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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卓府堂會

李天然覺得有點兒奇怪,一連三天,北平十幾二十多份大大小小的早報晚報,就沒有一傢提到倉庫大火這個消息。不管怎麼說,就算沒死人,也應該是件社會新聞吧?

他第二天就跟師叔閑逛瞭過去。一片焦土,隻剩下幾面破墻和幾根鐵柱子。可是顯然消防隊來過,還給鐵大門貼上瞭封條。

直到十七號禮拜二,已經過瞭四天瞭,《新晚報》上才有瞭一小段報道:“本市——朝陽門內‘一宇倉庫’日前凌晨失火。警方消防人員搶救不及,庫房及存貨全部焚毀。據僑商‘一宇公司’總裁羽田次郎先生稱,‘幸好庫存不多,僅數十箱日常用品,損失約在兩萬元之下。’雲雲。”

德玖看瞭,捋著下巴胡子,沉默瞭一會兒,“這小子倒沉得住氣,悶虧吃瞭就吃瞭……大寒,這幾天小心點兒,多留點兒神……”他說他前天昨天,在東城西城泡瞭好幾傢茶館,看到至少有兩三撥兒人,全都是便衣,在到處查詢,打聽失火的事。天然說他也覺得有件事可疑,放火第二天,金士貽就已經提起瞭這件事。

當然,金主編是個報人,消息靈通。要不然就是金士貽認識羽田。可是又怎麼樣?一把火隻燒出來這麼一個結果,未免有點兒牛刀殺雞。

星期五上班。李天然交瞭三篇稿。一篇介紹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一篇關於“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英王愛德華八世和美國辛普森夫人。最後一篇是張《國傢地理》上找來的照片,美西內華達州剛建成的“胡佛大水壩”。

金士貽邊看邊點頭,“很好……”邊示意請天然坐下,“你回來快兩個月瞭,交瞭什麼朋友?”

李天然微微苦笑。

“聽說董事長跟你逛瞭趟長城。”

“是,就上個禮拜。”李天然覺得有點兒突然。

“真沒想到藍老有這份閑工夫。”

既然不像是問話,李天然也就沒接下去,點瞭支煙,默默註視著老金那身新西裝和大花領結。

“那場大火可燒得有點兒邪門兒。”

又來瞭,又不像是問話。他吹熄瞭火柴,“哪場大火?”

“哪場?倉庫那場。”

“哦,那場。”他把半根焦棒丟進瞭桌上煙灰碟。

金士貽坐直瞭身子,“沒聽見什麼吧?”

李天然笑瞭,“主編,燒火的事,還是您跟我說的……”他吐瞭口煙,忍不住又補瞭一句,“都還沒上報。”

“沒錯,沒錯……我隻是隨便說說,”他看瞭看手表,“咱們這份畫報雖然不是新聞性的,也總還沾瞭點兒邊兒……你也算是一位編輯。”

好小子,就想這麼打圓場?李天然弄熄瞭煙,站瞭起來,一本正經地,“我沒有幹過記者,也沒出去采訪過,可是您要是覺得有這個需要,我也可以去試試。”

“不必瞭。”金士貽急忙揮手,“……對瞭,待會兒咱們五點走。”

“五點走?去哪兒?”

“你怎麼忘瞭?卓傢老太太的堂會,禮都送過去瞭。”……

李天然溜達著出瞭九條東口。一片青天,大太陽,涼涼的,空氣又幹又爽。北小街上有好些老年人在板凳上曬太陽。路上人挺多,挺熱鬧。賣什麼的都有,他買瞭六串冰糖葫蘆。山藥蛋,荸薺,葡萄,各兩串。

今天又提,第二次瞭。李天然覺得那天晚上留瞭個記號是留對瞭。誰著急,誰總有點兒關系。看樣子老金是有點兒鬼。奇怪藍青峰用瞭這麼一個人……他進瞭傢門。

“吃瞭嗎?”

徐太太正在院裡曬棉被。李天然把糖葫蘆交給瞭她,說還沒吃,“不用做瞭,出去買點兒什麼吧。”

“客廳有個包兒,早上關大娘托我捎來的,說料子有剩,又給您做瞭一件……您想吃點兒什麼?”

