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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赫裡斯與亞莉珊 漫長的統治、後代及痛苦

伊耿征服後第五十九年的一月七日,一艘破破爛爛的船隻自低語灣緩緩北上、駛入舊鎮港口。她襤褸的船帆打滿補丁、鹽漬斑斑,船殼的彩漆斑駁褪色,主桅懸掛的旗幟業已曬得看不出標識。直等這艘破船在碼頭拴繩固定,人們才認出她是“瑪莉提絲小姐號”,於近三年前離開舊鎮,加入橫渡落日之海的探險隊。

船員們的模樣令碼頭邊的商人、搬運工、妓女、水手和小偷都張大瞭嘴:上岸的十個人裡有九個為黑膚或棕膚。人們情緒高漲,莫非“瑪莉提絲小姐號”真的渡過瞭落日之海?莫非遙遠西方的神奇陸地上的土著跟盛夏群島人一樣是黑色人種?

尤斯塔斯·海塔爾爵士現身時,人們終於停止瞭竊竊私語。唐納爾伯爵的孫子變得骨瘦如柴,曬痕遍佈,臉上比啟程時添瞭許多皺紋。他身邊剩下的幾個舊鎮人是最初隨他出海的船員。一名他祖父的海關官員在碼頭與他見面,兩人作瞭簡短交流。爵士吐露,“瑪莉提絲小姐號”的船員不止是外貌像盛夏群島人,他們確實來自盛夏群島,此前在索斯羅斯大陸岸邊受雇上船(“匪夷所思的傭金,”尤斯塔斯爵士抱怨),以填補損失的水手。此時此刻,爵士需要大批搬運工來搬運船艙裡滿滿當當的貴重貨物……但貨物並非得自落日之海的彼岸。“那不過是美夢一場。”他總結道。

唐納爾伯爵的騎士們很快奉命趕來,護送爵士前往參天塔。在祖父的廳堂中,尤斯塔斯·海塔爾爵士啜飲著美酒,講述瞭自己的故事,而伯爵的書記們負責筆錄。不出幾日,這故事就由信使、吟遊詩人和渡鴉傳遍瞭維斯特洛。

尤斯塔斯爵士聲稱,航行伊始就和預想中一樣順風順水。駛過青亭島後,亞麗小姐讓“逐日者號”轉舵西南偏南方向,尋找更溫暖的水域和更便捷的海風,“瑪莉提絲小姐號”和“秋月號”跟隨在後——要知道,佈拉佛斯的大船一旦乘上風勢,速度極快,海塔爾傢的船很難跟緊。“一開始,七神的確對我們微笑。朝有日夜有月,風勢和順至極,最美好的期盼也不過如此。而且我們並不孤單,不時能瞥見漁船,還曾遇到一艘黑色巨船,那隻可能是伊班島的捕鯨船。還有魚,好多好多魚……一些海豚伴隨我們遊動,像是從沒見過人類的船隻。我們都以為自己得到瞭祝福。”

駛離維斯特洛後,“逐日者號”及另兩艘船順利航行瞭十二天,經反復測算,當時的位置幾乎和盛夏群島一樣靠南,而向西行出的距離是前所未有的……至少此前沒有船回報過。為慶祝這項成就,“瑪莉提絲小姐號”和“秋月號”開瞭幾桶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逐日者號”的水手喝的是蘭尼斯港的香料蜜酒。就算有誰註意到過去四天連一隻飛鳥都沒見著,也三緘其口。

修士反復告誡我們,諸神憎惡人類的傲慢,《七星聖典》也說驕傲是失敗的開端。或許亞麗·西山和海塔爾傢的人在汪洋大海之中高興得太早,這場偉大的航海很快急轉直下。“先是無風,”尤斯塔斯爵士對祖父的臣屬們描述,“將近兩周時間,連一絲微風都沒有,船隻隻能拖拽前行。隨後我們發現‘秋月號’上有十幾桶肉長蛆——這原本影響不大,卻是個不祥之兆。某天將近日落時分,天空一片血紅,海上終於起風瞭,但風勢讓人直犯嘀咕。我安慰大傢說情況有所好轉,但那是撒謊。果然,第二天拂曉前,星星全都消失不見,持續加劇的風勢掀起翻騰巨浪。”

這是尤斯塔斯爵士提及的第一場風暴。兩天後,他們經歷瞭第二場風暴,緊接著是第三場。一場比一場可怕。“海浪比桅桿還高,四處電閃雷鳴,那些巨大的電光我畢生未見,甚至灼痛瞭眼睛。一道閃電直接擊中‘秋月號’,將主桅從瞭望臺直至甲板劈得粉碎。一片瘋狂的混亂之中,我身邊有人驚呼說看見觸手從水底伸出——這是所有船長最不願聽到的事。我們完全失去瞭‘逐日者號’的蹤影,洋面上隻剩我的船和‘秋月號’。一道接一道起伏的巨浪沖刷過甲板,將船員從船弦的一頭摔到另一頭,大傢隻能無助地攥著繩子。我親眼目睹‘秋月號’沉沒。前一刻她還在那裡,盡管殘破不堪,還著瞭火,但的確漂在海上。然後一道大浪襲來,將她整個吞沒,我才眨瞭下眼,她便消失不見。太快瞭,那就是個浪頭,大得離譜的浪頭,但我的手下全都尖叫著‘海怪,海怪!’我說什麼也沒法讓他們平靜下來。

“我不知道我們如何活過那晚的,但終究撐過來瞭。次日清晨,大海恢復平靜,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湛藍純凈的洋面,誰也看不出它剛剛吞沒瞭我的兄弟及其所有部下。‘瑪莉提絲小姐號’的狀況比她的姐妹船好不瞭多少,船帆破損,桅桿開裂,另有九人失蹤。我們為遇難者祈禱,然後盡力修補……當天下午,瞭望手看到遠方的船帆,那是回來尋我們的‘逐日者號’。”

亞麗小姐不隻撐過風暴,還發現瞭陸地。狂風與怒海沖散瞭‘逐日者號’,推著她一路往西,船上的瞭望手在破曉時分看到鳥兒繞著地平線處模糊的山峰盤旋。亞麗小姐趕緊駕船靠攏,最終找到三座小島。“兩丘拱一山。”她如此概括。“瑪莉提絲小姐號”已無法航行,但靠著“逐日者號”派來的三艘小艇奮力拖拽,總算安全抵達小島。

兩艘飽經摧殘的船隻靠岸停留瞭半個多月,進行修繕和補給。亞麗小姐意氣風發,因這三座島嶼比已知的任何陸地都更偏西,沒有哪張海圖繪制過它們。既然島嶼正好有三座,她便將它們命名為伊耿島、雷妮絲島和維桑尼亞島。島上無人居住,但不乏清泉和溪流,航海者們想裝多少桶淡水就能裝多少。島上還有野豬,體大如鹿、動作遲緩的灰色蜥蜴,以及掛滿果實的樹木。

調查過島上物產後,尤斯塔斯·海塔爾宣稱無需繼續前行。“我們的發現足夠震撼瞭,”他說,“這裡有我從沒品嘗過的香料,還有粉色的果實……這些寶藏屬於我們,我們理應心滿意足。”

亞麗·西山卻認為他不可理喻。她說這隻是三座小島,面積最大的也才龍石島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足掛齒。真正的奇觀在更遙遠的西方,地平線那頭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厄斯索斯大陸等待著她。

“也許是另外一千裡格空空如也的汪洋,”尤斯塔斯爵士反駁。不管亞麗小姐如何巧舌如簧、威逼利誘,說得天花亂墜,都不能動搖他分毫。“就算我想繼續,船員們也不容許。”他在參天塔稟告唐納爾伯爵,“那幫傢夥異口同聲地堅稱一隻巨大的海怪將‘秋月號’拖入海底。如果我下令前行,他們會把我扔下海,另選船長。”

於是航海者們離島時分道揚鑣。“瑪莉提絲小姐號”調頭東返,亞麗·西山和她的“逐日者號”繼續向西逐日。尤斯塔斯·海塔爾的返鄉之旅幾乎跟來時一樣兇險。他遭遇瞭更多風暴,雖然猛烈程度比不上吞噬他兄弟的那場;主風向與他作對,船隻隻能不斷搶風航行;三隻灰色大蜥蜴被帶上瞭船,其中一隻咬瞭舵手一口,結果被咬的那條腿迅速變綠,不得不截肢;前述事件發生的數日後,他們禍不單行地遭遇一群海獸,其中一隻比船還大的白色巨獸故意撞向“瑪莉提絲小姐號”,撞裂瞭船殼。尤斯塔斯爵士被迫改變航線,轉朝盛夏群島駛去,因那裡是相對較近的陸地……但他們的位置遠比他估算的偏南,最終完全錯過群島,抵達瞭索斯羅斯大陸沿岸。

“我們在那裡待瞭一整年,”他告訴祖父,“努力修復‘瑪莉提絲小姐號’,因她所受的損傷遠比想象的嚴重。不過那裡同樣有著無數寶藏,我們當然沒有視而不見。綠寶石、黃金、香料,這些東西應有盡有,取之不盡。那裡還有若幹古怪的生物……譬如人立行走的猴子、嗥叫如猴的人種、長翼龍、蛇蜥、外加一百種不同的蛇,個個致命。我的部下會在夜裡突然消失,還有的人莫名染病。有個人被蒼蠅叮瞭一口,脖子上留瞭個小包,似乎沒什麼大礙,但三天後,他的皮膚松弛脫落,雙耳、陽物和屁股縫都血流不止。喝鹽水會讓人發瘋是水手的常識,但那裡的淡水也不安全,因為水裡有蟲子,小得人眼幾乎看不見的蟲子,喝下去會在人體內產卵。還有熱病……幾乎每天我都有半數以上的手下無力幹活。我本以為會在那裡全軍覆滅,幸虧被路過的盛夏群島人發現。我相信他們比看上去更瞭解那個地獄,也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將‘瑪莉提絲小姐號’駛到高樹鎮,又從那裡返回故鄉。”

尤斯塔斯·海塔爾的故事和這場偉大的冒險到此結束。

至於法曼傢族的艾麗莎小姐,抑或亞麗·希山小姐,她的航程終點我們很難斷定。為尋找落日之海彼岸的陸地,“逐日者號”永遠消失在西方,再未出現。

除開一條線索……

多年以後,征服五十三年出生在潮頭島的科利斯·瓦列利安會駕駛他的“海蛇號”進行九次大航海,其航行范圍遠超維斯特洛的歷代先人。在第一次大航海中,他穿越玉海之門,到達夷地和雷島,帶回大量香料、絲綢和翡翠,使得瓦列利安傢族一夜暴富;在第二次大航海中,他去瞭更遙遠的東方,成為第一個到達陰影之地旁的亞夏的維斯特洛人。那座陰鬱黑暗的縛影師之城位於世界邊緣,如果傳說屬實,科利斯爵士在那裡失去瞭愛人和一半船員……也是正在那裡——亞夏的港口內——他見到一艘破爛不堪的舊船。科利斯爵士終生都賭咒發誓說那就是“逐日者號”。

但征服五十九年的科利斯·瓦列利安還隻是個六歲男孩,單純地向往著海洋,所以我們暫且按下他不表,繼續講述這令人揪心的一年。秋天即將終結,天色昏暗,朔風湧起,冬日降臨維斯特洛。

親歷者不約而同地認為,征服五十九至六十年的冬天異常殘酷。北境最先遭殃,受災也最嚴重,作物在田地裡枯死,溪流紛紛結凍,寒風咆哮著吹過長城。雖然阿裡克·史塔克公爵早已下令把每次收獲的半數收成貯存下來,以抵禦寒冬,但並非所有封臣都遵守命令。隨著肉窖和糧倉逐漸被掏空,饑荒蔓延開去,老人向孩子道別後走進風雪中等死,好讓親族有一線生機。河間地、西境和谷地也都歉收,甚至河灣地亦沒能幸免。有食物儲備的人囤積居奇,七國各地的面包價格不斷上漲,肉價則漲得更快,而在城鎮裡,水果和蔬菜已瞭無蹤影。

顫抖癥就在此時出現,陌客降臨世間。

學士們瞭解顫抖癥,他們在一百年前見過類似疾病,並將發病過程記錄在案。他們認為這種病是從海外傳播至維斯特洛的,可能來自某座自由貿易城邦,或更遙遠的地方。港口城鎮通常最先遭遇病魔荼毒,傷亡往往也最慘重。許多百姓相信它靠老鼠傳播——不是君臨和舊鎮常見的那種兇狠不怕人的灰色大老鼠,而是個頭更小的黑老鼠,它們通常會從停靠碼頭的船隻的艙室裡湧出,沿系船的繩子進入市區。盡管老鼠的罪責學城並無定論,但人們談鼠色變,一時間七國上下從最宏偉的城堡,到最簡陋的農舍,對貓的需求都空前踴躍。那個冬天,在顫抖癥結束以前,小貓咪甚至跟軍馬一樣昂貴。

顫抖癥的癥狀眾人皆知。一開始隻是發冷,病患會不斷抱怨寒意深深,不住往火堆裡添柴,或縮到毯子和毛皮下面。有人想喝熱湯或熱葡萄酒,乃至不合常理地索要啤酒,但不管毯子還是湯,統統不能延緩病情。病患很快會進入渾身發抖的階段,一開始還很輕微,不過是偶爾的戰栗,但病情會持續惡化。雞皮疙瘩將一刻不停地向四肢蔓延,顫抖亦將變得非常猛烈,乃至上下牙不停磕碰,手掌腳掌抽搐扭曲。當嘴唇變成藍色、開始咳血的時候,死期也就近在眼前。從一開始的發冷到最後的病逝,顫抖癥發作奇快,有的人一天之內就會死,而五個患者中最多隻有一人生還。

學士們清楚癥狀,卻不知顫抖癥的源頭、預防措施和治療方法。他們試過敷劑和湯藥,也用瞭辣芥末和火龍椒,還把足以讓人舌頭發麻的蛇毒添進葡萄酒裡作試驗;他們又將病患浸入水溫近乎沸騰的澡盆裡;有人說綠色蔬菜是妙藥,又有人說是生魚,然後是紅肉,越血腥越好,於是很多治療者找來新鮮的肉,還建議病患喝血;吸入各種葉子燃燒產生的煙霧也被廣泛嘗試;某位領主幹脆命手下在他周圍搭起火堆,將自己置身於火墻包圍之中。

這些手段統統無效。

征服五十九年的那個冬天,顫抖癥從東方傳來,越過黑水灣,沿黑水河向上遊擴散。君臨遭難以前,王領的幾座島嶼已被感染。埃德威爾·賽提加是首個病故的領主,他曾任梅葛的首相,後來又在財政大臣一職上引起公憤。三天後,他唯一的兒子、即蟹島的繼承人隨他而去。斯湯頓伯爵死在鴉棲堡內,接著死的是伯爵的妻子,他們的幾個孩子嚇破瞭膽,不約而同地將自己鎖進臥室、閂緊門閂,卻仍舊沒能逃過一劫。在龍石島,深受王後喜愛的埃蒂絲修女因病亡故。在潮頭島,“潮汛之主”戴蒙·瓦列利安於彌留邊緣奇跡般地撿回性命,但他的次子和三個女兒沒這等幸運。病逝者還包括巴爾艾蒙伯爵、羅斯比伯爵、女泉鎮的嘉瑞爾伯爵夫人……喪鐘為他們而鳴,也為眾多下層男女而鳴。

顫抖癥在七大王國擴散開去,無論高低貴賤,它一視同仁。老人和小孩固然更危險,正值青春韶華的男女也絕非高枕無憂,病魔帶走的不乏強勢的領主、高貴的淑女和英勇的騎士。潘崔斯·徒利公爵顫抖著死在奔流城,僅僅一日後,露辛達夫人亦與世長辭;權勢熏天的凱巖城公爵林曼·蘭尼斯特嗚呼哀哉,追隨其腳步的還有一幹西境領主,包括烙印城的馬爾佈蘭伯爵、塔貝克廳的塔貝克伯爵和峭巖城的維斯特林伯爵;高庭的提利爾公爵染病後僥幸得活,卻在痊愈的第四天酗酒濫飲,結果墜馬而死;羅加·拜拉席恩沒有得病,他與阿萊莎太後的子女雖遭感染,但幸免於難,不過他的弟弟隆納爾爵士未能逃過一劫,兩個弟媳也慘遭不幸。

宏偉的港都舊鎮受創極深,它失去瞭四分之一的人口。尤斯塔斯·海塔爾爵士非常幸運,他不但活過亞麗·西山那場多災多難的落日之海大冒險,此次在顫抖癥疫情中也安然無恙。然而他的妻子、孩子和祖父沒這麼走運,“拖延者”唐納爾也無法拖延自己的死期。與海塔爾伯爵一同顫抖著死去的還有總主教、四十位主教以及學城三分之一的博士、學士、助理學士和學徒。

