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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如未曾有

佳貝勒覺著自己是被一團光裹挾出來的。

那團光把他和白衣丟在瞭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團光就已經飛瞭個無影無蹤。

光去瞭哪裡,無所謂,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懷裡,隻是覺得她會冷,於是撕撕扯扯地脫瞭自己身上的褂子,要把她包住。她的身體軟極瞭,隔著皮肉,他能摸到她斷裂瞭的骨頭。

如果她不是妖精,她是凡人,那她現在就已經死瞭。

“白衣。”他輕聲地呼喚,“我背著你走,很快就到傢瞭。你忍一忍,千萬別死啊!”

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轉瞭轉,是她唯一能做出來的反應。大事完成瞭,要回傢瞭,回瞭傢,關上門,可以做三十年的人。

三十年,很長瞭,足夠瞭。

趴伏在瞭佳貝勒的後背上,她覺出瞭他正在向前疾走。這一刻,她倒覺得身心都比方才好過瞭些,像是緩過瞭一口氣。然而,這並不是好兆頭。

“我是一隻白老鼠。”她的頭搭在佳貝勒肩上,隨著他的步伐擺動。有些話,她此刻非說不可,趁著還能說。

“不好意思告訴你,怕你嫌棄我。誰會喜歡老鼠呢,又不是白狐貍。我也不叫白衣……我沒有名字……”

佳貝勒氣喘籲籲地笑瞭:“傻話。”

“早就認識你瞭。”她不顧佳貝勒的回答,自顧自的繼續說,“心裡覺得你很好……其實你好不好,我哪裡知道?隻是覺得你好……”

說到這裡,她的氣息漸漸弱瞭。佳貝勒鼻子一酸,忽然有瞭某種預感。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托瞭托,他再說話時,就帶瞭酸楚沉悶的鼻音:“忍著點兒,快到傢瞭!你可……你可千萬別死。”

“嗯。”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我忍著呢……”

她說到做到,忍著不死。將周身最後一點力氣運向瞭右手,她心如明鏡,自知大限已到。救命之恩是應該回報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理所當然,她不後悔。

隻是……沒有三十年,有一年也好;沒有一年,有一個月、一個禮拜也好。

或者,再有一天也好,再有一個清晨也好。

可惜啊,一個清晨也沒有瞭。

她不肯對不起夜明,也不肯對不起佳貝勒。分別之前,她要送給他一樣小禮物,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右手顫巍巍地撫上他的頭頂,她使出瞭最後一點法力,嘆出瞭最後一口氣。

她使瞭一招迷魂術,讓佳貝勒頹然倒地。等他昏迷之後再醒來時,他會忘記這個月內的所有事情,包括她。

她怕他真的是個好人,真的愛自己,自己死瞭,他會痛苦,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天明之後,巡警發現瞭昏睡在街邊的佳貝勒。

巡警以為自己這是遇到瞭醉漢,硬把佳貝勒推瞭醒。佳貝勒莫名其妙地回瞭傢,死活想不起來自己昨夜是和哪個王八蛋一起喝的酒,自己醉得人事不知,居然就被那個王八蛋扔在瞭路邊。不過他本就是個醉生夢死的人,想不起就想不起,沒什麼關系。

懶洋洋地睡瞭一天一夜,佳貝勒無所事事,忽然感覺自己仿佛是有日子沒去畫雪齋瞭,便一路晃蕩出門,溜溜達達地前去瞭金宅,想和金性堅閑聊一番。

可惜得很,金宅的仆人小皮告訴他,金先生病瞭,不能見客。

佳貝勒碰瞭一鼻子灰,隻好又回瞭傢。剛一進門,傢裡的仆人送來瞭個信封,說是他前些天拿瞭底片到照相館去,照片早洗好瞭,夥計不見他去取,便親自送瞭過來。

佳貝勒打開信封抽出照片,發現這照片拍得不怎麼樣,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發,模樣倒是挺好看,隻是一臉驚訝之色,像是被人嚇瞭一跳。

“這是誰?”佳貝勒很疑惑,“我什麼時候交瞭這麼個女朋友,還給她拍瞭一張照片?”

然後他失笑:“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瞭,哪裡來的一個鄉下丫頭?”

在佳貝勒研究照片之時,畫雪齋大門緊閉,仆人小皮戰戰兢兢地一邊掃院子,一邊不住地回頭往樓內看。

他的主人,金性堅,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兩天瞭,他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說。

他平時也是沉默寡言,但在這兩天裡,他不隻是沉默,他還魂不守舍。小皮自認為是比較瞭解他的,甚至也隱約知道他這人有些奇異古怪的地方。但饒是如此,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瞭。

掃好瞭院子,小皮扶著笤帚,大著膽子走到窗下,抬頭說道:“先生,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金性堅緩緩地一搖頭。

“那您是被那晚兒來的那個光頭氣著瞭?都是我不好,我睡覺太死,那人什麼時候來的,我一點都沒聽見,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門口大吵起來,我還醒不過來呢……”

金性堅一擺手,止住瞭他沒話找話的道歉。

小皮察言觀色:“那……我請隔壁的葉先生過來,陪您說說話?”

金性堅又一搖頭。

小皮快要哭瞭:“您到底是怎麼瞭呢?”

金性堅看瞭他一眼,隨即轉身向內走去,留給瞭他一句冷冰冰的答復:“沒什麼,我在鬧頑疾。”

“呀,什麼頑疾啊?”

“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