“我不懂。”他單手抱著膝蓋坐著,倒是難得的很虛心,“你看呢?”

夜明想瞭想,然後轉身推瞭推他:“你往外走,走得遠一點,別礙我的事。”

“你要幹什麼?”

夜明不耐煩瞭,又是笑又是惱:“聽話好不好?”

金性堅立刻彎腰起身,向外走出瞭幾道彎。忽聽身後傳來瞭一聲悶響,他慌忙調頭跑瞭回去,卻見夜明氣喘籲籲地站在原處,身前則是堆瞭滿地的碎石。

原來,她使用法力,將這山洞盡頭的石頭擊碎瞭些許。

“好累!”夜明輕聲說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還好。”金性堅答道,“我可以幫你。”

夜明回頭答道:“不是要你幫忙,如果你覺得還好,那就說明我還有點時間,可以把這山洞再挖深一點。如果你覺得不大好瞭,那我就不幹這活兒瞭,我幹別的去!”

金性堅想瞭想,卻是說道:“那你挖吧。”

夜明立刻瞪瞭他:“怎麼?故意要累我?”

金性堅搖瞭搖頭:“不,是我想活下去。你既然已經回心轉意,我就舍不得死瞭。”

夜明一歪身坐瞭下去:“誰回心轉意瞭?你快走開,別礙我的事!”

夜明在這山洞裡,足足忙瞭三天。

三天之後,這山洞又向地下延伸瞭一大截子。山洞地面遍佈瞭碎石,所以她還花瞭不少的力氣,才能金性堅推到山洞盡頭。這回她也累極瞭,挨著金性堅坐下來,她呼呼地喘氣。

一隻冰涼的手摸上瞭她的臉,她抬手把那隻手握住瞭,那手冰涼,而且帶著硬度,不是活物的骨肉,更像是一件石雕。

她伸手又去摸瞭他的頭臉,手指觸碰之處,能感受到細細的裂縫。她知道金性堅此刻的情況一定是更不好瞭。凝聚心神催動法力,她的手指散發出瞭瑩瑩的光,照出瞭金性堅的模樣。

此刻的他,似是一座俊美的石像,因為飽經風霜,所以瀕臨破碎坍塌。紋路在他的面孔上縱橫交錯,手指撫摸過去,指尖會沾染潔白的石粉。他周身的衣服也骯臟極瞭,衣袖被尖石刮成瞭零碎的佈條,一條小臂露出來,也是筆直細瘦,如同石刻。夜明望著他,忽然說道:“真醜。”

金性堅緩緩的扭過頭,親吻瞭她的手指,然後喃喃地喚道:“姐姐。”

他把夜明的手移回到她的臉旁,借著光芒看清瞭她,他低聲說道:“你真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明猛地想起這話的來歷,登時眼睛一熱。手指一收熄滅瞭光芒,她在黑暗中答道:“我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山洞內一片漆黑,可夜明的眼前風景變幻、光陰流轉,一轉便是一千年。一千年前的那個小石頭,一千年後坐在這裡,口中說著他們最初見面時的語言。

一切都像是變瞭,一切又都像是沒變。

於是她反手握住瞭他的手,強忍著不哭,也向他回以最初的寒暄:“不理你瞭。”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夜明不許金性堅再見天日瞭。

這個季節是沒有野菜野果可吃的,金性堅到瞭這個時候,是不必飲食的瞭,但是為瞭保險起見,她還是捉瞭一些野兔田鼠之流,一樣一樣地搬運進瞭山洞中儲存。

她怎樣準備,都覺得還不夠妥善,直到這一天,山中下起瞭大雪。

按照節氣而論,這應該是一場春雪,然而這雪伴著隆隆的雷聲,一下便是下個不休。夜明不知道山外的天氣如何,但是據她的經驗來看,這樣一場漫長暴烈的春雪,已經可以算作是異象瞭。縮進瞭黑暗的山洞裡,她推來大大小小的石塊,盡量地把洞口堵瞭住。然後向內走到瞭金性堅身邊,她抱著膝蓋坐下瞭,告訴他:“不要怕。”

金性堅“嗯”瞭一聲。

片刻之後,夜明抬手擁抱瞭他,又說瞭一遍:“不要怕。”

金性堅順著這一抱的力道俯下身去,歪瞭腦袋枕上她的肩膀。他終於是虛弱到瞭極致瞭,連抬手相擁的力氣都不再有,隻拼瞭命地向前探頭,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吻瞭一下。

夜明僵硬著姿態沒有動,因為聽見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瞭。輕輕地把金性堅推到一旁靠墻坐瞭,她轉身匍匐著向外爬。身後響起瞭低低的一聲呻吟,她立刻回瞭頭:“我去看看洞口的情況,馬上就回來。”

說這話時,她的身體散發瞭夜明珠的光芒,照亮瞭這低矮的洞窟。洞窟盡頭,金性堅扭過臉望著她,一張臉已經是斑駁龜裂,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漆黑濕潤。夜明看著那雙眼睛,看瞭一瞬,隨即又道:“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這個時候,金性堅忽然笑瞭一下。

破碎石片從他的臉上脫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樣貌一定醜陋恐怖。但他忍不住要再笑一次。有生之年,他難得笑,沒想到是在這大劫將至之時,他心中才生出瞭真歡喜。

夜明轉身爬出瞭他的視野,他緩緩閉瞭眼睛。最後一點力量也耗盡瞭,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失控、正在變形。

他的世界即將塵歸塵、土歸土。他也即將恢復一堆頑石的真面目,真面目是什麼樣子的?他記不清瞭,他自從修煉出瞭人形之後,就一直是以著人的面目生活。

衣服發出瞭絲線綻裂的聲音,那五枚印章,貼身放在他胸前的小口袋裡,此刻無端地震顫起來。

他與印章本是一體,他動瞭,印章也動瞭。

與此同時,夜明已經爬到瞭洞口。

夜明剛到洞口,就倉皇地又退瞭回去。因為一道閃電斜斜地劈進來,竟將堵在洞口的大石劈瞭個粉碎。

在震天撼地的雷聲中,夜明轉身要往回逃。鼻端彌漫開瞭焦糊的硫磺氣味,她這才知道自己這一處避難所選得有多好,好到外面已經是電閃雷鳴天翻地覆瞭,自己還渾然不覺。一隻火球從洞外飛瞭進來,碰壁之後轉瞭個圈,又飛瞭出去。夜明嚇得沒瞭主意,一邊爬,她一邊向後連連地揮手。指尖掠過之處,石屑崩裂,碎石墜落,能夠勉強阻擋入內的道路。一口氣拐瞭無數個彎,她直奔瞭洞穴盡頭,要把金性堅所在的洞窟封住——橫豎他是憋不死的!把他封在黑洞裡,總比被雷劈死強!

可是未等她靠近目的地,她聽見前方響起瞭古怪聲音。

那聲音不是天上來的,倒像是生於地下,擠壓著,炸裂著,讓空氣升溫,讓洞穴變形。

她停下來,不敢向前,也不能後退。雙手摳著地面石塊,她六神無主地自語瞭一聲“小石頭”,隨即繼續向前爬去。這一回她不猶豫瞭,她一口氣爬到瞭道路盡頭,然後面對著此情此景,驚恐地睜圓瞭眼睛。

金性堅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剔透嶙峋的玉山。

這山是活的,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長高,洞頂已經被頂開瞭一道縫隙,玉山所觸碰之處,蒙雪掛霜瞭一般覆瞭一層白色,竟然是也隨著它一起玉化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