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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愛如流星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

而我覺得,為瞭這個,

我已等待瞭很久很久。

“雖然我一個人會害怕,但隻要我發現原來你和我一樣,我就立刻不怕瞭。”

“微笑,你出來一下。”課間,鄭偉出現在文科班門口。

“你想幹嗎?懂不懂禮貌?”劉大志來到門口。

“跟你有關系嗎?”鄭偉並不把劉大志放在眼裡。

“喲,還想追微笑?”劉大志看到瞭鄭偉手上的信封。

“你連追的勇氣都沒有吧!”鄭偉輕蔑地笑瞭笑。

“有人說過你有口臭嗎?”劉大志扇瞭扇鼻子前面的空氣。

教室裡的同學一下笑瞭起來。鄭偉大怒,一把拽住劉大志的衣領,把他提瞭起來。劉大志直接用膝蓋向前一頂,鄭偉“啊”的一聲手一松,後退瞭兩步。

劉大志心裡“噌”的一股怒氣上來:“對我不敬就算瞭,居然敢如此對待我最心愛的衣服。這比我的尊嚴還要寶貴啊!”

兩人小宇宙爆發,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十分不湊巧,此時上課鈴響瞭。

“劉大志,想打架是嗎?要打,放學後教學樓後面。”

“Who怕who!放學樓後見。”

“大志,真要跟鄭偉打架啊?”陳小武有點兒著急。

“現在不打就是認輸!”劉大志信心十足,自己跟陳桐學拳可不是玩一玩而已。放學後的教學樓後面,文理班的同學默默分成兩隊觀戰。沒人喊開始,兩人把書包往地上一放,劉大志直接沖瞭上去。鄭偉抬起一隻手,摁住劉大志的臉。文科班的同學都閉上瞭眼睛。劉大志一著急,開始打野拳,拳打腳踢,手腳並用,噼裡啪啦一陣打,雖沒有打中要害,卻也弄得鄭偉披頭散發有些尷尬。鄭偉另起一拳,直砸在劉大志左臉,劉大志的腦袋“嗡”一下就蒙瞭。鄭偉再飛起一腳,重重踢在劉大志的大腿上。劉大志踉蹌幾步,摔倒在地。陳小武見狀,要去幫忙。陳桐一把拉住他:“讓他們打,打完就沒事瞭。”

劉大志發現鼻子濕濕的,一抹,鼻血出來瞭。鄭偉又一拳過來。劉大志仗著身形矮小,轉身一閃,抓住鄭偉的胳膊,順勢借力,一個瀟灑的過肩摔。“哇!”眾人驚呼。鄭偉已摔倒在地。但鄭偉太重,劉大志也差點兒坐在地上。

鄭偉爬起來,又直接上手去抓。劉大志抓住時機,又一個過肩摔將鄭偉摔倒。劉大志向陳桐揚瞭揚眉頭。陳桐卻暗說糟糕。鄭偉見劉大志總盯著自己的手臂,隻會用一招,便直接用腿去踢劉大志,根本不給他機會。劉大志冒著被踢中的風險,直接上手去攻鄭偉上半身,被踢瞭七八腳,才抓到一次機會。劉大志心裡盤算得很清楚,雖然自己一直處於下風,但每次隻要把鄭偉過肩摔,他就在心裡給自己加上十分,他覺得微笑一定會給自己加二十分。為瞭不影響形象,劉大志對鄭偉說等等,然後把衣服脫下來翻瞭個面。兩人又打瞭二十幾分鐘。劉大志渾身是傷,但他也把鄭偉過肩摔瞭四五次。兩人坐在地上,氣喘籲籲。

“打完瞭?打完瞭就各回各傢吧。”陳桐走過來,一手拉起劉大志,一手拉起鄭偉。

鄭偉站起來仍然不服氣:“劉大志,別得意忘形。你知道你就是個笑話嗎?正面耐克,反面彪馬,一冒牌貨還每天穿、來回穿,丟死人瞭,笑話。”

理科班的人笑成一團。

“你懂個屁啊,死四眼田雞!”劉大志很氣憤。

陳桐:“鄭偉,架也打瞭,說這個有意思嗎?”

“我說陳桐,你現在怎麼這麼虛偽瞭?難道你不知道他這衣服是冒牌貨?到底是你有意思,還是我有意思?”