“看著辦吧,九叔哪兒去瞭?”

“不知道,來的時候傢裡沒人。”徐太太收起瞭糖葫蘆,披瞭件棉袍,出瞭門。

沙發上那個紙包兒還綁著麻繩兒,他解瞭開來,包的是件陰丹士林佈面兒絲綿襖,一排亮亮的銅扣子,穿上瞭身,又合適又舒服。

他雙手插進口袋,覺得有樣東西,是條乳白棉手絹兒。李天然心跳加快,臉也發熱。

他點瞭支煙,半躺在沙發上,聞著柔軟手帕那股淡香,覺得巧紅也真夠大膽的瞭。留下瞭他那條藍的,回送瞭條白的。這要是再早幾年,不就是後花園私訂終身?……

他腦子有點兒亂,師父一傢的事還沒瞭,就惹上瞭這個……

“趁熱……剛出爐!”徐太太院裡一聲喊,驚醒瞭李天然。他去瞭飯廳。徐太太已經把切成片兒的醬肘子和一堆火燒擺上瞭桌,還給他夾瞭一套。他咬瞭一大口。火燒還熱著,肥的都化瞭。他叫徐太太坐下來一塊兒吃。她客氣瞭半天也沒坐下,隻包瞭兩副回廚房。

他吃瞭三副。徐太太進屋給他那壺香片續上瞭開水。

“沒什麼事,早點兒回去吧,棉被待會兒我來收。”他取瞭兩串山藥蛋葫蘆,把盤子一推,“這幾串兒你帶著,回去請老奶奶和關大娘吃……記得跟她提一聲兒,絲綿襖我穿上身瞭。”

徐太太走瞭。他又喝瞭兩杯茶,看見窗外開始夕照。好一陣沒練瞭。他下瞭院子,脫瞭棉襖襯衫,光著脊梁,從頭到尾走瞭趟拳,走得他渾身發熱,渾身舒服,渾身肌肉發亮。這才收瞭棉被,拾起瞭衣服,進屋洗澡。

下一步該怎麼走?盯羽田?怎麼去盯?他住哪兒都不知道。前幾天不是白跑瞭一趟“大陸飯店”?什麼苗頭也沒有……李天然半躺在白瓷澡盆裡,水蓋到他那厚厚的胸脯,兩條結結實實的膀子白裡透紅,松松懶懶地搭在盆邊。

巧紅除瞭沒丹青的武藝,其他都挺像。說她弱,她又很強。說她強,她又很弱。丹青不錯死得很慘,可是活著的時候,可比巧紅有福氣,誰都疼她。隻是大師兄疼得過分,讓她受不瞭。丹青不止一次偷偷跟他抱怨,“大師兄歸大師兄,可是不能什麼都是他對,怎麼說都是他有理,什麼都得聽他的……”

李天然選瞭套藏青西裝,雙排扣,再想到是去參加人傢老太太的大壽,就挑瞭根深紅淺紅斜紋領帶。最後又把巧紅手做的那條白手絹塞進上衣左胸小口袋,隻露出一小截白邊兒。

他套上瞭風衣,到瞭九條。天開始暗瞭,長貴正在大門口送藍蘭上車。

“T. J.怎麼不來看我?”

他上去扶著車門,發現藍蘭又是一身成熟的打扮,尤其是她那兩片鮮紅的唇,“老天……這是上哪兒去?”

“我一個同學訂婚。”

李天然一驚,顯然臉色上露瞭出來,“訂婚?”

“沒聽過嗎?”藍蘭隔著車門微笑,用手一撩天然的風衣,“你又是上哪兒去?”

