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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不忘

方茴說:

“可能人總有點什麼事,

是想忘也忘不瞭的。”

01

之所以選擇出國留學是因為大四那年的第一場招聘會把我嚇著瞭。

其實我條件挺不錯的,至少我自己堅持這麼認為。

北Y大不算什麼一流大學,但是足夠我在寫簡歷時不用遮遮掩掩。大一時曾借機混在學生會裡,以幫忙搬桌椅之名和同系女生搭訕,所以在學校工作一欄,我理直氣壯地冒充瞭下外聯部長,把幾個聽上去挺響亮其實總共不超過50人參加的活動包圓在自己賬下。專業課成績雖然偶有岌岌可危的情景,但在我軟磨硬泡百般討好不擇手段犧牲色相的努力下,老師們都很配合地在期末給瞭我60分的及格。所以成績表不算亮眼,但至少一片藍色。外加上我不夠英俊瀟灑,但還勉強風流倜儻的外貌,我還真比較自信。

“月薪5000以下根本不考慮!單位給配車我還得問問索納塔還是帕薩特!年終獎至少夠萬才能和我談,否則,沒戲!”

這是那天我去參加招聘會前跟同屋放的話。雖然比較搞笑,但還證明我曾經萬丈豪情過。

我的自信在排瞭2小時隊仍沒能進入會場時已經幾近消失。在這個過程中,我深深地論述瞭一遍人口論、社會發展論、獨生子女生存現狀、中國就業問題等等。

想當年我們剛出生的時候爭床位,入幼兒園的時候爭小紅花,入少先隊的時候爭第一批,小升初爭保送名額,初升高的時候1∶8,高考時1∶4,找工作的時候 1∶N!真是在獨木橋上成長,在戰火中前進啊!

最後我得出結論:我們真他媽的不容易!

好不容易進到會場內,我以為終於可以大展拳腳,哪想到擠身接近展臺都困難。滿地傳單簡歷,滿處吆喝叫喊,放眼望去各色人等紛紛使出絕招前進。

一男生鄙視身邊某聯大學生,遞簡歷時大聲說:“我是北科的!”

聯大敗退。

另一男生馬上站出來:“我是北航的!”

北科敗退。

又一男生推開他說:“我是北大的!”

北航敗退。

就在他得意揚揚傲視群雄時,身後有一聲音響起:“我也北大的,研究生。”

眾本科生皆敗退……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報菜名》那相聲完全可以改為《報校名》來娛樂大眾。

再往前走看見很多女生擠在一展臺前,她們的簡歷封皮上最醒目的不是畢業院校,不是專業水準,而是幾乎五寸大的靚照,讓我以為自己誤入《超級女聲》選拔現場。

兩個女孩從我身邊走過。

甲說:“你覺得有戲麼?”

乙說:“懸,那幾個二外的看著還行。那經理都對她們笑出皺紋瞭!”

甲嘆氣:“她們是弄得挺好看的。你知道一班××麼?她提前三個月拉的雙眼皮,看著就自然。×××前兩天才拉,明顯假。還描眼線,哎喲。”

乙說:“所以她才照380一套的那種照片,掩飾一下唄!”

我驚愕地看著她們,心想就業問題果然拉動內需,整容市場和寫真市場就這麼被擴大瞭。

終於找到一個我還符合條件的單位,就在我想介紹一下自己優勢的時候,一個大叔走瞭過來,遞上一份簡歷給負責人。

“您看看我這個,我有相關工作經驗!”他諂媚地說。

我上下左右地看都不覺得他是22歲左右的大好青年,於是打斷他:“那個……叔叔,今天的招聘會不是面向大學畢業生麼?您……”

“我也是畢業的大學生呀!看看,這是證書復印件!比你沒早幾年!”他一臉義正詞嚴。

我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事,跟孩子輩的搶飯碗,還排隊加塞理直氣壯,笑笑說:“您不能這麼說,還是早那麼幾年的。您領第一份工資的時候,我估計剛剛呱呱落地。你馳騁商場的時候,我正和泥拍畫兒。您洞房花燭的時候,我剛戴上紅領巾加入少先隊。您壯志未酬和我相遇的時候,我剛正式成為八九點鐘的太陽打算為社會主義事業奮鬥終生。怎麼著我還得管您叫叔叔呢,是不?”