劉大志看著陳桐。陳桐不說話,拉著劉大志就走。劉大志一把將陳桐的手甩開,撿起地上的書包,朝另一個方向走瞭。看到陳桐的表情,劉大志知道鄭偉說的是對的。眾目睽睽之下,不僅自己出醜,還給朋友們丟瞭人。陳桐也很尷尬,為瞭不影響劉大志的心情,自己也就沒跟他提這事。

“劉大志!你給我站住!鄭偉!你也給我站住!”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郝回歸正朝這邊走過來。看到郝回歸,所有人都呆住瞭,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瞭幾步。劉大志不情願地停下來,低著頭,轉過身,看到郝回歸,也呆住瞭。

郝回歸瀟灑地走過來,穿瞭一件和劉大志一模一樣的衣服。

“你們倆寫一篇檢討,不少於1500字,明天我要看到。不交的,操場跑20圈。還有,”郝回歸回過頭對其他人說,“下次再有這種事,你們這些看熱鬧的,每個人都給我跑20圈!”

“郝老師,你、你怎麼有這件衣服?”劉大志待著沒動。

“好看啊。隻許你穿,我不能穿嗎?”

“但……這件衣服是冒牌的。”劉大志很尷尬。

“這你就不懂瞭。在中國香港、日本這種地方,雖然這不是正牌,但這是潮流。身上牌子越多越潮流,懂不懂?”

“啥?潮流?”劉大志似懂非懂。

郝回歸哪懂什麼潮流,他隻是發現劉大志穿瞭這件正反兩面的運動服,想起自己曾經被同學諷刺的情形,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他甚至還跑回傢,把衣服扔在地上對媽媽大吼大叫,覺得她為瞭省錢讓自己丟臉瞭。直到自己考大學差幾分,媽媽二話不說拿出2萬元的積蓄,郝回歸才明白媽媽的苦心。自己也穿一件,這樣劉大志就不會覺得丟臉瞭。畢竟嘛,一個人丟臉是丟臉,兩個人一起丟臉就變成無所畏懼瞭。陳桐和微笑聽郝老師這麼說,都笑瞭起來,雖然他們也不知道郝老師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們覺得郝老師願意這麼說就是對的。

微笑問叮當:“你覺得郝老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叮當立刻花癡地說:“郝老師多帥啊!同樣的衣服,我哥穿就被諷刺,郝老師一穿,大傢就閉嘴瞭。這樣的男人真是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好想嫁給他啊!”

微笑疑惑地說:“我是覺得怎麼好像每次有事情,他都能及時出現解決呢?”

叮當立刻回答:“這才是緣分啊!你看,馬上獅子座流星雨就來瞭,33年一次,為什麼偏偏在我有喜歡的人的時候出現瞭?這就是緣分,說明老天爺要讓我表白瞭!”

微笑很驚訝:“你不會是要……”

“噓!別說。”

回到傢,劉大志站在鏡子前,左右端詳著雙面運動服,覺得就是挺帥的,一點兒都不low!媽媽買菜正好回來,劉大志沒頭沒腦地沖著媽媽說瞭一句:“媽,你好潮噢!”

陳小武7歲的弟弟吃力地嘗試給豆芽換水。陳小武趕緊過去幫忙。電臺裡又傳來瞭熟悉的聲音:“主持人你好!明天就有流星雨瞭,你說我跟自己喜歡的人告白會不會實現啊?”

“能不能實現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你敢表達自己的心聲。如果成功瞭,你就抓住瞭33年一次的告白時刻。失敗瞭也沒關系,起碼你不用再等33年瞭啊。”

這個聲音很熟悉。陳小武坐在收音機旁邊,心情很沉重。他也很想向自己喜歡的人告白。陳小武很難過,他看瞭一眼還在給豆芽換水的弟弟,又看瞭看四周,再聯想到自己,這樣的我,真的有資格去喜歡一個人嗎?

“對著流星雨許願真的管用嗎?還是一個說出願望的理由啊?”