“代表你爸爸去個堂會。”

“是嗎……”她進瞭後座。李天然替她關門,她用手一擋,“Call me.”然後自己帶上瞭門。

李天然目送著汽車紅色尾燈在揚起的灰土中消失,進瞭大門。中學就訂婚?他不自覺地嘆瞭口氣,自己不也是二十歲就成傢瞭?師妹不才十八?不就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他還沒進辦公室,金士貽就邊穿著黑呢大衣邊出瞭房間,“走吧。”二人在西口叫瞭兩部洋車。

街上的鋪子早都上瞭燈。路人還不少,車子也很擠,尤其碰上電車有人上下。他們那兩部洋車一前一後,慢慢穿過瞭鐵獅子胡同,順著皇城根奔西。

才上瞭新街口,兩部車都慢瞭下來。前頭亂成一片,喇叭聲,招呼聲,叫罵聲,好幾個警察指揮交通也不管用。金士貽在前邊車上回頭大喊,“這兒下!過不去!”

北大街上塞滿瞭車,走道上全是人,都是沒事來看熱鬧的。進瞭板橋頭條,也不見好,隻是人沒那麼雜瞭,可是一個個馬弁,衛兵,聽差,車夫,跟班,一批批拜壽聽戲的,還是把這條胡同給擠得滿滿的。

路燈全亮著。李天然老遠就瞧見卓府那朱紅大門上掛滿瞭彩燈,“可真夠氣派。”

“等你進去看看。這是以前的昆王府。七進院子,還有大花園。卓老太爺甲午那年接過來的,又花瞭二十幾萬兩銀子在上頭……”他們還沒上大門石階,已經有位認得金士貽的知賓過來招呼瞭,引著二人進瞭院子,接過瞭他們的大衣,給瞭張收條兒。

“壽堂在二院。我早上行過禮瞭……”金士貽四處張望,“你怎麼樣?”

“還得磕頭?”

“可以不必……人這麼多。不在乎你一個。你也不認識,反正壽禮上頭有你的片子……”他讓著一個個客人往裡頭走,“戲臺搭在三院兒,下午四點就開始瞭。你要是喜歡聽戲,可就別錯過……有言菊朋的《擊鼓罵曹》,還有全本兒《龍鳳呈祥》……張君秋,馬連良,程硯秋,楊小樓,郝壽臣,李多奎他們全來瞭……”有人跟他招呼,他搖瞭搖手,“本來還有梅老板餘老板的《打漁殺傢》,可惜兩位都不在北平……”他住瞭腳,跟一對夫婦握手。李天然在旁邊等著。

“對不住,有些人就不介紹瞭……你是打算跟著我走,還是自個兒去逛?”

“我看你去忙你的,我逛我的吧。”

“成,就這麼辦……哦,流水席設在東院兒……還有,花園裡頭有洋樂隊……”又有個人手拉著一位少婦在喊他。金士貽招瞭下手,轉頭說,“那我就不管你啦。”

李天然慢慢擠進瞭二院。到處掛著壽幛。正房前頭,回廊下面,院子裡邊,站滿瞭拜壽的。有的等著進去,有的剛出來。有的在那兒湊熱鬧。聲音又雜又吵。什麼打扮都有。長袍,皮統,軍裝,西裝,和服,旗衫,露肩,還有幾位全身燕尾服。他一個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先去哪兒。好幾個小孩兒在人群裡頭鉆來鉆去。三院鑼鼓聲陣陣傳瞭過來。

“李先生!”

李天然覺得非常意外,回頭,“啊,羅便丞!”

羅便丞那一頭棕色鬈發,招引瞭不少眼光。他躲過好幾個人,上來握手,“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你的北平話有點兒味道瞭。”

“吃瞭沒有?”

李天然搖搖頭。

“你知道還有盤餐嗎?流水席我去看瞭,擠不上去,十幾張大圓桌都坐得滿滿的,還有人在外邊等……我看去吃點兒外國玩意兒吧。”

“外國玩意兒?”李天然大笑,“由你來說,應該是你們傢的玩意兒。”

兩個人身材差不多,都高過四周的人半個頭,很引人註意。他們順著回廊,繞過一堆堆賓客,進瞭三院。裡頭黑壓壓一片,不光是上頭搭著棚,臺前坐滿瞭一排排聽戲的。好幾位胸前別朵紅花的招待正忙著穿來穿去,給剛進來的人找位子。正屋幾間房的隔扇全給拆下來瞭,裡邊坐著聽的大半是女賓。李天然不是那麼懂戲,可是也聽出來正在唱《武傢坡》。

