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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冬至

他兩天沒去上班,隻是在禮拜六上午抽空把藍傢兄妹的禮物交給瞭長貴。問起董事長,說是還在天津。

也許是煩,也許是悶,也許是吊在那兒幹等,也許是說不出來的無奈和無聊,李天然就沒事找事,趁這兩天沒刮風下雨,上街去看看能不能給馬大夫和師叔買點兒什麼。他總覺得羽田這些不義之財,應該派上點兒用場。

他在王府井中原百貨給師叔挑瞭頂水獺帽,又在西單商場碰巧看到幅九九消寒圖,有九枝八十一朵素梅那種,覺得蠻有意思,倒是可以送給正在迷中國玩意兒的羅便丞,夠他新鮮的瞭。

隻是馬大夫的禮不好送。逛瞭兩天,才給他在琉璃廠找到一塊雞血章,齊白石刻的,就一個“馬”字。雖然這個馬和馬凱那個馬,風馬牛不相及,但究竟都是馬。

他又回到王府井,給自己買瞭個銀鑰匙鏈環,又挑瞭一件厚厚沉沉的黑呢大衣。不能老借馬大夫的穿。

師叔的水獺帽很合適。德玖嘴裡說他那件老羊皮襖有點兒配不上,可是挺高興。他摘下皮帽,擱在茶幾上,“哦”瞭一聲,“明兒晚上九點,白塔寺斜對面兒有傢包子鋪,那小子有點兒意思瞭。”

“您跟他提瞭我?”

“我就說有個同鄉來討債,想跟他打聽打聽。”

李天然在客廳裡來回走,覺得師叔有點兒冒失。不管怎麼說,這小子是個警察,“不怕他往上報?”

“又不是叫他殺人放火……就說說話。”

晚上又聊,德玖才說他這些日子住在隆福寺,也在雍和宮睡過幾晚。這個叫郭德福的小警察,也是隆福寺廟裡喇嘛給介紹認識的。

李天然第二天去上班,奇怪小蘇還沒來。

他看瞭會兒報。西安那邊好像談得差不多瞭。《晨報》說張學良接受瞭英國《泰晤士報》的訪問,謂稱委員長已經同意瞭一些基本條件,什麼停止內戰,國共合作,改組政府,一致抗日。還有,蔣夫人和宋子文,可能還有孔祥熙,也要飛西安,去和周恩來商討細節。可是又有報道說,討逆軍總司令何應欽已電召正在意大利度假的汪精衛回國,共商國是。

最有意思的是,平津古玩商三人,攜名人字畫多件,去陜西售賣,適逢陜變,現仍被困,財物被搶一空。

隻能算他們倒黴瞭,可是李天然心中還是嘆瞭口氣。不錯,說是“國傢興亡,匹夫有責”,那這次西安事變,不論國傢因之而興,還是國傢因之而亡,又該哪個匹夫負責?

他快九點出的傢門。天可變瞭。空中飛著灰沙。冷得他穿著早上才給捎回來的皮統子,脖子上繞著圍巾,頭上戴著氈帽,也隻能說是勉強應付。天上隻看得見那麼幾個星星,一閃一閃,越閃越冷。他一出胡同就叫瞭部車。拉車的說是頂風,要加錢。

李天然在白塔寺廟門口下的車。街燈亮著,人一個也不見,店鋪全上瞭門。就一傢有燈,就是對街那個羊肉包子鋪。

他推開瞭木門,裡頭還有個棉佈簾。一陣暖暖的熱氣撲面而來。他一眼就瞧見瞭師叔,就那桌有人。

他在德玖旁邊坐下,面對著門。對座是個還穿著制服的警察。德玖給介紹,隻說是李先生,在協和醫院做事,“這位就是郭警官郭德福,督察處二科,管……管什麼來著?”

