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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東站送別

他第二天照常開車搬運。可是內城外城才跑瞭一趟,就覺得情況不對。

大街上全是軍車。前門附近到處都是背著長槍的大兵。

就連貝滿操場上大帳篷裡頭堆的箱箱救濟品,也不像前幾天那樣轉手就送去瞭宛平、長辛店、南苑、西苑。還堆在那兒。問看守的怎麼回事,那小子也不清楚,隻說這兩天沒人來取。

他開回“協和”找馬大夫,等瞭一個鐘頭才見到。

馬大夫把他拖進辦公室,關上瞭門,“唉……你回去吧。”他滿臉倦容,一下倒在椅子上。

李天然從來沒見過馬大夫這麼喪氣,“怎麼瞭?”

“宋哲元拒絕瞭香月的最後通牒……”馬大夫開瞭抽屜,取出半瓶威士忌,“快瞭,就這一兩天……”他開瓶倒酒。

天然愣住瞭。

“先談眼前的。青老來過電話,到處找你,照顧一下藍蘭……他人還在天津。”

二人碰杯。

“日本人來瞭,我不知道你能跑哪兒去……你那些事,給他們猜到點兒邊兒,你就完瞭。”他一口幹掉,“先上九條吧,去看看藍蘭。”

李天然出瞭醫院還在想馬大夫的話。這一兩天就打進北平?可能。城外已經打瞭二十幾天瞭,昨天都打到瞭廣安門。

長貴滿頭是汗,給他開的門。

辦公室還是沒人。老金桌上一摞新畫報。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號那期。真的還在出?

他翻瞭翻。沒有一條盧溝橋的消息。倒是登瞭他月初交的那篇,美國女飛行傢Amelia Earhart,首次環球單飛失蹤。

他上瞭正屋。一進門,心頭一震。

大小沙發,桌椅,酒櫃,全套上瞭佈罩。字畫擺設也全收起來瞭。地氈也給卷瞭。李天然呆呆地站在空空的地板上,嘆瞭口氣。半個多月的圍城,結果就在這兒。這是準備好瞭逃難。

他穿過甬道,進瞭藍蘭的後屋,心頭又一震。小起居室也是空空的,更顯得窗前那隻皮箱孤孤單單。

藍蘭出瞭內室,一身清爽的白綢子衫褲,繡花佈鞋,頭上一串珠壓發,“爸爸在找你。”

“我知道。什麼事?”

“送我上車。”

“什麼時候?”

“還不知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推開瞭通往後花園的玻璃門,“屋裡沒地方坐。外邊去。”

他們撣瞭撣葡萄架下頭的石礅,坐瞭下來。楊媽給他們沏瞭壺茶,又叫長貴給搬來兩張藤椅。

“隻有等瞭……爸爸叫我六點給他打電話。”

李天然點瞭支煙。天很熱。大太陽。好在有樹蔭,兩個人坐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你猜我這幾天在幹什麼?”

他抽著煙,等她說。

“我把這半年來的事給記瞭下來……就用你送我的日記本兒。”

“那很好。”

“是啊。一大堆事。以後再看,一定又好玩又無聊。”

“總比再看心酸要好。”

“也許……”她指瞭指頭上,轉瞭話題,“這些葡萄,一串串的,看樣子今年吃不著瞭……”接著跺瞭跺腳,“就在這藤架子下頭,不告訴你哪兒……我埋瞭點兒東西。”

“哦?”

“一個手鐲……”她開始微笑,“第一次約會的禮物,八年級同班……”

李天然有點兒感觸,“還埋瞭什麼?”

“五個彈球兒……我小時候彈得很棒。奇怪,就迷瞭那麼一陣兒,就那年夏天……”

“還有什麼?”

“沒瞭,就這兩樣……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她有點兒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等我哪天回來,再把它們給挖出來……”

“很好。也算是一種日記。”

“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埋它們幹嗎?”

“無所謂……可是挺美。以後回來還有東西可以找。”

“也許為的就是這個吧……”她臉上顯出微微傷感……

回來有東西可以找?天然後悔說瞭這麼句話……這一去美國,回來都難瞭……

六點。藍蘭拖他進屋打電話,很快撥通,三句話完瞭就把電話給瞭他。藍青峰的聲音有點兒急,可是交代得很清楚,“天然?聽我說。她船票有瞭,大後天三十號……是火車票,我中午才弄到一張……明天晚上十點,你送送……早點兒去。先去找個姓趙的路警,叫趙旺。票在他手上……早點兒去,天黑前到站。”

“您放心。”

“我過幾天想辦法去趟北平。”

“那……北平……”

“一天,最多兩天。”那邊掛瞭電話。

天然也掛瞭,轉頭向藍蘭,“你都準備好瞭?”

