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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跨院

他很快吃完老劉剛買回來的燒餅、果子、焦圈兒、甜豆漿,回房套上瞭馬大夫那件短褂。

今天不用上班。天兒又好。他記得燈市口上有幾傢綢佈莊,還有賣絨線的。找瞭過去,挑瞭幾尺黑佈,幾斤黑毛線。大街上挺熱鬧。路上來往的人有說有笑,優哉遊哉,連幹活兒的都不急。

這兒的人真會過日子。他也優哉遊哉地,順著內務部街往南小街溜達過去。

他沒再猶豫瞭,拍瞭拍虛掩的木門,輕輕喊瞭聲,“關大娘?”

關巧紅在院裡喊他進來。他推開木門,看見關大娘正坐在正屋門前,跟老奶奶和徐太太剝栗子吃。他點點頭,打瞭個招呼,跟著關大娘上瞭西屋。

她先把手上幾個栗子放在桌上,“嘗點兒,徐太太剛買回來。”又端把凳子請李天然坐,“夾袍昨兒晚上給您趕出來瞭,正好天兒涼,您試試。”

李天然脫瞭短褂,接過來夾袍。

是該穿夾的瞭。他套上瞭新的藏青色襯絨夾袍,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從鏡子裡他看見關巧紅在他後頭上下打量,又繞到前頭拉瞭拉領子,幫他系脖上的銅扣。

她今天穿的是他第一次來那天那一身兒,灰褲褂兒,綠緄邊兒,還是沒塗脂粉,清清爽爽,黑黑的頭發還是結在後面,幹幹凈凈的白皮膚,光光滑滑的瓜子臉,黑黑亮亮的眼珠兒,隻是那細長的手指,剛進屋,碰到他脖子有點兒涼涼的。

“還有幾件活兒。”

“成。”

李天然打開瞭紙包,取出那幾尺黑佈,“手絹兒。”

“手絹兒?”她瞄瞭桌上的佈一眼,有點兒迷糊,“黑手絹兒?”

他頓瞭頓,“耐臟……”就沒接下去瞭,用手比瞭比,“差不多這麼寬,四方的,打個邊兒就成。先下下水。”他推開瞭黑佈,“就這點兒料子,看能做幾條就幾條。”又在拆另一個紙包,“忘瞭先問你,會打毛線嗎?”

“會是會,隻是打不出什麼花樣兒。”

“用不著……一針一針那種就行,沒花樣兒。”

“平針?行。織什麼?毛衣?背心兒?手套兒?”

“帽子。”

“沒打過……有樣子沒有?”

這倒把他給問住瞭,“沒樣子……你見過他們溜冰的頭上戴的那種?沒帽簷兒,圓圓的包著頭?”

“哦……像個瓜皮帽?”

他笑瞭,“差不多,再長點兒,拉下來可以蓋著耳朵,不拉可以疊上去。”

“試試看吧,不成拆瞭再打。”她用手比瞭比他的頭,一雙黑眼珠直轉溜,“喲嗬!壓頭壓耳黑帽,黑手絹兒蒙臉,再穿身黑,綁上褲腿兒……這不成瞭小說裡頭說的夜行衣靠瞭?”

李天然一下子醒瞭過來。他微微一笑,面部表情也隨著一動,“我喜歡黑的。”

他回傢路上越想越覺得自己昏瞭頭。怎麼可以給人機會聯想?他在腦子裡一再重復剛才那一幕。巧紅一臉天真,應該隻是無心無意地逗著玩。他稍微安瞭點兒心,可是還是提醒自己,往後連這種可以逗著玩的機會都不能給任何人。

“您真是穿什麼都像樣兒……”劉媽接過來他胳膊上搭的另一件夾袍,用手摸著,“關大娘的活兒可也做得真好。”

李天然不想再出門瞭。他又開始翻那些舊雜志。反正一個禮拜給它交一篇,不難打發。他決定以照片為主。挑幾張他喜歡的,別處不常見的。這樣也可以少寫幾個字。

照得好的,有意思的,可太多瞭。加州沙漠那張,希特勒和墨索裡尼那張,紐約的時報廣場,巴黎的咖啡館,柏林的夜總會,黑人爵士樂隊,美西偷搭火車的流浪漢……最後決定用的也是張老照片,可是實在過癮,是電影《金剛》的劇照,大猩猩正在爬“帝國大廈”……他突然聽見外頭有陣聲音,知道馬大夫回來瞭。

他又抽瞭支煙才出他的房間。劉媽已經在大客廳預備瞭一壺茶。過瞭會兒,馬大夫銜著煙鬥進瞭屋。

“玩得好嗎?”