姓郭的沒答碴兒。

李天然在暗暗燈光之下打量這個小子。白白的臉,瘦矮個兒……

“九爺說您有事兒?”口音河北,聽不出是哪兒。

“唉……”李天然點瞭點頭,面對面瞭,不如單刀直入,“朱潛龍,我們都管他叫大龍,他該我們傢一筆錢,還不少,一直也沒消息,才聽九爺說是在便衣組。”

姓郭的又不說話瞭。德玖給李天然倒瞭一杯,又叫瞭半斤,“往你們局裡掛電話,都說沒這個人。”

李天然舉杯敬酒,“給指點指點,絕不麻煩您旁的事。”

“該您多少?”

李天然心踏實瞭點兒,隻要問,就有戲唱,“一百三十兩金子。”

郭德福顯然嚇一跳,喝瞭口酒。

德玖順著幹瞭,“不會害你,我信得過他。你信得過我。”他舉壺給三人添酒,“李少爺也不會白叫你幫這個忙。”

李天然覺得熱瞭起來。他有點兒後悔昨晚沒問師叔該給多少。剛才既然開口說瞭個一百三十兩,那就隻好以這個數目為準。

他起身脫瞭皮袍,摘瞭氈帽,順便從口袋掏出瞭那條,坐瞭下來,在桌面上推到郭德福前頭。

小警察又嚇瞭一跳,趕緊用手蓋著,直瞪著李天然,說不出話。

“就這一回,”光是小棉襖舒服多瞭。他又舉杯敬酒,“往後絕不敢再打攪。”

德玖緊跟著補瞭一句,“又不是打聽你們局裡辦的案子,隻是問問組長這個人。”

姓郭的略略遲疑,還是把金條揣進瞭胸前口袋,“不瞞您二位,我幹瞭也七八年瞭,也就隻見過組長一回……”

李天然和德玖一動不動,靜靜地聽。

“不知道是誰,反正是上邊介紹進來的,大前年吧?……好像是請來教拳。怎麼當上便衣,我也不清楚……”

“便衣組在哪兒?”

“跟偵緝隊一塊兒。可是不打一個門走……便衣組進出在鷂兒胡同後邊……北邊兒那條……沒掛牌子,也沒人站崗……”

他不時就扯得遠瞭點兒。口氣像是局裡上上下下,對便衣組這幫哥兒們,又恨又怕,又忌妒又沒轍。他一會兒像是捧,說什麼肅清瞭天橋幾傢暗娼私窯,賭館煙館。可是一會兒又罵他們到處欺壓勒索,包自己人的賭場窯子大煙館,還包走私……

李天然覺得這麼亂扯下去不是辦法,趁空插瞭一句,“這幫子人有這麼大能耐?後頭誰給他們撐腰?”

“誰?誰不知道有個卓老太爺。”

“哦,什剎海卓傢,怪不得……”李天然頓瞭頓,覺得值得試試,“聽說還有日本人。”

“聽說……”

“怎麼說?”

“到底怎麼說,不清楚……反正是說組長有批弟兄,其中也有小日本兒。”

“小日本兒有個名兒沒有?”他不想由他來提羽田。郭德福搖搖頭,“那我不知道。”

李天然有點兒急,“組長傢住哪兒?”

“聽說前門外。”

“前門外哪兒?”

“不清楚……”他咽瞭口唾沫,“隻是聽我們處裡人說,他東城也有個傢……”

“沒地址?”

“沒。”

“前門外有個傢,那東城是個什麼傢?”

“什麼傢?養瞭個姘頭唄……”

“哦。”

“名兒可好,叫‘東娘’……”

“東娘?”

“東城的娘娘。”

“還有什麼?”

“沒瞭。”

李天然覺得這樣子不行,他抿瞭口酒又問,“那他每天都去便衣組?”

“不清楚……我是在總局當差,偵緝隊,特警隊,內區外區派出所的事,我不清楚……”

李天然又抿瞭口酒,“這位朱組長,現在什麼模樣兒……我有幾年沒見他瞭。”

“呦……”郭德福瞇起瞭眼,想瞭一會兒,“身上挺結實,四方臉……我見的那回,留瞭個小平頭兒……寬下巴……個兒跟……比您矮點兒……粗眉大眼……”

這個模樣的確像是朱潛龍。李天然眼角瞄見師叔掃瞭他一眼,“還有什麼別的?”

