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十二譚 > 二 鬼色莊園 >

二 鬼色莊園

小桃當真是“不唱瞭”。

沒有一個小姐妹是贊同她這行為的,都覺得她這是倒搭錢養小白臉,那個殷少爺,說是少爺,可誰知道他傢的“老爺”是做什麼的?光憑著他那一張小白臉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認定他真是個少爺瞭?

小桃聽瞭這話,急得要為殷清辯護:“他才不花女人的錢,他自己有錢的!”

小桃這話,並不是硬著頭皮胡說。殷清當真是不用她的錢。

不用她的錢,還額外拿錢給她買瞭一枚大鉆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瞭,他帶著她城裡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誠心誠意,小桃這樣靈巧健康的一個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細瞭腿——殷清不想讓小桃和自己的傢庭產生聯系,所以城內熱鬧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瞭,要見熟人;可城外僻靜些的地方,又偏於荒涼,沒有像樣的洋式房屋。於是這二位走遍千山萬水,末瞭到瞭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殷清問小桃:“這裡如何?”

小桃仰臉看著面前這幢房屋——他們此刻身處山中,前後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廢棄瞭的別墅,屋子本身倒還堅固著,隻是此地距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所以別墅主人已經連著幾年不來居住,這好好的一處宅子,也就變成瞭一處荒宅。

“行!”小桃一邊往裡走,一邊東張西望地說話,“隻要山裡沒有豺狼虎豹,我看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邊,臉上帶著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進瞭深山老林裡?”

小桃轉身一跳,跳到瞭他面前:“你又說傻話!城市有什麼瞭不起的?當我沒見過嗎?”

殷清停下腳步,背著雙手看她:“這裡可隻有你和我,你晚上看著我,白天看著我,到時候看膩瞭,反悔可不成!”

小桃輕輕巧巧地又一轉身,不讓他看自己的笑臉:“現在就已經是懶得瞧你瞭!”

殷清向她追瞭幾步:“小桃,別鬧!你好好想想,當真願意和我住在這裡嗎?這裡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們住到這裡,就等於是與世隔絕瞭。”

小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我無父無母,沒人疼沒人愛,十四歲登臺唱歌,唱到今年二十歲,有風有雨也要唱,生病發燒也要唱,不為別的,就是為瞭賺錢。沒人疼我,錢疼我。有瞭錢,我就什麼都不怕。”

說到這裡,她滴溜溜地一轉身,面對瞭殷清:“我連這樣攢下來的錢都舍得給你花,你還要疑心我對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嗎?”

殷清不理她這話,隻直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想好瞭?”

小桃不耐煩瞭,大聲答道:“真!”

殷清繼續看著她的眼睛,沒看過似的,看不懂似的,看瞭又看,看瞭許久。

看到最後,他抬手把小桃摟進瞭懷裡。

“我知道你愛我。”他喃喃地說,說過瞭,卻忽然又微微俯瞭身,帶著笑意小聲說道,“小桃,你親我一下。”

小桃一貫是熱情奔放的,不講什麼男女之分的,可是到瞭此時此刻,卻是忸怩瞭起來,又是低頭要笑,又是轉身要逃。兩人拉拉扯扯地鬧作一團,笑聲傳出瞭老遠去,竟會驚起樹上的幾隻寒鴉。末瞭還是小桃認瞭輸,攥著殷清的兩隻手腕笑道:“不鬧瞭不鬧瞭,幸好周圍沒有鄰居,要不然,我們的話都讓別人聽去瞭。”

殷清也是笑——他難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著比小桃斯文得多:“聽去就聽去,怕什麼?”

小桃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這別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內的,隻把鑰匙交給瞭殷清和小桃,隨這一對男女過來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瞭這一處房屋,便連夜回城找到瞭那看房人,以著極低廉的價格,把這房子租瞭下來。

房屋內的傢具都是現成的,於是小桃和殷清隻帶瞭衣箱和被褥搬瞭過去,又雇瞭山下村莊裡的一名農夫,每隔幾日挑些米面果蔬上來。衣食住三件問題,就此全部解決,而小桃這熱鬧慣瞭的女子,如今同著殷清隱居到瞭山中,竟也不覺得寂寞,把個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瞭,晚上吃過一頓飽飯,早早的就上瞭床。然而午夜時分,她無端的醒瞭過來,就覺得口中焦渴,於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會耍甜言蜜語的把戲,但是她夜裡渴瞭,他甭管被窩外頭有多涼,都會下床去給她端茶過來。

小桃支使他支使慣瞭,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瞭個空。連忙睜開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處的摸瞭摸拍瞭拍,發現殷清不見瞭,這張大床上就隻有一個自己。

她慌瞭神,怕殷清是夜裡出去解手,磕著絆著或者是遇瞭野獸。殷清待她好,她對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來,她隨手抓瞭件大衣披瞭上,點起一盞風雨燈就往外走。

別墅是座二層的小白樓,小樓四周圍著一圈遊廊,樓後還有個小小的花園。她提著風雨燈剛走出瞭樓門,迎面就見殷清走瞭回來。

殷清穿得很整齊,垂瞭頭慢慢的走。小桃看瞭他這個不緊不慢的勁兒,氣得大聲喊道:“你這不聽話的,怕我看還是怎麼著?你要拉要撒,屋子裡都有馬桶給你用,誰讓你一個人往外頭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瞭頭依然是走。於是小桃沖上前去,打瞭他一下:“我說你呢!你還裝聾?”