“中國還有太多事我搞不懂,京戲是其中之一。”

李天然在人群中偏頭看瞭他一眼,“你太謙虛瞭。”羅便丞哈哈大笑,立刻發現有人瞪他,才壓低瞭聲音,“該罵。”

盤餐設在大花園。羅便丞帶著他從四院一道門進去。

李天然一進園子就感到這是另一個世界。而且跨瞭一個時代。

花園總有好幾畝地。北頭有座小樓。沿著圍墻還有長廊。全都掛著燈籠,還吊著一串串彩色小燈泡兒。傳統設計的大花園真是美。有林樹,花叢,草坪,假山,小溪,湖石,路徑。中間一個比他住的小跨院還大的池塘,水面上躺著半枯不枯的荷葉。塘中跨著一座木橋,連著一個水心亭,也掛滿瞭彩燈。裡面正有個人在彈鋼琴,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撥弄著大提琴伴奏。客人一圈圈,一堆堆,有的圍著草地上幾個炭火盆暖手說話,有的坐在桌邊用餐。輕輕的刀叉聲倒是沒有擾亂水亭那邊飄過來的《藍色多瑙河》。這裡的客人沒二院三院多,可是比較突出。大都是年輕點兒的,大都是洋裝。長裙子多,就連這兒的旗袍都有點兒洋味兒。

“是老師叫我來的……見見世面。你呢?”

“代表我們董事長。”

他們隨便吃著隨便拿的炸蝦、雞腿、烤牛肉,喝著紅酒,在優美的樂聲和清涼的夜晚園中用餐。

“如果城外沒有日本坦克的話,我的胃口會更好。”

李天然抬頭看瞭他一眼。

“我下午剛從南苑那邊回來,去看他們的演習,今天晚上……”他看瞭看手表,“就是現在,他們又開始實彈演習!”

“會出事嗎?”

“會出事嗎?”羅便丞誇張地反問,“你們中國人可真沉得住氣。”

李天然隻好點頭,“那倒是我們中國人的本事……”剛說到這裡,他的眼睛被前面十幾步外草坪上一批正在談笑的人給吸引住瞭。首先入目的是金士貽。

羅便丞邊吃邊四處張望,還沒有註意到李天然的眼神,“你看看這些光光亮亮的露肩,露背,露膀,露腿……蔣夫人的‘新生活運動’,好像還沒有打進卓府……”他這才發現李天然在盯著他背後,也回頭看過去,“耶穌基督!”

李天然收回目光,看瞭他一眼。

“也許我應該過去訪問一下。”

“什麼?”

“正對著我們,高高瘦瘦的……你知道他是誰?”

李天然繼續盯著那批人,搖搖頭。

“他叫山本,我在東京見過他。現在是日本旅遊協會主席……可是聽我的日本同行說,他還是日本一流劍道。”

山本不山本,他沒時間去想。那邊有四個男的跟一個穿和服的女的。是站在這位山本和金士貽中間那個,讓他的心差點跳出來。就看到半個側面,可是那張圓臉,半邊兒也認得出來。

“我陪你去。”他突然轉頭對羅便丞說。

他們起身過去。金士貽首先看見他們,跟山本耳語瞭一下,就上來迎接,“好極瞭,還有羅先生。”他攙著二人往回走。“山本先生,舒女士,羽田先生,讓我介紹兩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同行。”

那幾個人微微散開欠身,都沒有伸手。

李天然覺得自己出奇地鎮靜。

羅便丞點點頭,“山本先生還記得我?真是謝謝……請問您這次來中國和北平,是公是私?”

“也是公,也是私。”山本一張潔白清瘦的臉,合身的體服,英俊溫雅。北京話可比羅便丞的漂亮多瞭。

“我當然不便問您的私事……”羅便丞掏出瞭記事本和鋼筆,“可是公的性質是哪一方面?”

