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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蛇

金性堅在一處獨門獨院的小宅子裡,見到瞭金性堅。

見面之後,他嚇瞭一跳,因為金性堅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露出來的面孔和雙手,都變成瞭白玉的顏色——是純粹的白玉,玉中沒有隱約的血管筋脈,可見他並不是沒有血色,是他的肉體在發生著變化。

緩緩地轉動眼珠望向瞭床邊的蓮玄,他的瞳孔中還含著濕潤的光。將蓮玄上下打量瞭一番,很罕見的,他竟然微微笑瞭一下。

“回來得好。”他輕聲說瞭話,“我沒有力氣去找你瞭。”

蓮玄將兩隻大巴掌伸瞭伸,遲疑著不敢觸碰他:“我……你怎麼瞭?你怎麼變成這樣瞭?”

金性堅答道:“我沒事。”

蓮玄回頭去問身後的夜明:“他是沒事嗎?”

夜明一撇嘴:“你自己看。”

當著金性堅的面,蓮玄顧不得許多,直接答道:“我看他……有點不好。”

夜明把撇著的嘴收回原位,嘆瞭一口氣,又垂瞭頭盯著地面說道:“是這樣的。我們……到瞭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那怎麼辦?”

“怎麼辦?隻能是提前做好萬全的準備,到時候再聽天由命。隻是他和我還不一樣,他瞧著是個囫圇的人,其實他是不完整的。”

說到這裡,她把這裡頭的前因後果向蓮玄講瞭一遍,蓮玄一邊聽,一邊抬手反復摩挲頭上的短發,等到夜明把話說完瞭,他也跟著嘆瞭一口氣:“那還是得繼續找啊!找到一枚是一枚。”

說完這話,他又轉向瞭金性堅道:“你放心,我們幫你幫到底。除非眼看著你被天雷劈成灰瞭,否則我們哪個都不會拋瞭你不管!”

夜明聽瞭他這一番表白,感覺很不順耳,簡直類似於詛咒,可又知道他是一片赤心,不便挑理,隻得偷偷翻瞭個白眼。而蓮玄說完瞭話,轉過身又問夜明:“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你看我能幹點什麼?”

夜明答道:“亂找一氣是行不通的,所以接下來我們就是吃飯睡覺,無事可辦。”

蓮玄盯著夜明,盯瞭片刻,忽然問道:“你是真心想救他的吧?”

“你瞧出我是虛情假意來瞭?”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像你這樣有情有義還有幾分人樣的妖精,很是少見。隻不過到瞭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吃飯睡覺,這可是有點……”

他沉吟著沒有說完,而夜明也不惱,反而是笑瞭笑:“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心裡為他著急,可這不是著急的事情,急也沒有用。我現在要去睡瞭,你自便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走瞭。蓮玄目送她出瞭門,然後附身湊到金性堅耳邊低語:“她這些天對你還好嗎?”

金性堅微微地“嗯”瞭一聲。

“那還算她有點良心。”

金性堅轉動眼珠看瞭他一眼,然後又是微微一笑。他向來不是什麼滿面春風好脾氣的人,今天對著蓮玄連著微笑瞭兩次,蓮玄心裡便有些發慌,怕他是大限將至,連性情都改變瞭。

無可奈何地混過瞭這一天,到瞭夜間,蓮玄在隔壁屋子裡也躺下瞭。抱著一床棉被,他睜著眼睛輾轉反側,同時又被這宅子裡的妖氣熏得難受——夜明是隻妖精,金性堅——雖然他自己不大承認,但是目前看來,也是妖精一流。這二位的真身,一位是寶珠,一位是神石,照理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氣味,比那狐貍刺蝟之流芬芳瞭一萬倍,但妖精終究是妖精,蓮玄這祖祖輩輩以降妖為事業的專業人士,一抽鼻子就能嗅到妖氣。張大嘴巴打瞭個哈欠,他把鼻子往棉被裡蹭瞭蹭,決定不睡硬睡。

然而就在這時,房門無聲無息地開瞭。

他剛把鼻尖埋進瞭棉被,這時便僵硬瞭身體不肯動。房門雖是開瞭,但是並未見到有人進來,隻在下方起瞭窸窸窣窣的聲響。

蓮玄平穩地一呼一吸,同時氣沉丹田,把力量運到瞭四肢百骸。

忽然間,那不請自來的東西自下向上,躥向瞭他!

