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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劫後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時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隻在遠方飄瞭幾縷小雲彩。連日的雷電暴雨把這一處桃源沖洗得山清水秀。殘樹野花從大雷雨中死裡逃生,此刻被那陽光照耀著,綠的又綠瞭,粉的紅的,也都又粉瞭紅瞭。一隻鳥站在樹梢上,對著這一片花團錦簇的顏色鳴叫,就在這鳥叫聲中,一個人分花拂柳,跳躍著從一眼山洞中跑瞭出來。

她是個姑娘,周身滿是塵土污漬,看不出本來面目,長發挽瞭一半散瞭一半,發梢還卷著一片鵝黃嫩葉。蹦蹦跳跳地跑到瞭溪水旁,她先彎腰掀開溪邊的一塊大石,取出瞭石頭下面的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嚴密,護住瞭裡面那一套粗佈女衣。把佈衣抖開來掛在溪邊的矮樹枝上,她起身胡亂扯開自己的臟衣,赤著身體踢著水花,她分明是個大姑娘瞭,然而因為狂喜,所以舉動退化成瞭小丫頭。歡呼一聲縱身一躍,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處。大魚似的在水中盤旋周遊瞭幾圈,她露出頭來,抬手向後一捋水淋淋的長發,露出瞭一張明眸皓齒的如玉面龐。

她叫夜明,是個妖精,兩千歲瞭。昨夜度過瞭雷劫一場,所以還能再活兩千歲。

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她眉飛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齒,撩瞭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皺著眉頭吸瞭一口涼氣,她倏忽間將身體扭曲向後,看到瞭自己後腰中央上一彎黑色新月般的灼傷。

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擊打出來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體,是一顆夜明珠。

這夜明珠生於何時何處,已經不可考,但從她修煉出人形到如今,確實已有兩千年。妖物一類,自成妖起,每隔兩千年便要遭一場雷劫,逃過的,脫胎換骨,智慧與力量都能精進一層;逃不過的,被雷電劈成齏粉,也不算太冤,畢竟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而它已經活瞭兩千歲,不算吃虧瞭。

夜明,興許因為是件寶物變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靈性。雷劫將至之時,妖精氣運衰敗,往往變得虛弱遲鈍,躲也不知躲,逃也無力逃。夜明預想到瞭這一點,所以提前許久便做準備。饒是準備得這樣充分,她還是險伶伶地死裡逃生,在身上留下瞭這一處記號。

在溪水中將自己洗刷潔凈瞭,她挽起濕發穿起佈衣,也不在意後腰上那一點小小的灼傷,興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瞭——別看她是個妖精,她在山外的小縣城裡,還有個傢呢!

夜明很愛她這個傢。

傢是一座很潔凈的小院,院內房舍整齊,左鄰是一傢富戶,右舍原本住著一位舉人,那舉人去年拖傢帶口到臨縣縣衙裡當師爺去瞭,房屋鎖起來,倒是清靜瞭個徹底。夜明貪戀這世間的人情與繁華,不愛過那來無影無去蹤的鬼魅生活,所以扮瞭個小媳婦的模樣,在這傢裡一住兩年,對外隻說自己丈夫到江西經商去瞭,不知何時回來。

大姑娘是不便一個人撐起門戶過日子的,小媳婦卻是無妨。鬼鬼祟祟地翻墻回瞭傢,她進房之後先撲到床上打瞭個滾兒——床鋪幹爽柔軟,正適合她這劫後餘生的人打滾撒歡!

撒歡撒夠瞭,她坐起身來對著銅鏡,重新梳瞭頭擦瞭臉。這回再走進院子推開大門,她伸出頭去,等那賣炊餅包子的小販挑擔子過來。

然而她剛一露面,左鄰的大門也開瞭,一位翩翩公子搖著折扇,走瞭出來。出門之後,他先往夜明這邊望,猛地瞧見夜明瞭,他登時一樂,趕過來對著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麼連著許久都不見瞭?”

夜明瞧著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這位公子姓張,生得身姿瀟灑,肥頭大耳——肥頭大耳倒也罷瞭,偏他還不滿足於此,又長瞭一對滴溜亂轉的母狗眼,兩隻寬闊朝天的大鼻孔,嘴唇並非上下兩片,而是油潤豐滿的一圈。五官這樣具體,眉毛卻又是抽象的寫意畫,是似有似無的兩抹八字眉。總而言之,這位張公子唯有把腦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張公子平素在傢讀書,苦讀若許年,成績斐然,鬥大的字數一數,也識瞭有半籮筐。自從隔壁住進瞭夜明這樣一位佳人之後,張公子越發地無心向學,一天八遍地開門出去,從早到晚神魂顛倒,隻盼著能和夜明多偶遇幾次。此刻見瞭夜明,他樂得心花怒放,耍著一圈豐滿紅唇談笑風生:“幾日不見嫂嫂,嫂嫂瞧著清減瞭幾分,可是最近天氣寒暖不定,嫂嫂身體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鯰魚似的:“哼,奴傢爽著呢,不勞公子惦念瞭。”

這話說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賣包子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瞭,夜明連忙數出幾枚銅板,買瞭幾隻肉包子。張公子在旁邊看著她伸手遞銅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惡狠狠地白瞭他一眼,拿著包子轉身就走,“哐當”一聲關瞭大門。然而張公子被愛情沖昏瞭頭腦,認定夜明是向自己飛瞭個眼兒,樂得昏陶陶的,回傢之後也不吃喝,隔著一堵院墻嗷嗷地吟詩,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幹脆搓瞭兩個紙團塞瞭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熱包子。

熱包子吃到最後一口,她忽然一怔。含著包子回過頭,她發現自傢後窗開著,正有一人往房裡跳。慌忙摳出耳中的紙團,她咽瞭肉包子站起身,發現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認識的。

“喲,狐君?”她開瞭口,“你怎麼來瞭?”

所謂狐君者,乃是一隻狐貍精。世人常用狐貍精三字來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貍精都是美的,其實不然,比如眼下這位狐君,看面貌,生著一張見棱見角的方臉,方臉的上部左右開瞭兩道細縫,算是眼睛,方臉的下部開瞭一道細縫,算是嘴巴,瞧著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橫寬。笑盈盈地看著夜明,她拜瞭一拜:“姐姐,我是給你道喜來瞭。恭喜你逃過雷劫,又得瞭兩千年的壽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瞭她的嘴:“你小點兒聲,仔細讓人聽見。”然後她放下手,又問道,“你平時和我也沒什麼交情,我不信你是專門為瞭祝賀我而來的。說吧,你要打什麼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邊墻壁:“姐姐,我這幾個月留意觀察,發現隔壁的張生對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讓給妹妹吧!”

夜明反問道:“你要幹什麼?又要害人嗎?我告訴你,那張公子雖然舉止輕浮,但不是惡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們和人類各活各的,各得其樂,全是你這種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結果連帶著污瞭整個妖界的名聲。”

狐君聽瞭這話,當即齜出牙齒:“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們管他們人類做什麼?”

“反正我不許你在我這裡興風作浪!況且你這模樣,那個姓張的也不會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時不樂意瞭:“我這樣子怎麼啦?我原本是吐蕃來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貍不大一樣。我和你們中原狐貍不是一個美法,你懂個屁!”說完這話,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過去看時,發現這狐君已經溜瞭個無影無蹤。

夜明靠墻站著,嘆瞭一口氣。人間有繁華,人間也有煩惱。據她所看,這位狐君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