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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女白衣

佳貝勒這一陣子,常往畫雪齋裡跑。

畫雪齋是個雅致的地方,樓下的客廳裡尤其是擺放瞭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貝勒自認沒有金性堅那樣的財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當成瞭博物館,館裡的東西他買不起,欣賞欣賞也是好的。況且金性堅這人雖然有點恃才傲物的名士勁兒,但對他一直是和藹可親,可見——佳貝勒自己忖度著——大概像自己欣賞古董一樣,這位金先生也挺欣賞自己。

不過,這幾天有些異常。這幾天他去畫雪齋,那金性堅像病瞭似的,怏怏地對他愛答不理,他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畫雪齋也不會感覺寂寞。

說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樁問題。他自己關起門來兜圈子,覺著這心事隻能是爛在自己肚子裡,對誰都不便說,一旦說瞭,就有被當成失心瘋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對朋友說自己新近認識瞭個妖精,那不是坐等著被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認識瞭一個妖精,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傢中酣睡,蒙矓地就看見房門開瞭,走進來個白衣美人。這美人坐在燭光中,別別扭扭的像是有話對他講,可支支吾吾的,終究也沒說出什麼來。到瞭第二天上午,佳貝勒徹底清醒過來,就見窗前桌上的大蠟燭燃得隻剩瞭一半——他傢是安裝瞭電燈的,昨夜又不曾停電,誰會好端端地去點蠟燭?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沒聲張,隻把個照相匣子偷偷藏到瞭枕邊,結果等到瞭午夜時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房門一開,白衣美人又來瞭。雙手絞著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瞭幾句話,佳貝勒仔細一聽,發現這美人還挺講禮貌,開篇就向自己道歉:“對不住,又耽誤你睡覺瞭。”

佳貝勒二話沒說,端起照相匣子就對準瞭她。鎂光燈在黑屋子裡“啪嚓”一閃,宛如夜空裡打瞭一道閃電。美人嚇得驚呼瞭一聲,一瞬間便憑空消失瞭。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貝勒推門向外追瞭幾步,可外頭連個鳥大的人影都沒有,關瞭房門開瞭電燈,他低頭再瞧,終於有瞭一點收獲——地上丟著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來的。

彎腰把手帕撿起來看瞭看,佳貝勒心中依稀有瞭數。若對方真是個裝神弄鬼的活人,那絕對不能逃得這樣快,若對方是個存瞭惡意的妖魔鬼怪,那麼直接一口吞瞭自己便是,也沒有必要這樣期期艾艾的沒話找話。說來說去,隻能有一個解釋:《聊齋》的故事正在自己傢中上演,這個“隨風潛入夜”的美人,極有可能是看上自己瞭。

佳貝勒雖是個前朝遺少,但是頗有一點西洋式的紳士精神,對待異性向來是特別客氣,如果異性比較美麗的話,那他就更是客氣加客氣。除瞭紳士精神之外,他還有科學的態度,此刻對著手中的這方手帕,他便開動瞭腦筋,心想這美人若是個鬼的話,那麼鬼這東西飄飄渺渺,沒有拿著一方手帕亂飄的道理,這美人若不是鬼,那麼大概就是隻妖。妖這東西,大多都是由動物變化來的,美人既是個女子,那麼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隻女性的動物,有道是眾生平等,自己不能光優待女人,不優待女動物。

思及至此,佳貝勒思索完畢,依然是沒怕。

如此又過瞭一天,到瞭第三夜,如佳貝勒所料,白衣美人又來瞭。佳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好像隻是一走神的工夫,她便出現在瞭自己眼前。這回她手裡沒瞭手帕,隻能是低頭絞著衣角,盯著地面說道:“你大概也覺出來,此刻不是做夢吧?”

佳貝勒盯著她,心想我早知道瞭。

美人做瞭個深呼吸,極力地平靜瞭表情:“你不要怕,我若是有害你的心,我早動手瞭,也不用這樣曲曲折折地來瞭一趟又一趟。”

佳貝勒依然盯著她,心想這我也早知道瞭。

美人猶猶豫豫地抬頭迎瞭他的目光,睫毛忽閃忽閃的:“實不相瞞,我是個妖精,名叫……白衣。”

佳貝勒繼續沉默,心中佩服自己神機妙算。

白衣看他總是不言語,便把目光轉向瞭一旁,對著一隻大立櫃說話:“我也跟蹤你一段時間瞭,看你這人還不錯,所以想來請你幫我一個忙。”

佳貝勒微微一笑,心想這小女妖真是沒話找話,看上我就直說看上我得瞭,還非要扯個求人幫忙的幌子。

這時,白衣慢慢地又把目光轉向瞭他:“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佳貝勒這回不能不說話瞭:“你想讓我幫什麼忙?”

白衣答道:“我想請你去趟金傢,為我拿一把鑰匙。”

“金傢?哪個金傢?”

“就是金性堅的傢,你常去的。”

佳貝勒一聽這話,心中大驚,眼珠子幾乎滾出眼眶:“金,金性堅?金性堅招惹你們妖精瞭?”

此言一出,白衣把臉一扭,登時來瞭脾氣:“你當他是個好人嗎?我告訴你,他那人無惡不作,世間的人和妖加在一起,都沒有比他更壞的瞭!”

說完這話,她找瞭把椅子坐下,含著怒意開始痛斥金性堅,說得這人刨絕戶墳踹寡婦門,不但下流,而且無恥。佳貝勒聽瞭一會兒,幾乎想笑,笑著笑著,他忽然正瞭正臉色:“你說什麼?金性堅把個女妖精關進傢裡當老婆?”

“我騙你做什麼?若不是為瞭救那位姐姐,我見瞭姓金的,躲著走還來不及呢!”

佳貝勒回憶起金性堅近來那半死不活的樣子,確實是有些古怪。但讓他因此便相信金性堅在傢裡關瞭個女妖精,他也還是做不到。走到桌前打開抽屜,他使出他的拿手好戲,自自然然地岔開瞭話題:“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昨夜我冒冒失失地嚇瞭你一跳,真是抱歉。你的手帕也丟在瞭我這裡,作為賠禮,我另送你兩條好的吧!”

從抽屜裡取出一隻扁扁的錦盒,他雙手將盒子送到瞭白衣面前。白衣接瞭盒子打開一看,發現裡面裝瞭六條疊好的絲綢繡花帕子,登時有些臉紅:“我不是為瞭手帕來的,我是——”

佳貝勒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險些忘瞭,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這話,他開門就走,不出片刻回瞭來,手裡多瞭個大托盤。把托盤上的點心茶水擺到桌上,他拉開瞭一把椅子,對著白衣說道:“請來這兒坐吧,無論你是人是妖,你來瞭,就是客人,不讓我招待招待是不行的。”

白衣沒想到佳貝勒這樣灑脫熱情,不禁臉上現出瞭難色:“我也不是為瞭吃喝來的……”

白衣這一趟來,本是目的明確,佳貝勒若是依瞭她,那自然是好;佳貝勒若是不依她,她還預備瞭第二套方案,便是略施法術,變個猙獰樣子,嚇唬著他來幫自己這個忙。

她什麼都想到瞭,就沒想到佳貝勒熱情好客、膽大包天,也沒想到自己如此不爭氣,糊裡糊塗地還真走過去吃上瞭。

並且是沒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