蓮玄將棉被向前一扔,隨即順勢一滾,滾下瞭床。紮著馬步站穩當瞭,他看清瞭那不速之客的真面目——這客人無手無腳,雙目猩紅放光,竟是一條奇長無比的大蟒蛇!

蟒蛇“噝噝”地吐著信子,直撲向瞭蓮玄。蓮玄伸手想要去摸黃符,然而身上隻穿著一層單衣,那黃符都留在外衣的口袋裡。慌忙一個轉身沖向門口,他大喊一聲:“來人啊——”

喊完瞭這三個字,他忽然意識到此地乃是鬧市,當即一捂嘴噤瞭聲。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門開瞭,有人扶著墻壁,姿態僵硬地慢慢走瞭出來,正是金性堅。

扭過臉望向瞭蓮玄這一邊,金性堅不看蓮玄,隻看那條大蟒蛇。看瞭幾秒鐘之後,他緩緩地伸出瞭一隻手。

空氣奇異的流動起來,流成瞭一股越來越急的旋風。蓮玄知道金性堅這是要施法驅逐那條大蟒蛇,可是憑著金性堅此刻的狀態,他哪還有餘力去和那蟒蛇一鬥?思及至此,蓮玄撕下一塊衣襟,咬破食指在衣襟上畫起血符,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哪知血符畫到一半,那大蟒蛇忽然開口說瞭人話:“金公子?”

旋風慢慢地停瞭,金性堅收回瞭手臂:“你是誰?”

大蟒蛇一扭身,在一道白光之中扭成瞭個高個子青年,蓮玄看得清楚,發現此人很是面熟,仔細地再一想,他忍不住問道:“你和齊大帥傢裡的那個阿彎姑娘,是不是有親戚關系?”

青年轉向他,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就是阿彎。”

蓮玄大吃一驚:“你不是女的嗎?”

青年依舊是認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金公子沒有對你說過我嗎?”

蓮玄當即轉向金性堅:“他誰啊?”

金性堅不忙著回答,先笨手笨腳地轉瞭身,走回到瞭那黑洞洞的屋子裡去。摸索著在一把搖椅上坐下瞭,他這才對跟瞭進來的蓮玄,講起瞭那阿彎的來歷。原來這阿彎確實是個蛇精,但並不是一條凡蛇。說她天生畸形也罷,說她與眾不同也罷,總之她出生之時,乃是一條雌雄兼具的陰陽蛇。這樣的一條蟒蛇修煉成精、有瞭人形,也是時男時女,沒個準譜。一百多年前,她偶然結識瞭金性堅,竟是對這位金公子一見傾心,單戀瞭他二三十年。而金性堅實在是不能對這條性別不明的大蟒蛇動情,眼看阿彎一片癡心地對待自己,他一邊是想逃,一邊是感覺過意不去。

於是,思來想去的,金性堅將手中僅存的一枚印章送瞭她,算是給她留個紀念。而紀念品一出手,金性堅立刻逃之夭夭,溜瞭個無影無蹤。阿彎既找不到他,隻能是自嗟自嘆,也無心留戀人間瞭,索性找瞭一處古老的墓穴鉆進去,久久地睡眠瞭起來。若不是齊大帥的士兵驚動瞭她,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天才罷。

金性堅這一席話講完,蓮玄旁的沒聽見去,隻雙目炯炯的望著那阿彎問道:“你有印章啊?”

阿彎點點頭:“有哇!”

蓮玄一拍大腿:“太好瞭!算你救瞭他的命瞭!”

然後三言兩語的,蓮玄向阿彎講述瞭金性堅此時的情況。阿彎聽瞭這話,立刻就要走:“那枚印章,被我收起來瞭,現在正在齊大帥的傢裡。我去取來給你。”隨即她又對著蓮玄說道,“你夜裡說我是妖精,差點讓我沒法子繼續在齊傢安身,所以我今夜過來,本打算殺掉你報仇的。既然你是金公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和你計較瞭,你繼續活著吧!”

蓮玄向她拱瞭拱手:“哼,那我還應該謝謝你囉?”