他嘆瞭口氣:“沒錯,所以我上有老下有小急得沒轍的時候,你還溜達著邊玩邊找工作呢!”

這下我沒的說瞭,看看他一臉滄桑,那也是天涯淪落人啊!

“你在S公司做過助理?”負責人突然問。

“啊對對對,”大叔點頭如搗蒜,“所以相應業務還是很熟悉的!您可以進一步考察!”

眼看人傢對我沒什麼興趣瞭,我順勢作出犧牲,要回瞭自己每份價值5.5元人民幣的簡歷,在會場轉悠瞭兩圈就出去瞭。

那時候我就決定,條條大路通羅馬,工作這事,看來要曲線自救!

02

其實找找傢裡關系,安排個工作也不是什麼太大的難事。隻是當時我高估瞭自己,所以壓根沒想走這條路。現在感覺到形勢嚴峻,又不想湊合瞭事。於是我選擇瞭出國留學。

最近這幾年確實很流行留學,留學回來身價就高瞭,先不管你之後是海歸海待,總之帶瞭個海字,比土特產就金貴點。不過說實在的,出國留學也不見得是多出息的事。傢裡有權的,孩子都當公務員瞭。傢裡有錢的,孩子都直接繼承傢族產業瞭。傢裡有權有錢的,孩子都在我根本想象不到的領域自由發展。傢裡沒錢沒權的,孩 子都考研瞭,如果不爭氣點就去服務大眾瞭。傢裡有點小錢小權的,不太缺孩子這份工資,又對未來有美好的設想,對未知的高級世界有憧憬的,就像我一樣,漂洋過海瞭。

公平的願望是美好的,現實的表現是殘酷的。我們很幼稚,但我們明白事理。

後來我報瞭新東方,考瞭雅思,和同學吃瞭散夥飯,帶上老爸老媽的血汗錢,收拾瞭大小行李箱,在鞋窠裡裝上黃連素和牛黃解毒丸,穿著羽絨服,所有兜都塞得滿滿的,飛向瞭地球另一邊。

那個時候我並不能看清未來,我想可能同代的我們都這樣,從選文理科開始,一直到選專業留學,我覺得我沒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是人生在掌握我,他蒙著臉向我招手,我就懵懂地跟去。因為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我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劫是緣。

初到澳洲的日子五味雜陳。我迷過路,丟過包,最慘的時候每天吃三個面包卻不想再伸手向傢裡要錢。上課不敢開口說話,下課急匆匆地打工,站在明媚的陽光下仰望藍天,看著現代都市看著不同種族的人悠閑走過,覺得自己很茫然,很悲哀……

不過現在回想那時,我也不會去抱怨遺憾,至少我沒趴下,沒去騙別人的錢,沒待在華人的圈子裡沉淪,沒被學校趕出去,沒丟臉。有些矯情,但這也是一種Pride。

也許長大就在一瞬之間。

之所以認識方茴,是因為歡歡。

歡歡是我女朋友,比我早一年到澳洲。其實留學生談戀愛挺簡單的,異國他鄉好像就更需要人陪伴,所以愛情也順理成章地速食,從認識到同居,我們總共花瞭 28天的時間。

歡歡已經有瞭自己的朋友圈,我的生活隨之豐富多彩瞭起來。那天我們和她幾個朋友一起去錢櫃唱歌,唱到半截的時候,又來瞭兩個人。

“Aiba!你們怎麼這麼慢啊!”歡歡說。

“狗沒拿傘!(日語,對不起)”那個叫Aiba的仿佛是日本人的女孩說,“塞車塞車!”