“長相兒就我說的瞭。”

“別的……朱潛龍那夥兒人,有個名兒嗎?”

“名兒?”

“名兒!幹這一行,總得有個名兒……像什麼青紅幫,一貫道,天橋四霸,哥老會……黑龍門。”

“黑龍門?聽過……是不是他們這夥兒人就不清楚瞭。”

好小子!他發現這個姓郭的一說到節骨眼兒就扯開瞭。沒關系,可是還是逼問瞭一句,“你不在裡頭?”

“我?!……”郭德福滿臉不解,張大瞭嘴,“我這塊料?……可連個邊兒都沾不上啊……”

李天然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就換瞭比較溫和的口吻,“該上哪兒去找你們這位便衣組長朱潛龍?”

“那我可不知道……不過組長該您的這筆錢……”郭德福喝瞭一口酒,用手背抹瞭抹嘴,“可不能上便衣組去要……”還沒說完就笑瞭起來。

李天然跟著笑瞭,敬瞭他一杯,“這我明白……”好小子,居然來逗我,“就算在大街上碰見瞭,不管討不討得瞭債,都請郭警官放心,在下絕不提您的貴姓大名。”

門口棉佈簾給撩開瞭,一股子冷風跟著吹瞭進來。郭德福立刻收起瞭笑臉,低下瞭頭。李天然望過去,是兩個拉車的,縮著脖兒,吹著手,坐瞭下來。

“郭老弟……”半天沒吭聲的德玖向郭德福敬酒,“聽我九爺一句話……”聲音表情都很嚴肅,逼得姓郭的註意聽,“這條金子,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憑你那份差事,十年也攢不下來……”德玖頓瞭頓,“北平這兒也沒什麼好待的……是不是?……再說,你在二科管什麼?不就是管繕寫嗎?你看現在這個局勢,要是日本人真打瞭進來,你幹下去是日本走狗,不幹就上街要飯……”德玖掏出瞭旱煙點上,噴瞭幾口,“當然,也不準兒給小日本兒拉瞭去東北挖煤……”他向姓郭的又敬瞭杯酒,“我看不如幹脆明後天,告個長假,回你保定去吧!”

郭德福垂著頭。

“有瞭這點兒本錢,做個小買賣什麼的……”

姓郭的沒再言語,連頭都沒點,披上瞭草黃棉大衣,就走瞭。

德玖招呼掌櫃的,叫他下一籠好瞭,再給拿二十個,接著又給自個兒添瞭點兒酒,“大寒,多給瞭點兒。”

“我身上就這條,零的不到三十元,給不出手。”

“也沒什麼。”

“好在是羽田的。”

“好在……回去把他說的好好兒縷縷。反正確知有這個人,還活著,還在北平。”

掌櫃的上瞭兩大盤包子,還冒著氣。德玖伸手拿瞭一個,也不怕燙,隻蘸瞭點兒醋,“趁熱……”

李天然也拿瞭一個,“我還是有點兒擔心……輪不到我,可是您要是栽瞭個跟頭,那我的罪過可大瞭。”

“大寒,別說這些話……”德玖邊吃邊說,“咱們這幾天小心點兒,多留點兒神……要是覺得有人在跟,那多半是這小子裡外都吃……”他抬頭一笑,“那我德玖可叫他……吃不瞭兜著走!”

他們離開包子鋪的時候,都快十二點瞭。風還在刮,空中亂飛著片片雪花。地上薄薄一層白。

“掌門,您沒聽說?外頭的小子都在傳什麼‘燕子李三,重返人間’……隻是,”德玖拉緊瞭老羊皮襖,“‘俠隱’聽起來老瞭點兒……”

李天然好好兒睡瞭一覺。早上醒來,徐太太給他熬好瞭一小鍋粥,買瞭兩套燒餅果子。可是師叔已經走瞭。

“李先生,晚上回傢吃吧?”

