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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我實在聽不下數學老師在講什麼。

屋子裡暖氣燒得很沖,屋子裡的四十八張小臉紅乎乎的。如果我睜眼看著數學老師,幾分鐘以後,我就隻能看到老師碩大整齊的牙齒,然後從裡面骨碌骨碌滾出一個一個音節,仿佛一個個亮亮的骰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但是毫無意義的響動。所以我索性用課本,教參及習題集在課桌上壘起高高一堵墻,擋住數學老師雄壯而潔白的牙齒,自己翻出一卷《小山集》,有一搭無一搭地念。對於數理化,我每學期都是自己把教科書念完,找一本習題做完,然後就考試,及格問題不大,比及格線高多少,就看老師的心情和我的蒙性瞭。剩下的上課時間,我胡思亂想,看各種雜書。

我佩服那些刻苦用功看正經書的學習牲口們,老師們經常暗示我們,由於有他們的強勢存在,我們這種混混的將來會很悲慘的。我們班上最著名的牲口是個豐滿而俏麗的胖燕,她的臉頰永遠桃紅。她為瞭專心聽講,和老師反復央求,調到瞭第一排,安穩靜好地坐著,仿佛一座燈塔。除瞭上廁所,胖燕一動不動。我問張國棟,胖燕吃什麼?張國棟說,她吃智力糖。智力糖是白色的糖塊,做成12345的形狀,還有加減乘除各種符號。胖燕的吃法是先吃個1再吃個加號再吃個4再吃個等於號,最後吃個5。即使這樣,胖燕還是長肉,她周圍的人反而是越來越瘦。最慘的是桑保疆,他和我換瞭座位,進入瞭胖燕的輻射范圍,三個月之後,被割瞭闌尾。第四節課快結束的時候,我和張國棟常感覺饑餓難忍,就看看胖燕,她思考或是生氣的時候,隔瞭幾排座位,我們還能聞見燉肉的香味。有一陣,張國棟對胖燕產生瞭某種迷戀,在胖燕離開座位上廁所的極短時間,張國棟一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到胖燕的椅子上,閉上眼睛,身體左右蹭蹭。張國棟回來告訴我:“溫暖極瞭。”

在看雜書的過程中,我常常會沉浸在各種幻想之中,但是,隻要是白天,我基本不會性幻想。有時候,我想像老流氓孔建國突然年輕瞭,重新帶瞭一幫兄弟和白虎莊中學的“虎牙”團夥火並。地點就在窗戶外面,就是學校門口的那條街,對面是中國青年報印刷廠和簡稱“雞院”的機械工程管理學院。我坐在靠窗戶一排,老師背對我的時候,我欠起身子,就能看見。火並使的傢夥還是冷兵器,我喜歡冷兵器,更直接更體現人的價值,板磚、管叉、釘瞭釘子的大頭棒子。我聽見老流氓孔建國的叫喊,我喜歡他的叫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簡單的說就是“我一定要滅瞭你。”我嗓子不好,我隻會用嗓子發音,老流氓孔建國的叫喊是一種從肛門、大腸、小腸、然後直通胸腔、噴出嗓子的發音。這種聲音我聽過兩次,之後隨便什麼時候都能想起來,我想,如果這種聲音喊多瞭,可能出現書裡說的:肝腸寸斷,就是大腸小腸都震斷瞭,屎尿都漏在肚子裡。有時候,我想像一個大我許多的姐姐來接我。大多少,我並不清楚。我那時分不清二十幾歲、三十幾歲或是四十幾歲。長相一定要好看,但是不能像大車、二車,也不能像女特務,甚至不能像朱裳。頭發是黑的,好的,順的,如果散下來,搭在胸前,將將蹭著乳房,甩在肩後,將將過肩胛上脊。但是,我最喜歡的是這種長短的頭發盤起來的,別一根墨綠色的中華HB鉛筆或是清早期的老白玉簪子,一絲不亂。身材不一定是大奶,但是腿很長。她最好會開車,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找我,要帶我到哪裡去。我喜歡坐美人開的車,我坐在旁邊,肆無忌憚,口無遮攔,看窗外的風景和窗內的美人。風景好的時候,美人笑的時候,把左手放在美人的右腿上,問:是不是不征求你同意就把手這樣放的人就是流氓?你不開車的時候,發生這種事你一定會大嘴巴抽他?美人在專心開車,不像平日裡一樣過分專註於自己的美麗,所以格外好看。

有時候,我想像朱裳。我閉上眼睛,朱裳就在身旁,我聞得見她的味道,那是一種很綜合的味道,包括她使的香皂、擦臉油、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粉,露在外面的頭發、手臂,還有包裹在衣服裡的身體。我聽得見她玩紙片的聲音,她手上總要玩點什麼,比如把一張不大的紙片疊來疊去,很久的後來,她告誡我,一定不要把電影票或者車票交給她手上,一定在二十分鐘之後折疊摩搓得面目全非。我知道,這空氣裡,有朱裳呼出的氣體,我用嘴深吸一口氣,我慢慢咀嚼。

屋裡很熱,吱吱的熱氣在玻璃窗上熏出一層朦朦的水霧。我握瞭拳頭,將拳底按在籠瞭水霧的窗上,窗上就有瞭個小足印。周圍還是水霧,而足印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窗外的冬天。按一下,再按一下,再按一下,就有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足印,在朦朦的水霧裡通向遠方。於是一個戴藍色小尖帽的小妖怪就順著那串小小的足印,歪斜地走進窗外的冬天。

窗外的冬裡是幾排樹。樹謝光瞭葉子,顯出一絲絲散開的層次繁復的枝。小妖怪知道這便是冬天的花瞭。間或有幾縷薄薄的雲從繁花間流過,那便是天上的河瞭。耐心些,等一等,小妖怪看到從河的上遊漂下來一瓣瓣奇大的花瓣。每個粉色的花瓣上睡著一個粉撲撲的小姑娘。

我強烈地感覺,有兩個世界在。除瞭屁股下硬硬的椅子所盤踞的這個外,還有另外一個。如果沿著自己的目光走過去,走過隔開兩個世界的窗上蒙蒙的水霧,就是精靈蹦跳的奇幻世界,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小瞭。如果躲進自己的房間,沿著青燈黃卷走過去,跨過千年時光流成的淺淺的河,就是流氓是正當職業的英雄時代,就是妓女是代表最先進生產力和最先進文化的美女時代,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窄瞭。

在我的感覺裡,朱裳是唯一一個能在兩個世界裡出現的女孩。如果走過窗上朦朦的水霧,朱裳便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過千年時光的淺流,朱裳便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那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後來,我學瞭心理學,才感覺到,少年時期很多美好想像都是境由心生,沒看過豬跑,更沒吃過豬肉,把對鳳凰的想像都拽到母豬身上瞭。

我後來開始玩玉,古玉需要搓來搓去,行話叫“盤”。老玉往往難盤,使勁兒盤也要兩三年才能精光畢現,特別是和鐵呀銅呀屍體呀埋在一起好幾千年的老玉。我收瞭這種老玉,就給朱裳打電話,她手上還是不願意閑著,需要玩個東西,正好人盡其才。不出六個月,紅山的生坑出土器件一定被蹂躪成北京玉器廠去年的樣品,從上到下泛著玻璃光。朱裳要是下輩子轉世投胎成男孩,一定是個反革命手淫犯。

下課鈴響瞭,我發現數學老師大門牙上粘的那片韭菜葉子不見瞭,桑保疆的腦門上多瞭一片韭菜葉子,大小一致,形狀相同,在陽光下亮晶晶油綠綠的,泛著生坑玻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