征服五十九年的維斯特洛喪鐘齊鳴,但被病魔蹂躪最深的還數君臨。國王身邊損失瞭兩名禦林鐵衛——年邁的酸丘的山姆古德爵士和心地善良的“英勇的”維克多爵士;禦前會議也失去瞭三位重臣——法務大臣阿爾賓·馬賽、都城守備隊隊長科爾·科佈瑞和大學士本尼費爾。本尼費爾頂著三位前任被梅葛斬首的壓力入宮服務(“真不知他是太勇敢還是太愚笨,換我在梅葛手下恐怕捱不過三天。”他尖酸刻薄的繼任者如此評論),總計效力十五年,既見證過黑暗年代,也目睹瞭繁榮歲月。

逝者已逝,徒留哀思,而在當時,科爾·科佈瑞的故去最讓人痛心疾首。由於都城守備隊隊長空缺,大批衛兵同樣感染瞭顫抖癥,君臨的大街小巷遂變得法紀松弛。暴徒洗劫店鋪,強奸婦女,無辜行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均得不到保障。傑赫裡斯國王派禦林鐵衛和親隨騎士前去維持秩序,無奈他們的人數太少,沒多久便隻能召回紅堡。

混亂當中,國王又失去一位重臣,卻非因為顫抖癥,而是出於愚昧和怨恨。裡戈·德拉茲從未住進紅堡,盡管國王為他安排寬敞的房間,也多次發出邀請。這個潘托斯人更喜歡自己位於雷妮絲丘陵腳下絲綢街的宅邸,其上方就是龍穴。他在那裡可與情婦們盡情享樂,不用承受宮廷的指責。為鐵王座效力的十年間,裡戈伯爵變得愈發豐滿,所以不再騎馬,來往城堡和宅邸時乘一頂華麗的鍍金鑾轎——但糊塗之處在於,他選擇的路線穿過臭氣熏天的跳蚤窩中心,那是全城最無法無天、骯臟醜陋的貧民窟。

事發當日,十多個跳蚤窩的混混沿小巷追逐一隻豬仔,正巧撞上穿過街區的裡戈伯爵。這幫混混有的喝醉瞭酒,且個個饑腸轆轆——他們沒抓到豬仔——看到潘托斯人不禁怒從心起,他們早把面包價格飆升歸咎於這位財政大臣。於是一人持劍,三人抽出匕首,剩下的人抓起石頭和木棍,蜂擁而上趕走瞭轎夫,把伯爵拖翻在地。圍觀者說,裡戈伯爵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驚叫著求助。

當伯爵舉起雙手抵擋雨點般的攻擊時,人們發現他每根指頭上都有閃耀的金戒指和寶石,這讓攻擊變得更加猛烈。一個女人高喊:“顫抖癥就是這些潘托斯雜種帶來的。”一個男人從國王新鋪就的鵝卵石路上撬下一塊石頭,沖裡戈伯爵的腦袋一下下砸去,直到那顆腦袋血肉模糊、顱骨碎裂、腦漿四下流淌。“空氣伯爵”就這樣死於非命,被自己協助君王鋪設的鵝卵石砸碎瞭腦袋。暴徒們還不肯甘休,他們逃走前剝去他的華服,還割下他的手指以搶占戒指。

消息傳到紅堡,傑赫裡斯·坦格利安在禦林鐵衛們的護衛下親自趕去收斂。他勃然大怒,事後喬佛裡·多吉特爵士回憶道:“那一刻我看著他的臉,仿佛看到瞭他的叔叔。”街上圍滿好奇的群眾,有的人是想親眼看看國王,有的人是想觀睹潘托斯錢幣兌換商慘不忍睹的屍體。“我要罪犯的姓名。現在說出來有賞,不配合的人統統割舌。”許多圍觀者聞訊趕緊開溜,但一個赤腳女孩沖上前來,尖叫著報出一個名字。

國王感謝她,命她帶領騎士們去抓人。她把禦林鐵衛引到一傢酒肆,那個暴徒正在那裡,膝上抱著個妓女,手指戴著三枚裡戈伯爵的戒指。經過拷問,他很快供出同伴,那些人一個不落地全部落網。其中一人自稱曾是窮人集會的成員,哭號著要求披上黑衣。“不,”傑赫裡斯嚴辭拒絕,“守夜人是榮譽的組織,你們卻比老鼠更卑鄙。”根據他的判決,暴徒不會被長劍或斧頭幹凈利落地處決,而是被掛在紅堡城墻上,開膛破肚後痛苦地掙紮著等死,臨死前內臟一路流到瞭膝蓋邊。

指引國王找到暴徒的女孩得以善終。亞莉珊王後派人照顧她,將她浸在熱水裡沐浴洗刷,燒掉她的舊衣服,修剪她的頭發,給她吃熱面包和培根。“你想留下的話,我們可為你在城堡內找個位置,”女孩吃飽喝足後,亞莉珊告訴她,“廚房或馬廄,你自己選。你有父親嗎?”女孩兒羞澀地點頭,表示自己有過父親。“他就在被你們剖開肚子的人中間。滿臉痘子、長針眼的那個。”說完她又對王後承認想去廚房工作。“那是放面包的地方。”

辭舊迎新的時刻到來瞭,維斯特洛各地卻沒有舉辦幾場慶典來迎接伊耿征服後的第六十年。一年前的此時,公共廣場上燃起大型篝火,男男女女圍著它們跳舞、飲酒和歡笑,等待新年鐘聲敲響;一年後的今天,火堆焚燒屍體,鐘聲哀悼死者。君臨的街道空空蕩蕩,夜裡尤其冷清,小巷積雪深厚,長如戰矛的冰溜自屋簷垂下。

伊耿高丘上,傑赫裡斯國王下令將紅堡大門緊閉上閂,並在城頭加派一倍守衛。他和王後帶著孩子們在城堡聖堂進行晚禱,回到梅葛樓吃瞭頓簡單的晚餐便上床休息。到貓頭鷹時,丹妮莉絲公主輕輕搖晃亞莉珊王後的手臂,喚醒瞭王後。“母親。”公主說,“我冷。”

接下來的事人們不忍回顧。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是王國至寶,自然用盡瞭所有值得嘗試的療法。人們為她祈禱,給她敷藥,喂她喝熱湯,讓她泡滾燙的熱水,替她裹上毯子、毛皮和燒熱的石頭,乃至熬制蕁麻茶。公主已經六歲,早已斷奶,但奶媽還是被找來,因為謠傳母乳可治愈顫抖癥。學士們進進出出,修士修女不曾中斷禱告,國王宣佈立刻再雇一百名捕鼠人,並為每隻死老鼠懸賞一枚銀鹿,不論灰鼠還是黑鼠。丹妮莉絲想要她的小貓,人們便把貓給她,但她顫抖得越來越激烈,以至小貓從她懷中掙脫,還抓傷瞭她的手。接近黎明時分,傑赫裡斯突然站起來,大喊著要龍——他的女兒需要一條龍。渡鴉立刻飛往龍石島,命令龍院守護者火速帶一條剛孵化的幼龍趕到君臨。

一切終歸徒勞。在喚醒母親、抱怨發冷之後不過一天半,小公主便離開瞭人世。王後倒在國王懷裡,渾身不住發抖,讓人以為她也染上瞭顫抖癥。傑赫裡斯帶她回房,喂她喝下罌粟花奶以助入睡。接著,幾乎筋疲力盡的傑赫裡斯又來到院子裡,騎上沃米索爾,飛往龍石島去取消運送幼龍的安排。返回君臨後,他喝下一杯夢酒,召來巴斯修士。“為什麼會這樣?”他質問,“她有什麼罪?諸神為何帶走她?為什麼會這樣?”縱然巴斯睿智如斯,也無言以對。

國王和王後遠非唯一因顫抖癥失去孩子的父母,那個冬天,成千上萬或高貴或低微的雙親飽嘗著同樣的痛苦。但對傑赫裡斯和亞莉珊來說,他們摯愛的長女的去世顯得格外殘酷,因這否定瞭“例外法則”的核心內容。丹妮莉絲公主的父母均出自坦格利安傢族,她擁有純凈的古瓦雷利亞血統。作為瓦雷利亞的後人,坦格利安傢族的成員仿佛鶴立雞群,他們擁有紫色的眼睛和金銀相間的頭發,他們能夠馭龍馳騁天際,他們凌駕於教會的教條和近親通婚的禁忌之上……而且他們不會得病。

從“流亡者”伊納爾來到龍石島起,這點已成為常識。坦格利安族人不曾死於痘疹或血瘟,不會感染紅斑病、棕腿疾和癲癇,他們對蟲骨病、肺凝病、酸腸病等許多諸神出於未知原因向世間男女散播的疑難雜癥也統統免疫。人們相信龍血有火,火能凈化和焚燒瘟疫,因此純血的公主會像普通女孩一樣死於顫抖癥是不可想象的。

但她確實病逝瞭。

傑赫裡斯和亞莉珊在哀悼女兒和女兒美好的靈魂時,必須面對可怕的真相:坦格利安傢族或許並不像他們自以為的那樣接近於神,他們或許終歸隻是凡人。

待顫抖癥逐漸消弭,傑赫裡斯國王強忍傷悲投入政務。他的首要任務便非常沉重:填補失去的朋友和重臣。曼佛利·雷德溫伯爵的長子勞勃爵士繼任都城守備隊隊長。蓋爾斯·莫裡根爵士舉薦瞭兩名優秀騎士——萊安·雷德溫爵士和羅賓·肖爵士——加入禦林鐵衛,國王盡責地為他們披上白袍。那位得力的駝背裁判法官阿爾賓·馬賽很難替代,為此國王特意聯絡艾林谷,召來博學而年輕的鷹巢城公爵羅德利克·艾林。國王和王後最初見到這位公爵時,他僅有十歲。

學城送來本尼費爾的繼任者,即毒舌的埃利薩大學士。埃利薩比前任年輕二十歲,他無時無刻都想表達自己的感受。有人覺得樞機會是忍受不瞭他,才把他送到君臨。

傑赫裡斯最舉棋不定的是國庫總管和財政大臣的人選。裡戈·德拉茲盡管廣遭怨恨,卻有真才實幹。“這種人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隨便撞見的,但說實話,從城堡裡更不可能找到。”國王告訴禦前會議。“空氣伯爵”從未結婚,但帶瞭三個私生子在身邊學習經商,盡管國王很想選擇其中一個,卻也明白國人絕不會接受第二位潘托斯重臣。“我們必須選擇一位領主。”他沮喪地宣佈。熟悉的名字被再度提起:蘭尼斯特、瓦列利安、海塔爾,這幾大傢族同時依靠武力與金錢。“但他們都太驕傲。”國王反對。

巴斯修士率先提出其他傢族。“高庭的提利爾傢族是總管出身,”他提醒國王,“而河灣地比西境更遼闊,富饒程度也相似,隻是財富的種類不同罷瞭。將年輕的馬丁·提利爾選入禦前會議或是有益的補充。”

雷德溫伯爵對此存疑。“提利爾傢的人都是呆子。”他說,“恕我冒犯,陛下,他們是我的封君,但……他們都是呆子,伯特蘭公爵還是個酒鬼。”

“就算如此,”巴斯修士沒急著反駁,“但伯特蘭公爵已然入土,我指的是他兒子,年輕有為的馬丁。縱然我沒法擔保他的聰明才智,可他的妻子翡冷翠夫人出自佛索威傢族,她從剛學會走路時起就開始數蘋果瞭。他們結婚後,高庭的會計事務均由她打理,據說提利爾傢族的收入由此增加瞭三分之一。如果我們任用她的丈夫,她當然會隨同入朝。”

“亞莉珊肯定喜歡,”國王說,“她喜歡跟聰明女人在一起。”丹妮莉絲公主去世後,王後再未出席禦前會議,傑赫裡斯或許希望藉此讓她重回自己身邊。“我們的好修士沒出過錯,就讓那個娶瞭賢妻的呆子試試吧,但願我忠誠的百姓不會再用鵝卵石砸他的腦袋。”

七神索取,但七神也會賜予。天上聖母或是察覺到亞莉珊王後的悲痛,同情她破碎的心,丹妮莉絲公主去世不足兩月,王後又懷孕瞭。冬日的冰冷利爪仍然死攥著王國,王後決定小心為要,遂返回龍石島待產。征服六十年下半年,她生下第五個孩子,並用母親的名字將這個女兒命名為阿萊莎。“太後陛下如果在世,這份榮耀會更有意義。”新任大學士埃利薩評價道……當然,他沒有當著國王的面說。

王後生產沒多久,冬季便結束瞭。阿萊莎活潑好動,身體健康,她在嬰兒時期像極瞭已故的姐姐丹妮莉絲,王後抱她時總因想起失去的長女而失聲痛哭。不過公主慢慢長大後,相似性漸漸消弭。她的臉型較長,身材幹瘦,與姐姐的花容月貌相去甚遠。她頂著一頭蓬亂的紅金色頭發,其中沒有一根象征古老龍王的銀色發絲,她還天生異瞳,一隻是紫色,另一隻竟是綠色。她耳朵太大,笑起來嘴歪,六歲時在院子裡玩耍被木劍迎面打中敲斷瞭鼻子,愈合後鼻梁是歪的。阿萊莎對這些渾不在意,待她長到六七歲,母親已意識到她像的不是丹妮莉絲,而是貝爾隆。

正如貝爾隆從前喜歡跟著伊蒙到處跑,現在阿萊莎上哪兒都跟著貝爾隆,以至於“春曉王子”抱怨她“像小狗”。貝爾隆比伊蒙小兩歲,阿萊莎卻比貝爾隆小瞭近四歲……“還是個女孩”,貝爾隆最受不瞭這點。好歹公主行事完全不像個淑女,她一有機會就會穿上男孩衣服,不跟其他女孩一起玩耍,反倒樂於騎馬、攀爬和木劍比試。她排斥縫紉、閱讀和唱歌,也拒絕喝麥片粥。

征服六十一年,羅加·拜拉席恩離開風息堡,來到君臨。這位國王的老友(也是老對手)送三個小女孩進宮,其中兩個是他弟弟隆納爾的女兒——前已述及,隆納爾及其妻子和兒子們都死於顫抖癥——另一個是公爵和阿萊莎太後的女兒喬斯琳小姐。這個在可怕的“陌客之年”降生於世的羸弱女嬰業已長成高挑端莊的姑娘,她的大眼睛和頭發濃黑如墨。

羅加·拜拉席恩本人的頭發卻變灰瞭,歲月對這位前首相毫不留情。他臉色蒼白,皺紋密佈,整個人瘦得連衣服都撐不住,仿佛那是為遠比他魁梧的人定做的。他在鐵王座前單膝跪下,卻沒法起身,借助一名禦林鐵衛的幫助才重新站好。

羅加公爵向國王夫婦乞恩,因喬斯琳小姐即將迎來第七個命名日紀念。“她打小就沒瞭母親。我的弟媳們盡可能地照料她,但從本能出發,她們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孩子。現在,我的兩個弟媳都沒瞭,如您願意,兩位陛下,我請求您收養喬斯琳與她的堂姐妹,讓她們在宮中和您的兒女一同成長。”

“我們很樂意,這是莫大的榮幸。”亞莉珊王後回應,“喬斯琳是我們的異父妹妹,血濃於水,我們從來沒有忘記她。”

羅加公爵如釋重負。“我還想請求您多多關照我的兒子。博蒙德會留在風息堡,由我弟弟加龍撫養。他是個好小子,身體強壯,假以時日定能威震一方。無奈他現在隻有九歲,而兩位陛下知道,我弟弟鮑裡斯幾年前離開瞭風暴地,博蒙德的出生令他憤憤不平,我們的關系迅速惡化。鮑裡斯在密爾待過,後來去瞭瓦蘭提斯,天知道他在搞什麼……而今他突然返回維斯特洛,於赤紅山脈活動,傳言他已與‘禿鷹王’聯手,多次搶掠自己人。加龍能幹又忠誠,但不是鮑裡斯的對手,博蒙德又太小。我擔心自己離開後,他和風暴地會遭遇不測。”

聽聞此言,國王大驚失色:“你幾時離開?為何離開?你想去哪裡,大人?”

羅加公爵的笑容展露出一絲過往的強悍。“去山裡,陛下。我的學士說我快死瞭,我相信他的話。早在顫抖癥肆虐以前,我就覺得身體疼,最近更不斷加劇。學士給我罌粟花奶,那的確能緩解疼痛,但我很少喝。我不想渾渾噩噩地度過餘生,不想屁股流血地死在床上。我打算找到弟弟鮑裡斯,親手料理他,外加那勞什子‘禿鷹王’。加龍說這是愚行,他沒說錯,但我寧可手握斧子、咒罵著敵人戰死沙場。您能否恩允呢,陛下?”

