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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夜明

白衣出現在瞭金宅樓後的一扇玻璃窗下。天氣不冷,所以玻璃窗裡頭用機關固定住瞭,日夜都開著一線通風。那一線狹窄極瞭,大些的野貓都絕對通不過,但是對於白衣來講,倒是足夠瞭。牙齒咬住那枚白銅鑰匙,她雙手撐著窗臺,心裡慌得厲害。她怕這個地方,尾隨瞭金性堅這麼久,她潛入畫雪齋調查的次數,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因為金性堅有個靈敏的鼻子,能夠嗅出妖類的氣味。但是怕也沒用,自從那年在北上的客輪上發現瞭那一口偽裝良好的玉棺之後,她接下來這幾年的命運,就已經是定下來的瞭。

玉棺裡的生靈,她認識,那生靈並沒有看上去的那樣虛弱,起碼,可以隔著玉棺和她做秘密的交談。她並不是俠義之士,但也決不能眼看著救命恩人這樣受難。

“去吧!”她給自己鼓勁兒,“大不瞭就逃。逃還不會麼?”

這樣一想,她按著窗臺便向上一躍。一道微弱的光芒閃過,白色衣褲無聲無息地落下,窗前的姑娘就這麼消失瞭。抽著鼻尖嗅瞭嗅,她露出原形,鉆入瞭窗內。

原來,她是隻半大不小的白老鼠。

兩隻小耳朵豎起來,她叼著鑰匙貼瞭墻根,一路窸窸窣窣地向前疾行。這是午夜之後瞭,樓內安安靜靜的,想必金傢的人都已經入瞭眠。憑著她對金宅的瞭解,她疾行瞭片刻之後便是向上一跳,倏忽之間,跳成瞭個赤裸裸的少女模樣。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她停在瞭幽暗深處的一扇房門前。抬手從齒間取下鑰匙,她回頭掃視瞭一圈,然後賭命似的把心一橫,將那鑰匙插向瞭鎖孔。

鑰匙順順利利地插進瞭鎖孔。

冷汗順著白衣的額頭流瞭下來,她暗暗謝瞭菩薩佛祖和佳貝勒,然後屏住呼吸,開始轉動鑰匙。

她沒想到轉動鑰匙的聲音竟有這樣響亮!

每一絲動作都要帶出金屬摩擦的噪音,在這寂靜黑暗的凌晨時分,清晰得如同一個人的言語。她被這聲音嚇慌瞭,越是怕,越不敢轉,越不能不轉。緊緊地咬瞭牙關,她圓睜二目往身後看,捏著鑰匙柄的右手則是殺人捅刀子一般,又驚又狠地繼續轉。轉瞭一圈又一圈,鎖頭“咔噠”一聲,打雷一樣地開瞭。

汗水滲瞭滿手,白衣僵硬著身體沒有動,總覺得旁邊樓梯上那最黑暗的拐角處,正埋伏著一雙灼灼的眼睛。

“拼瞭!”她緊緊地一閉眼睛,然後輕輕拉開房門,一側身走瞭進去。

門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

向下走過瞭好些級樓梯,她的赤腳落瞭實地。空氣中有濃鬱的親切氣味,是妖氣。她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兩隻眼睛飛快地適應瞭這種黑暗環境。她知道金傢有這麼一處地下室,但今天是第一次來。匆匆掃視瞭室內的情景,她從一張玉石條案上扯起瞭一條白佈單子。佈單蓋著一案子的筆墨紙硯碎石頭,沒有什麼稀奇玩意兒。一邊用白佈單子草草裹瞭身體,她一邊環視四周。這間屋子裡沒有玉棺,可是屋子角落處還有一扇小鐵門。

隻可惜,那門也是緊閉著的。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摸索著握住瞭門把手,力氣很大動作很小地撼瞭撼。謝天謝地,這門的門軸倒是油滑的,並沒有被她撼出聲音來。而且,她還覺得這門很有些活動,似乎是並沒有上鎖。

不上鎖,反倒是更讓她覺出瞭危險。門後是個什麼世界?是否藏瞭什麼人?她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必須開門,必須要知道。

如果門後正有金性堅的眼睛在等著她,那她怎麼辦?

想到這裡,半空中當真浮現出瞭金性堅的眉眼——眉毛長長的,眼睛冷冷的,不帶感情,沒有活氣。

慌忙用力搖頭驅散瞭這個幻想,白衣做瞭個深呼吸,再一次告訴自己:“拼瞭!”

然後她慢慢地推開瞭小鐵門。

小鐵門後頭,並沒有恐怖的伏兵。順著門後的臺階走下去,她進瞭這地下室的地下室。

這一回,她終於又看見瞭那口玉棺。

這不用再去驗證什麼瞭,天下哪裡還會有第二口這樣的棺材?伸手叩瞭叩棺身,她壓低聲音說道:“姐姐,是我,我是小老鼠!”

