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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超級夥計

葉青春如今頭大如鬥。

進瞭醫院的夥計,差一點就被汽車碾成瞭肉餅,無論怎麼算,都要休養上個小半年才能重新直立行走。照理來講,隻要有錢,不怕招不來夥計,可這夥計是他手下的第一幹將,不但會用好幾國洋話和顧客打招呼,更兼潔凈伶俐,見瞭誰都是未語先笑,在葉青春眼中,堪稱一名人才。

人才如今臥瞭床,克裡斯汀服裝店又是這樣摩登雅致的所在,總不能隨便從外面招個不懂“美”的小子過來招待客人,所以葉青春十萬火急地裁出一張大紅紙,用碗口大的墨字寫瞭一篇招工啟事,貼在大門口。

紅紙一貼,立刻就有人上門。葉青春前幾天到那窮鄉僻壤中走瞭一趟,收上來幾大捆土掉渣的土佈,本打算用這本鄉本土的土物制造出一點東方美,高價賣給他的西洋朋友們,如今也顧不上造美瞭,每天都要忙裡偷閑,接見十幾名應聘者。

應聘者數量雖眾,然而質量參差,有那談吐好的,然而相貌不美;偶爾遇瞭個相貌合格的,又是滿口方言,莫說洋話,連官話都講不清楚。葉青春急到瞭一定的程度,簡直想去畫雪齋借個仆人用幾個月——金性堅身邊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男仆,大名不知道,反正別人都喊他小皮,小皮跟著金性堅久瞭,也有幾分雅氣,看著不比平常人傢的少爺差許多。

葉青春越想越覺得對,這一天他在店門外逡巡不已,差一點就真要去畫雪齋借小皮瞭,可是未等他往畫雪齋的方向轉,忽聽有人問道:“先生,請問這店裡是要招夥計嗎?”

葉青春抬頭一瞧,嚇瞭一跳——不是光天化日見瞭鬼,是被這位來客驚艷到瞭!

來客是個青年,看著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有點人高馬大的意思,然而是有型有款的高大,把一身青佈褲褂支撐得又有棱角又有線條,低頭看著葉青春,他微微含著笑,臉挺白,濃眉毛,大眼睛是清清澈澈的琥珀色,一頭短發有點亂,頭頂還有一撮直立著的毛,也是琥珀色的。

“喲!”葉青春盯著他看瞭半天,“你想到我這兒當夥計?”

青年笑瞇瞇地一點頭:“您是老板?”

葉青春立刻就把小皮給忘到瞭百裡開外。把青年引入店內的一間小休息室裡,他將這青年盤問瞭足有一個多小時,末瞭得知這青年也姓葉,大名叫做小虎,識數認字,傢裡本來也是做小生意的,因為新近破瞭產,所以從北京來瞭天津,想要自找活路,工錢不拘,隻要管吃管住就成。

小虎英俊和氣,打扮得也幹凈,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臉上總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葉青春萬沒想到自己招夥計能招來個知書達理的美男子,自覺著是撿瞭寶貝,立刻讓人出門撕瞭大門口的紅紙,又把廚房後頭的一間小屋子收拾出來,安排給小虎居住。

不過半天的工夫,小虎換上襯衫長褲,開工瞭。

小虎在店裡當瞭三天夥計,結果除瞭葉青春之外,其餘的夥計都不願意搭理他瞭。

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太能幹瞭,太殷勤瞭,太招人愛瞭。夥計們背地裡都說他一頭雜毛、兩隻黃眼,模樣很像個雜種,然而女客們膚淺得很,見瞭小虎就要笑,並不管他雜不雜。見瞭客人,他能滴溜溜地轉成陀螺;見瞭老板,他更是諂媚,葉青春忙於在店鋪樓上的房間裡造美,偶爾下樓亮個相,隻要是讓小虎瞧見瞭,必定如同李蓮英見瞭西太後一般,恨不得亦步亦趨地攙著葉青春行走。葉青春略微咳嗽一聲,小虎已經把茶水送到瞭他的嘴邊;葉青春略微一扯領口,小虎輕搖折扇,向他送出一縷清風。

葉青春活到如今,雖然也一直過著少爺的生活,可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程度的服侍,不由得飄飄然要發昏。

於是,等到一名夥計這天下午悄悄溜進他的設計室裡,向他打小報告時,他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夥計的小報告內容如下:“先生,小虎這人不對勁,他夜裡總偷著去廚房吃東西。”

葉青春感覺這夥計蠢得令人發指,栽贓都不知道栽個好的:“偷東西吃?他為瞭什麼?咱們這裡本來就是管飯的,又沒限瞭誰的飯量,都是管飽吃,他犯得上夜裡不睡覺,再去偷幾口嗎?”

“他不是偷幹糧吃,他是偷肉吃。”

“這話更荒謬瞭,你們這幫東西,一到飯點就如狼似虎的,一頓飯吃完瞭,還能剩下肉菜給他偷吃?”

“他偷生肉吃。”

葉青春皺起瞭眉毛:“怎麼回事?你還沒完瞭?他是個人,又不是豺狼虎豹,人能吃生肉嗎?你瞧見瞭?”