老友的言辭深深打動瞭國王,他不禁站起身,走下鐵王座來到羅加公爵面前,拍瞭拍公爵的肩膀。“你弟弟是王國的叛徒,而這隻‘禿鷹’——他不配稱王——為禍邊疆地已久。我允許你出擊,大人,並且我還要助你一臂之力。”

國王言出必行。此後的戰事史稱“第三次多恩戰爭”,但這並不準確,因多恩親王讓軍隊遠離這場爭鬥。當時的老百姓管它叫“羅加公爵之戰”,這反而更妥當。風息堡公爵親率五百人馬深入群山,傑赫裡斯·坦格利安騎沃米索爾在空中支援。“他自稱禿鷹,”國王說,“但他不會飛、隻會躲。他應該被稱作地鼠才對。”這個評價恰如其分。第一位“禿鷹王”統禦千軍萬馬,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第二位“禿鷹王”是個偶然得勢的掠襲者,出自次等傢族,甚至並非繼承人,手下也隻有幾百個同樣醉心於奸淫擄掠的匪徒。但他熟悉赤紅山脈的地形,總能在圍剿部隊出現前遁走,等待合適時機再次出現。追捕他的人還冒著極大風險,因他亦擅長設伏。

但這些把戲對於從空中追獵他的人不管用。傳說“禿鷹王”有一座固若金湯的山巔要塞,隱藏於雲層之中,傑赫裡斯卻沒發現什麼堅固巢穴,隻有十幾個分散設置的簡陋營地。沃米索爾將它們一一點燃,讓“禿鷹王”無處可去。羅加公爵的隊伍艱難跋涉上山,很快就不得不放棄坐騎,踏足山羊小道,攀登陡峭斜坡,穿過數不盡的洞穴,還要提防隱匿的敵人投擲的滾石從天而降。就在風暴地人克服萬難從東方挺進時,黑港城伯爵西蒙·唐德利恩領著一小股邊疆地騎士自西面進山,封死對手的脫逃路徑。獵人們兩面夾擊,傑赫裡斯則在天上監視,他像以前在圖桌廳移動那些玩具兵一樣指示下面的軍隊合適的路線。

他們最終抓住瞭戰機。鮑裡斯·拜拉席恩不像多恩人那樣熟悉山間的隱秘通道,因此首先被逮到。羅加公爵的手下輕松解決瞭鮑裡斯的手下,但兄弟兩人對決前,傑赫裡斯國王從天上降下來阻止。“我不會讓你背負弒親者的罵名,大人,”國王告訴自己從前的首相,“我來解決叛徒。”

鮑裡斯爵士聞言大笑:“與其讓他成為弒親者,不如我來當個弒君者!”他吼叫著撲向國王,但國王有“黑火”劍在手,多年前在龍石島校場中苦習的武藝也不曾生疏。他的一記劈砍幾乎斬下鮑裡斯·拜拉席恩的首級,爵士的屍體頹然倒在國王腳邊。

“禿鷹王”茍延殘喘瞭一個月,最後才被堵截在一座他用於藏身的被焚巢穴裡。他頑抗到底,朝國王的手下拋出雨點般的長矛和箭矢。“他是我的。”當這位自封的山地國王被鐐銬鎖拿帶到他們面前時,羅加·拜拉席恩對傑赫裡斯說。遵照公爵的命令,人們斬斷土匪頭子的鐐銬,又給瞭他長矛和盾牌,羅加公爵則持斧迎戰。“如果他能殺我,就放他走。”

可惜“禿鷹王”實在不爭氣,盡管羅加·拜拉席恩已病入膏肓、身體虛弱,又飽受疼痛折磨,仍能輕松擋開多恩人的進攻,接著將其從肩膀到肚臍劈成瞭兩半。

決鬥結束後,羅加公爵頗為失落。“看來我終究不能手握斧子戰死沙場,”他不無遺憾地對國王說。他確實沒能如願。半年後,羅加·拜拉席恩——風息堡公爵,一度貴為權傾朝野的國王之手暨全境守護者——於風息堡逝世,他的學士、修士、弟弟加龍爵士和兒子兼繼承人博蒙德在病床邊為他送終。

“羅加公爵之戰”費時不足半年,開始和結束都在征服六十一年。“禿鷹王”被消滅後,一時間多恩邊疆地的掠襲活動幾乎絕跡。待戰況詳情傳遍七大王國,那些最尚武的領主也對青年國王心生敬意,僅存的些許疑慮至此煙消雲散,大傢一致認可,傑赫裡斯·坦格利安與他父親伊尼斯完全不同。而對國王自己,這場戰爭猶如一劑良藥。“面對顫抖癥,我無能為力,”他對巴斯修士坦白,“但面對‘禿鷹’,我又變回瞭王者。”

征服六十二年,傑赫裡斯國王冊封長子伊蒙為龍石島親王,並指定他為鐵王座的正式繼承人,七大王國舉國歡慶。

伊蒙王子當年七歲,個高、英俊又謙遜。他依舊每天早上在院子裡和貝爾隆王子一起訓練,兄弟兩人既是密友,也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伊蒙更高更壯,貝爾隆更快更狠。他們的比試十分精彩,經常吸引許多觀眾,仆人、洗衣婦、親隨騎士、侍從、學士、修士和馬廄小弟們會聚在院子裡,為自己支持的王子歡呼喝彩,而已故阿萊莎太後的黑發女兒喬斯琳·拜拉席恩是觀眾中的常客。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變得愈發高挑美貌,在伊蒙被冊封為龍石島親王的慶祝宴會上,王後安排喬斯琳小姐坐在他身邊,兩個孩子整晚談笑風生,完全不顧其他人。

同年,諸神又賜給傑赫裡斯和亞莉珊一個女兒。這個被他們命名為瑪格娜的女孩溫柔、無私又體貼,還十分聰慧,沒過多久,她便像當初阿萊莎追著貝爾隆王子一樣,也開始追著姐姐阿萊莎。然而阿萊莎同過去的貝爾隆一樣對此頗感厭煩,她用盡手段躲開瑪格娜,也反復沖拽住自己裙子的“小屁孩”發火,貝爾隆則不時嘲笑她怒沖沖的模樣。

我們業已談到傑赫裡斯的幾項重大成就,而在征服六十二年年尾,國王展望新年及其後的歲月時,為七大王國繪制瞭又一幅宏偉藍圖。他已給君臨鋪上鵝卵石路,在城內設立貯水池和噴泉,現在他放眼都城之外,審視著從多恩邊疆地直到“佈蘭登的饋贈”之間遼闊的原野、山川和澤地。

“諸位,”他對禦前會議宣佈,“我和王後巡遊天下時騎著沃米索爾和銀翼從雲層中張望,看到城市和城堡,丘陵與沼澤,還有奔湧激蕩的江河、湖泊和溪流。我們看到市集和漁村,看到古老的森林、山脈、荒野與草場,看到大片的羊群和豐收的麥田,看到戰場的遺址、傾塌的塔樓,還有墓園與聖堂。七大王國美不勝收,但你們知道我沒看到什麼嗎?”國王用力一拍桌子,“道路,諸位,我沒看到道路。如果我飛得夠低,倒能發現一些車印或幾條狩獵小徑,抑或溪流邊百姓踩出的便道,但我沒看見正經道路。諸位,我需要道路!”

大規模築路工程就此於紅堡議定,它將在傑赫裡斯餘下的統治期持續進行,及至他繼位者的時代。

我們不應錯誤地假定,在傑赫裡斯上臺以前,維斯特洛沒有道路——事實上,這片大陸佈滿幾百條縱橫交錯的道路,許多道路的歷史甚至可追溯到數千年前先民的時代,而即便森林之子也有行走的路徑,供他們在林木下遷移。

但這些道路的狀況非常糟糕。它們狹窄、泥濘、凹陷、曲折,它們毫無規劃地穿過丘陵、森林和溪流——隻有很小一部分溪流架設瞭橋梁,而河灘附近總有士兵把守,向過橋的人勒索金錢或其他財物。部分領主會主動維護領內道路,更多人則不聞不問,一場暴雨就能讓這些簡易道路消失無蹤。路上的旅行者還有被強盜騎士和“殘人”打劫的危險,在梅葛掌權以前,窮人集會尚能為使用道路的平民提供些許保護(至少在他們沒有自行打劫的時候),而當他們也遭取締後,道路的危險程度與日俱增,連大諸侯上路前都得準備護衛隊。

一舉匡正所有弊病實難實現,但傑赫裡斯相信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眾所周知,君臨城非常年輕,“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從龍石島率軍登陸以前,這裡隻是三座山丘下一個小漁村,黑水河從旁流過,匯入黑水灣。很顯然,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道路會以小漁村作為起點或終點,而在伊耿征服後的六十二年裡,君臨城飛速發展,一些粗糙狹窄、塵土飛揚的道路開始延伸出去,有的沿海岸向北連接史鐸克渥斯堡、羅斯比城和暮谷鎮,也有的穿過丘陵通往女泉鎮——但僅此而已,七大王國的都城並未與任何城市或大諸侯的城堡連通,它更多地依托於港口地位,借助水路交通。

傑赫裡斯就從這裡著手改變。黑水灣南岸的森林十分古老,那裡的樹木濃密茂盛,適合打獵,但不易穿行。他下令在其中開辟道路,以連接君臨和風息堡,這條路此後向都城北面不斷延長,從黑水河到三叉戟河,再沿綠叉河岸繼續北上,穿過頸澤和無路可尋的北境荒野,直到臨冬城和長城。百姓們稱它“國王大道”,這也是傑赫裡斯修築的所有道路中最漫長、最昂貴的一條,它最早動工、也最早竣工。

其他道路隨後跟進,包括玫瑰大道、濱海大道、河間大道和黃金大道。某些路段早已存在,隻是極為簡陋,傑赫裡斯讓它們煥然一新,他派人填平溝壑,鋪設石子,又在溪流上搭建橋梁;另一些路段是完全新建的。花費固然十分可觀,幸得國傢繁榮昌盛,而新任財政大臣馬丁·提利爾有聰明的賢內助“蘋果神童”扶持,政績幾與“空氣伯爵”不相上下。接下來幾十年間,道路一裡接一裡、一裡格接一裡格地延伸出去。“他將大地連接,讓七大王國合為一體。”舊鎮學城矗立著“人瑞王”的雕像,基座上有這樣的銘文。

七神或許對傑赫裡斯的工作格外滿意,便賜給他和亞莉珊更多後嗣。征服六十三年,國王夫婦得到第七個孩子,也是第四個兒子,他們命名為維耿;一年後,他們生瞭女兒丹妮菈;再三年後,塞妮拉公主降生,她出世時臉膛通紅、哭聲洪亮;征服七十一年,王國又迎來一位公主——這是王後所生的第十個孩子和第六個女兒——漂亮的維桑瑞拉。盡管傑赫裡斯和亞莉珊的這四個孩子是在十年間接連降生的,但一母同胎的他們彼此天差地別,讓人咋舌不已。

維耿王子與兩個哥哥相比就像黑夜與白天。他沉默寡言、從不活潑,而且頗為敏感,以致其他孩子——甚至包括宮中的許多貴族——都不喜歡他。盡管他並不懦弱,卻不願參與侍從和侍酒間的粗野遊戲,對父親的騎士們的英雄事跡也毫無興趣。他酷愛閱讀,比起校場寧可待在圖書館。

丹妮菈公主比維耿小一歲,她纖弱又害羞,容易受驚,動不動就哭,快兩歲時還不會說話……長大瞭也總是結結巴巴。姐姐瑪格娜成瞭她的指路明星,母後亞莉珊是她的崇拜偶像,但她害怕另一個姐姐阿萊莎,而一看到哥哥們就會捂著通紅的臉躲開。

再三年後出生的塞妮拉公主從小就很難伺候。她暴躁、任性、不服管教,學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不”,從此便把它掛在嘴邊,大聲說“不”成瞭常態。她過瞭四歲還不肯斷奶,即便能在城堡裡跑來跑去,說的話比哥哥維耿和姐姐丹妮菈加起來還多,她仍然想喝母親的奶,如果王後打發奶媽過來,她就大發雷霆、高聲尖叫。“七神在上,”亞莉珊有天晚上悄聲告訴國王說,“看著她,我好像看到瞭艾瑞亞。”塞妮拉·坦格利安蠻橫又固執,渴求他人關註,一旦得不到就悶悶不樂。

最小的維桑瑞拉公主也有自己的心思,但她從不吵鬧,更不會哭泣。“狡猾”和“自負”用在她身上可謂恰如其分。男人們都承認,維桑瑞拉美貌絕倫,她具備純正的坦格利安血統特有的深紫色眼眸和銀金色頭發,皮膚白皙無瑕,五官精致迷人,還有一種與年紀不符、教人隱隱發顫的女人味。某個口吃的年輕侍從說她是女神下凡,她也欣然接受。

我們將會講述這四位幼主的經歷,以及他們最終帶給父母的傷痛,但眼下暫且回到征服六十八年。塞妮拉公主降生沒多久,國王夫婦宣佈他們的長子龍石島親王伊蒙與風息堡的喬斯琳·拜拉席恩訂婚。丹妮莉絲公主不幸去世後,這對夫婦一度考慮讓伊蒙迎娶諸位妹妹中最年長的阿萊莎公主,但亞莉珊王後最終打消瞭這個念頭。“阿萊莎還是與貝爾隆結合比較好。”她對國王說,“她自學會走路起就一直跟著他,他倆就像你我當年那麼親密。”

兩年後,即征服七十年,伊蒙和喬斯琳正式成婚,排場堪比“黃金婚禮”。十六歲的喬斯琳是享譽全國的大美人,她雙腿頎長,胸脯豐滿,黑如鴉羽的濃密長發直垂到腰間;十五歲的伊蒙王子小新娘一歲,但所有人都認同兩人是一對般配的金童玉女。喬斯琳的身高達到五尺十一寸,這足以傲視維斯特洛的絕大多數領主,但龍石島親王比她還高三寸。“他們代表著王國的光明未來。”蓋爾斯·莫裡根爵士望著並肩而立的黑發小姐和白發王子如此評論。

征服七十二年,為慶祝年輕的達克林伯爵與席奧默·曼德勒的女兒結合,暮谷鎮舉行瞭比武大會。年長的兩位王子前去參賽,還帶著妹妹阿萊莎。在侍從團體比武中,伊蒙王子用戰錘打敗弟弟,並贏得最終勝利,隨後他又在長槍比武中出人頭地,因傑出表現被封為騎士,年僅十七歲。獲得騎士身份後,王子的下一個目標是成為馭龍者,他回到君臨沒過多久就第一次飛上瞭天。他為自己挑選的坐騎是血紅色的科拉克休,這是龍穴裡年輕一代龍族中最兇猛的,管理龍穴的龍衛們深知其個性,給它起瞭個“血蟲”的外號。

在北境,征服七十二年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臨冬城公爵阿裡克·史塔克去世,他從前誇耀過的兩個強壯兒子都走在他前面,因此隻能由孫子艾德瑞克繼位。

宮裡的饒舌鬼們常說,貝爾隆王子就像伊蒙王子的跟屁蟲,不管哥哥做瞭什麼、去瞭哪裡,他都有樣學樣。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征服七十三年,“勇敢的”貝爾隆緊隨哥哥的榜樣當上騎士,甚至比哥哥還早一年(伊蒙十七歲達成目標,貝爾隆因而決心在十六歲辦到)。他穿過河灣地來到古橡城,參加奧克赫特伯爵為慶祝兒子出生舉辦的持續七天的比武大會。小王子扮成神秘騎士,自稱“銀色愚人”,相繼將羅宛伯爵、埃林·岑佛德爵士、佛索威傢的雙胞胎和奧克赫特伯爵的長子繼承人丹尼斯爵士挑下馬,最終被瑞卡德·雷德溫爵士打敗。瑞卡德爵士扶他起身,掀開面具,然後命他當場跪下,授予騎士頭銜。

當天晚宴後,貝爾隆王子即刻飛馬馳回君臨,奔向龍穴。他不願活在哥哥的陰影下,早已煞費苦心地挑選出將來的坐騎,也就是那條著名的母龍——自維桑尼亞太後過世,雄壯的瓦格哈爾已二十九年沒人騎過。現在她舒展雙翼,仰天長嘯,載著“春曉王子”沖上雲霄,隨後又飛過黑水灣來到龍石島,給瞭哥哥伊蒙和科拉克休一個驚喜。

“天上聖母對我實在仁慈,她的祝福讓我擁有眾多後代,且個個聰明漂亮。”征服七十三年,亞莉珊王後宣佈將讓女兒瑪格娜進入教會見習。“我理應給聖母獻上一個孩子。”瑪格娜公主年方十歲,她樂於發下修女誓言,作為生性恬靜、喜歡鉆研的女孩,據說她每晚臨睡前都要閱讀《七星聖典》。