第二天一大早,郝回歸進瞭教室。大傢都很安靜地看著他。郝回歸覺得很奇怪,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馮美麗站起來說:“郝老師,今天下午是你最後測評的日子。希望你能發揮出最好的水平,希望我們明天還能見到你。”

“現在是在給我開追悼會嗎?一個比一個嚴肅。石頭,你也這麼嚴肅,難得啊!我留下來對你有什麼好處?”班上發出一陣輕微笑聲。石頭有點兒尷尬,摸著後腦勺說:“有好處。還沒人那麼罵過我。”

同學們大笑。

石頭的臉紅瞭:“有什麼好笑的。本來就是啊。”

陳小武也站起來:“郝老師,我也喜歡你罵我。”

同學們笑得更厲害瞭。郝回歸忍不住跟著笑瞭起來。劉大志清瞭清嗓子,說:“郝老師,你好好加油,今晚流星雨,我們會為你許願的。”

“劉大志,你知道今晚的流星雨是哪個星座的嗎?”

“啊……還分星座啊?”

“你那麼沒有文化,流星雨不僅不會實現你的願望,我還會被你害死的,你還是別許瞭。”郝回歸讓劉大志坐下,“大傢的心意我知道,我會加油的,希望你們也是。”說著,郝回歸拿出課本開始上課。

下課後,王胖子戳瞭戳叮當。

“今晚流星雨,聽說告白很靈的。”

“你不會想要跟誰告白吧?”叮當覺得王胖子最近怪怪的。

“叮當,你覺得我最近哪裡不同嗎?”王胖子對叮當笑瞭笑。

“停!打住!咱倆沒有任何可能!你就當我什麼都沒問過。”叮當不喜歡胖子,更不喜歡王胖子這樣的胖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喜歡你,但是你覺得我現在有沒有多一些競爭力?”

“你,好像,你最近好像憔悴瞭一些?”叮當不確定地說。

“我這哪裡是憔悴,是瘦瞭好多啊,你看看。”王胖子站起來,果然瘦瞭一大圈。

“你怎麼搞的?”叮當有點兒驚訝。

“我已經連著一個月沒怎麼吃東西瞭,隻喝水,實在餓瞭就吃半個水果。減瞭三十多斤。”王胖子頗有成就感。

“為什麼突然減肥?難不成……是為瞭誰?”

“唉,不能說。但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隻要每天見到這個人,哪怕很餓,也覺得倍有精神。”

叮當想起自己對郝回歸的感覺,立刻覺得王胖子和自己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對叮當來說,33年一次的獅子座流星雨偏偏在她有瞭喜歡的人的時候出現,這就是緣分,她覺得這是老天爺要讓她表白。

上課鈴響起,王胖子笑瞇瞇地回到座位。叮當仔細觀察王胖子,他真的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他聽見上課鈴就垮著臉,但現在居然笑瞇瞇的。

看來,愛真的能改變一個人。

Miss Yang穿著特別合身的套裝走進教室:“Hello,everyone.”

“Hello,Miss Yang!”王胖子的聲音格外響亮。

叮當打瞭一個寒戰,莫非……

Miss Yang提問:“誰能用英文介紹一下下流星雨時我們都可以做些什麼?”

王胖子立刻把手舉起來。Miss Yang指指王胖子:“王龐,很積極啊,你來說說。”王胖子“噌”一下站起來,但沒有立刻說話,沉默瞭一會兒。叮當以為他在思考,但沒想到,他沉默瞭一會兒之後,整個人站在那開始搖晃搖晃,然後,突然就朝一邊倒瞭下去。陳桐立刻從座位上出來,去扶王胖子,卻還是沒來得及。王胖子就像一座被定點爆破的大廈,瞬間倒下。大傢和Miss Yang都嚇得不行,班上為數不多的男同學立刻圍過來,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麼把他扶起來。此時的王胖子依然有一百八十多斤,就像一座山。大傢怎麼都使不上力。班上有女同學嚇哭瞭。Miss Yang踩著高跟鞋風一樣跑出教室,跑到走廊,一眼看見操場上正帶體育生訓練的王衛國。Miss Yang也顧不上旁邊教室正在上課,扯著嗓子大喊:“衛國,你快來,你快來!”

王衛國突然聽到Miss Yang在喊自己,覺得是在做夢,這分明是女主人公呼喚男主人公的那種嗓音與急迫。王衛國扭頭,看見Miss Yang正站在三樓走廊向自己狂揮手,他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撒腿就往三樓跑。幾個體育生也不知所措,隻好跟著他跑。

陳桐他們依然沒辦法挪動王胖子,幾個人滿頭大汗。王衛國走過來,觀察瞭一下,擺擺手,讓大傢讓開,然後蹲下,把手往王胖子的脖子和小腿處一伸,先掂量瞭一下王胖子的分量,然後用力一個起勢,用公主抱的姿勢把他整個人抱瞭起來。

全班嘩然。

“哇,王老師好厲害。”

“他真的是省舉重比賽的亞軍……”

Miss Yang激動得不得瞭:“快快快,衛國,我們把他送到醫院去。我先去打電話叫救護車。”Miss Yang又跑瞭出去,遇見聞訊而來的郝回歸。

“怎麼瞭?”