玉棺之內本來含著一小團忽明忽暗的光芒,她這句話一出,那團光芒忽然大盛,竟然宛如一輪滿月!白衣見瞭,知道棺中的姐姐正有力量,當即伸瞭手開始去推那棺蓋——棺蓋和棺材嚴絲合縫地契合著,非得看準關竅使出巧勁,才能將它移動分毫。

她使出瞭吃奶的力氣,拼瞭命地去推去頂,而棺內先是寂靜,慢慢的,棺內傳出瞭似有似無的氣流聲,像是有風要向外湧動。本是堅不可移的棺蓋忽然松動瞭,然而發出的軋軋之聲,又幾乎要活活嚇死白衣。聲音怎麼會這麼大?這簡直是巨響瞭!雙手不由自主地抖顫起來,她的耳朵動瞭動,聽見瞭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音。

“他來瞭!”她帶瞭哭腔,拼瞭命地繼續推那棺蓋,“姐姐,怎麼辦?他來瞭!我,我,我推不動瞭,我我我我得走瞭——”

她這樣的小獸,耳力最好,她說自己聽見瞭,就是真的聽見瞭。絕望地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她戰戰兢兢地收瞭手。這地下室隻有一條出入的道路,金性堅若是從外面來瞭,她便決計無法再從裡面走。忽然停下來望著玉棺,她發現那移瞭位的棺蓋讓棺材有瞭一道手掌寬的縫隙,而裹著光明的霧氣,正從那道縫隙中緩緩地向外逸散。

與此同時,上方的房門開瞭。她抬頭望過去,看到瞭一個筆直筆直的黑影。

但是她沒能看到金性堅那雙冷的死的眉眼。因為上方的黑影隻向她輕飄飄地一揮手。

這一揮,揮出瞭一陣烈風,直接把她卷起來砸到瞭水泥墻壁上。她短促地慘叫瞭一聲,然後在地上摔成瞭蜷縮著的一團。伸開的一隻手下意識地亂摸起來,她想要找個縫隙空洞,讓自己鉆進去逃命。然而這地下室是個水泥盒子,並不給她發揮本能的機會。掙紮著抬頭再去看那玉棺,她就見那棺中逸出的霧氣越聚越濃,最後竟然漸漸形成瞭個修長的人影。

空曠的地下室裡,響起瞭金性堅的聲音:“夜明。”

霧氣中發出瞭一聲模糊而遙遠的輕笑,人影則是越來越清晰。頭發出來瞭,額頭出來瞭,鼻梁出來瞭,眉眼嘴唇都出來瞭。一個女子從霧氣中探出瞭她精致的頭與面孔。長眉入鬢,美目流盼,那女子的眼中有璀璨星光。一個人美到這種程度,就刺眼瞭,就不善瞭。

她是金性堅的夜明。

目光流過金性堅的雙眼,她轉動光潔的頸子,向後去看白衣。沉重的長發隨著她那一轉而輕揚,見白衣依然活著,她便又面對瞭前方,對著金性堅說道:“許久不見。”

金性堅緩緩地搖瞭搖頭:“不,我們已經共度瞭十年光陰。”

夜明微微一笑:“於我來講,更像是死瞭十年。”

金性堅凝視著她:“你身體有傷,應該回去繼續休養。”

夜明在霧氣中一轉身,光裸的肩膀若隱若現:“想讓我繼續死?”

金性堅的嘴角微翹,嘴唇笑瞭,眼睛卻不笑:“你死瞭,也沒什麼不好。”

夜明昂瞭頭,一揚眉:“想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性堅不再說話,也不動。軋軋之聲忽然又起,玉棺棺蓋自動地繼續移動,要讓玉棺完全地敞開。夜明垂瞭眼,慢慢地側過臉向下看瞭一眼,然後斜瞭眼睛,去看金性堅:“又要動武嗎?”

金性堅一言不發。

夜明問道:“怎麼不回答?”

金性堅答道:“我對你,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還是無言以對?”

金性堅把兩隻手插進瞭褲兜裡,對著夜明一歪腦袋,他的眼角似有一點光芒閃爍,仿佛是淚。

夜明抿嘴笑瞭,明艷不可方物:“怎麼?又傷心瞭?”

金性堅答道:“我隻要你活在我這裡,或者死在我這裡。都可以,沒關系。”

夜明這回咯咯笑出瞭聲音:“這麼霸道?不怕姐姐我記恨你嗎?”

金性堅也一笑:“我不在乎。”

在他這一笑間,夜明身下的棺蓋忽地直立起來拍向瞭她。旁邊的白衣見瞭,嚇得驚呼瞭一聲,然而夜明好整以暇地側過臉,一陣來歷不明的寒風瞬間揚起瞭她的長發,飛在半空中的棺蓋隨之猛地落下,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砸中瞭下方的玉棺。破碎石屑濺上瞭白衣的臉,疼得她緊閉雙眼向後一躲。淚光蒙矓的再睜開眼,她忽然一愣。

她看見金性堅身後多瞭個人——是佳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