但這個孩子才剛離開紅堡,另一個孩子又呱呱墜地,聖母對亞莉珊·坦格利安的祝福似乎並未終結。征服七十三年,她誕下第十一個孩子,這個男嬰被命名為蓋蒙,以紀念在征服戰爭以前統治龍石島的列位坦格利安領主中最偉大者:“光榮的”蓋蒙。可惜這是個早產兒,而漫長艱辛的生產耗盡瞭王後的力氣,學士們甚至擔心她有性命之憂。蓋蒙生來過於瘦小,體型僅為十年前哥哥維耿出世時的一半。王後最終身體康復,但孩子未能活下去,他沒撐過征服七十四年的年關便告夭折,當時還不滿三個月。

每次痛失愛兒都令王後傷心欲絕,她反復責問自己是否犯下過錯,以致蓋蒙王子夭折。但自龍石島時代就與她結下深厚友誼的萊拉修女堅決否定這種想法。“如今小王子與天上聖母同在,”萊拉告訴王後,“她來照顧他,比這個紛擾痛苦的塵世中的我們照顧得更好。”

征服七十三年間,坦格利安傢族的傷痛不止如此,前已述及,雷妮亞太後亦於當年在赫倫堡逝世。

年關將近時,一樁可怕的醜聞突然大白於世,令滿朝文武和市井小民都極為震驚。禦林鐵衛盧卡默·斯壯爵士素來和藹可親,深受百姓喜愛,如今卻被發現他罔顧白騎士的神聖誓言,不但秘密結婚,還一連娶瞭三個妻子,並讓她們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下為他生瞭不下十六個孩子。

在貧民聚集的跳蚤窩,在妓女和皮條客泛濫的絲綢街,那些出身低微、德行敗壞的男女暗自竊喜,他們放肆地嘲笑“好色之徒”盧卡默爵士,樂於看到塗抹聖油的騎士墮落腐化。但紅堡裡聽不到笑聲,傑赫裡斯和亞莉珊原本對盧卡默·斯壯青眼有加,如今遭到愚弄的現實讓他們臉上無光。

盧卡默的鐵衛兄弟們更是出離憤怒。揭露醜聞的正是萊安·雷德溫爵士,他將情況稟報禦林鐵衛隊長,隊長又上報國王。蓋爾斯·莫裡根爵士代表一幹誓言兄弟發言,聲稱盧卡默·斯壯踐踏瞭他們所有人的信條,要求國王將其處死。

盧卡默爵士被拖到鐵王座前,他雙膝下跪懺悔罪行,又向國王懇求慈悲。傑赫裡斯或許打算從寬發落,然而這位待罪的騎士犯瞭個致命錯誤,竟在求情時說出“看在我的妻兒分上”。旁觀的巴斯修士後來評述,這樣講等於把他的罪行甩到國王臉上。

“我興師討伐我叔叔梅葛的時候,他的兩名禦林鐵衛曾倒戈助我。”傑赫裡斯如此回應,“他們或許以為我大獲全勝後會保留他們的白袍,甚至冊封他們為領主,讓他們在宮中身居高位。不,我把他們送去長城。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身邊都沒有背誓者的位置。盧卡默爵士,你曾當著諸神和世人的面發下神聖的誓言,你發誓用生命來保衛我和我的傢人;你發誓服從我的命令,為我而戰,如有必要甚至為我而死;你發誓不娶妻、不生子,終身守節。既然您能輕易背棄誓言的一部分,我又怎能相信你會遵守誓言的其餘部分?”

亞莉珊王後也開口道:“你不隻將禦林鐵衛的誓言棄之不顧,你還背棄瞭婚誓,而且不止一次,足有三次之多。這些女人跟你的婚姻都不合法,所以你身後的全是私生子。他們才是完全無辜,爵士。我聽說,你的幾個妻子不清楚彼此的存在,但她們肯定清楚你是個白騎士,也就是禦林鐵衛的成員。從這點上講,她們與你同罪,有罪的還包括你找來證婚的那些喝醉酒的修士。不過他們的罪責較輕,我們或許會慈悲為懷,但是對你……我不會再讓你留在我夫君身邊,爵士。”

事已至此,傑赫裡斯下令將虛偽的騎士盧卡默·斯壯閹割,然後戴上鐵鐐押赴長城。他的妻兒們站在一旁,有的嗚咽哭泣,有的咒罵不休,有的一言不發。“守夜人也需要你宣誓,”國王警告,“你最好能堅守誓言,不然下次就是砍頭。”

國王讓王後處理盧卡默留下的三個傢庭。亞莉珊宣佈,盧卡默的兒子們可自願與父親同去長城(年齡最大的兩個男孩跟去瞭),女兒們可自願加入教會見習(隻有一個女孩選擇這條路)。剩下的孩子都不願離開母親。於是盧卡默的第一個妻子及其後代被遣送給盧卡默的弟弟鮑爾文,鮑爾文不到半年前剛被拔擢為赫倫堡伯爵;他的第二個妻子及其後代被送到潮頭島,由“潮汛之主”戴蒙·瓦列利安收養;他的第三個妻子所生的孩子年齡最小(其中一個還在母親懷裡喝奶),他們被送到風息堡,由加龍·拜拉席恩爵士和年幼的博蒙德·拜拉席恩公爵負責。王後還規定,這些孩子不準再姓斯壯,自即日起,他們隻能使用私生子的姓氏:河文、維水和風暴。“這都要感謝你們的父親,那個虛偽的騎士。”

傑赫裡斯和亞莉珊在征服七十三年的煩惱遠不止“好色之徒”盧卡默帶給禦林鐵衛和王室的恥辱。繼續講述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厘清他們的第七個孩子維耿王子和第八個孩子丹妮菈公主之間的糾葛。

亞莉珊王後對自己牽線搭橋的能力頗感自豪,她促成瞭數百對新人喜結連理,聯姻雙方往往來自王國的天南海北。然而,她替自己年紀較小的四個孩子尋偶時卻麻煩不斷,這些麻煩將持續折磨她,並在她與孩子們之間制造出巨大的鴻溝(尤其在她與三個女兒之間),乃至影響她和國王的感情,帶來巨大的悲傷和痛苦,使得她一度想要放棄後冠,以靜默姐妹的身份度過餘生。

挫敗始於維耿和丹妮菈。王子和公主隻差一歲,嬰兒時期看來也極般配,國王夫婦相信兩人最終會成婚。他們的哥哥貝爾隆和姐姐阿萊莎早已變得形影不離,婚姻大事也提上日程,維耿和丹妮菈又有何不可?“寵著你的小妹妹。”維耿五歲時,傑赫裡斯國王提醒他,“有朝一日,她會是你的亞莉珊。”

但兩個孩子長大後並不若理想中那樣合適。王後清楚地看出,兩人之間毫無溫情可言——維耿能忍受妹妹的存在,但不會主動找她;丹妮菈則害怕這個迂腐木訥、喜歡讀書勝於一切的哥哥。換言之,王子覺得公主愚蠢,公主認為王子刻薄。“他們還是孩子,”亞莉珊把情況告訴傑赫裡斯時,他輕描淡寫地答道,“日子一長,關系自然會變好。”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關系不但沒變好,反而加深瞭厭惡。

矛盾的爆發正值征服七十三年,當年維耿王子十歲,丹妮菈公主九歲。王後禦前一位新女伴打趣地詢問他倆何時結婚,維耿的反應像被扇瞭一耳光。“我才不會娶她,”男孩當著半個宮廷的人宣稱,“她幾乎不認字。想生蠢孩子的領主才會娶她,那是她唯一能派的用場。”

丹妮菈公主不出意料地大哭著沖出大廳,母後趕緊追瞭出去。比維耿年長三歲的姐姐阿萊莎將一整壺酒倒在他頭上,即便如此,王子也沒有絲毫悔意。“你浪費瞭青亭島上好的金色葡萄酒。”說完他就徑直離開去更衣瞭。

風波平息後,國王和王後一致認定須為維耿另覓新娘。他們短暫考慮過兩個更小的女兒,但征服七十三年時,塞妮拉公主和維桑瑞拉公主分別隻有六歲和兩歲。“維耿根本沒看她們第二眼。”亞莉珊對國王說,“我甚至不確定他知道兩個妹妹的存在。或許哪個學士把她們寫進書裡能讓他……”

“我明天就讓埃利薩大學士去寫。”國王玩笑道,“他才十歲。他不關註女孩,女孩也不關註他,但不會永遠如此。他長得還算英俊,又貴為維斯特洛的王子、鐵王座的第三順位繼承人,再過幾年,少女們會像蝴蝶一樣繞著他飛舞,為他看自己一眼而面紅耳赤。”

王後對此不太確定。用“英俊”來形容維耿王子實在過譽,他雖有坦格利安傢族的銀金色頭發和紫色眼睛,但十歲就長瞭張長臉,肩膀也不挺拔,嘴角總是緊抿著,仿佛剛吃瞭檸檬。盡管從母親的角度出發,亞莉珊可以忽視這些外貌缺點,但他的性格也著實不討喜。“要是哪隻蝴蝶敢繞著維耿飛,我真擔心他會用書把它拍死。”

“他把過多時間花在瞭圖書館。”傑赫裡斯承認,“我去找貝爾隆談談,讓維耿下校場,給他劍和盾,這樣就會改觀。”

根據埃利薩大學士的記載,國王確實找過貝爾隆王子談話,貝爾隆也很盡責地對弟弟進行瞭安排,親自帶他上校場,把劍放進他手中,又為他綁好盾牌,但這沒讓他改觀。維耿討厭習武,他不但自己練得苦不堪言,還把周圍所有人都弄得苦不堪言,“勇敢的”貝爾隆也莫可奈何。

在國王的要求下,貝爾隆堅持瞭一年。“他練得越久,表現越糟。”“春曉王子”如此評價。終於有一天,貝爾隆可能是為激發維耿的好勝心,便讓妹妹阿萊莎穿上男人的鎖甲,來校場跟維耿比試。然而公主不曾忘記那壺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她一邊靈活地繞著弟弟進攻,一邊大聲嘲笑。她耍弄瞭他數十次,而丹妮菈公主就在上方的窗戶裡觀看。最終維耿羞憤難當,扔下長劍跑出校場,再也沒回來。

讓我們暫且放下維耿王子和他的妹妹丹妮菈,先來敘述一些愉快的事件。征服七十四年,傑赫裡斯國王和亞莉珊王後再蒙諸神祝福,迎來第一個孫輩——伊蒙王子與妻子喬斯琳夫人誕下一女,命名為雷妮絲。她降生於本年七月七日,修士們認為是天大的吉兆。她降生時身體壯碩、精力旺盛,同時擁有母系拜拉席恩傢族的黑發和父系坦格利安傢族的淺紫色眼睛。作為龍石島親王的頭生子,許多人尊她為僅次於父親的鐵王座第二順位繼承人。當亞莉珊第一次抱起她時,有人聽見她管這個小女嬰叫“我們未來的女王”。

跟其他方面一樣,“勇敢的”貝爾隆在生育上也不願落後哥哥伊蒙。征服七十五年,紅堡又舉行瞭一場奢華的婚禮,“春曉王子”迎娶最年長的妹妹阿萊莎公主,新娘時年十五歲,新郎十八歲。和父母不同,貝爾隆和阿萊莎當即完成結合,婚宴後的圓房環節甚至成瞭風靡一時的下流玩笑,人們說小新娘滿足的叫聲遠至暮谷鎮都能聽到。羞怯的少女可能會因此窘迫難當,但阿萊莎·坦格利安常吹噓自己跟君臨酒館的女招待一樣開放,她也的確如此。“我壓在他身上,反復騎他。”次日清晨,她公然宣稱,“今晚我還要再好好享受。我喜歡騎他。”

這一年,公主騎的不隻是她勇敢的王子,她和兄長們一樣急於成為馭龍者。伊蒙和貝爾隆分別於十七歲和十六歲上天,阿萊莎打算十五歲完成,而據龍衛們陳述,他們費盡全力才阻止她將貝勒裡恩設為目標。“它又老又慢,公主。”他們如此勸誘,“您得騎一條快的。”最終載阿萊莎公主上天的是此前沒人駕馭過的梅麗亞斯,一條華美的猩紅色母龍。“它跟我都曾是紅色處女,”公主從天上下來後大笑著誇口,“現在我倆都被騎瞭。”

公主從此就常去龍穴,她常說飛翔是世上第二美好的事,而第一美好的事不能當著女伴們的面說。龍衛們的推薦的確很有見地,梅麗亞斯果真是維斯特洛有史以來速度最快的龍,當阿萊莎和哥哥們一起上天時,它輕易就能超過科拉克休和瓦格哈爾。

他們的弟弟維耿依然讓王後煩惱。幾年時光過去,維耿逐漸成熟,國王關於蝴蝶那部分預言得以實現,宮裡的年輕小姐們開始關註維耿。由於年紀增長,也由於和父兄之間幾次不甚愉快的談話,維耿總算懂得瞭基本的禮貌,沒真讓哪個女孩難堪,王後為此松瞭口氣。但另一方面,他也從未特別在意哪個女孩,書本仍是他唯一的愛好,無論歷史、地理、數學還是語言,他照單全收。不拘禮數的埃利薩大學士承認自己給過王子一本春宮圖冊,想用赤裸少女與男人、野獸乃至其他裸女交媾的圖畫來激發維耿對女性的興趣,結果王子留下瞭書,卻依舊我行我素。

征服七十八年,維耿王子迎來第十五個命名日紀念,隻差一歲就要成年,傑赫裡斯和亞莉珊向大學士提出水到渠成的解決方案:“你覺得維耿能不能做學士?”

“不能。”埃利薩直截瞭當地回絕,“你們覺得他有耐心教導領主的孩子讀寫算術嗎?他能容忍自己的房間養著渡鴉或其他鳥類嗎?你們能想象他給患者截去傷腿,或是替小孩接生嗎?這些事是學士必須做的。”大學士沉默片刻,接著又道,“維耿做不瞭學士……但他有成為博士的潛質。學城擁有已知世界最豐富的知識儲藏,送他去那裡的圖書館,或許他能發現自我——當然,他也可能在書本中迷失自我,但你們至少不用再為他煩心。”

這番話正中要害。三天後,傑赫裡斯召維耿王子到書房談話,告知兩周內將送他乘船前往舊鎮。“學城會照管你,”國王說,“你自己決定前途。”王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略:“遵命,父親。這樣很好。”事後傑赫裡斯告訴王後,他看到維耿幾乎笑瞭。

貝爾隆王子的笑容自結婚以來就沒消失。隻要不飛上天,貝爾隆和阿萊莎幾乎從不分開,多數時候是在臥室。貝爾隆王子的精力格外旺盛,婚後那些年的無數個晚上,紅堡廳堂中都回蕩著堪比圓房之夜的愉悅叫喊,而這也很快帶來眾人期待的成果:阿萊莎·坦格利安的肚子一天天變大,她在征服七十七年給“勇敢的”貝爾隆生下一個兒子,命名為韋賽裡斯。巴斯修士形容這個男嬰是“可愛的大胖小子,我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寶寶。他還十分貪吃,很快喝幹瞭奶媽的奶。”他的母親力排眾議,把僅僅出生九天的他用襁褓包住系於胸前,然後騎上梅麗亞斯。事後,她聲稱韋賽裡斯在天上一直笑個不停。

懷孕生產對年方十七、風華正茂的阿萊莎公主來說是件開心事,但對她的母後亞莉珊這種年過四十的高齡產婦就完全不同瞭。可以想見,王後發現自己再度懷孕時並沒有太多喜悅。征服七十七年,亞莉珊產下韋萊利昂王子,但過程與四年前生蓋蒙王子一樣艱難,以致產後臥床半年之久。韋萊利昂也跟四年前降生的哥哥一樣瘦小虛弱,且未能茁壯成長,即便換瞭六個奶媽也無力回天。征服七十八年,韋萊利昂在離滿歲差兩周時終告夭折,王後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再抱有幻想。“我已經四十二歲瞭,”她告訴國王,“也為你生過這麼多孩子。現在的我恐怕更適合當祖母而不是母親。”

傑赫裡斯國王卻不肯放棄。“我們的母親阿萊莎太後四十六歲時生下喬斯琳。”他對埃利薩大學士指出,“或許諸神並未收回對我們的祝福。”

他的話得以應驗。次年,大學士告知亞莉珊王後她再次有孕,這讓王後意外又驚慌。征服八十年,王後以四十四歲高齡產下蓋蕊公主,人們按降生的季節稱她“冬之子”(也有人說這是形容王後的生育能力已到盡頭,猶如寒冬降臨)。她生下來同樣瘦小、蒼白、虛弱,但埃利薩大學士認定她不會重蹈哥哥蓋蒙和韋萊利昂的覆轍,結果果真如此。在日夜看護的萊拉修女的協助下,埃利薩讓公主平安度過瞭最艱難的第一年。盡管公主迎來頭一個命名日紀念時仍算不上強壯,但身體健康,亞莉珊王後對諸神感恩不已。