“王龐暈倒瞭,衛國正準備把他抱下樓。我去叫車,你幫我管管其他同學。”Miss Yang把高跟鞋脫瞭,拎著鞋跟在王衛國身後下瞭樓。王胖子很快被送到醫院。站在醫院走廊上,Miss Yang特別狼狽,一手叉著腰,一直喘著氣。想到王衛國沖進教室,一伸手就能把所有人都弄不動的王胖子抱起來,她特別感激:“衛國,如果沒有你,今天我肯定會被嚇死。”王衛國有點兒羞澀,眼神瞟向別的地方:“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不會讓你嚇死。”

王胖子因減肥而暈倒這件事像是時間汪洋中的一朵浪花,飛出浪頭,便倏地消失瞭。青春期裡,每個人都做過一些傻事。這樣或那樣的小浪花絲毫不會影響潮水的方向,每一朵隻是當時想要不一樣,想證明存在感。王胖子喜歡英語老師而減肥暈倒,在日後的高中同學聚會上並不算最轟動的事。班上的謝秋花和李大滿早戀,為瞭證明他們是真愛,兩個人用502膠水把手指粘在瞭一起;郭勝利遲到,不敢在傳達室寫自己的名字,硬著頭皮寫瞭張學友;陳小武帶瞭西瓜,分成兩半,全班在晚自習傳著吃,一人一口……

現在想起來,這些事真的挺傻,但傻並不代表不好,人生也隻有那時,遇見那樣的一群人,才能幹得出這些事吧。17歲時也並非都是煩心事,隻是自己忘記瞭而已。從教師留崗測評的教室出來,郝回歸表現得非常自信,隻是結果要第二天才公佈,他多少還是有點不安。放學後,何世福約他一起和教育局領導吃晚飯,同去的還有Miss Yang。

郝回歸問瞭一句:“什麼事?”

何世福說:“去瞭就知道瞭,是件好事。因為還有別的學校的老師,所以我們一定要表現得好一些。”

郝回歸向來很討厭和領導吃飯,看著其他同事從頭到尾拍領導的馬屁,覺得純粹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何世福一看郝回歸猶豫,開玩笑地說:“郝老師,不要以為自己是正式老師瞭就能我行我素,晚上吃飯也是工作,知道嗎?”Miss Yang比郝回歸懂事,何主任一說晚上吃飯,她就接瞭句:“能跟主任一起吃晚飯這是哪裡來的好事。”

郝回歸瞪瞭她一眼。等何世福一走,Miss Yang就跟郝回歸攤底:“郝老師,你啊,跟個小孩一樣。你得改一改你的性格瞭。”我?小孩?他最討厭別人給自己的評價就是像小孩。微笑說劉大志像小孩,Miss Yang說自己像小孩,我都36歲瞭!Miss Yang一看郝回歸臉色不好瞭,就笑著解釋:“郝老師,你看啊,如果你不想去,那就第一時間拒絕,無論別人怎麼說都別去。我最討厭那種心裡不想去,全表現在臉上,但最終還是會權衡利弊妥協的人。你,我、何主任都知道你最後肯定會去,又何必擺出一副不開心的表情,讓大傢都不舒服呢?既然主任叫我去,我肯定是不能不去,那幹脆就爽快些。”

郝回歸語塞:“為什麼我肯定會去?”

“郝老師,你真的是不瞭解自己。雖然你是個很有想法的老師,但你也是一個永遠想照顧所有人情緒的人啊。”

“是嗎?那即使我最後還是會去,也總比假裝很開心要好吧?”