殷清這回猛的抬瞭頭。

他這一抬頭,倒是把小桃嚇瞭一跳——小桃一驚,他瞧著比小桃還驚:“你怎麼在這裡?”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瞭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麼也在這裡?”

小桃嘆瞭口氣:“我還問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瞭個苦思冥想的樣子,末瞭也是一嘆:“糟糕,我大概是犯瞭舊病瞭。”

“什麼舊病?”

殷清略一猶豫,仿佛那病難以啟齒。直到小桃急得又推瞭他一下子瞭,他才喃喃答道:“是……夢遊癥。”

然後他握住瞭小桃的胳膊:“外頭太冷,我們進房裡說話。”

小桃跟著殷清進瞭臥室,做瞭長達一小時的談話。談話完畢之後,小桃沒什麼感想,隻問:“你這個病,除瞭睡著瞭之後會亂走之外,還幹別的嗎?”

殷清無可奈何的苦笑:“單是亂走,已經夠人頭疼的瞭,還禁得住幹別的?”

小桃伸手給他解紐扣:“那我明晚把前後的門都鎖嚴實瞭,你要走就在傢裡走,橫豎傢裡沒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擔心。”

殷清由著她給自己寬衣解帶,輕聲問道:“我有這個病,你不嫌棄嗎?”

小桃停下手,長出瞭一口氣:“嫌棄?怎麼不嫌棄?當然嫌棄啦!我想好瞭,明早不給你吃飯瞭。”

殷清低低地笑出聲音:“你不會的。”

“我怎麼不會?”

“你不舍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進瞭被窩裡:“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然後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瞭熱被窩。擁著殷清閉瞭眼睛,她早忘記瞭方才的焦渴,隻想接著方才那股子困勁兒,把這覺繼續睡下去。

可是耳朵動瞭動,鼻子也抽瞭抽,她闔目躺著不動,心中卻是不清凈。有股子腥氣,不知道是殷清帶回來的,還是屋子裡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繚繞,可她認真的一嗅,氣味卻又消失無蹤。除此之外,房前屋後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像低語聲,也像風聲。

山中的黑夜,風素來是大的,有風聲也很正常。於是小桃蜷縮瞭身體,把額頭抵上瞭殷清的後背,又將棉被向上扯瞭扯,準備正式睡覺。

然而偏在此刻,幾乎是近在耳邊的,她聽到瞭一聲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間直豎起來,她從後方抱住瞭殷清的身體。然而殷清一動不動的入睡瞭,身體冰涼。她沒瞭法子,隻能把臉埋進棉被裡,不往外聽,也不往外看。

糊裡糊塗的,她在驚恐之中也睡著瞭。

第二夜,小桃摟著殷清入睡,自以為這麼摟住瞭他,他便不能再遊走出去,然而到瞭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瞭醒,睜眼一瞧,她“唉”瞭一聲,因為身邊的男人又沒瞭。

她又急著去解手,又急著找殷清,兩急相加,讓她連燈都顧不上點,披著衣服趿拉著鞋便走出瞭臥室。臥室外頭有個小房間,裡面放瞭馬桶,算是這樓裡的衛生間。小桃溜進瞭這衛生間裡,一邊在心裡盤算如何去找殷清,一邊急急地坐上瞭那紅漆馬桶。抱著肩膀打瞭個冷戰,她正要尿,卻聽頭上響起瞭窸窸窣窣的輕聲,那輕聲像是凌亂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語。

小桃怕瞭,提瞭褲子站起來,她摸黑推門要往外走,可是就在這時,那門猛的開瞭,與此同時,她就覺著頭皮猛的一痛,是有什麼東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頭發。

這一抓的力氣太大瞭,幾乎是要把她整個人硬提起來。而門外一人直沖而入,向上猛地一揮手:“小桃!”

小桃聽出這是殷清的聲音,與此同時,頭上那一抓也驟然消失瞭,她披著滿頭亂發,哆哆嗦嗦地一頭紮進瞭殷清懷中:“上頭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瞭清喉嚨,答道:“哪裡有人?”

然後他摟著她走入臥室,點瞭一根蠟燭,一路照耀著回瞭來,往那衛生間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沒有人吧?”