是年,她還有一件感恩的事:第八個孩子丹妮菈公主的婚事終於有瞭著落。維耿的問題解決後,緊接著就該輪到丹妮菈,但這個愛哭的公主委實讓人操碎瞭心。王後形容她為“我的小花兒”——丹妮菈跟亞莉珊一樣身材嬌小,踮起腳尖也才五尺兩寸,且外表十分孩子氣,令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與亞莉珊不同的是,丹妮拉還有一種陶瓷制品般的纖弱,母後性格果斷,她卻總是畏畏縮縮。她曾經很喜歡一隻小貓,後來那隻貓抓傷瞭她,她從此再不敢靠近任何貓。她也害怕龍,連銀翼都怕,而最溫和的責備也會讓她流淚。有回她在紅堡的廳堂裡見到一位穿羽毛鬥篷的盛夏群島王子,直嚇得尖叫連連,因她以為黑膚的王子是惡魔。

她的哥哥維耿當年的評價固然殘忍,卻不無道理,就連她身邊的修女也承認她不夠聰明。她很吃力地學會瞭認字,但認得磕磕絆絆、一知半解,還連最簡單的禱詞都記不住。她嗓音甜美,卻不敢唱歌,因為總是唱錯詞;她喜歡花朵,卻不敢去花園,因為有次差點被蜜蜂蜇到。

傑赫裡斯比亞莉珊更絕望。“她甚至沒法跟男孩說話,這怎麼嫁人?就算我們讓她委身教會,可她記不住禱詞,並且她的修女說要她大聲朗讀《七星聖典》她都會哭。”

王後總為公主辯護。“丹妮菈善良、溫柔又甜美。她有一顆柔軟的心。給我點時間,我會找到懂得珍惜她的領主。坦格利安傢不是每個人都得揮舞長劍、駕馭巨龍。”

初潮後的幾年,丹妮菈·坦格利安確實吸引瞭許多年輕貴族。她是國王的女兒,又正值韶華,母後又不遺餘力地為她多方經營,一心指望她能覓得佳偶。

丹妮菈十三歲時被送去潮頭島拜訪“潮汛之主”的孫子科利斯·瓦列利安。未來的“海蛇”年長公主十歲,當時已是名聲在外的水手,旗下船舶眾多。但丹妮菈公主橫渡黑水灣暈瞭船,回傢時抱怨說:“他喜歡他的船超過我。”(她沒說錯)

她十四歲時接觸瞭丹尼斯·史文、西蒙·斯湯頓、傑洛·坦帕頓和艾拉德·克連恩,他們都是與她年紀相若、大有前途的侍從。但斯湯頓讓她喝酒,克連恩未經允許吻她的嘴唇,都令她禁不住哭瞭。這一年年末,她表示自己討厭這幾個少年。

她十五歲時在母親帶領下穿過河間地、來到鴉樹廳(乘坐輪車,因丹妮菈怕馬)。佈萊伍德伯爵極盡所能地款待亞莉珊王後,他的兒子則開始追求公主。羅伊斯·佈萊伍德高挑優雅,殷勤健談,在射箭、劍術和歌唱方面很有天賦,他用自創的歌謠打動瞭丹妮菈的心房。一時間婚約似乎就要締結,亞莉珊王後和佈萊伍德伯爵甚至開始討論婚禮安排,但一切都在丹妮菈得知佈萊伍德傢族信仰舊神、她必須在魚梁木前發下婚誓後破滅瞭。“他們不信真神。”她驚恐地告訴母親,“我會下地獄的!”

當公主的十六歲命名日紀念迅速逼近、成年前的時光所剩無幾時,亞莉珊已束手無策,傑赫裡斯也失去瞭耐心。征服八十年的新年,國王告知王後,希望丹妮菈在年底前成婚。“她樂意的話,我可以找一百個男人裸體排在她面前,讓她自己選。”他說,“她能嫁給領主最好,但如果她想要雇傭騎士、商人……哪怕‘豬倌’佩特,我也不在乎瞭,隻要能把她嫁出去。”

“一百個裸體男人會嚇壞她。”亞莉珊嚴肅地說。

“一百隻沒毛的鴨子都能嚇壞她。”國王回應。

“假如她結不瞭婚呢?”王後問,“瑪格娜說教會的起碼要求是能念誦禱詞。”

“那她隻能加入靜默姐妹。”傑赫裡斯說,“有必要到那種地步嗎?天大地大,一定能找到跟她一樣善良又溫柔的傢夥。那種男人不會對她高聲說話,不會抬手打她,卻把她當作心肝寶貝,甜言蜜語寵愛她。他會保護她……不受龍、馬、蜜蜂、小貓和長痘痘的男孩這些最可怕的東西傷害。”

“我盡力,陛下。”亞莉珊王後承諾。

他們最終沒找來一百個男人——不管裸著還是穿衣服的——王後向丹妮菈溫柔而堅定地解釋瞭國王的命令後,給瞭她三個求婚對象,他們個個渴望她的青睞。亞莉珊挑選的這三個男人(其中當然沒有“豬倌”佩特)要麼是位高權重的大諸侯,要麼是大諸侯的子嗣,丹妮菈無論選擇哪個都將擁有財富和地位。

三個候選人中,博蒙德·拜拉席恩最是一表人才。二十八歲的風息堡公爵跟他父親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滿身肌肉,體格強壯,笑聲洪亮,有一把茂盛的黑胡須和一頭濃密的黑發。作為羅加公爵和阿萊莎太後的兒子,他是傑赫裡斯和亞莉珊的異父弟弟,而他的姐姐喬斯琳早已入宮成為王妃,丹妮菈熟悉且喜歡她。這些都是博蒙德的優勢。

泰蒙德·蘭尼斯特爵士身為凱巖城及西境富饒金礦的繼承人,論財富首屈一指。他年方二十,不但與丹妮菈的年紀更接近,容貌又冠絕七國——他身量苗條,體態輕盈,滿頭金發,蓄有金色長髭,還懂得用綾羅綢緞打扮。公主嫁進凱巖城能得到最好的保護,整個維斯特洛也難找到比它更堅固的城堡。但除瞭黃金和美貌,泰蒙德爵士名聲不佳,據說他沉溺於酒色,難以自拔。

最不被看好的是谷地守護者暨鷹巢城公爵羅德利克·艾林。他頗具傳奇色彩地於十歲繼位,過去二十年間又一直在禦前會議中擔任裁判法官和法務大臣,並因之成為宮廷的熟客和國王夫婦的忠實朋友。在谷地,他是位稱職的領主,強勢但不失公正,和藹而慷慨大度,受到百姓和封臣的一致愛戴;在君臨,他的表現同樣十分優異,他聰慧機敏、學識淵博,還富於幽默感,人們將他視為禦前會議不可或缺的成員。

但艾林公爵也是三人中最年長的,時年三十六歲,足足比公主早生二十年。此外,他還當過父親,與故去的第一任妻子有四個孩子。就連亞莉珊王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矮小、禿頭、肚子圓滾的公爵不是少女們夢想的情郎,“但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他善良又溫柔,還說喜歡我們的小寶貝好多年瞭。我相信他會保護好她。”王後告訴國王。

丹妮菈公主在三人中選瞭羅德利克公爵,讓宮裡所有女人大吃一驚——王後可能除外。“他看起來好心又睿智,就像天父,”公主對亞莉珊王後說,“他還有四個孩子!我會成為他們的繼母!”王後對這段奇特的感想作何反應沒有記載,埃利薩大學士當天的記錄則隻有一句話:“老天保佑!”

訂婚期非常短暫,遵照國王的意願,丹妮菈公主和羅德利克公爵於本年年底正式結婚。他們隻在龍石島的聖堂舉行瞭小型儀式,出席的都是親戚密友,因大肆操辦隻會讓公主不適。他們也沒有鬧洞房。“哦,我受不瞭那個,我會羞愧死的。”公主早已對丈夫說出自己的想法,羅德利克公爵便遷就瞭她。

婚後,羅德利克·艾林公爵帶公主返回鷹巢城。“我的孩子們需要熟悉繼母,我還想帶丹妮菈參觀谷地。那裡的生活悠然而寧靜,她會喜歡的。我發誓,陛下,我要讓她體會到安全和快樂。”

她體會到瞭,至少一度如此。羅德利克公爵與前妻生下的四個孩子中最大的是女兒伊利,她甚至比繼母丹妮菈還大三歲,而兩人打一開始就不睦。但丹妮菈很愛其他三個孩子,他們似乎也很喜歡她。羅德利克公爵言而有信,他是個溫柔細心的丈夫,一直寵愛和保護著這個被他稱作“我的寶貝公主”的新娘。丹妮菈給母後的信裡(這些信多由羅德利克公爵的小女兒阿曼達代筆)熱情洋溢地感嘆自己多麼快樂,谷地多麼優美,她有多喜歡公爵可愛的兒子們,還有鷹巢城的每個人對她多麼友善。

征服八十一年,伊蒙王子迎來二十六歲的命名日紀念,他已證明自己無論馬上廝殺還是馬下治國都遊刃有餘。作為鐵王座毋庸置疑的繼承人,人們希望他加入禦前會議,在國傢大政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有鑒於此,傑赫裡斯讓王太子取代羅德利克·艾林出任裁判法官暨法務大臣。

“你就放手制定法律吧,哥哥,”為伊蒙王子的上任祝酒時,貝爾隆王子宣稱,“我專管制造兒子就好。”他說到做到,當年晚些時候,阿萊莎公主生下“春曉王子”的次子,命名為戴蒙。做母親的還是一如既往天不怕地不怕,她像之前生出戴蒙的哥哥韋賽裡斯時那樣,帶著剛出生兩周的嬰兒騎梅麗亞斯上天。

谷地的丹妮菈就不若姐姐這般從容瞭。她成婚一年半後,渡鴉給紅堡帶來一封與以往不同的信件。那封信很短,信上是丹妮菈本人猶豫的筆跡。“我有孩子瞭,”信上說,“母親,求你快來。我好害怕。”

亞莉珊王後讀過信也很害怕,她幾天後就騎銀翼出發,迅速前往谷地。她先在海鷗鎮降落,然後飛往月門堡,最後趕到鷹巢城。時為征服八十二年,丹妮菈還有三個月臨盆。

盡管公主在母親面前強露歡顏,還為送出那樣一封“蠢”信而道歉,但她的恐懼顯而易見。羅德利克公爵吐露,她會為一點小事哭泣,有時更毫無緣由地落淚。公爵的女兒伊利不以為然地告訴王後:“她以為自己是世上頭一個懷孩子的女人。”然而亞莉珊憂心忡忡,因丹妮菈身體纖弱,但腹中的孩子顯得十分沉重。“她那麼嬌小,卻挺著那樣大的肚皮。”王後在給國王的信中寫道,“換我肯定也害怕。”

分娩之前,亞莉珊王後一直陪著丹妮菈公主,晚上給她讀書直到她入睡,細心安撫她的恐懼。“一切都會好轉。”她無數次安慰女兒,“等著看吧,這一定是個女孩。你的女兒。我有預感,一切都會好轉。”

王後說對瞭一半。經過漫長又艱苦的分娩,羅德利克公爵和丹妮菈公主的女兒愛瑪·艾林提前兩周降臨人世。“好疼啊。”公主哀號瞭半個晚上,“疼死瞭。”但據說看到被人們抱到她胸前的女兒時,她笑瞭。

但事情並未好轉。丹妮菈公主產後立刻發起產褥熱,她渴望哺育孩子,卻沒有奶水,隻能召來奶媽。由於公主的體溫居高不下,學士認定她不能再抱孩子,這讓她又哭瞭。她一直哭到入睡,睡著後狂亂地踢腿、掙紮、輾轉反側,體溫升得更高。

她在黎明時分逝世,年僅十八歲。

羅德利克公爵淚流滿面,他懇求王後恩準將“我的寶貝公主”安葬在谷地,卻被一口回絕。“她是真龍血脈。她將被火化,骨灰安置在龍石島上她姐姐丹妮莉絲旁邊。”

丹妮菈的死撕碎瞭王後的心,事後觀之,她與國王的分歧顯然就此埋下瞭根。世人都在諸神的掌控之中,生死皆有定數,但驕傲的人類往往會怪罪他人。悲痛難抑的亞莉珊·坦格利安將女兒的死歸咎於自己、艾林公爵和鷹巢城的學士……但她最怨的是傑赫裡斯。如果不是他堅持要丹妮菈結婚,非得讓她在征服八十年年底前選個對象……她在王後身邊再當一年、兩年乃至十年的小寶貝又有什麼不可以?“她年紀小,身體也不強健,她不該懷孩子,”回到君臨後,王後告訴國王,“我們不該強迫她結婚。”

國王的回答沒有記錄。

伊耿征服後第八十三年發生的最重大事件是“第四次多恩戰爭”……百姓更願意叫它“馬裡昂親王的瘋狂”或“百燭之戰”。多恩領的老親王業已過世,其子馬裡昂·馬泰爾在陽戟城繼位。馬裡昂親王年輕沖動、行事愚蠢,老親王曾在“羅加公爵之戰”中按兵不動,任由七王國的騎士進入赤紅山脈剿滅“禿鷹王”,馬裡昂將此視為懦弱,素來憤憤不忿。掌權之後,他決意挽回多恩在“第三次多恩戰爭”中被“玷污”的榮譽,親自策劃瞭對七大王國的報復性入侵。

馬裡昂親王也明白,若與鐵王座正面對決,多恩不可能獲勝。他打算突然襲擊,一舉席卷風息堡以南的風暴地,至少也要奪得風怒角。為此,他不走親王隘口,而是從海路發難,預先把軍隊集結在魂丘城和托爾城,然後乘船橫渡多恩海,出其不意地登陸。就算最終被打敗趕走也不要緊……他發誓在回師之前要焚毀一百個鎮子,拆除一百座城堡,讓風暴地人得到教訓,永遠不敢再進犯赤紅山脈(這個瘋狂的計劃完全脫離現實,因風怒角既沒有一百個鎮子,也沒有一百座城堡,連這個數字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

自娜梅莉亞燒毀她的“一萬艘船”,多恩領的海上力量便一蹶不振。好歹馬裡昂親王不缺資金,他在石階列島的海盜、密爾的雇傭艦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中收買到一些臭味相投的夥伴,花去大半年時間拼湊艦隊,最後才親率多恩長矛兵上船。馬裡昂從小耳濡目染瞭多恩人過去的豐功偉績,也像許多年輕領主一樣在獄門堡親眼見過米拉西斯被太陽曬得斑駁的骸骨,因此他在每艘船安排下許多十字弓手,並裝上當初射中米拉西斯的那種巨型蠍子弩。他滿以為如果坦格利安傢族讓巨龍出擊,漫天飛矢定能將之一網打盡。

這個計劃蠢得令人咋舌,最可笑之處莫過於其實現基礎是打鐵王座一個措手不及。且不論傑赫裡斯在馬裡昂的宮廷中安插瞭間諜,在一眾狡猾的多恩諸侯中擁有盟友,那些石階列島的海盜、密爾的雇傭艦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又如何能保密呢?花點小錢足以獲得情報,當馬裡昂啟航時,傑赫裡斯國王已好整以暇地等候他半年瞭。

風息堡的博蒙德·拜拉席恩公爵對多恩人的動向也一清二楚,他帶著人馬來到風怒角,準備在多恩人上岸時舉辦一場血色的歡迎儀式——可惜他沒機會,傑赫裡斯·坦格利安及其兩個兒子伊蒙和貝爾隆早已蓄勢待發,隻等馬裡昂的艦隊橫渡多恩海,沃米索爾、科拉克休和瓦格哈爾便一起沖出雲層、撲向敵人。多恩人的驚呼響徹海面,他們用蠍子弩向空中射擊,然而向巨龍開火是一回事,殺死巨龍是另一回事,那些勉強命中的飛矢紛紛被龍鱗彈開,唯有一支紮進瓦格哈爾的翅膀,卻無關要害。三條龍肆意俯沖、盤旋,噴出熊熊烈火。艦船一艘接一艘被大火吞噬,直至太陽落山仍在燃燒,“海上猶如點起瞭一百根蠟燭”。接下來半年,不斷有燒焦的屍體被沖到風怒角海岸,但沒一個多恩人能活著登上風暴地。

坦格利安傢族隻用一天就結束並贏得瞭“第四次多恩戰爭”。此後一段時間,石階列島的海盜、密爾的雇傭艦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都消停瞭不少,而瑪萊·馬泰爾代替戰死的馬裡昂繼位為多恩領的執政公主。傑赫裡斯國王及其諸子回到君臨時受到熱烈歡迎,即便“征服者”伊耿也沒有不費一兵一卒便贏得戰爭的記錄。

同年,貝爾隆王子還迎來一樁喜事:他的妻子阿萊莎再度懷孕。他告訴哥哥伊蒙,希望這次是個女兒。

阿萊莎公主在征服八十四年上瞭產床,經過漫長又艱苦的生產,她為貝爾隆王子生出第三個兒子,並用“征服者”的名字命名為伊耿。“他們管我叫‘勇敢的’貝爾隆。”王子在床邊告訴妻子,“你卻比我勇敢多瞭。我寧願打十場仗,也不敢做你剛完成的事。”阿萊莎聞言大笑,“你為戰鬥而生,我為生育而生。韋賽裡斯、戴蒙還有伊耿,我已給瞭你三個兒子。等我恢復以後,我們再來。我想給你生二十個兒子,生出一支完全屬於你的軍隊!”