其實形容Aiba的這幾個詞當時我是拿不準的,因為她雖然頭一句說的是很標準的日語,但後來的中國話也特別利索,還有,在她沒張嘴之前,我還以為她是男孩呢!

Aiba個子很高也很瘦,穿瞭件大花T恤,工裝褲,還戴著頂歪歪的棒球帽,不仔細看絕對認為她是個俊俏的小男生。以至於後來我看到李宇春,頓時覺得特親切。

“這就是你新找的那個啊?”Aiba坐到歡歡旁邊打量著我說。

“對,這是Aiba和方茴,這是我Darling,張楠。”歡歡笑著介紹。

這時我才註意到在Aiba身後進來的那個女孩。

第一眼看方茴的感覺,我其實並不能說清楚。

她長發披肩,耳朵上戴瞭一對大銀環,不是漂亮得紮眼的女生,但仿佛又有本事讓人過目不忘。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天穿瞭件鮮紅的長裙,裙擺很大,到腳踝,把她纖細的腰和完美的臀線盡顯無遺。

“你好。”方茴沖我笑瞭笑,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很有風情。

“Hi!”我揮瞭揮手。

她們沒再理我,上另一邊點歌去瞭。

Aiba插播瞭幾首日文歌,方茴坐在一旁,靜靜地聽。

因為方茴裝扮特殊,我又偷瞄瞭她幾眼,她身材姣好,眉目嫵媚,但不知道為什麼,渾身卻有一種禁欲的味道。

“嘿!看什麼呢?”女生最敏感,歡歡很快發現瞭我的眼神有異。

“沒。”我忙說。

“看上人傢啦?”她掐瞭我一把。

“哪兒呀!”我摟過她說,“誰看上她瞭!有你我一生足矣!”

當時我真談不上看上方茴,就覺得這女孩骨子裡透著一股和別人不一樣的勁兒。

“切!看上我也不怕,你,沒戲!”歡歡笑瞭笑,笑得很有內容,讓我隱隱感到不尋常。

“人傢喜歡女的,她和Aiba是一對兒。”

歡歡得意地看著我。

“啊?”我大叫一聲。

方茴往我們這邊瞥瞭一眼,我急忙別過瞭頭。

就算我對她有點想法,在那一刻,也立馬煙消雲散瞭。

03

方茴的事,本來我以為這就是我留學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這在留學生中不算什麼稀罕事,比她邪乎的有的是。有不少出來的孩子歲數比我們小很多,他們甚至不能分辨是非,不知道年輕既是資本也是危險,所以總會發生些不可思議的事。對於方茴,我聽聽也就過去瞭,估計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女同這種東西,雖然我不特別排斥,但心裡多少有點硌硬。

哪承想沒過多久,我們居然住在瞭同一屋簷下。

起因是歡歡和我們的胖房東鬧翻瞭。其實之前她們就一直互相看不順眼,歡歡經常背地說她又老又蠢,丈夫是酒鬼加色鬼,兒子長得像名人——《哈利·波特》裡的達利。而胖房東也經常用一種偵探特有的目光從上至下瞄著歡歡,向她不怎麼像正派人的老公耳語幾句。

就這樣,由一袋垃圾,徹底引發瞭中澳大戰。歡歡操著一口帶四川味的英語和胖女人罵瞭個痛快,可是她雖然痛快瞭,那胖女人卻使出瞭撒手鐧,堅決地命令我們“Go out”,所以我們隻好卷鋪蓋走人。

正在我們躊躇懊惱的時候,上帝發威瞭,他特仗義地在關瞭一扇門的同時給我們開瞭一扇窗。恰巧Aiba和方茴的鄰屋回國,我們月底就搬瞭過去,歡歡非常得意,說這叫天無絕人之路,讓丫胖房東得不瞭逞。