“反正你自己都不開心瞭,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們不開心?一個人能很爽快地決定某件事,才能很爽快地拒絕某件事。如果你每次都半推半就,大傢隻會覺得你是那種半推半就就能說服的人,你的決定一點兒都不重要。”Miss Yang朝他笑笑,拎著包出瞭辦公室。

郝回歸站在原地,Miss Yang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自己真的就是這種半推半就的性格。總想考慮每個人的感受,卻一直在忽略自己。這種半推半就,讓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瞭今天,看似自己每一步都是做瞭衡量的最正確的決定,但其實全都是退而求其次的結果。

“走啊,何主任等著呢。”Miss Yang又探頭進來。

“哦。”

劉大志他們匆匆回到傢扒瞭口飯,又回到學校集合。他把大傢帶到廣播站的樓頂露臺。這裡少有人來,算是他一個人看風景的秘密基地。劉大志帶著大傢上樓,手裡拿著一根鐵絲。露臺的鎖年久失修,被雨水淋銹。劉大志蹲在通往露臺的門邊,用鐵絲掏瞭半天,但鎖沒有一點兒動靜。

“哥,你到底打不打得開?流星雨已經結束瞭!”叮當坐在樓道裡熱得滿頭大汗。

“等等,等等,讓我的鐵絲熟悉一下這把鎖。”劉大志繼續掏。

“你走開,看我的。”陳小武把劉大志趕到一邊,蹲下來,用耳朵仔細聽,調撥,“吧嗒”一聲鎖開瞭。陳小武一臉得意。

推開門,涼爽的風吹過來,露臺零星散落著幾把椅子,空曠的地面上長瞭幾株野草,地面倒也很幹凈。站在露臺上,視野開闊,沒有任何遮擋物,滿眼星空。劉大志讓大傢待在露臺,自己站在門外把門又關瞭,剛才自己的技術有點兒丟臉,必須再試一試。大傢把帶來的好吃的正準備一一放在地上,陳小武拿出一條七彩床單:“等等,放在這上面。”

陳桐:“小武,看不出來你這麼細心呢。”

叮當看瞭眼床單:“好惡心。洗瞭沒有,是不是用過的啊?”

微笑笑著說:“我看挺幹凈的,而且床單嘛,本來就是用來坐的。小武,我們弄臟瞭沒關系吧。”陳小武連忙擺手:“沒關系沒關系,我特意洗好的……”

叮當依然一臉嫌棄。

大傢開始把書包裡帶的吃的一一拿出來。

“幫我開開門,我認輸啦!這個鎖我打不開瞭!”劉大志在門外喊。陳桐跑過去開門,轉瞭兩下門把手,根本轉不動。他蹲下來觀察瞭一會兒,對劉大志說:“這個門鎖壞瞭,隻能從你那邊開,我讓小武過來教你。”

“啊,萬一我打不開呢?我是不是看不到流星雨瞭啊……”

叮當、微笑和陳桐三個人繼續聊天,陳小武則蹲在門邊教劉大志怎麼開鎖。劉大志著急,明明說好瞭一起看流星雨,怎麼變成微笑和陳桐聊天瞭?陳小武也著急,明明說好瞭一起看流星雨,怎麼變成叮當和陳桐聊天瞭?

到瞭吃飯的地點,郝回歸才知道何世福帶他們來是為瞭爭取教育局即將分配的一筆教育基金,每個學校都有,但金額不同。教育局約瞭幾個學校的骨幹私下碰頭,打算聊一聊就直接分配瞭。這是最後一個爭取份額的機會,一同晚餐的除瞭教育局李主任,還有其他幾個學校的校長和主任。剛落座,大傢有些拘謹,一個私立學校的楊校長看見何世福三人,特別高興:“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湘南五中最厲害的主任、現在最受器重的班主任,還有從國外留學回來建設傢鄉的女老師,三位老師,我敬你們一杯。”