“私事也可以回答,不過拜訪老友,遊山玩水……至於公事,中日最近通航,我來華北觀察一下運作情況。”

李天然站在旁邊不動聲色,隻是禮貌地聽。可是眼角一直圈住羽田,發現羽田也隻是站在那裡禮貌地聽,似乎沒有覺察出天然的目光。

山本的神態表明訪問結束,同身邊那位舒女士一點頭,就離開瞭。羽田和金士貽立刻尾隨著走去,連再見都沒說。

李天然看著他們走瞭十幾步,低聲對羅便丞說,“不陪你瞭。”

羅便丞有點兒詫異,可是隻補瞭一句,“保持聯絡。”

天然不想讓羅便丞看出他的目的,更不能叫前邊那夥兒人看見,就先隻用眼睛跟隨著羽田。

他移動瞭幾次腳步,繞過瞭兩堆人,在一排松樹下頭,借著點煙,瞄見那夥人送山本和舒女士到瞭北端那座小樓,似乎是在告別。他一支煙抽完瞭,山本和那個女的才進去。羽田和金士貽回頭走過來,上瞭一條小徑,消失在一群群賓客之中。

他跟瞭過去。小徑盡頭是道小門。他們兩個像是已經出瞭園子。

四院的人少瞭一點兒,都像是擠不進三院聽戲的人在談話,還有一陣陣麻將聲。李天然心中有點發急,羽田他們一晃眼就不見瞭。他左推右讓,穿過瞭響著鑼鼓的三院。這兩個小子沒這份閑工夫聽戲吧?他穿過瞭二院到大門口。有不少客人正在離開,幾個門房忙著叫車子,喊司機,取大衣,領賞。也不見羽田。

他出瞭大門。胡同很亮。一部部汽車擠著洋車,有的進來,有的出去,各種喇叭聲,亂成一片。也不見羽田。

媽的!他心中罵瞭自己一句,慢慢往回走,更仔細地搜查四周人群。一張熟臉也沒有。羅便丞也不見瞭。

不是有七進院子嗎?他繼續搜過去。

五院比較靜,東房一排門都關著。穿院子走都聞得見一股子大煙味兒。他隻在門洞瞄瞭下六院。屋裡燈挺亮,好像都是女客,院子裡一群丫頭在說笑。他沒進去。

他隻有認瞭,再又安慰自己,盯上瞭又怎麼樣?當場宰瞭他,還是跟著人傢車子回去瞭再殺?三院戲臺上正在“勸千歲……”,進瞭二院,廊上一陣爽朗的女人笑聲使他轉移瞭視線。

“密斯脫李!過來!”又是金士貽,在東屋門口一小圈人當中招呼他,“再給你介紹幾位朋友……”

回廊上頭的燈挺亮。他看到還有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可是沒有羽田。

女的一身閃閃亮亮淺紅中袖旗袍,蓬松的長發。他覺得有點兒面熟。快到跟前才想起來,是車裡跟藍田一塊兒那個。

“李天然李先生,我們畫報的英文編輯,剛從美國留學回來……這位是我們的卓公子,卓世禮公子,今天這個堂會就是給我們少爺的祖母大人辦的。”

李天然覺得這位少爺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個兒比他矮點兒,也胖點兒。手握得倒是很緊。穿的可是一身長袍馬褂。

“這位小姐是我們的北平之花,唐鳳儀女士。”

她先伸的手。無名指上一枚豌豆大的金剛鉆。手很柔軟,冰涼……對瞭,還上過畫報封面。

“這位是楊先生。我們卓少爺的副理。”二人握手。李天然立刻覺察出這小子練過武。卓少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隻瞄著天然結實的身子,“李先生喜歡運動?”

“打打撞球。”

“誰有煙?”唐鳳儀沒在問誰,可是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地望著天然。

後邊楊副理“咔”的一聲打開瞭一個金煙盒。唐鳳儀也不看,取瞭一支。“咔”的又一聲,打火機響瞭。

“幸會。”卓世禮板著臉,說完轉身。

唐鳳儀朝著李天然頭上輕輕噴瞭長長一縷煙,慢慢跟著回身,“幸會。”聲音有點兒沙,非常嗲。

金士貽有點兒尷尬,“我得去陪陪。”轉身追瞭上去。在回廊盡頭拐彎的時候,那位楊副理偏著頭,上下打量瞭李天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