“很好,謝謝。”馬大夫坐瞭下來,等劉媽倒完瞭茶,“這兒沒事瞭……”喝瞭一口,等她出瞭屋,“日本人可真多,每天遊山都會碰上幾撥兒。”他又喝瞭口茶,“山上葉子全紅瞭,下瞭場雨,又掉瞭不少……他們租瞭個莊院,在櫻桃溝,還記得嗎?”

“記得……後山有塊幾丈高的大石頭。”

“還在那兒……”馬大夫點上瞭煙鬥,“你這幾天都幹瞭些什麼?”

李天然講瞭講,幾句話就交代完瞭。馬大夫沒言語,默默地噴著煙。李天然又等瞭一會兒,“我該找個房子瞭。”

“我這兒還不夠舒服?”馬大夫笑瞭起來,“也好……可是不用這麼急,麗莎不是要過瞭年才回來?”

這找房子的事很快就傳到瞭劉媽耳朵。老劉也問說要不要他上茶館去打聽打聽,看看東四一帶有什麼合適的。馬大夫說不用瞭。等第二天下午李天然從報社回來,馬大夫剛送走一位老太太病人,就把天然叫進瞭西屋診室。

“我沒記錯,還是去年跟我提的,”馬大夫洗完瞭手,“胡老爺公館……就在東直門南小街附近……”

“什麼房子?”

“算是個四合院,不過是個小跨院。胡傢宅院很大,是他們花園裡另外起的……你先過去看看……這位胡老爺子在我這兒看病,總有三年瞭吧……唉,都是富貴人得的富貴病……”

“有錢還分租?”

“富貴人除瞭得富貴病以外,還老是招惹些富貴麻煩……三年前吧,這位胡老爺,五十剛過,已經有瞭兩房小的,突然在天橋看上瞭一個十八歲的大鼓妞兒。可是大太太說什麼也不許這個唱大鼓的進門。胡老爺隻好在他們傢花園,緊靠著外院,又蓋瞭一座小跨院,還另外開瞭個門……就這麼,還是給接回來瞭……”

馬大夫把桌子收拾好,“可是不到半年就跑瞭,到現在也不知道跟誰……老劉在茶館兒裡聽說,是個南邊來北京上大學的少爺……也有人說是天橋戲園子裡一個武生……反正就打那會兒開始,胡老爺就有瞭胃病,我也多瞭個病人。”

“這位胡老爺是幹什麼的?”

“什麼也不幹,早上遛鳥兒,晚上聽戲,要不就和姨太太們抽煙打牌……他老太爺給他留下大把錢。”

“他老太爺又是幹什麼的?”

“好像也不幹什麼……可是人傢可有個好弟弟……是個太監。”

馬大夫在診室門口喊瞭老劉進來,叫他陪著去看胡老爺的房子,說去過電話瞭,又說路不算近,開他車過去。

李天然開著老福特出瞭九條東口。南小街沒電車也挺擠。老劉一邊在旁指路,一邊說胡老爺給唱大鼓的蓋的小院子,已經給封瞭好幾年瞭,現在要租出去,大概是傢產坐吃山空,給折騰得差不多瞭。

他們剛過陸軍醫院,老劉就說拐彎,進瞭王駙馬胡同,立刻瞧見前頭一座大宅院門前站著一位中年人。李天然才靠墻停瞭車,這個人就上來招呼。老劉在車裡小聲兒說,這是胡老爺的管傢,姓孫,外頭人都管他叫孫總管。

二人下瞭車。孫總管兩步搶上來一哈腰,“李少爺?我們老爺吩咐過瞭……請這邊走……”

他們沒進大宅門。孫總管半側身領著又往前走瞭十幾二十來步,到瞭一個小點兒的紅門,門虛掩著,他一推就開瞭。

一穿過大門洞就進瞭前院,南邊一排倒座。院子正當中一個大魚缸,有半個人高。北面臺階兩旁各一個大花盆,可是空的,沒花沒樹,東西北房的門窗大開著,白粉墻紅柱子,回廊地上濕濕的,像是剛灑過水,就這麼一進院子。老劉說他在這兒等,孫總管陪著進各屋去看。

房子看得出來才給清理過,至少把封瞭幾年的氣味全給洗刷幹凈瞭。東房西房裡頭還有幾件紅木桌椅。北房比較完整,中式西式傢具都有。正房後頭的臥室非常寬暢,中間一座大銅床,還有帳子,新的。再裡邊是間蠻大的西式洗手間。

“這北屋後頭是哪兒?”

“後邊是花園。”

“從這邊過得去嗎?”