而我就沒有那麼高興,說實話我沒覺得胖房東多可惡,她對我還挺好的,有時候歡歡的確太挑剔瞭,在人傢屋簷下你就得低頭嘛。而且現在這房子比我們原來的 租金高瞭些,離我學校更遠瞭。最重要的是,隔壁住著對蕾絲邊,我還是有點障礙,生怕聽見什麼特別的聲音,看見什麼特別的場景。

好在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Aiba很喜歡出去玩,打工也好幾份,一般在傢的時候少,出去的時候多,有時還趁方茴不在,帶另一個女孩回來。讓我大呼同性戀間也有第三者雲雲。

而方茴,很安靜,甚至安靜得讓我產生隔壁沒住人的錯覺。她好像格外喜歡紅色,總是穿著紅色的外套、裙子,還有披風。偶爾碰見她,那鮮艷的顏色和她淡然的神情總形成一種獨特的對比,就像用色塊分割瞭空間,猛然讓我恍惚一下。

慢慢地時間長瞭,我覺得和她們在一塊還挺方便的。她們來澳洲的時間比我和歡歡都長,哪買菜便宜,假期去哪玩的,哪個餐廳打工給的多,她們都知道。尤其是Aiba,其實這人除瞭性取向有點問題,哪兒都挺好,熱心、爽快,還風趣。我和她是同一所學校的,所以早上經常一起上學。

有一次,我們坐車,檢票的時候出瞭差錯。她和我用的都是過期的顏色票,Aiba說,老外根本不怎麼查,所以能省一澳是一澳,反正他們賺的都是侵略壓榨我們先輩的,跟他們不用客氣。結果沒想到我們點背,讓人給查出來瞭。

現在想想,那會兒我還是純良少年,臉皮薄,在檢票員的詢問之下什麼都說不出來瞭,用Aiba的話說,我當時就像初次偷腥的小寡婦,紅著臉低著頭玩命往後蹭,就差沒揪起衣角抹眼淚瞭。

Aiba就不像我,她馬上裝出天真無邪的少女模樣,雙眼含淚地說:“I’m sorry……We come from Japan……We just leave in Austrlia two months. We can’t speak English very well. We can’t find the station. I’m very sorry……”然後她就一邊鞠90度躬,一邊操著她流利的日語“狗沒拿傘”瞭,我則在她身邊把嘴張成瞭O形。

那檢票員顯然被Aiba蒙暈瞭,他很熱心地告訴瞭我們應下車的站臺(我們估計比他知道得還清楚),也沒讓我們補票。Aiba揮著手“阿麗噶朵狗宰你媽死”(日語, 謝謝)和他道瞭別,我也很配合地鞠瞭鞠躬。

走出站臺,我拍瞭她一下,笑著說:“你幹嗎說咱們是小日本啊?”

Aiba皺瞭皺眉說:“澳洲人對日本人都客氣著呢,再說,丟臉也不能丟咱中國人的臉呀!”

“你丫不哈日麼?”我說。

“你丫才哈日呢!”Aiba瞪瞭我一眼,“我呀,就是倒黴!人生簡直是一出比莎士比亞還莎士比亞的悲劇!當年我是多直的女生啊,企盼能談個轟轟烈烈的戀愛,嫁個男人養隻狗,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結果好不容易喜歡個人,靠,她居然是日本人!更靠的是,她居然還是女生!我有什麼辦法,命運跟我開玩笑,我難道能說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奶奶我不玩瞭!?”

“日本人?方茴是日本人?”我驚訝地問。

Aiba白瞭我一眼:“你們不是上次說過都是從北京來的嗎!”

“哦對對對!那你……你說喜歡的人……是日本人。”我聲音越來越小。

Aiba白瞭天一眼:“歡歡個小娘皮就胡說八道吧!她跟你說我和方茴是那什麼對不對?”

我猛點頭。

Aiba笑瞭笑說:“你以為方茴真是同性戀?”