何世福正愁不知道怎麼跟大傢介紹郝回歸和Miss Yang,這個楊校長這麼一介紹,何世福臉上全是光彩。他一貫看不上私立中學的老師,此刻對楊校長卻頗有好感。郝回歸坐在桌前,看著場上各派內功切磋,一句話都插不上。有些人靠動作,有些人用眼神,有些人嘴角揚一揚就綿音入耳,說的是教育基金私下溝通會,完全是場鬥法大會。何世福不停用眼神暗示他和Miss Yang今晚一定要讓李主任對湘南五中刮目相看。楊校長則一直在開懷大笑,好像隻有他毫不在意這個基金,就像真的來吃飯的一樣。雖然郝回歸是第一次和楊校長見面,可他卻隱約覺得這個楊校長似曾相識。李主任對誰都微微一笑,每個人都覺得李主任對自己格外欣賞。郝回歸又觀察瞭一會兒。他發現,在場每個人的話都沒有結尾,因為永遠都有人在別人的話說到中間時攔腰打斷,不顧情面地硬插入自己的話題。隻有李主任一直很投入地聽每個人說著,還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突然,Miss Yang站瞭起來,所有人熱鬧的表演被她打斷。她舉起杯子說:“好事都發生在今天,能和李主任一起共進晚餐,還能見到幾十年難遇一次的流星雨,我敬李主任一杯。您隨意,我幹瞭。”其他人一看,都特別懊惱,全忙著介紹自己學校,竟然忘記第一個給李主任敬酒。何世福滿意地點點頭,感覺Miss Yang已經為湘南五中又多爭取到瞭10%的經費。李主任依然是微微一笑,說聲“謝謝”,然後端起杯子。所有人都看著李主任喝多少。Miss Yang把自己杯子裡的白酒一口氣先幹為敬,李主任輕輕抿瞭一口。何主任的心一下就掉到瞭地上,這就是不給面子啊!其他學校一看都竊喜,這一回合湘南五中並沒有占著便宜。Miss Yang剛把杯子放下,其他學校的人也開始敬酒,現場恢復嘈雜。

聽到Miss Yang說晚上是幾十年一遇的獅子座流星雨,郝回歸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帶著大傢看流星雨,然後出事瞭……他突然開始擔心起來。

“郝老師,來,上次你的課黃局長聽完之後回來大肆宣傳,說你的課上得好,上得呱呱叫,我敬你一個。”教育局的李主任給郝回歸敬酒。

在場的都知道那堂課被揭發出作假,郝回歸隻能硬著頭皮舉起酒杯繼續喝。何世福看出郝回歸的尷尬,也看出他可能是想走,臉部的表情各種暗示,堅決不讓郝回歸離席,眼看就要成功征服李主任瞭,絕不能在這個關頭撤退。

“各位,我聽說Miss Yang唱英文歌很好聽,一會兒吃完飯我們一塊去唱卡拉OK吧。”李主任提議。

“求之不得,而且我們聽說李主任你的歌才唱得好呢!”大傢紛紛附和。Miss Yang走過來悄悄說:“郝老師,一塊去吧。我都沒聽過你唱歌,隨便唱幾首再走。莫非你也在等流星雨?”Miss Yang看瞭看表,“還早呢,不到九點,早許的願也不靈啦。”李主任好像對每傢學校的態度都一樣。郝回歸也沒看出他對湘南五中有何不同。隻是Miss Yang讓他刮目相看,在這樣的場合,每一句話都不讓人難堪,說得恰到好處。郝回歸真心佩服Miss Yang。如果說別人都是在應酬,隻有她一個人是真的把這兒當成瞭交朋友的場合。好像在她看來,既然來瞭,那就盡興,自己得要開心。在Miss Yang的感染下,李主任也漸漸一杯一杯下肚,臉色紅潤起來,開始跟Miss Yang學英語。

楊校長不知什麼時候坐到瞭何世福旁邊,兩個人特別熱絡地聊著天。何世福一邊聽一邊很開心地點頭。突然,郝回歸一拍自己的腦門,他想起為什麼感覺楊校長似曾相識瞭。郝回歸想起來瞭,自己畢業後的第二年,何主任帶著一大批老師去瞭楊校長的私立學校,導致很多學生跟著轉學,湘南五中此後的高考升學率也一落千丈,原來是李主任這次的邀約促成瞭何世福的跳槽。郝回歸腦子裡飛速轉著,這件事和自己關系大嗎?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幹涉一下,也許起不到作用,但沒準兒也能改變一些什麼。但他看見楊校長和何世福說得非常熱切,沒法打斷,然後又轉念一想:反正也是一兩年後再發生的事,其實和自己早就沒什麼關系瞭。也對,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堅決不碰。所以無論何主任帶走瞭多少老師多少學生,其實與自己的人生並沒有多大的瓜葛。再說瞭,自己在這個年代還能待多久也不清楚,他們要挖人就挖人吧,反正和自己確實沒啥關系。何主任還在說著什麼。郝回歸直接舉杯迎瞭上去:“謝謝楊校長,先幹為敬。”何世福一愣,這郝回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豪爽瞭?郝回歸覺得Miss Yang說得對,既然來瞭就盡興,和自己無關的事就放棄,沒有人能把每件事都辦好,但每個人總可以自己徹底決定一件事。反正何主任帶著老師跳槽這件事對自己產生不瞭任何影響,他隻知道何主任跳槽之後被周圍的傢長和老師罵翻瞭,說他見錢眼開,不配做一名人民教師,不顧學生的前途……這是何世福自己做的決定,所以他也應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露臺上,劉大志終於把鎖打開瞭,灰溜溜地坐到陳桐旁邊。

“一會兒那麼多流星,到底要對著哪顆許願啊?”