“就一個箱子。”

“好。我明天下午來接你。”

“你這就走?”

他點點頭,“天黑戒嚴。”

“幹脆這兒睡……哥哥的床沒拆。”

李天然想瞭想,也好。

他們在後花園吃的飯,一人一大碗炸醬面。完後藍蘭叫楊媽去把傢裡剩下的酒全給拿來。

楊媽給抱回來的是大半瓶白蘭地和兩個半瓶威士忌,還又端來一碗冰塊,說,“我記得您喝外國酒喜歡加點兒冰。”過瞭會兒又給他們點瞭兩根素蠟和兩盤蚊香。

李天然加冰倒酒,等楊媽離開瞭才問,“他們怎麼辦?”

“楊媽等我一走就回通州。長貴跟老班守這個房子。”

他抿瞭口酒,微微苦笑,“曲終人散。”

“我上回這麼說還給你笑,”藍蘭玩弄著杯中冰塊,“看樣子見不到哥哥瞭……就這兩天畢業,也不知道要給派到哪兒去。”

蟬鳴一下子全停瞭。後花園安靜得像真空。

“你呢?”藍蘭撿瞭個冰塊,擦她的額頭。

“我?”

“日本人來瞭,你怎麼辦?”

他過瞭會兒才回答,“走著瞧吧……”

兩個人好像都沒什麼話說瞭,無事可做地註視著那兩根蠟上一閃一跳的火苗。

“睡吧……”李天然半天才開口,“明天會挺累。”

“我不想睡。”

他們又接著喝,一直喝到蠟都燒盡瞭。藍蘭有點兒醉,可是就是耗在那兒不進屋。他又陪瞭會兒,過去把她拉瞭起來。

藍蘭半靠著他肩頭,往屋裡走,進瞭房門,在黑暗中回身緊緊摟住瞭天然,聲音啞啞的,“我不想就這麼走……”

他伸手把她抱瞭起來,吻瞭下她的面頰,摸黑進到內室,憑著窗外射進來的微弱月光,把她放在床上,又彎身親吻瞭下她額頭,“睡吧,明天會挺累。”

他轉身出瞭內室,出瞭屋,穿過後花園,進瞭藍田的睡房,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

睡得很沉,可是好像一下子給什麼吵醒瞭。李天然張開瞭眼睛。天已經很亮。他瞇瞭會兒。很奇怪的聲音,像是汽車在猛踩油門。又聽瞭聽,才聽出來是飛機。

他洗瞭洗就去正院。楊媽,長貴,老班,都站在院裡仰頭看……“日本飛機。”

天然也抬頭順著聲音找過去。碧藍的天空,片片白雲。果然,一架,兩架……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很低。機身上的紅色太陽標志一清二楚。

遠遠像悶雷似的炮聲,隆隆地滾瞭過來。

藍蘭跑進瞭院子。又一架低飛而過。

“來轟炸?”她捋瞭捋衣裳,還是昨天那身。

“不像。”他點瞭支煙。

老班回廚房瞭。長貴說是來撒傳單。楊媽“呸”瞭一聲,“就來嚇唬人!”

一連幾聲炮響打斷瞭他們,引得蟬亂叫。

“哥哥現在就飛來,多好,把它們全打下去!”她跺瞭下腳,望著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後頭。

天然拖她回瞭屋,撥瞭個電話給馬大夫,“怎麼回事?”

“還有什麼!在打北平!”

“打到哪兒瞭?”

“一早炸瞭南苑……還有西苑,北苑……幾十架轟炸機……你在哪兒?”

“九條。”

“來我這兒吧。”

“不行,晚上要送藍蘭上火車。”

“今天晚上?老天!真趕上瞭!”

李天然又接著打給羅便丞。不在,說是上鐵獅子胡同訪問宋哲元去瞭。

他掛上瞭電話,心裡覺得有點兒可笑,又不是味兒。回來北平快一年瞭,結果這時候隻能找兩個美國人打聽消息。

他叫藍蘭在傢等,別急,別慌,別出門。跟她一塊兒喝瞭粥,他就上街瞭。

進瞭胡同,瞧見南邊和西邊上空浮著團團黑煙。東四大街上聚著一堆堆人,都在無聲無語地抬頭仰著望。

又走瞭幾步,路西一傢鋪子前面圍瞭一大群人。

他過瞭街,擠在後頭踮著腳看。墻上貼著一張佈告:

鈴木及酒井旅團全面進攻北平。

日機今晨猛烈轟炸南苑西苑。

我守軍損失慘重,傷亡數千。

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

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

壯烈殉國。

看的人全呆住瞭。偶爾一兩聲“啊”的驚叫。沒人議論。李天然又默默看瞭一遍,慢慢隨著幾個人離開。

他沒有目的地走著。店鋪全都上瞭門。有一兩傢開的,也隻留道門縫。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有的還抬頭找飛機。大馬路上一會兒就一輛前拉後推的板車,上頭堆滿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著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裡逃,還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鐵獅子胡同口上塞滿瞭汽車,大部分是軍車。好幾個背著長槍刺刀的士兵在攔路指揮。

他從十一條繞回去,沒進九條,一直往下走。

巧紅正蹲在院兒裡洗衣服。老奶奶在旁邊板凳上陪她說話。李天然很快地把外邊情形跟她們說瞭說,叫她們這兩天別出門。

巧紅站起來,擦瞭手,請他上西屋,說有件東西交給他。天然跟老奶奶點瞭點頭,進瞭她屋。

門窗都開著。巧紅拉起他的手,悄悄說,“你沒事吧?”

“沒事。你呢?”

“也沒事……就前天去送衣服,東娘可樂瞭……說她龍大哥就要升官兒瞭……”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劃來劃去,“給你寫瞭兩個字,認出來沒?”

李天然搖搖頭。

“再給你寫一遍。”

李天然窘著微笑。

“‘想你’……”

他心跳心熱,拉她到瞭門後頭,一把摟瞭過來,深深吻著她……

回九條路上,看見南小街有傢羊肉床子還在做買賣,進去買瞭條羊腱子和一堆燒餅。馬路邊兒上,正有兩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子在那兒追來追去。後頭那個嚷著,“勞您駕,道您乏,明年請您逛二閘。”

李天然心裡頭嘆瞭口氣。懵懂無知真是福……

他把吃的交給瞭長貴,回到藤架下頭坐,抽著煙,等午睡的藍蘭起身。

往後怎麼辦?走著瞧?可是他跟巧紅的事,可不能老是走著瞧……潛龍的事沒瞭,或許也隻能走著瞧,總不能拖她下水,說不定又當寡婦……

北平真是說完就完,還沒兩天……傷亡慘重?一天死瞭兩位將官?可也夠慘重瞭……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誰?姓什麼叫什麼?有人提嗎?有人知道嗎?他們的傢人呢?他們的仇又該怎麼去報……

四點多,他聽見藍蘭屋裡有瞭動靜。又過瞭好半天,她才進後花園。

他眼睛一亮。白絲襯衫,頸上一副珠圈,黑麻長褲,鏤空皮鞋,落肩長發,倒是沒化妝……李天然笑瞭,“你這是逃難,還是度假?”

她臉上一紅,“不許你笑。誰傢事先就預備好瞭逃難的衣服?還不是有什麼穿什麼?”她給自己倒瞭杯茶,坐瞭下來,“還這麼熱。”

老遠隔會兒就響幾聲炮,接著就一陣蟬鳴。

楊媽給他們兩個提早開飯。還是在後花園吃。一盤羊腱子肉片,一盤回瞭次爐的燒餅,一壺龍井。

藍蘭拖楊媽坐下來一塊兒吃。楊媽沒咽兩口就哭瞭。藍蘭眼圈兒也發紅,也吃不下瞭,趁楊媽去瞭前院,跟天然說,“就她我舍不得……把我奶大的……”

上車的時候,楊媽更是哭得說不出話,摟著藍蘭半天也放不下手……

他順著東四大街往南開,一陣奇怪的感覺籠罩著他。上瞭東長安街,他腦子才轉過來。

馬路上靜靜的。街聲,市聲,人聲,都沒瞭。到處飛著廢紙。就幾個行人在低著頭疾走。洋車都不知道躲哪兒去瞭。一片死寂,瞭無生氣。他打瞭個寒戰。

他不自覺地偏頭瞄瞭瞄東交民巷裡頭那根無線電桿,心裡一驚。桿頂的燈亮著,下頭赫然一面黑三角白旗。

藍蘭輕輕拍瞭下他右肩,“送給你。”

他接瞭過來,是上回他們三個在北海拍的那張照片。

一出前門西門洞,車開始多瞭,很亂很擠。他左右看瞭看,在離東車站廣場好幾條街外停瞭車。高高塔樓上的大鐘,快八點瞭。

東站前頭廣場上全是車,擠滿瞭人,湧來湧去。這邊喊叫,那邊喝罵,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著皮箱,右手拉著藍蘭,使瞭點兒勁兒,硬從人群中間往前頭死擠過去。給人罵也裝沒聽見。才幾步路已經渾身是汗。