小桃帶著哭腔說道:“可我覺得有人抓瞭我的頭發……”

殷清摸瞭摸她的腦袋:“你這腦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裡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瞭摸腦袋——腦袋是完完整整的一個腦袋,也摸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便發起瞭牢騷:“大概是把我嚇糊塗瞭,本來夜裡就黑,你又不在我身邊。”

殷清垂瞭頭微微笑著,似是理虧,沒有話講。

小桃連著幾夜睡不好,白天就覺得有些精神不濟瞭。這天清晨,她皺著眉毛坐在床上,賴唧唧的問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瞭,我睡著睡著覺著身邊少瞭個人,真是嚇瞭一跳。”

殷清也是皺著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從小就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走丟過。”

小桃不聽他的,隻是發牢騷,話也不好生說,字字句句都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一半是發牢騷,一半也是撒嬌。殷清先是笑吟吟的聽著,聽到最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瞭出來。單手扶著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頭一想,這才發現一句話被自己哼瞭個九曲十八彎,便跟著他笑倒在瞭床上。

笑歸笑,到瞭夜裡入睡之前,她找來一根紮頭發的緞帶,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綁在瞭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綁好瞭兩人腕子,然後往床上一躺:“你要夢遊,就帶著我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遊,看你能遊到哪裡去!”

殷清“唉”瞭一聲,也躺下瞭,躺下之後轉過臉來,他正要對著小桃說話,可小桃忽然將一根手指豎到瞭唇邊:“噓——你聽沒聽見什麼聲音?”

殷清一怔:“什麼聲音?”

然後他做瞭個恍然大悟的模樣:“你是說風聲?”

“你也覺得是風聲?”她扭頭去看殷清,“這風聲可是夠嚇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說話一樣。”

“胡說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覺。”

說完這話,他向她輕輕的吹瞭一口氣。小桃本來也倦瞭,見瞭他這舉動,隻覺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手臂剛抬到一半,她便一個哈欠打出來,閉瞭眼睛懶怠動瞭。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瞭。

她原本是個貪睡的人,可因為如今心裡裝瞭個愛夢遊的殷清,所以像養成瞭習慣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還沒睜開,她先伸出瞭手去——然後,又摸瞭個空。

殷清這一邊的床鋪,她夜裡摸上十次,總有四五次是空的。雖然殷清屢次的囑咐她“好好睡覺”,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來,披上外衣點起風雨燈,推門出去喊瞭一聲:“小殷啊!”

喊過一聲,打瞭個哈欠,她揉著眼睛四處地走,樓上樓下走瞭一遍,她把眼睛睜大瞭,因為發現樓內並沒有她的小殷。

樓門是開著的,殷清定然是糊裡糊塗地又闖瞭出去。小桃一邊喃喃地罵,一邊邁步走瞭出去。幸虧她也是苦出身的厲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裡提著一盞玻璃罩子的風雨燈,她眼看樓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跡的,便跟著那足跡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喊“小殷”。

喊瞭幾分鐘之後,她不喊瞭,因為發現那足跡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瞭。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經長得很有高度,不會輕易的被人類的鞋底踏折。小桃仰頭往上看,就見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後頭又是什麼光景。眼看天邊已經隱隱透出瞭一點魚肚白,小桃心想隻要太陽一出,妖魔鬼怪就不會敢作祟,這山裡又沒有什麼猛獸,自己沒什麼可怕的!

於是提著她的燈,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氣跑到瞭山頂,她停下腳步,風雨燈脫手而落,掉在瞭草地上。

她終於看到瞭殷清!

原來山坡後頭竟是斷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斷崖邊緣,張開雙臂,仿佛欲飛。這一帶的地勢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瞭那斷崖下方縹緲的雲霧,才意識到瞭此地究竟有多高。斷崖對面,雲霧之後,依稀還有綠意,然而距離遙遠,那綠意已經是另一抹山頭的顏色。

小桃不敢再叫瞭,甚至連呼吸都屏瞭住。躡手躡腳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瞭兩隻手,手指僵硬,彎曲如鉤。

殷清的背影,離她是一寸一寸地近瞭,她咬緊牙關,冷汗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藍色長袍已經隨風飄飄地觸碰瞭自己的指尖,她運足力氣,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瞭頭。

在蒼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著一張蒼白的臉,眼簾半垂,斜著眼睛望向瞭後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線中藏著一抹隱約的鮮紅。

小桃望著他,心中一驚,手卻和心不是一致。鋼勾一樣的十指猛地抓住瞭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說地向後就是一拽。殷清順勢向後倒去,直砸進瞭她的懷裡,而她抱著他就地向後一滾,一滾滾出瞭好幾米遠。

“小殷!”她帶著哭腔喚道,“你幹什麼?你快醒醒!”

然後不管殷清醒沒醒,她出瞭一身透汗,崩潰瞭似的,自己先大哭起來瞭。

小桃這一次,可真的是嚇壞瞭。

嚇壞瞭的結果,是她在這一天的晚上,用麻繩把殷清五花大綁起來:“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許你再夢遊!”

殷清任憑她綁,但是並不情願,輕聲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嗎?我沒事的。”

小桃氣得捶瞭他一拳:“你沒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瞭!”

然後她氣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對瞭他,看著是閉眼睛睡瞭,其實並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瞭午夜。身邊的殷清一直沒有動靜,她忍無可忍的翻瞭個身,睡眼朦朧的向上扯瞭扯棉被,又摸索著要給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動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睜開瞭眼睛,又向前探瞭頭。

她看到瞭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顛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靜,雙眼血紅。在和她對視瞭幾秒鐘後,他忽然向她吹出瞭一口黑氣。

她一聲沒出,直接向後躺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