我猶豫地點瞭點頭,其實我覺得她什麼戀都不是,看她的神情就壓根沒有戀誰的欲望。

“她不是同性戀,她是愛男人愛慘瞭的,和我住一塊就是省得再去愛誰瞭。”

Aiba望著窗外嘆瞭口氣。

04

那天之後,我對方茴的好奇心又復蘇瞭。

因為我怎麼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把自己置於這樣一個無愛無欲的境界,按Aiba 的說法大概是失戀,可失戀就至於如此麼?要真這樣那世界人口早控制住瞭!我也就不用大老遠地來澳大利亞鍍金瞭。然而其他的原因,我又猜不透。

晚上我問歡歡:“我要把你甩瞭,你會不會一氣之下去找Aiba那樣的?”

歡歡掐瞭我一把說:“哼!如果你把我甩瞭,我就臥薪嘗膽,早晚找一又帥又有錢的男人,氣死你!”

我抓住她的手說:“就不會覺得身心俱疲,寧可和女同性戀一起搞同,也不想再愛男人瞭?”

歡歡把手抽出來,兩眼一瞪說:“張楠,你要是有歪心眼瞭直說,不用把我往同性戀那推!告訴你,我就是找個有殘疾的男人,也不會找女人!”

我趕緊摟住她說:“我逗你呢,我就是想看看你有多在乎我,唉,看來想讓你為我守身如玉是沒戲啊,要是我哪天出師未捷身先死,估計我屍骨未寒你就紅杏出墻瞭!”

歡歡扭瞭扭,咯咯地笑著說:“要不我明天找Aiba去試試,看有沒有為你成為同性戀的可能?”

我翻身壓上她說:“別別別,您大小姐還是別去同性戀的圈子裡攪和瞭,老老實實在咱‘成人’的世界裡折騰吧!”

歡歡的確沒去同性戀的世界攪和,她上人傢外國人的世界攪和去瞭。

簡單地說,就是她跟一老外跑瞭。

分手的時候,歡歡還顯得挺難受的,她說她其實更愛我,但是來澳洲以後才發現,有很多事特現實。比如華人就是低人一等,她就得被胖房東那樣的人欺負。她一個人能力有限,不可能改變整個華人世界,讓同胞們挺胸抬頭活出自尊,但她不想過這樣的生活瞭,而什麼能改變現狀呢,那就是找個老外,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這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和胖房東吵架,不用害怕被轟走瞭。所以,作為一名華人為瞭能平等地在澳洲生活,她舍棄瞭和我的兒女私情,為中華的崛起而選擇瞭一個她並不怎麼愛的老外。

我沉痛哀悼瞭我們的愛情,並對歡歡的做法表示瞭深切的理解和支持,我也沒辦法不支持,我一個一窮二白的留學生拿什麼讓歡歡在澳洲立足?拿什麼讓她用四川味英語和澳洲人理論?

說歸說,我還是懊惱瞭一陣,尤其晚上的時候,身邊少瞭個人的感覺實在很不爽。

Aiba很同情我的際遇,所以雖然歡歡搬走瞭,我和她們還一樣是朋友。不僅如此,我還多瞭與方茴接觸的機會。

那天,是方茴主動找我的,在她一向平淡的臉上出現瞭少見的慌張,她敲開我的門,有些局促地說:“張楠,你……能過來看看麼?”

我趕緊跟著她去瞭她們的房間,一進屋我就驚呆瞭,一股臭味沖門而出,整個地板被某種惡心的液體加少量固體侵占瞭。

她站在我旁邊紅著臉說:“我回來就這樣瞭,好像是廁所的管道裂瞭,Aiba又不在,所以……你看怎麼辦?”

我一把拉住她,往外走瞭兩步說:“你快別在這待瞭!上我那屋等著去!”

她掙開我的手,疑惑地看著我。“啊,不好意思!”我趕緊手背後說,“我弄吧,你甭管瞭,快去快去!這屋沒法待人!”