她沒能做到。阿萊莎·坦格利安雖有一顆戰士的心,卻身為女子,體魄無法與心靈匹配。她產下伊耿後一直沒能復原,當年便撒手人寰,年僅二十四歲。阿萊莎去世不到半年,伊耿王子也隨之而去,未能滿歲。盡管接連喪親讓貝爾隆傷心欲絕,但至少他還有韋賽裡斯和戴蒙這兩個阿萊莎留下的強健兒子,而他在餘生中,始終思念著那位有歪扭鼻梁和異色雙眸的可愛妻子。

接下來,我們不得不講述在傑赫裡斯國王和亞莉珊王後漫長的統治中,最令人不快和難堪的一段插曲,即圍繞他們的第九個孩子塞妮拉公主的諸多麻煩。

塞妮拉生於征服六十七年,比丹妮菈小三歲。丹妮菈欠缺的勇氣似乎全歸瞭她,她還格外饑渴……無論對牛奶、食物、愛護和贊美,統統貪求無厭。她嬰兒時代發出的尖叫多於哭泣,那刺耳的號啕成為紅堡所有侍女的噩夢。“她予取予求,且不容片刻拖延。”征服六十九年,埃利薩大學士在筆下如此描述兩歲的公主,“等她長大,我們隻能求七神拯救。龍衛最好鎖住所有的龍。”他不會知道自己這番預言有多準確。

征服七十九年,巴斯修士仔細觀察十二歲的公主後做出瞭更貼切的評價:“她是國王的女兒,她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仆人會滿足她的任何需求,盡管有時稍有延遲,不盡如她意;有權有勢的領主和英俊瀟灑的騎士向她殷勤示好,宮廷貴婦們由著她的性子,年紀相仿的女孩爭相做她的朋友。塞妮拉將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如果她是國王的頭生孩子,甚或獨生女兒,或許她會心滿意足。然而她排行第九,尚有六個在世的兄姊,且個個比她耀眼:伊蒙是繼承人,貝爾隆很可能成為哥哥的首相,阿萊莎有母後之風,維耿學識豐富,瑪格娜信仰虔誠,至於丹妮菈……丹妮菈有哪天不需要安慰?而每當丹妮菈得到關註,塞妮拉就遭遇瞭忽視。都說她是個兇巴巴的小姑娘,不需要安慰,我認為這種說法錯瞭,人人都需要安慰。”

艾瑞亞·坦格利安曾被認為是狂野、任性、不服管教的典范,但與童年時代的塞妮拉公主相比,艾瑞拉也幾乎可成為淑女的代名詞。想分清小孩的行為是天真無邪的淘氣、不管不顧的胡鬧還是真正惡意的傷害是很難的,但無論如何,塞妮拉公主早就突破瞭界限。她知道姐姐丹妮菈怕貓,卻總把貓抓進姐姐的臥房,有回甚至在姐姐的便壺中裝滿蜜蜂;她十歲時溜進白劍塔,偷走所有能找到的白鬥篷,將其染成粉色;她七歲時就知道何時用何種方式溜進廚房,能偷走蛋糕、餡餅和其他點心,十一歲時她偷的是紅酒和麥酒,到瞭十二歲,她被召去聖堂時往往醉得沒法祈禱。

國王身邊那個傻乎乎的弄臣“蕪菁”湯姆是她諸多玩笑的犧牲品,又在不經意間成瞭她另一些玩笑的幫兇。有回在眾多貴族男女出席的盛大宴會上,她勸說湯姆用裸體表演來烘托氣氛,結果自是一片嘩然;另一次,她更殘忍地告訴他,隻要爬上鐵王座就能成為國王,但弄臣素來笨手笨腳、容易發抖,王座將他的胳膊和大腿劃得慘不忍睹。“她是個惡毒的孩子。”塞妮拉的修女事後評價——事實上,塞妮拉公主在十三歲以前換瞭六個修女和同樣多的床伴。

公主並非沒有優點。她身邊的學士們都承認她非常聰明,某種程度上堪比哥哥維耿;她還很漂亮,不但遠比姐姐丹妮菈高挑、健康,還跟另一個姐姐阿萊莎一樣強壯、敏捷、生氣勃勃;當她願意釋放魅力時,沒人能拒絕她,哥哥伊蒙和貝爾隆總被她的惡作劇逗笑(但他們沒見過她最可惡的那些舉動);此外,她從小就懂得在父親那裡撒嬌,從而得到心儀之物,無論小貓、獵狗、馬駒、獵鷹還是成年駿馬(傑赫裡斯終究嚴守底線,不同意給她大象)。好歹亞莉珊王後沒那麼縱容她,巴斯修士還說塞妮拉的姐妹們多多少少都有些討厭她。

伴隨如期而至的初潮,塞妮拉進入瞭少女時代。國王夫婦經歷過為丹妮菈擇偶的苦惱後,發現塞妮拉對宮中的年輕男子興致盎然,而他們也同樣對她饒有興趣,不由得大松一口氣。塞妮拉十四歲時跟國王說自己想嫁給多恩親王或塞外之王,這樣就能“像母親一樣”成為王後。當年,一位盛夏群島商人入宮覲見,這個能將丹妮菈嚇得花容失色的黑膚男子,卻成為塞妮拉口中的第三個備選未婚夫。

塞妮拉公主十五歲時把這些無聊幻想統統拋諸腦後。身邊的侍從、騎士和領主繼承人要多少有多少,誰管那些天涯海角的君主?許多人向她大獻殷勤,其中有三個最受青睞:女泉鎮的繼承人喬拿·慕頓、十五歲的鷲巢堡伯爵紅羅伊·克林頓和人稱“蜂刺”的十九歲騎士佈拉克斯頓·畢斯柏裡,後者的槍術為河灣地的魁首,又是蜂巢城的繼承人。公主還有瞭閨中密友,那是兩位同齡少女菲蕾安娜·穆爾和亞麗·特拔瑞,公主管她倆叫“小菲菲”和“小瑞瑞”。有一年多時間,這三男三女在每場宴席和舞會上都形影不離,他們還一起打獵、鷹狩,甚至曾同船橫渡黑水灣去龍石島。當那三個貴族少爺在校場練習馬上槍術或步戰劍技時,三位少女就為他們加油助威。

傑赫裡斯國王總忙於招待來訪領主或狹海對岸的使節,抑或坐鎮禦前會議處理國務,再或制訂下一步築路計劃。他對公主的表現十分滿意,既然三位大有前途的年輕人圍在她身邊,就無需再次翻遍全國替她尋偶瞭。亞莉珊太後卻心存疑惑。“塞妮拉固然聰明,卻不太明智。”她警告國王。根據王後的觀察,菲蕾安娜小姐和亞麗小姐是兩個徒有外表、乏味無聊、腦袋空空的小傻瓜,克林頓和慕頓也不過是青澀幼稚的少年。“我不喜歡‘蜂刺’,聽說他在河灣地有一個私生孩子,在君臨還有一個。”

傑赫裡斯不以為意。“塞妮拉又沒跟誰獨處,她身邊有那麼多仆人、侍女、馬夫、衛兵……那麼多雙眼睛盯著,能出什麼亂子?”

亂子出現時,他後悔不迭。

塞妮拉的惡作劇最終將一行人帶向毀滅。征服八十四年一個溫暖的春夜,一傢名為“藍珍珠”的妓院傳出慘叫和哭喊,引起兩名都城守備隊衛兵的註意。叫聲出自無助的“蕪菁”湯姆,他踉踉蹌蹌繞著圈,想從六名赤身裸體的妓女中間逃出去,而圍觀的恩客們轟然大笑,一邊指揮妓女繼續耍弄弄臣。這些恩客中就有喬拿·慕頓、紅羅伊·克林頓和“蜂刺”畢斯柏裡,個個酒氣熏天。紅羅伊承認,他們想觀賞老“蕪菁”與妓女交配,喬拿·慕頓大笑著補充說這都是塞妮拉的主意,她真是個有趣的女孩。

衛兵們救下倒黴的弄臣,護送回紅堡,三個貴族少爺則被帶到都城守備隊隊長勞勃·雷德溫爵士面前。勞勃爵士不顧“蜂刺”的威脅和克林頓拙劣的賄賂嘗試,將三人交給國王發落。

“戳破癤子總讓人惡心,”埃利薩大學士評價此事時寫道,“你永遠不知道會有多少膿血流出,聞起來又多麼刺鼻。”戳破“藍珍珠”流出的膿糟糕透頂。

當傑赫裡斯國王從鐵王座上看向他們時,三個醉醺醺的小少爺多少清醒瞭些,乃至擺出敢作敢當的樣子。他們承認擄走“蕪菁”湯姆、將其帶去“藍珍珠”的事,但隻字未提塞妮拉公主。當國王要求慕頓重復在妓院說的關於公主的話時,他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聲稱衛兵們聽錯瞭。傑赫裡斯最終下令收押三個貴族少爺。“讓他們今晚睡在黑牢,明早或許能講出點東西。”

亞莉珊王後知道菲蕾安娜小姐和亞麗小姐跟那三個少爺極為親近,建議此事也要找兩個女孩問明白。“讓我去跟她們談,陛下。你在鐵王座上瞪著她們的話,她們會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

時辰已晚,王後的衛兵在菲蕾安娜小姐的臥室中找到同床的兩個女孩,隨即把她倆帶去王後的書房。王後正告她們,三位小少爺業已被打入地牢,她們若不想跟著進去,最好實話實說。

這樣的威脅對“小菲菲”和“小瑞瑞”足夠瞭,她們爭先恐後地認錯,沒多久又開始哭著求饒。亞莉珊王後一言不發地任由她們哀求,她就像在自己舉辦的上百次“女庭”上一樣,深思熟慮地傾聽。

“小菲菲”說,一開始隻是遊戲。“塞妮拉教亞麗如何親吻,我便問她能不能也教我。男孩子每天早上都練劍,我們為何不能練習接吻呢?反正這是女孩子註定要做的事,不是嗎?”亞麗·特拔瑞隨聲附和。“親吻很甜美,”她說,“有天晚上,我們開始脫光衣服親吻,這既讓人害怕,又讓人興奮。我們輪流假裝男孩。不,我們並不是要做什麼下流事情,隻是玩遊戲。然後塞妮拉慫恿我去吻真正的男孩,我又慫恿‘小菲菲’,接著我倆一起慫恿塞妮拉。但她說她會比我們做得更好,她會吻成年男子,會吻一個騎士。我們跟羅伊、喬拿和‘蜂刺’的事情就這樣開瞭頭。”菲蕾安娜小姐補充說,後來指導所有人親吻的是“蜂刺”。“他有兩個野種,”她小聲說,“一個在河灣地,一個就在絲綢街。他跟‘藍珍珠’裡的妓女生下一個私生女。”

從頭到尾,這是她們唯一一次提到“藍珍珠”。“諷刺的是,這兩個蕩婦完全不知道可憐的‘蕪菁’湯姆的事,”埃利薩大學士後來寫道,“她們以為王後追究的是嚴重得多的問題,當然,在她們口中,這些並非她們的錯。”

“這期間,你們的修女在哪裡?”王後聽完後質問,“你們的侍女呢?那幾個少爺也有人侍奉,他們的馬夫呢?士兵呢?侍從和仆人呢?”

這問題讓菲蕾安娜小姐十分困惑。“我們讓他們在外面等,”她的語氣就像在解釋太陽會從東方升起,“他們隻是下人,我們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知情者都懂得保持沉默,因為‘蜂刺’說過,誰敢亂講就拔誰的舌頭。再說,塞妮拉比那些修女更聰明。”

“小瑞瑞”突然哭瞭出來,還撕扯起自己的睡袍。她告訴王後她十分後悔,她並不想學壞,隻怪“蜂刺”強人所難,塞妮拉又罵她是膽小鬼,她才想證明自己……現在她懷孕瞭,但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你今晚該做的就是回房睡覺。”亞莉珊王後對她說,“明天我們給你派一位修女,讓你懺悔罪孽。聖母會原諒你。”

“我母親可不會。”亞麗·特拔瑞應道,但她還是乖乖聽話瞭,而菲蕾安娜小姐把抽抽噎噎的朋友送回瞭房間。

王後將探聽到的情況轉述給國王,國王一個字也不信。夫婦倆連夜派出衛兵,將一幹侍從、侍女和馬夫帶到鐵王座前審問。很多人受審後被直接打入地牢,跟主人一起關押。當最後一個隨從也被帶走時,天已亮瞭,國王夫婦這才傳召塞妮拉公主。

當禦林鐵衛隊長和都城守備隊隊長共同護送公主前往王座廳時,她已意識到不對勁——國王坐在鐵王座上問她話,不可能有好事。她被帶進空蕩蕩的大廳,眾臣之中唯有埃利薩大學士和巴斯修士被召來見證,他們分別代表學城和繁星聖堂,國王也需要他們的諫言。不得不說,那天道出的某些事,國王沒讓其他人在場真是避免瞭太多尷尬。

人們常說紅堡之內沒有秘密,墻中鼠能聽見一切,晚上會在入睡者耳邊低語。也許真是如此,因塞妮拉公主來到父親面前時顯然對“藍珍珠”事故已一清二楚,沒有絲毫窘困。“是我讓他們幹的,但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動手。”她輕描淡寫地說,“當時肯定很有趣,‘蕪菁’和妓女一起跳舞。”

“不是為瞭湯姆。”鐵王座上的傑赫裡斯國王說。

“他是個弄臣啊。”塞妮拉公主聳聳肩續道,“弄臣不就是用來嘲笑的,這有什麼害處呢?‘蕪菁’喜歡大傢笑他呀。”

“這是個殘忍的惡作劇。”亞莉珊王後說,“但此時此刻,我想問的是另一件事。我和你的……女伴們談過,你知道亞麗·特拔瑞懷孕瞭嗎?”

公主這才明白父母追究的並非針對“蕪菁”湯姆的惡作劇,而是更羞恥的罪行。她一時不禁語失,但也沒沉默太久,倒吸一口氣後便叫道:“我的‘小瑞瑞’?真的嗎?她……噢,她到底做瞭什麼?噢,我親愛的小傻瓜啊。”如果巴斯修士的證言可信,甚至有一滴淚珠順著公主的臉頰滾下。

母親不為所動。“她做瞭什麼你心知肚明,你跟她是一夥。我們要聽你講真話,孩子。”公主看向父親,但沒得到安慰。“再對我們撒謊,隻會讓你的處境更糟,”傑赫裡斯國王告訴女兒,“要知道,你那三位少爺已被關進地牢,而你接下來說什麼,關系到你今晚會睡在哪裡。”

塞妮拉崩潰瞭,她開始飛快又含糊地為自己辯護,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瞭一個小時,從否認到抵賴到狡辯到後悔到控訴到開脫,最後演變為叛逆,隻有偶爾發出的神經質的笑聲和啜泣會打斷話語。”巴斯修士後來記錄道,“她說她沒做過,那些人撒謊,沒發生過那種事,他們怎能相信別人的話?……那隻是遊戲,隻是惡作劇,誰那麼說的?事情不是那樣……人人都喜歡親吻,她很後悔……‘小菲菲’起的頭,那實在太有趣,沒人會因此受傷害,沒人給她說過親吻不好……‘小瑞瑞’慫恿她的,她感到很羞愧,但貝爾隆總是親吻阿萊莎,一旦開始她又不知該如何停下,而且她害怕‘蜂刺’……聖母會原諒她,所有女孩都這樣做過……第一次是因為喝醉酒,並非出於自願,都是男方想要……瑪格娜說諸神會原諒一切罪惡……喬拿說他愛她……諸神賜予她美貌,這不是她的錯……從現在開始她會學好,就當一切沒發生過……她可以嫁給紅羅伊·克林頓……他們必須原諒她,她再也不親任何男人瞭,再也不做那種事瞭……懷孕的又不是她,她是他們的女兒,她是他們的小寶貝……她是公主啊,而她要是王後的話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為什麼不相信她?他們從沒愛過她,她恨他們,他們可以盡情鞭笞她,但她絕不是他們的奴隸……

這女孩讓我窒息,放眼整個大陸,恐怕也難找到像她這樣入戲的演員。但最終她精疲力盡又惶恐不安,於是面具掉瞭。”

“你到底做瞭什麼?”當公主終於無話可說時,國王開口,“七神在上,你到底做瞭什麼?你真的把貞操給瞭這三個人中的某個?告訴我實話。”

“實話?”塞妮拉應道。在那一瞬間,她說出這兩個字時,首度流露出不屑。“好吧,我同時給瞭他們三個人。他們都以為自己是第一個,男孩就那麼笨。”

傑赫裡斯驚得目瞪口呆,但王後仍保持鎮靜。“我懂瞭,你對此引以為傲。你是個成年女人,快滿十七歲瞭,你覺得自己非常聰明。但聰明和明智不是一碼事,塞妮拉,你覺得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會結婚,”公主答道,“為什麼不呢?你們在我這個年紀已經結婚瞭。我要結婚,要圓房,但跟誰?喬拿和羅伊都愛我,我可以隨便選,可惜他們隻是男孩;‘蜂刺’不愛我,但他能逗我笑,有時還能讓我尖叫。算瞭,我同時嫁給他們三個便好,有何不可?我為什麼隻能有一個丈夫?‘征服者’有兩個老婆,梅葛有六個還是八個來著?”