“呃……本來正房西邊兒墻上有道門通,現在給釘上瞭。”

“那這個跨院兒四周都是什麼?”

“後邊、北邊兒是花園,再過去是西頌年胡同,也是後門。您剛才進來的大門在王駙馬胡同上。跨院東邊兒是個小胡同,扁擔胡同。我們這座宅院兒三面兒臨街。”

“出去看看。”

他們出瞭大門。李天然叫他們在門口等,自己一個人繞著外墻走。花園裡的樹不少,也挺高。扁擔胡同的確很窄,跟煙袋胡同差不多。緊靠著這小胡同的東房有三面窗,都比人高。拐角有根電線桿,不知道晚上有多亮,能照多遠。

李天然很喜歡。倒不是房子有多好,而是位置好,尤其後邊接個大花園,必要的時候,他有好幾個地方進出。

他一直走到西頌年。看上去跟王駙馬差不多。這個時候,胡同裡沒什麼人。一眼看過去,左右兩邊也不像有什麼大雜院。他原路回去,跟孫總管打聽瞭一下。大門有外國鎖。暖氣電燈自來水都現成。要檢查一下,好幾年沒開瞭。

他回去路上問老劉,這樣一個也算是獨門獨院的房子,每月得多少錢。老劉不敢說,猜也不敢猜。回傢問,馬大夫也搞不清楚,隻是叫他別急,讓他去問問看。

當天晚上,馬大夫告訴他,“每月三十五。”李天然也不管行情對不對,叫馬大夫立刻掛電話,說他要瞭。

這一下子李天然可忙瞭起來。第二天下瞭班又自個兒敲門去看瞭一次。回到幹面胡同,找來瞭老劉和劉媽,交代他們辦點兒貨,什麼枕頭棉被褥子,茶壺茶杯茶碗,筷子盤子碟子,還有廚房要用的,反正是,住傢過日子需要些什麼,都叫他們給準備,再給想想別的。

他自己也跑瞭幾趟王府井和西單,買瞭些毛巾胰子什麼的。他又向馬大夫借瞭一百元。

馬大夫在旁邊瞧著好玩,“天然,你這幾天像是小孩兒等著過年。”

禮拜三那天,馬大夫抽空陪著他去胡公館簽瞭一年的租約。胡老爺竟然一身長袍馬褂。李天然發現他才五十幾就已經老成這個德行,一臉沒勁兒,眼睛都睜不開,大概是還沒抽足瞭煙。

馬大夫說去看看他新傢。兩個人進瞭小跨院。李天然發現大花盆裡給栽上瞭樹,認不出是什麼,倒是有半個多人高。大魚缸裡有瞭水,還沒魚。廚房感覺上很齊全,油鹽醬醋都有瓶有罐,灶邊一大筐煤球兒。馬大夫說一個人住,最好再弄個小電爐,生火太麻煩。

到瞭西屋,飯桌上很顯眼地擺著三個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裝得很漂亮,還有彩色絲帶。李天然就知道是馬大夫送的。

“這是你北平第一個傢……嘿!是你自個兒的第一個傢。我要是不送點兒什麼,麗莎、馬姬,會怪我一輩子……我知道你用得上,隻希望你喜歡。”

三個大盒小盒裝的是個美國咖啡壺,全套英國藍白瓷的糖杯奶杯咖啡杯碟。

李天然非常喜歡,非常高興,非常感動……

第二天禮拜四,馬大夫一早去瞭“協和”,他也去報社晃瞭一圈。金主編和小蘇都在。這還是他來瞭之後第二次見到金士貽。他給瞭他們新地址,說找到房子瞭。金士貽沒提他頭篇稿子,也沒提昨天他給小蘇那兩篇,隻是堅持為他喬遷請客。李天然說等他先安頓下來再說。

他下午不到半小時就把東西收拾好瞭,又給瞭老劉和劉媽每人十元。

他先打發老劉上胡同口去給叫輛車,又請劉媽給他找個合適的人,收拾屋子,買菜做飯,洗洗衣服什麼的。可是不住在傢裡。

李天然就這麼住進自個兒的房子瞭。他隨身也沒什麼東西,隻多瞭幾件大褂和夾袍。他每個房間走瞭走,開瞭燈,關瞭燈。回到正屋,想喝杯酒,可是什麼酒也沒有。想喝杯茶,可是沒火,是需要個電爐。他半躺在綠色絲絨沙發上抽著煙,想想還有什麼需要買的。應該有個冰箱,附近總有送冰的。還有,劉媽給他找到人之前,傢裡總要有點兒可以放幾天的吃的。還有,應該看看這一帶的情形。