李天然說回傢吃,就帶瞭小蘇的禮物去九條。

風小瞭點兒。灰灰的天空還飄著雪,可是落地就化。昨兒晚上那片白也沒瞭。地上濕濕的。

他把禮物給瞭小蘇,請她打開。她嚇瞭一跳,半天說不出話,耐心小心地解開瞭絲帶,拆開瞭包裝彩紙,翻開瞭絲絨盒,又樂又興奮地叫瞭起來。

“我可沒法還您這個禮……”小蘇聲音低低的。

李天然也有點兒尷尬,隻好逗她,“好好兒用這支筆,就算還禮。”

他離開的時候,也少許感染上瞭小蘇的快樂。再加上外頭的空氣新鮮冰涼,一點兒雜塵也沒有,吸進胸膛,像是大熱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渾身裡外都爽快舒暢。

他還是想送點兒什麼給巧紅,可是也知道這個禮不能隨便送。什剎海之後,送什麼都會把他帶上一個無法回頭的途徑。他有點兒不安,又有點兒內疚,覺得此時此刻,正事未瞭之前,他不能走上這條路。

又有那麼一絲一縷的傷感,就像烏雲漸漸遮住瞭太陽那樣,慢慢罩住瞭他。

好,禮先不送,那上煙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錢料子錢?想想算瞭。過幾天再說吧。他溜達著出九條東口,朝北往傢裡逛回去。

他沒忘記師叔的話,在胡同口兒,借著點煙,前後左右掃瞄瞭一眼。

剛進院子,就聽見徐太太在廚房裡喊,“回來啦……有好吃的!”

他往廚房走過去,裡邊一陣輕輕爽朗的笑聲,讓他心一跳。

他在院裡就瞧見瞭巧紅,站在案板那兒,一身藏青棉褲襖,胸前沾瞭斑斑點點的白面粉,半挽著袖子,臉有點兒紅。

“今兒什麼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頭兒揉著面,滿臉笑容。

“什麼日子?”

“冬至。”巧紅搶著說。

“是嗎?”他想瞭想。

徐太太捶著一小坨面,“您沒聽過,‘冬至餛飩夏至面’?”她又捶瞭兩拳,“可是我包得像是給狗啃瞭,才叫關大娘過來幫個忙。”

“你們可真講究,”李天然脫瞭皮袍,“哦,關大娘,還沒謝你給做的袍罩兒。”

“緞子面兒不套個罩兒——臟瞭可惜,也麻煩。”

“李先生外頭住久瞭,都忘瞭咱們這兒過日子的規矩瞭……冬至大如年啊!……還有人拜冬。”徐太太開始搟面,“剩瞭點兒,怕您餛飩吃不飽,再給您烙兩張餅。”她坐上瞭大鐵鍋,“您去換衣裳,這就吃。”

李天然進屋換上瞭巧紅給做的小棉襖,走到西屋,發現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廚房,“徐太太,關大娘,你們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麼行。”徐太太翻著餅。正在切蔥的巧紅也不言語。

他也不言語,到櫃子裡取瞭兩副碗筷,“多下點兒,三個人一塊兒吃。”

就要上桌的時候,李天然又去瞭廚房,借著幫忙端餛飩,把徐太太和關大娘硬給拉到西屋飯廳一塊兒坐。

薄皮兒豬肉餡兒,豬骨頭湯,蔥花,香菜,紫菜,蛋皮兒,幾滴醬油,幾滴麻油,再撒點兒胡椒末兒,李天然吃瞭兩大碗二十個,外加一張烙餅。徐太太不會喝酒,更沒喝過威士忌,可是給李天然這邊一勸,給巧紅那邊一說,才抿瞭一小口,臉唰地一下子就紅瞭。她起身按住巧紅,“坐,你今兒個不是我的客人,也是李先生的客人……我來收。”說著就端瞭堆盤碗出瞭屋。

李天然看著對面坐的巧紅,“不是說有人拜冬嗎?那我就拜個冬吧……”巧紅喝瞭一口,也回敬瞭一杯。烏黑的頭發有幾綹兒松瞭,搭在額頭。她伸手捋瞭捋,用銀簪子重新給綰住,突然發現李天然在盯著看她,臉上浮起瞭淺淺羞紅,“今兒晚上不算……”

“不算?”他一呆,“不算什麼?”