她這番滿不在乎的答復終於點燃瞭傑赫裡斯蓄積已久的怒氣,國王霍然起身,一臉暴怒地走下鐵王座。“你竟自比梅葛?你以他為榜樣?”國王受夠瞭,“帶她回房,”他吩咐衛兵們,“看緊她,除非我親自傳召,否則不準她離開。”

公主聽他這麼說,立刻撲到他跟前,大哭大鬧,“父親,父親!”但傑赫裡斯背過身去,而蓋爾斯·莫裡根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國王身上拖開。她當然不肯乖乖配合,衛兵們隻能將她強拽出大廳,一路上她放聲啜泣、哀號著要見父親。

巴斯修士說,即便到那時,塞妮拉公主若肯乖乖聽話,老老實實待在房間思過懺悔,她仍能得到原諒、重獲寵愛。傑赫裡斯和亞莉珊花瞭一整天與巴斯及埃利薩大學士商討對六個罪人的處理方法,尤其是如何處理公主。國王氣憤難當,情緒久久無法平復,他覺得此事有辱傢門,而且他忘不瞭塞妮拉提及他叔叔“有六個還是八個”妻子時玩世不恭的口吻。“她不是我女兒。”他不止一次地聲明。

亞莉珊王後卻沒法如此狠心,“她永遠都是我們的女兒。”她告訴國王,“沒錯,她必須受罰,但她還是個孩子,錯誤也能挽回。陛下,吾愛,你原諒過那些為你叔叔而戰的領主,你寬恕瞭月亮修士的部眾,你與教會和解,你甚至沒有怨恨企圖拆散我倆、並扶持艾瑞亞登基的羅加公爵,你總能饒過自己的女兒吧?”

根據巴斯修士的看法,王後溫柔體貼的言辭已然打動瞭傑赫裡斯。亞莉珊總是堅持不懈,不管國王最初的看法跟她有多遠距離,她總有辦法得到他最終的認同。隻消有足夠時間,她必將動搖他在塞妮拉此事上的立場。

可惜亞莉珊沒有足夠時間,塞妮拉公主在當晚便鎖定瞭自己的命運。她沒遵命待在房裡,反趁上廁所的間隙偷溜出去。她披上洗衣婦的袍子,從馬廄偷瞭匹馬,逃出城堡,飛馳過半個城市趕往雷妮絲丘陵。但她想進入龍穴時被龍衛發現,帶回紅堡。

亞莉珊聽到消息就哭瞭,心知再無轉圜餘地。這回,傑赫裡斯變得心如鐵石。“塞妮拉想要龍,”他隻說瞭這句,“她是不是想要貝勒裡恩?”公主不再被允許回到自己的臥房,而是被關進塔樓房間,由瓊琪·達克日夜看守,連上廁所都不離身。

她那兩位戴罪的女伴迅速結瞭婚。沒懷孕的菲蕾安娜·穆爾嫁給喬拿·慕頓。“你毀瞭她,但你也可以救她。”國王告訴小少爺。他倆的婚姻後來十分美滿,兩人成瞭女泉鎮的伯爵夫婦。懷孕的亞麗·特拔瑞較為棘手,因紅羅伊·克林頓拒絕娶她。“我不會把‘蜂刺’的野種視若己出,更不會讓他繼承鷲巢堡。”他對國王挑釁地表示。“小瑞瑞”最終被送到谷地的修女院中生產(她產下一個淺紅色頭發的女孩),前已述及,該修女院位於海鷗鎮港內的一座小島上,許多領主都把私生女送去那裡撫養,而馬麗絲大修女曾是那裡的管理者。亞麗·特拔瑞後來嫁給五指半島旁卵石島的領主鄧斯坦·普來爾。

拒絕成婚的克林頓面臨兩個選擇:要麼加入守夜人度過餘生,要麼流放十年。他不出意外地選擇流亡海外。他到瞭狹海對岸的潘托斯,之後又去密爾,在那裡與傭兵及從事其他低賤營生的人廝混。還有半年就能回歸維斯特洛時,他在一傢密爾賭場中被一個妓女捅死。

對那位驕傲的年輕騎士、人稱“蜂刺”的佈拉克斯頓·畢斯柏裡的懲罰最嚴厲。“我可以閹瞭你,送你去長城。”傑赫裡斯對他說,“我就是如此懲罰盧卡默爵士,但他比你優秀得多。我也可以剝奪你父親的領地和城堡,然而這樣做不公平,他是無辜的,你的兄弟們也是。無論如何,我們不想讓你亂嚼舌根講我的女兒,所以決定拔掉你的舌頭,或許還要割去你的鼻子,以免你再引誘其他少女踏上歧途。對瞭,聽說你對自己的劍槍造詣十分得意,我們還得把這些奪走,打斷你的雙手雙腳之後,我的學士們會確保將它們接歪。你在可悲的餘生裡隻能當個瘸子,除非……”

“除非?”畢斯柏裡臉色慘白,“我有選擇?”

“任何受控的騎士都有一個選擇。”國王提醒他,“你可用性命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選擇比武審判。”“蜂刺”不假思索地答應。他的傲慢人盡皆知,他自負武藝精湛,便沖站在鐵王座下,身披長長的白鬥篷、穿著閃亮鱗甲的七名禦林鐵衛叫道:“你打算派哪個老傢夥來與我一戰?”

“我這個老傢夥。”傑赫裡斯·坦格利安宣佈,“我這個女兒被你引誘糟蹋瞭的老傢夥。”

決鬥定在次日清晨。蜂巢城的繼承人年方十九,國王則是四十九歲,但不顯老態。畢斯柏裡選擇流星錘,或許以為傑赫裡斯不習慣這種武器,國王用的當然是“黑火”劍。兩人均穿戴全副盔甲,且綁有盾牌。戰鬥開始後,“蜂刺”立刻猛沖上前,打算用年輕人的速度和力量一舉壓垮國王。他把流星錘帶刺的錘頭舞得虎虎生風,然而傑赫裡斯專心防守,用盾牌擋下每一擊。佈拉克斯頓·畢斯柏裡很快就疲憊不堪,甚至抬不動胳膊,國王順勢轉守為攻。再精良的鎖甲也擋不住瓦雷利亞鋼劍,況且傑赫裡斯知曉甲胄的每處弱點。“蜂刺”身中六劍,渾身流血地倒下,傑赫裡斯踢開他破爛的盾牌,掀起他的面甲,將“黑火”狠狠紮進瞭他的眼睛。

亞莉珊王後並未到場。她告訴國王,一想到他可能會死她就心如刀絞。塞妮拉公主在房間的窗口見證瞭這一切,看守她的瓊琪·達克確保她沒有轉頭。

半月後,傑赫裡斯和亞莉珊為教會獻上第二個女兒。未滿十七歲的塞妮拉公主離開君臨、前往舊鎮,她的姐姐瑪格娜修女受命照看她。根據國王的判決,塞妮拉將在靜默姐妹中見習。

深知國王心意的巴斯修士後來解釋,這項判決隻是給女兒的教訓。沒人會把塞妮拉和瑪格娜混為一談,她們的父親當然不會。塞妮拉公主當不瞭修女,更不用說靜默姐妹,但她必須受罰。在傑赫裡斯看來,幾年沉默的祈禱、嚴格的管束和潛心的冥想對她有好處,或許足以讓她踏上救贖之路。

但塞妮拉·坦格利安不願踏上這條路。公主強忍著沉默不言的戒律、冰涼刺骨的冷水、粗糙瘙癢的袍子和沒有肉食的飯菜。她被人剃光頭發,被人用馬鬃刷擦洗身體,而無論何時若想反抗,藤條都會讓她服從。她忍瞭一年半……但在征服八十五年,當逃跑機會出現在眼前時,她立刻付諸實施。她趁夜深人靜溜出修女院,一路逃到碼頭,途中曾被一位年長的靜默姐妹發現,但她毫不猶豫地把對方撞下臺階,跳過對方的身體奔出門外。

塞妮拉逃走的消息傳到君臨,人們猜測她可能藏在舊鎮之內,但海塔爾伯爵派人挨傢挨戶排查並未發現蹤跡。人們又猜她可能返回紅堡去懇求父親原諒,結果她依然沒有現身。國王推想她可能去找以前的朋友,於是通知女泉鎮的喬拿·慕頓及其妻子菲蕾安娜保持警覺……直到一年後,真相終於浮出水面,有人在裡斯的某傢情欲園見到瞭還穿著見習修女服裝的公主。亞莉珊聽聞後忍不住哭瞭。“他們逼我們的女兒做妓女。”她說。“她一直都是。”國王回答。

征服八十四年,傑赫裡斯·坦格利安迎來自己的第五十個命名日紀念。歲月的滄桑開始在他身上顯現出來,身邊的親信們都說,自女兒塞妮拉辱沒傢門、又棄他而去,他就變瞭。他瘦到近於憔悴,發須中的灰色超過瞭金色。人們開始尊稱他“人瑞王”,而不是“和解者”。夫婦倆共同經受的失落與悲傷也讓亞莉珊心力交瘁,她越來越少參與王國政治,幾乎不再出席禦前會議,好在傑赫裡斯還有忠誠的巴斯修士及兩個兒子。“如果再有戰爭,”他告訴兒子們,“就該由你們去打瞭。我要把那些路修完。”

“他對修路比對養女兒擅長。”後來埃利薩大學士用一貫尖刻的語氣寫道。

征服八十六年,亞莉珊王後宣佈自己十五歲的女兒維桑瑞拉與白港強悍的老伯爵席奧默·曼德勒訂婚。根據國王的說法,這場婚姻會讓一個北境大傢族與鐵王座結合,從而增進王國的團結和統一。席奧默伯爵不但年輕時以驍勇善戰聞名,亦是一位精明的領主,白港在他治下興旺發達。亞莉珊王後非常喜歡他,她一直沒忘記當年初到北境時所受的熱情招待。

但伯爵已亡故瞭四任妻子,雖然他依舊善戰,身材卻越發矮胖,維桑瑞拉公主根本看不上他,她理想的對象與之完全不同。維桑瑞拉打小就是眾公主中最美的一個,而從小到大,上至各大諸侯和著名騎士、下至城堡裡的青澀小廝,他們都爭相博取她的註目,這讓她的虛榮心猶如野火越燒越旺。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挑起兩個男孩之間的對立,刺激他們完成愚蠢的任務或比試。她讓那些仰慕她、想在長槍比武中佩戴她信物的侍從去黑水河遊泳,或者攀爬首相塔,再或放飛鴉巢裡的所有渡鴉。有一次,她帶上六個男孩來到龍穴,放言說誰敢把頭放進龍口,就能得到她的處女之身。那日幸虧諸神慈悲,龍衛及時阻止瞭他們。

亞莉珊王後知道,那些侍從不可能讓維桑瑞拉芳心暗許(要她為他們獻出處女之身更是天方夜譚),狡猾的維桑瑞拉不會重蹈姐姐塞妮拉的覆轍。“她對親吻遊戲沒興趣,對那些孩子也沒興趣,”王後告訴傑赫裡斯,“她逗弄他們就像逗弄寵物,但她不會跟狗睡一起,也絕不會跟他們上床。我們的維桑瑞拉志存高遠,我見過她在貝爾隆面前花枝招展、昂首挺胸的模樣。那才是她中意的丈夫。當然,她並不需要他的愛,她隻想當王後。”

貝爾隆王子比維桑瑞拉公主早生十四年,征服八十六年時前者二十九歲,後者隻有十五歲。不過維桑瑞拉清楚,年長貴族迎娶年輕小姐並不稀奇,難就難在阿萊莎公主已亡故兩年,貝爾隆卻仍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他娶瞭一個妹妹,為什麼不能再娶一個?”維桑瑞拉曾對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腦袋空空的碧翠斯·巴特威吐露。“何況我比阿萊莎漂亮多瞭,你見過她,她鼻子都是斷的。”

公主執意要嫁給哥哥,王後卻執意加以阻撓。她相中瞭曼德勒伯爵和白港。“席奧默是個好人,”亞莉珊告訴女兒,“他明智,心腸好,頭腦活絡。他的人民愛戴他。”

公主不為所動。“你這麼喜歡他,母親,幹脆你自己嫁給他好瞭。”說完這話,她跑到父親面前去抱怨,但傑赫裡斯並未讓步。“這婚事很合適。”他對她說,然後解釋瞭加強北境與鐵王座聯系的重要性。他還聲明,婚姻安排向來由王後負責,他從不插手。

假若宮中流言可信,維桑瑞拉在雙親那裡碰壁後,轉去找哥哥貝爾隆求救。某晚,她躲過衛兵溜進他的臥房,脫瞭衣服等他。她在等待期間肆無忌憚地享用哥哥屋裡的紅酒,貝爾隆王子最終出現時,發現她赤身裸體、酒氣熏天地躺在床上,便將她趕瞭回去。公主當時連站都站不穩,靠兩名侍女和一名禦林鐵衛的扶持才平安回房。

亞莉珊王後和她任性的十五歲女兒之間這場意志的角逐,其最終走向人們不得而知。臥室事件過去沒多久,王後便安排維桑瑞拉離開君臨前往白港,不料公主和侍女換瞭衣服,躲開負責看管她、不讓她鬧事的衛兵,溜出紅堡去度過所謂“凍死前最後的歡笑之夜”。

她帶去的都是男人,包括兩個小領主和四名年輕騎士,個個嫩得像春天的小草,卻又極度渴望得到她的信物。其中一人應公主要求,帶她參觀瞭城裡她從沒見過的部分:跳蚤窩的食堂和鬥鼠坑,鰻魚巷和臨河道的旅店(那裡的女招待會在桌子上跳舞),還有絲綢街的妓院。一行人暢飲麥酒、蜜酒和葡萄酒,當晚維桑瑞拉又喝得酩酊大醉。

午夜將近時,公主和剩下的幾個夥伴(有幾名騎士已不省人事)決定比賽誰先回到城堡,於是縱馬沿街飛馳,君臨的百姓慌亂不迭地讓路,唯恐被撞倒或踩踏。一行人興致高漲,嬉笑聲劃破夜空。但在伊耿高丘腳下,維桑瑞拉的馴馬和同伴的母馬相撞,後者站立不住,倒下去壓斷瞭主人的腿,公主則從馬鞍上被甩飛出去,迎頭撞上一堵墻,斷瞭脖子。

在夜色最濃重的狼時,禦林鐵衛萊安·雷德溫爵士喚醒睡夢中的國王夫婦,報稱在伊耿高丘腳下的小巷裡發現瞭他們女兒的屍體。

雖然母女倆一直針鋒相對,維桑瑞拉的離世同樣讓亞莉珊痛不欲生。最近五年,諸神接連帶走她的三個女兒:征服八十二年的丹妮菈、征服八十四年的阿萊莎和征服八十七年的維桑瑞拉。貝爾隆王子也寢食難安、倍感自責,他認為在妹妹赤身裸體投懷送抱那晚,他說的話太不中聽。雖然他、伊蒙、伊蒙的妻子喬斯琳及女兒雷妮絲能為國王和王後的悲痛帶來些許撫慰,但王後最需要的還是自己剩下的女兒們。

二十五歲的瑪格娜修女離開聖堂,陪伴母親度過那一年餘下的日子,七歲的蓋蕊公主也總是形影不離地跟隨著母親、支撐著母親,可愛又害羞的她連晚上都與母親同床。王後從她們身上得到瞭力量……心頭卻放不下沒在身邊的女兒。盡管傑赫裡斯明確禁止,亞莉珊依然違抗諭令,秘密派人去狹海對岸看望那個任性的孩子。從探子發回的報告中,她得知塞妮拉還在裡斯的情欲園,二十歲的她仍扮成教會的見習修女來招待恩客,許多裡斯人顯然樂於蹂躪一位發誓守貞的純潔女性——盡管這份純潔是假裝的。

失去維桑瑞拉公主的痛苦依舊折磨著王後,她終於決定與傑赫裡斯攤牌。為此她特邀巴斯修士同行,讓老首相首先陳述寬恕的美德和時間的療效,最後才親自提起塞妮拉的名字。“求求你,”她懇求國王,“該讓她回傢瞭。她無疑受夠瞭懲罰。她是我們的女兒啊。”

傑赫裡斯不為所動。“她是個裡斯妓女。”國王答道,“她為宮中一半的人張開雙腿,她將一位老婦人撞下樓梯,她還想偷龍。有什麼事她做不出?你就沒想過她是怎麼去裡斯的嗎?她身無分文,你以為她怎麼付路費?”