“大師傅說的,自從小虎來瞭之後,頭天晚上剩下的肉,第二天早上過來一瞧,準沒!小虎夜夜住在廚房後頭,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葉青春看著夥計,眨巴眼睛。廚房裡的大師傅早來晚走,負責店裡眾人一整天的夥食。這大師傅甚是老實,況且和小虎也沒有競爭關系,沒有理由造小虎的謠言。

對著夥計沉默瞭片刻之後,葉青春開瞭口:“你把大師傅給我叫過來。”

油漬麻花的大師傅從廚房趕瞭過來,面對葉青春的質問,他沒提“小虎”二字,隻說這租界地裡又不荒涼,不會有野獸出沒,可是——他從袖子裡抽出一根大骨頭:“您瞧這啃的,狗都啃不瞭這麼幹凈!”

葉青春用手帕捂著口鼻,看著那根大骨頭。大骨頭未經烹飪,上面還殘留著鮮紅的筋膜,然而一絲肉都沒有瞭,隻見幾道深深的齒痕,將要深入骨髓。

“那這也不能是人啃的呀!”他說。

大師傅深以為然:“沒錯,所以才奇怪呢!”

葉青春放下手帕,下意識地咬瞭咬指甲,忽然覺得有些悚然。難不成自傢其實藏瞭一隻猛獸?幼年時自傢的老房子塌瞭一間,不是就發現那墻裡藏瞭一條人腿粗的老蛇嗎?

不置可否地把大師傅和大骨頭全打發走瞭,葉青春抱著肩膀坐立不安,隻覺房內全是蟲豸,處處都是危機重重,可是又不便聲張,畢竟證據隻有一根大骨頭,太不充分。心亂如麻地思忖瞭一番之後,他不動聲色,靜等天黑。

天黑透瞭,傢在本地的夥計們關好大門,絡繹地下班離去,小虎把院子掃瞭掃,也回瞭他的小屋。葉青春回瞭臥室,換上一身利落短衣。把腰帶鞋帶全系緊瞭,他坐在桌前攬鏡自照,自覺著很有幾分俠客風采,可惜身手略差一點,放下鏡子的同時碰掉瞭桌上的香水瓶,五十法郎一瓶的香水落在地上,啪嚓一聲摔瞭個粉碎。葉青春急得伸手去接,結果一屁股從椅子上滑瞭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在瞭香水泊中。

萬幸,碎玻璃沒有紮傷他的皮肉,他也顧不得收拾,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他就這麼奇香撲鼻地關燈出門,夜探廚房去瞭。

葉傢的格局,是前方一座小洋樓,樓下是店鋪,樓上是葉青春的住所。洋樓後頭另有一座紅頂小房,乍一看挺美,其實房中煙熏火燎,是間廚房,廚房還連著個小小的暗間,本是打算用來堆煤的,但葉傢的煤是隨燒隨買,所以大師傅為瞭圖省事,索性在廚房門口支瞭個小小的棚子,權充煤棚,暗間空下來,便成瞭小虎的臥室。

這暗間和廚房並不相通,各自開門,所以不受油煙污染,倒也幹凈,小虎住進去也絕不算是受虐待。葉青春有心把小虎叫過來給自己做個伴,可是轉念一想,又怕小虎要笑自己異想天開——這樣繁華的一個大都會裡,難道還真會藏瞭獸類不成?

這麼一想,葉青春就索性縮進瞭廚房門口的小煤棚子裡。棚子裡除瞭蜂窩煤就是他,他抱著膝蓋蹲下來,倒也和夜色融為瞭一體。

春夜的風,吹久瞭也寒涼,葉青春蹲瞭許久,連隻野貓都沒見到。雙腿酸麻到瞭一定的程度,他幹脆席地而坐,一邊揉捏著小腿,一邊心中暗想:“我是不是讓夥計和大師傅串通起來給騙瞭?”

這個念頭一出,他立刻心中冒火,當即掙紮著就想往外走,明天要找夥計和大師傅算總賬,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一動也動不得,有心爬出去,又覺得形象太不雅。

然而,就在他要爬未爬之際,棚子外頭來人瞭。

他聽見瞭窸窸窣窣的佈料摩擦聲音,以為是個人,可是定睛一瞧,他影影綽綽地又覺得那不像個人——哪有活人是這樣深深弓腰四腳著地走路的?

可是他漸漸看清瞭那人身上的青佈褲褂,還看清瞭那人挽起瞭兩隻袖口,露出瞭半截白胳膊——確實真是個人!

鬼鬼祟祟地連走帶跳,那人輕輕巧巧地停到瞭廚房門口,轉動腦袋東張西望瞭一番。葉青春圓睜二目屏住瞭呼吸,就見那人面目模糊,唯有兩隻眼睛驚人,圓溜溜地放著金光,竟如兩隻小燈泡一般。

天色再黑暗,面目再模糊,姿態再詭異,葉青春也認出來瞭:他就是小虎!

小虎半人半獸地停在廚房門口,四處嗅瞭嗅,然後打瞭個巨大的噴嚏。葉青春一動不敢動,因為氣都不敢大喘,所以不受自己這一身奇香的幹擾,倒還保持瞭絕對的安靜。棚子外的小虎似乎是很討厭這刺激氣味,抬起一隻手胡亂揉瞭揉鼻子,然後從褲兜裡摸出瞭一枚小鑰匙,三下五除二地捅開門鎖,鉆進瞭廚房。

葉青春依舊不敢動,就聽黑洞洞的廚房裡傳出咔嚓咔嚓的啃噬聲音。直過瞭十幾分鐘,小虎才一邊咀嚼一邊走瞭出來,重新鎖好瞭廚房房門。“嘎”地打瞭個大飽嗝,他伸手指頭進嘴裡摳瞭摳牙齒,然後半走半爬地跳躍進瞭夜色之中。

小虎走瞭,葉青春還是沒動,隻是身下漫開一股暖流,尿瞭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