“不算是一塊兒出來……”聲音越說越小。

李天然渾身一熱,沒敢順著接下去,就起來找瞭塊抹佈擦桌子。過瞭會兒,三個人喝瞭壺香片,他把袍子錢給瞭,徐太太才和巧紅回傢。

他按不下心中的激動,光著脊梁下瞭院子。

潑在廚房門口的水早已經結成一層薄冰。李天然走瞭兩趟拳,心漸漸靜瞭下去。從西屋頂上刮進院子的刺骨寒風,也好像吹幹凈瞭他的胡思亂想。

正打算再走一趟,大門鈴響瞭。奇怪,總有九點瞭吧。

是長貴,一身厚棉大衣。後邊拉車的正給他下兩個大簍子。長貴一看李天然上身光著,嚇瞭一跳,“您沒事吧?”

“沒事。”

“給您提進去……”他跨進瞭大門,“一簍花旗橘子,一簍天津鴨兒梨……老爺吩咐的……”他把簍子擱進瞭廚房,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小姐給您的……”

李天然叫他待會兒,回屋取瞭一塊錢給他。

他披瞭件小棉襖,倒瞭杯威士忌,坐在沙發上,點瞭支煙,拆開瞭乳白信封:“T.J.,你送我的,正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Merry Christ-mas, Happy New Year.蘭。一九三六。”

他打開小盒,是一個沉沉的銀打火機。他“噠”“噠”打瞭兩下。

李天然第二天叫徐太太把水果給分成三份。一份留傢,一份叫她帶回去,一份全放進一個簍子,準備給馬大夫。

上班還是沒事。前幾天交的稿子夠用上兩個月瞭。隻有看報。

西安那邊又像是解決瞭,又像是火上澆油。《晨報》說,周恩來向蔣夫人保證“國事如今日,舍委員長外,實無第二人可為全國領導者”。《新晚報》說,楊虎城極力主張槍斃,幾乎和張學良自相殘殺。

小蘇很客氣,算是還禮,給他帶來一大包果子幹。裡頭玩意兒還真不少,有梨幹,沙果幹,海棠幹,蘋果幹,葡萄幹,桃幹,杏幹……說是傢裡叫她送的。

房門“嘣”地給推開瞭。

“聽見沒有?”金士貽一進屋就喊,“那小子叫偵緝隊給逮進去瞭!”

“哪個小子?”小蘇嚇一跳。李天然也一驚。

“還有哪個?”他掛上瞭大衣,“寫什麼‘燕子李三’歪詩那個小子,媽的!什麼‘將近酒仙’,真敢把‘將進酒’的‘進’字都給改瞭……就昨兒晚上……看這小子經不經得起修理……”他一坐下就拍桌子,“好嘛!殺人放火偷東西!不是共犯,也是同謀!”

李天然的心突突地七上八下。不是那個姓郭的,放瞭點兒心,可是無限內疚。姓李的幹的事,寫詩的受罪。到瞭傢裡還在心裡嘀咕。隻能幹等。等這位酒仙放出來再說。這得請教一下師叔,看應該怎麼辦。

下午四點,他帶著一簍子水果和圖章去幹面胡同。馬大夫非常高興,回送他的是一箱Dewar’s,說傢裡還有一塊也是他給刻的白壽山。李天然覺得馬凱醫生真是越來越中國味兒瞭。不參加同事的邀請不說,虧他還是教會派來的,也不上教堂。麗莎不在,傢裡連個聖誕樹都沒有。兩個人喝瞭半瓶威士忌,痛痛快快地吃瞭頓山西火鍋。

就這樣,他們度過瞭一九三六年聖誕前夕。

冬至才過瞭三天,夜還是很長,可是李天然還是一直睡到下午。還是給馬大夫的電話吵醒的,可是又沒全醒,迷迷糊糊地聽馬大夫興奮地說,委員長給放瞭……先飛洛陽,再回南京……還說什麼少帥親自護送……

他“哦”瞭幾聲,掛上電話,翻身又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