國王的疾言厲色嚇到瞭王後,但她不想放棄。“就算你對她沒有感情,也請看在你對我的情分上,讓她回傢吧。我需要她。”

“你需要她,就像多恩人需要毒蛇。”傑赫裡斯說,“抱歉,君臨的妓女已經夠多瞭,我不想再聽到她的名字。”說完他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轉過來續道,“我們從孩提時代就在一起,你有多瞭解我,我就有多瞭解你。現在的你肯定心想,你不需要我許可也能帶她回傢,你想獨自乘上銀翼、飛往裡斯。但去瞭能怎麼辦?上窯子找她?你覺得她會飛奔入懷、懇求原諒?她更可能賞你一耳光。況且你想帶走裡斯人的妓女,裡斯人會袖手旁觀嗎?她可是他們的搖錢樹啊,沒錯,和一個坦格利安公主上床要花多少錢?最好的情況是勒索贖金,最糟的……他們可能把你也留下,屆時你又該怎麼辦?命令銀翼燒毀他們的城市?還是說你想讓我派伊蒙和貝爾隆帶上大軍兵臨城下,看他們會不會開恩放人?你需要她,我知道,我聽見瞭,你需要她……但她不需要你、我和維斯特洛。就當她死瞭,把她埋瞭吧。”

亞莉珊王後沒飛去裡斯,但她對國王的話始終耿耿於懷。國王夫婦次年的巡遊安排已策劃多時,那將是他們二十年來頭一次訪問西境。但這場爭吵發生後不久,王後告知國王他必須獨自前去,她打算隻身返回龍石島,哀悼他們死去的女兒。

征服八十八年,傑赫裡斯·坦格利安獨自飛往凱巖城及西境其他各大城堡,甚至拜訪瞭仙女島,因那位可鄙的福蘭克林伯爵早已入土。他的行程遠超最初的計劃,不但著意視察瞭各地築路工程,還心血來潮地降落於許多小鎮和小城堡,讓地方領主或有產騎士喜出望外。伊蒙王子趕來見過他幾次,貝爾隆王子也見過他幾次,兩人都沒能把他勸回紅堡。“我很久沒有親眼看看自己的王國,傾聽子民的訴求瞭,”國王告訴他們,“君臨有你們和你們的母親足矣。”

國王耗盡西境人的好客之意後也沒返回君臨,卻轉而去瞭河灣地。他騎沃米索爾自秧雞廳飛到古橡城,直接展開第二場巡遊。到這時,大傢都註意到王後的缺席,國王發現在宴會上總有嬌柔的少女或俏麗的寡婦被安排到他身邊,打獵或鷹狩時她們也與他騎馬並行。但他從未動心。在半圓堡,佈萊巴爾伯爵的小女兒竟膽大包天地坐到他大腿上,想喂他吃葡萄,他掃開她的手,正色說道:“抱歉,我還有王後,也不需要情婦。”

整個征服八十九年國王都在巡遊。孫女雷妮絲公主騎“紅女王”梅麗亞斯趕來高庭,陪瞭他一段時間,祖孫倆還聯袂拜訪瞭國王從沒去過的盾牌列島,國王特意在那裡的四個島嶼上分別降落。正是在綠盾島切斯塔伯爵的大廳中,雷妮絲公主向國王吐露瞭自己的意中人,並得到國王的祝福。“沒人比他更配得上你。”他說。

他的巡遊終結於舊鎮。他在那裡拜訪瞭女兒瑪格娜修女,得到總主教的祝福,接受樞機會的款待,還觀看瞭海塔爾伯爵以他之名舉辦的比武大會。萊安·雷德溫爵士在賽事中再次奪冠。

當時的學士將國王和王後這次爭吵稱為“大失和”,隨著時間流逝,更由於此後發生瞭另一次幾乎同樣激烈的爭吵,學士們遂將初次爭吵更名為“第一次失和”,並延續至今。我們很快就會敘述“第二次失和”。

挽回失和的是瑪格娜修女。“這太蠢瞭,父親。”她對國王說,“雷妮絲明年要成婚,那是樁大喜事,她肯定希望親人都能到場,尤其是您和母親。我聽聞博士們尊您為‘和解者’,現在就是您和解的時候。”

這番說辭取得瞭成效。兩周後,傑赫裡斯國王終於返回君臨,亞莉珊王後也結束瞭在龍石島的自我放逐。兩人之間的交流我們無從得知,但隨後他們又變得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並維持瞭相當長一段時間。

伊耿征服後第九十年是國王夫婦所剩無幾的美好時光。他們共同參加瞭長孫女雷妮絲公主與潮頭島的“潮汛之主”科利斯·瓦列利安的婚禮。

三十七歲的“海蛇”業已成為維斯特洛歷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傢,他完成瞭九次大航海,如今榮歸故裡,結婚生子。“隻有你能讓我離開大海,”他告訴公主,“我為你從世界盡頭回來瞭。”

十六歲的雷妮絲是個無所畏懼的年輕美人,氣魄完全不輸她的水手夫君。她十三歲便駕馭瞭阿萊莎姑姑從前的坐騎“紅女王”梅麗亞斯,連結婚也堅持騎著那條偉岸的猩紅色母龍出場。她對科利斯爵士保證:“我們可以一起再赴世界的盡頭。不過我會比你先到,因為我能飛。”

“美好的一天,”亞莉珊王後在風燭殘年提起這場婚禮時,唇邊總會掛著悲傷的微笑。這一年她五十四歲,很遺憾,她的餘生沒有多少美好的日子。

本書有特定的敘述范圍,我們不會逐年記錄厄斯索斯大陸的自由貿易城邦間無盡的戰爭、陰謀與沖突,除非它們關系坦格利安傢族和七大王國的命運。然而征服九十一到九十二年的所謂“密爾血戰”的確影響瞭維斯特洛的歷史進程。對於“血戰”本身,我們將略過細節,簡明扼要地說,密爾城的兩個敵對派系為爭奪城市主導權,采用瞭暗殺、暴動、投毒、強暴、絞刑、拷打、海戰等諸多手段,最終一方獲勝,另一方被驅逐出城。後者最初想在石階列島重振旗鼓,但泰洛西大君與海盜王們結盟,將他們攆出群島。走投無路的密爾人又逃往塔斯島,他們出其不意地登陸,打瞭“暮之星”一個措手不及,迅速占據整個東部島嶼。

鑒於流亡者已淪為一幫衣衫襤褸的歹徒,比海盜強不瞭多少,國王和禦前會議都相信將其趕下海不會太困難,他們議定派遣伊蒙王子為討伐軍主將。密爾人有一定的海上力量,因此“海蛇”將率瓦列利安傢的艦隊南下,掩護博蒙德公爵帶領的風暴地軍隊渡海登陸,這支軍隊與“暮之星”征召的人馬匯合後,足以掃平塔斯島。就算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難,伊蒙王子還有科拉克休助陣。“它樂於噴火焚燒。”王子說。

征服九十二年三月九日,科利斯伯爵率艦隊駛離潮頭島,伊蒙王子則在數小時後起飛。臨行前,王子與喬斯琳王妃和雷妮絲公主道別,公主聲稱若非自己剛剛有孕,一定會騎梅麗亞斯隨父出征。“隨我一起上戰場?”王子答道,“那可不行,你有自己的戰場。科利斯伯爵肯定想要個兒子,我也想要個孫子。”

這是他與女兒最後的對話。科拉克休在空中迅速超越“海蛇”的艦隊,當先降落在塔斯島。“暮之星”卡梅隆伯爵已撤到橫亙島嶼中央的山脊線上,於一處隱蔽的山谷紮營,從那裡監視下方密爾人的動向。伊耿王子與他會合,兩人一起謀劃,而科拉克休在旁吃掉瞭六頭山羊。

可是“暮之星”的營地不若他以為的那般隱蔽,巨龍噴火烤肉升起的煙霧引起瞭兩個偷偷爬上山頂的密爾斥候的註意。暮色籠罩下,一個密爾人認出瞭一邊大步走過營地,一邊和伊蒙王子交談的“暮之星”。密爾人是平庸的水手和軟弱的戰士,他們習慣的武器是匕首、短劍和十字弓,往往還在上面淬毒。那個斥候裝填好十字弓,躲在石頭後面瞄準一百碼外的“暮之星”。他扣下扳機,但昏暗的暮色和過遠的距離讓他稍失準頭,飛矢錯過卡梅隆伯爵……命中瞭伯爵身邊的伊蒙王子。

鐵制矢頭穿透咽喉、紮破頸背。龍石島親王雙膝跪倒,抓住矢桿,仿佛想把它從脖子裡抽出,但已沒瞭力氣。伊蒙·坦格利安掙紮著說話,卻被自己的血嗆到……他去世時隻有三十七歲。

對於隨後席卷七大王國的傷悲、傑赫裡斯國王和亞莉珊王後的痛苦、喬斯琳王妃相伴空床的苦澀淚水以及雷妮絲公主得知父親無法擁抱她腹中之子後的哀慟,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我們所能描述的隻有貝爾隆王子的憤怒。他騎瓦格哈爾飛往塔斯島,發誓要報復這深仇大恨,於是密爾人的船像九年前馬裡昂親王的船一樣燃燒起來,“暮之星”和博蒙德伯爵也從山上沖殺下去。數千名無路可逃的密爾人被一片片砍翻,屍體留在岸邊腐爛,好幾天裡,沖刷海岸的波濤都被染成瞭粉色。

“勇敢的”貝爾隆揮舞“暗黑姐妹”參與屠殺。當他奉迎哥哥的遺體回到君臨時,百姓們站在街邊高喊他的名字,稱他為英雄。但據說他一見到母親,就撲進她懷中哭起來。“我殺瞭一千個敵人,”他說,“卻沒法帶回他。”

王後撫著他的頭發:“我明白,我都明白。”

時光荏苒,四季循環,時而酷熱,時而溫暖,還有的日子腥咸的海風拂面而來。春天的郊外鮮花遍野,金秋的午後結實累累,七國的道路繼續向四方延展,嶄新的橋梁跨越古老的河溪。但每個人都感覺到國王沒有絲毫喜悅。“隻剩下冬天瞭,”他某晚喝醉後對巴斯修士感嘆——自伊蒙去世,他每天總要喝兩三杯蜂蜜葡萄酒方能入睡。

征服九十三年,貝爾隆十六歲的長子韋賽裡斯進入龍穴,騎上貝勒裡恩。老龍終於停止生長,它變得神態呆滯、體型沉重,總是懨懨欲睡,在韋賽裡斯的催促下才費力地上天。小王子騎龍繞城三匝,著陸後他告訴父親,自己本打算飛向龍石島,但感覺“黑死神”沒那個力氣。

不出一年,貝勒裡恩就死瞭,前已述及,巴斯修士曾在筆下將它形容為“世上唯一見證過‘末日浩劫’之前全盛時期的瓦雷利亞的生物”。四年後的征服九十八年,巴斯修士本人亦告亡故,埃利薩大學士還比他早辭世半年,而雷德溫伯爵已於征服八十九年安息,其子勞勃爵士也隨之而去。新人頂替瞭他們的位置。傑赫裡斯成瞭名副其實的“人瑞王”,他走進議事廳時常常暗忖:“這些人是誰?我認識他們嗎?”

“人瑞王”的餘生都在哀悼伊蒙王子的早逝,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征服九十二年的伊蒙之死猶如吹響瞭瓦雷利亞傳說中的地獄號角,為所有聽到它聲音的人帶去死亡和毀滅。

亞莉珊·坦格利安的晚年悲傷又孤獨。“善良王後”年輕時關愛子民,無論高低貴賤。她熱衷“女庭”,熱衷傾聽、學習以及參與任何能增進王國福祉的行動。她去過的地方比此前或往後任何一位維斯特洛的王後都多,她曾在上百座城堡入睡,讓上百位領主為她傾倒,促成瞭幾百樁婚姻。她喜歡音樂、舞蹈和書本,噢,她最大的興趣是飛翔!銀翼曾載她飛往舊鎮、飛往長城、飛往七大王國的一千個地方,她在常人無法想象的雲端俯瞰這片大地。

但人生的最後十年裡,這些愛好紛紛離她而去。“我叔叔梅葛固然殘酷。”有人聽到她說,“年齡卻更殘酷。”生育、巡遊和喪親之痛讓她疲憊不堪,伊蒙死後她日益消瘦虛弱。她連攀登都困難,征服九十五年又從蜿蜒的螺旋梯上跌倒,摔碎瞭臀部,從此隻能拄拐緩行。她的聽力也開始衰退,不能再欣賞音樂,與國王一起列席禦前會議時,甚至有半數內容聽不清。她也沒力氣飛瞭,征服九十三年銀翼最後一次載她上天,當她落回地上、痛苦不堪地爬下龍背,禁不住淚流滿面。

亞莉珊王後最愛自己的孩子。本尼費爾大學士被顫抖癥帶走之前,曾說她是世間最慈愛的母親。王後在風燭殘年反思起這句評價。“我覺得他錯瞭。”她寫道,“天上聖母顯然更愛他們,所以才把他們從我身邊帶走。”

“母親不該送走孩子。”王後曾在兒子韋萊利昂的火葬堆前這麼說。但她為傑赫裡斯國王產下的十三個孩子中隻有三個比她活得久。伊耿、蓋蒙和韋萊利昂出生不久即告夭折。丹妮莉絲六歲感染顫抖癥。伊蒙王子被飛矢射殺。阿萊莎和丹妮菈死於生產。維桑瑞拉醉酒出事。連溫柔的瑪格娜修女也於征服九十六年亡故,此前數年她舍身照顧灰鱗病患者,導致自己也染上那種可怕的疾病,四肢化為石頭。

最令亞莉珊王後痛心的莫過於“冬之子”蓋蕊公主的離去。王後在征服八十年才生下這個女兒,當時四十四歲的她早過瞭適育年齡。蓋蕊天性甜美,但身體嬌弱,心智還有些單純。其他孩子紛紛長大成人乃至辭別人世後,隻有她長伴王後左右。征服九十九年,她突然自宮中消失,此後不久,官方宣佈她死於夏季的熱傷風。但直到國王夫婦去世,真相才浮出水面:原來公主被一位流浪歌手始亂終棄,還生下一個死產男嬰,由於過度悲傷,她走進黑水灣溺水自盡。

人們說亞莉珊沒能走出這個打擊,“冬之子”是她暮年身邊的唯一寄托。塞妮拉還活著,身處瓦蘭提斯(她幾年前離開裡斯,聲名狼藉卻十分富有),但對傑赫裡斯來說她早已是個死人,而亞莉珊多年來偷偷寫給她的信都如石沉大海;維耿是學城的博士,這個冷漠疏遠的兒子長成瞭冷漠疏遠的學者,他會出於義務送來言辭恭順的信件,其中卻沒有絲毫溫暖,並且亞莉珊已多年沒跟他見面瞭。

陪她到最後的孩子是“勇敢的”貝爾隆。她的“春曉王子”盡可能多地前來拜訪,並總能讓她展顏一笑。但貝爾隆畢竟身為龍石島親王和國王之手,日理萬機,他必須在禦前會議中坐在父親身邊,與重臣們共商國是。“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國王,甚至比你父親更偉大。”母子倆最後一次見面時,亞莉珊說。但她不知道未來的發展,她怎能知道?

自蓋蕊公主去世,亞莉珊已無法忍受君臨和紅堡,再不能與國王並肩治國、分擔重任,宮裡又全是她連名字都不記得的陌生人。為求安寧,她回到龍石島,回到那個她與傑赫裡斯私結連理時度過宛若美夢的幸福時光的地方。“人瑞王”每每抽空過來陪她。“我成瞭‘人瑞王’,你怎麼還是‘善良王後’?”他曾問亞莉珊。亞莉珊哈哈大笑,“我也稱得上‘人瑞’,但永遠比你年輕兩歲。”

征服一百年七月一日,亞莉珊·坦格利安於龍石島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四歲,此時距伊耿的征服戰爭正好過去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