他出瞭傢門先往東走。一過扁擔胡同就到瞭蔣傢胡同,再過兩條小街就到瞭城墻根。他又往北走。不遠就是朝陽學校,占地不小。過去是東直門大街,挺熱鬧,車不少,進城出城的都有。他路過一傢五金行,買瞭個電爐,完後順著南小街下來。這才又發現王駙馬胡同對街就是十二條。

李天然很滿意。這一帶除瞭學校醫院之外全是住傢。倒是有好幾個大雜院兒,可是打門口兒經過,並不覺得有多雜多亂。

這麼繞瞭一大圈兒,回傢插上瞭新電爐,坐上瞭水,可是找瞭半天才找到茶葉。他沏瞭一壺,搬到院裡坐,天有點兒涼瞭,可是涼得挺舒服,尤其是披著夾袍。正在愁晚上吃什麼,門鈴突然響瞭。

是藍蘭,扶著一輛自行車。

“T. J.,我是頭一個嗎?”

“你是。”

李天然幫她把自行車抬進瞭大門,靠在門洞墻上。藍蘭一身學生裝,美國學校那種學生打扮。白色尖領棉毛衣,藍白格子褶裙,剛過膝蓋。白短襪,白短鞋。一根銀色絲帶紮住瞭後面的黑發。她一進大門就從自行車前筐子裡取出一個大紙盒,又把背著的一捆紙卷交給瞭天然。二人進瞭北屋,他把東西放在沙發上。

“先帶我參觀。”藍蘭非常興奮,到處在看。他領著她走瞭一圈。

“院子裡還少幾盆花。這個客廳應該掛窗簾兒,睡房也該掛……還有,席夢思銅床還勉強,可是那個化妝臺太女人味兒,得換……”

“我兩個鐘頭前才搬進來……還有,要不是我剛買回來一個電爐,你現在連茶都沒得喝。”

藍蘭還在左看右看這間北房,過瞭一會兒才好像想瞭起來,“快打開看,是我爸送你的。”伸手從沙發上拿起瞭那捆紙卷遞給瞭他,“先拆這個。”

他一看就知道是字畫。打瞭開來,果然是。陳半丁的春夏秋冬四幅花卉。

“謝謝藍老伯……可是沒掛鉤。”

“我帶著哪!送禮送到傢!”她從還背著的小皮包裡掏出來四個銅鉤,“待會兒我幫你,再看下一個包。”

不很輕,大概是杯子。打瞭開來,果然是。一套八個玻璃杯,四高四矮,沒有花紋,底厚杯沉。

“這一套算是我和哥哥送你的……先掛畫,完瞭出去吃飯,it’s on me!”

李天然找瞭個凳子。藍蘭遞一卷,他掛一卷,就掛在北墻。她站在那兒指點,一會兒秋不正,一會兒春再左邊點兒,搞瞭半天,她才滿意。他下瞭凳子,退瞭幾步看,也很滿意。

天剛黑,南小街上還有不少人,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還沒上門,可是都上瞭燈。二人慢慢走著。藍蘭說不遠,就在北小街上,一過東直門大街就到。說是傢俄國餐廳。她同學凱莎玲傢裡開的,叫“凱莎玲”。

餐廳是座紅磚小洋樓,就在俄國教堂胡同口。客人不少,也很吵。領班認得藍蘭,帶他們上樓。二樓地方不大,隻有三張桌子,兩張有人。他們入座。領班點上瞭蠟,說凱莎玲的父親正在廚房忙,她跟母親姐姐弟弟出去瞭。又說今天的蝦好。

蝦炸得非常好。剛吃完,凱莎玲的父親,還戴著廚師白帽,系著白圍裙,出來看藍蘭,又叫侍者上咖啡的時候送一盤奶油栗子粉。藍蘭一副主人派頭,替天然點瞭一杯白蘭地。自己繼續喝著剩下的小半杯白酒。

她說她們畢業班明年全要離開瞭。十幾個外國學生全回國上大學,剩下幾個中國學生也都要去美國念書,連凱莎玲這種白俄都要去美國。

她的聲音表情都有點傷感,兩眼空空,“人生難道就是這樣?相聚一場,歡歡樂樂,然後曲終人散?”

李天然無話可說,抿著白蘭地,註視著一閃一閃的燭光,“是,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原路走回傢,俄國教堂的鐘聲響瞭十下。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幾盞路燈不聲不響地亮著。兩個人就這麼並排走著。藍蘭幾次想要說話,可是又沒說,最後問他要不要再去北京飯店坐坐。李天然看看她,沒回答,隻是開瞭大門,把自行車提瞭出來,又陪她走回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