總算擠到瞭大門口。兩個人貼墻站著,喘瞭會兒氣。天然叫藍蘭在那兒守著箱子,他去找那個鐵路警察。

還沒舉步,就聽見大門口那兒有人喊,“藍小姐!”李天然朝著喊聲擠過去,一邊揮著手。

那個警察滿頭大汗地擠瞭過來,“藍小姐?”藍蘭說是。“李先生?”天然點點頭。

“跟我來……”路警前頭開路,藍制服背後全濕瞭,“勞駕讓讓……”藍蘭抓著路警的皮腰帶,天然一手按著她肩膀,一手提著皮箱緊跟。

三個人先拱進瞭車站。候車大廳,更擠更吵更鬧,更悶更熱更臭。

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頭左邊一排辦公室。那位路警擠到瞭一塊“北寧鐵路警衛隊”木牌下頭,伸手打開瞭旁邊那扇門。

裡頭也擠著好些人,可是比外頭強多瞭。

李天然找瞭個地兒放下箱子。藍蘭坐瞭上去,直喘氣。滿臉通紅,掏出一條白手絹擦汗。

路警抹瞭抹頭,“敝姓趙名旺……跟過令尊幾年,”他聲音低瞭下來,“車剛進站,還在下人……待會兒咱們打……”他往身後一指,“那個門上月臺……票在這兒,”他遞給瞭藍蘭,“我給你剪瞭……”他招手叫李天然低下頭來聽,“外頭情況很糟……聽說二十九軍今兒晚上就要走……”他喘瞭幾口氣,“這班車,沒票的也會硬沖硬上,咱們得早點兒過去……不準兒是最後班車瞭……”他直起瞭身子,四周掃瞭一眼,“我看這就上。箱子給我……這件事辦不好,對不起藍參謀。”

一出辦公房後門就是月臺。火車棚下頭暗暗的。

長長一列沒有火車頭的車廂,靜靜不動地停在那裡。

趙旺跟月臺上兩個路局的人打瞭個招呼,就直奔頭等車廂。

還有幾個人在提著大箱小箱下車。每個車窗都開著。還是有股濃濃的汗氣臭氣煙味兒。滿地果皮廢紙,黏黏的。藍蘭的位子第一排靠窗。趙旺把皮箱放在架子上。

“可別再下車……我得先走……李先生,您也早點兒回去。小姐上瞭車就沒事瞭。”他行瞭個軍禮,“令尊大人面前給請個安。”

藍蘭跟他握手。趙旺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還是握瞭。

他剛轉身下瞭車,這節列車前後兩道門同時湧進瞭一批批人,一下子又吵又鬧瞭起來。

李天然看瞭藍蘭一眼,“就這樣吧……”

她旁邊已經擠過來好幾個人。

藍蘭呆呆地望著他,輕輕喊著,“T.J.……T.J.……”

李天然給湧過來的人擠得沒地方可站。他捏瞭捏她的手。她沒放手。他又捏瞭捏,撒瞭手,轉身逆著人潮,擠出瞭車廂,又擠下瞭車。

月臺上全是人。喊的,叫的,罵的,哭的……箱子包袱,網籃麻袋……

他在藍蘭窗口下頭站住,眼角瞄見有個火車頭正在慢慢倒退……“咔嚓”一聲,列車一節節抖過去……喊叫的聲音更緊瞭。

他抬頭看見藍蘭正靠著窗,眼睛濕濕的,呆呆地望著他。

他取出一支煙,找洋火,突然摸到他那串銀鑰匙鏈環,掏瞭出來,解下瞭幾把鑰匙,踮腳舉手,把那串銀鏈環遞給瞭藍蘭,“留個紀念吧……”

火車突然響瞭一聲汽笛,噴出一團乳白氣霧,開始動瞭。

月臺上的人,車上的人,全開始尖叫臭罵,“怎麼開瞭!”“他媽的!還沒九點!”……月臺上的燈一滅一亮。尖叫聲更大瞭……

列車繼續慢慢往前滾動。

月臺上太擠。李天然夾在人群當中,沒法動。

還有人在搶著上,往車窗硬爬硬鉆。

他目送著車窗中的藍蘭,漸漸離去……

又一節車廂慢慢從他面前經過。

“李天然!”一聲喊叫,聲音很熟。

唐鳳儀那張美麗的臉孔,正從他頭上慢慢滑過。

她從車窗噴出長長一口煙,伸出來一條雪白的胳膊,向他一拋,閃閃亮亮的什麼,向他飛過來。天然伸手一接。

是他那個銀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