阿彎匆匆答道:“不客氣。”

蓮玄感覺這蛇大模大樣,也說不清她是傻,還是坦誠直率。不過此刻這宅子裡的人都是有求於她,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再挑剔人傢的言語瞭。

阿彎並沒有察覺到蓮玄對自己的腹誹。飛似的一路回到瞭大帥府,她忍著饑餓,直奔瞭府後的藏寶庫。

所謂藏寶庫者,其實乃是一所小院子,院內的幾間空房都是門窗堅固,正適合安放齊大帥弄回來的那些古物。院門外也有士兵站崗,但是齊大帥這府邸的戒備太森嚴瞭,無論大門小門,都有衛兵,日夜還有巡邏小隊來回的走,所以此地站崗的衛兵到瞭這夜深時候,料想無事,也就悄悄的各找地方打瞌睡去瞭。

阿彎進瞭院門,直奔瞭正房而去。正房的房門是鎖著的,她不懂這時代的洋鎖頭應該怎麼撬,於是幹脆伸手一攥那大鎖,攥得那鎖頭走瞭形,“咯嘣”一聲,自己彈瞭開。

然後推門走瞭進去,她伸手用力按著自己的胃部——也許是上次睡得實在是太久瞭,她這一回醒來之後,總是心急火燎地害餓,無論怎麼吃都吃不飽。那些精致的菜肴,雪白的米飯饅頭,她盡管是成盤子成碗地往嘴裡扒,然而吃過之後,腹中依然感覺空虛。

或許她天生就不是吃這些東西果腹的,人類的菜肴再好,她吃進嘴裡,終究還是沒滋味。

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隻大陶罐前,她彎腰伸手向內,從裡面摸出瞭一隻小小的佈包。佈包打開來,裡面躺著白白的一枚小印章,瞧著很不起眼。這件東西,她留著也是沒意思,要說它是感情的紀念,那她睡瞭這麼上百年,也把那段感情忘瞭個七七八八瞭。

把佈包往懷裡一揣,她轉身要走。然而轉身剛出房門,她忽見前方走來瞭一名士兵。那士兵懶洋洋的扛著步槍,人在院門口晃著,仿佛隻是想向內窺視一眼,冷不防地瞧見瞭阿彎,他也是嚇瞭一跳:“喲,誰?”

說完這話,他端起步槍做瞭個瞄準的架勢,同時一步步向內逼近。阿彎愣愣地看著他,也傻瞭眼。

士兵越走越近,終於看清瞭阿彎的面容:“哎?你不是大帥身邊那個姑娘嗎?”

阿彎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間沒瞭主意。

士兵又道:“不管你是誰,反正這地方是不許外人來的。你既然來瞭,那我也沒法子,隻好押瞭你去見大帥瞭。有話你對大帥說去吧!”

話音落下,他放下步槍,伸手就過來拽阿彎。阿彎向後一躲,同時嗅到瞭這人身上濃烈的活物氣味。

她再怎麼修煉,身上始終還是殘留著一點蛇性。

她愛吃活的。

士兵第二次出瞭手,這回終於抓住瞭她的腕子。借著月光抬瞭頭,士兵瞧見她慘白著一張臉,嘴唇蠕動著,大口吞咽唾沫。瞳孔中忽然有光一輪,她的瞳孔變成瞭狹長形狀。

下一秒,她猛地纏上那士兵的身體,一口咬住瞭他的咽喉。以著人類的形象,她無法完整地吞下獵物,隻能抓緊時間吸血吃肉。上氣不接下氣地瘋狂吮吸著血液,她正是感覺滿足,卻不料院門外忽然亮起瞭電燈。

幾名壯漢手裡抬著什麼,一路吶喊著沖向瞭她。她受不得這樣的強光,當即抬手一捂眼睛。然而就在短暫的光明與黑暗中,壯漢已經將抬著的鐵籠直扣下來,把她牢牢地扣在瞭原地。她下意識地要向外沖,可在皮膚觸碰到鐵籠的一剎那間,燒灼般的劇痛讓她慘叫一聲,又退瞭回去。

這一回她睜開眼睛,看到瞭鐵籠上粘貼著的黃色紙符。

是蓮玄留下來的紙符。

黃色紙符之外,有人緩緩走瞭過來,是齊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