“那謝謝瞭。”

我以為方茴會有點感動什麼的,沒想到她又恢復瞭淡漠,扭頭就走瞭。我琢磨著肯定是我剛才的一伸爪讓她別扭瞭。

和租房中介聯系瞭之後,我進行瞭短暫的搶救。那些澳產新鮮××總不能讓方茴收拾呀!當然,我估計她也不會收拾,但凡她有辦法,也絕不會來找我。

我趁機觀察瞭下方茴的房間,想看看有沒有她過去的蛛絲馬跡,但一會兒我就放棄瞭。一是我實在沒看出什麼特別的,二是那味道實在不適合我繼續搜索。

總算弄瞭個大概,我一刻都不想待地往外走,結果在馬上走出門口的時候我滑瞭一下,順手帶翻瞭旁邊一個小花瓶,一塊小石頭就轉呀轉地滾到瞭我腳下。

我撿起來看,那是某一年代北京小攤上隨處可見的署名石,用金粉銀粉在上面畫上歪歪扭扭的名字,比如“貝貝”“帥帥”什麼的,我曾經也有一個,早就不知道 扔到哪去瞭。

“給我。”方茴大概聽見瞭響聲,走瞭進來。

“啊?”

她的神色很嚴峻,莫名其妙的強烈壓迫感,讓我發愣。

方茴沒再說話,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就一把搶過瞭那塊石頭,就好像那是什麼寶貝似的。

我還沒來得及洗手,那石頭必然已經臟瞭,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白皙的手染上瞭一些不潔凈的東西,可是她卻仿佛絲毫不在意,隻是緊緊地攥著,呆立在我身邊眼神飄忽。

“那個……臟……”我不知道怎麼辦,隻好說瞭這麼一句。

她顫瞭顫,好像回過瞭魂,噌地站瞭起來徑直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揮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把它扔瞭出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背影,終於感覺自己找到瞭要找的線索。

那塊石頭上有一個名字:陳尋。

05

後來吧,方茴就沒再搭理我。

但是我對那件事的印象很深。像她那樣的人,你放一幹幹凈凈的澳洲大海螺在她面前她都不一定抬眼。可是她竟然會不顧一切地搶塊臟瞭的石頭,而且搶過來之後居然又給扔瞭,簡直匪夷所思。光那個畫著名字的破玩意就足以讓她情緒失控瞭,可見陳尋對她而言很不一般。

本來方茴的神秘往事讓我暫時緩解瞭失戀的痛苦,可是時間一長,我也就沒什麼興趣八卦人傢的生活瞭。轉眼到瞭我生日,之前歡歡還興致勃勃地說要送我限量手表,去酒店來個浪漫一夜,現在卻隻剩下我一個人,落差產生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猛烈。

回傢的時候路過一個蛋糕店,櫥窗很漂亮,架子上擺滿瞭各種花式蛋糕。我站在門口看瞭看,有一款櫻桃芝士的,做得非常讓人有食欲,是歡歡最喜歡的口味。但那會兒我們誰也舍不得花錢買,她說等我過生日時一定要買來嘗嘗。

裡面胖胖的蛋糕師隔著玻璃沖我笑瞭笑,我咬瞭咬牙徑直走進去,指指那個蛋糕說,我要這個。

和蛋糕師隨便聊瞭聊,他知道是我的生日,便很慷慨地送瞭我蠟燭並以促銷價賣瞭我一小瓶桃子汽酒。然而,獨自拎著包裝精美價格不菲的蛋糕走出來,我卻發現自己更加可憐瞭。那個誰說過,寂寞面前,溫馨隻是種蒼涼的掩飾。

在公寓樓道裡我遇見瞭方茴,若是平時我肯定迎上去說說話,可我那天情緒實在低落,僅僅點瞭點頭,於是方茴臉上的奇妙表情,便在不經意間被我錯過瞭。

“今天你生日?”她看著我手裡的蛋糕和蠟燭問。

“嗯。”我一邊掏鑰匙一邊說。

“8月29日?”她仿佛不相信似的。

“對,”我打開門,隨口說,“進來坐坐?”

沒想到方茴真的跟瞭進來,這倒讓我有點不知所措瞭。好在還有蛋糕掩護,我拆開絲帶說:“一……一起吃吧,我自己吃不瞭這麼多。”

“櫻桃芝士?”方茴看著蛋糕眼睛閃瞭閃。

“哈,女孩子都喜歡這個吧。”我笑著說。

“也有男生喜歡。”她拿出蠟燭說。

“嗯,我也喜歡。”我說,而她又用那種特別的目光看瞭我一眼。

“那你還喜歡什麼?”她笑著問。

她從未如此溫柔待我,因此我也就來瞭精神。

“我是萬金油,永遠跟不上潮流,不會來事兒,喜歡的都特土。當年看聖鬥士,人傢都崇拜星矢,可我就覺得他是打不死的小強,結果我們班女生都不借我書看瞭。再說男孩都不喜歡吃甜的吧,可我就喜歡,還老老實實跟別人說,經常被嘲笑……還有啊,現在特流行喝這種汽酒吧,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

“百事?”她挺認真地問。

“那多洋氣啊!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笑,”我擺瞭擺手神秘地說,“冰紅茶,統一的。”

方茴深深地看瞭我一眼,讓我竟然有點不敢回望。

“今天我也流行一把,桃子味兒,來點麼?”我搖搖手裡的小酒瓶,遮擋自己的忐忑,方茴的眼睛隨著淡粉色的玻璃晃來晃去,終於還是盯住瞭我,那種註視讓我茫然,我不知道是自己做瞭什麼還是怎樣,總之今天的方茴對我有些……特別。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卻垂下瞭頭,輕輕地說:“好,給我一杯。”

我拿出兩隻馬克杯把酒倒瞭進去。其中一隻是歡歡的,她沒帶走我也沒丟掉,人原來對過去都有不可思議的執念。

方茴已經把蠟燭點燃,整個屋子被微微一點光暈籠著,浪漫而不真實。

“不好意思,偷吃瞭櫻桃。”方茴指瞭指殘缺一小塊的蛋糕俏皮地笑瞭,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看到幻象。

我也揀起瞭一隻櫻桃扔進嘴裡,努力幾下吐瞭出來,櫻桃梗漂亮地打瞭個結,是我舌頭的傑作。

“如果能把櫻桃梗打結,就說明很會接吻!”我不知所謂地說著,面對這樣的方茴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該怎麼說。

因為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可惜那根打瞭結的櫻桃梗沒能讓我脫離尷尬,相反地,它起瞭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是好是壞的作用。

方茴平時略顯蒼白的臉頰泛起瞭微微粉色,兩隻眼睛霧蒙蒙的,她透過櫻桃結,看著我,舉起杯,嘴唇一張一翕地說:“生日快樂!”

桃子酒一飲而盡,或許甜香的東西最易蒸發,她的眼角滑出瞭一點眼淚。

繼而她哭出聲音。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瞭。今夜的方茴,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可愛的小動作、每一次微笑、每一滴淚,都不是給我的。

我默默等她的肩膀停止顫抖,然後問她:“今天,也是陳尋的生日麼?”

方茴抬起頭,剛才存在的那副生動面孔已經消失不見,這才是在我面前真正的方茴。

奇怪的是,發現瞭這點之後,我有些難受。

“你相信麼?可能人總有點什麼事,是想忘也忘不瞭的。就算時間再久,躲得再遠,也不管用。心裡放不下,隻一點點,就夠瞭。”她握著歡歡的馬克杯輕輕地說,“你們一天生日,8月29日,處女座……”

後來,在我和陳尋生日那天,方茴在我的澳洲小屋裡緩緩地講瞭很長的一個故事,長得我站在海這一頭卻看到瞭那一頭,長得我和他們一起重新過瞭那年那月,長得他媽跨越瞭足足十年時光,長得讓我看見青春突然白發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