“你看準哪顆就對著哪顆許願。”

“如果很多人都看準瞭同一顆,流星那麼小,怎麼顧得過來那麼多願望?”

“肯定顧得過來。”

“別擔心,你看寺廟裡就那麼幾個菩薩,每天那麼多人許願拜佛,他們怎麼顧得過來?晚上回去,他們自己會分配這些願望的嘛。”

其實在人生的某個時間之後,就再也找不到有人跟你那麼認真地說這些無聊的話瞭。一個人若能找到幾個這種“說屁話”的朋友,應該算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如果我們的願望真的實現瞭,怎麼還願啊?流星都燒沒瞭。”

“每個願望被實現的人,死瞭之後都會變成流星,幫其他的人實現願望。”

“哇,真的啊,死瞭都那麼美。”

“所以……一會兒天上來的流星雨全是死人啊?”

“陳小武!你給我閉嘴!不說話會死啊!”叮當十分氣憤。

陳桐和劉大志忍不住笑瞭起來。叮當是真的很生氣,好不容易做好瞭對郝老師告白的準備,心情瞬間就被陳小武攪瞭。

“啊!流星雨來瞭!”劉大志往天上一指。

大傢抬起頭,紛紛閉上眼睛,開始許願。這個場景,一輩子都忘不瞭。一整張天幕出現瞭絲絲閃亮的軌跡,先是五六道,然後十幾顆流星同時出現,那小半邊天空也開始被照亮瞭。

“好美啊!”五個少年都叫瞭起來。

劉大志閉著眼大喊一聲:“不要忘記先幫郝老師許個願,希望他能順利留下來。”

許完第一個願,劉大志偷偷睜開眼睛,走到微笑身邊,把耳朵靠近微笑嘴邊。

“哥!你要幹嗎?”叮當看著劉大志。

微笑被嚇得睜開眼睛,眼前突然有個碩大的腦袋,二話不說抓起來就是個過肩摔。瞬間,劉大志天旋地轉,眼前全是星星,根本就不用看天上的流星雨瞭。

“劉大志,你要幹嗎?”微笑警惕道。

“我……我隻是想聽聽你許的什麼願。”劉大志痛得站不起來。

“我許的願跟你沒關系!你再這樣,小心我把你給許死。”微笑揚起手臂,假裝要再揍他一頓。劉大志連忙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臉。

“啊,好大一顆!”

幾個人立刻不理劉大志瞭。劉大志躺在地上,看著星空,成群結隊的流星劃過。他也連忙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胸口。“流星啊,別人都是站著許願,你們隻能看見他們的臉。而我是躺著許願,你們可以完全看清楚我整個人。我想變得更優秀,我想我喜歡的女孩……”劉大志偷偷睜開眼,瞄瞭一下微笑,繼續許願,“我想微笑也對我有好感,我希望考上一個好大學,希望你能記住我——唯一一個躺著向你許願的湘南五中高三(1)班的劉大志!”

陳小武也雙手合十,學叮當的樣子,閉上眼睛,開始許願:“各位流星啊,請幫我一個忙吧。我身邊有個女孩,心裡很喜歡另外一個人,她正在向你們許願。你們如果聽到我許的願,能不能讓她的願望失靈啊。我願意每天都感謝你們。我死瞭之後,也願意成為流星,為更多的孩子帶去希望。謝謝你們,各位流星。”

許完願,叮當笑瞭。

陳小武也笑瞭。

叮當覺得自己許的願肯定會成功。

陳小武也覺得自己許的願會成功。

“啪嗒!”一陣風吹來,被木頭擋著的門又關上瞭。

空氣瞬間安靜。大傢彼此看瞭一眼,劉大志大叫著朝門口奔去。他用力轉瞭幾下把手,又踹瞭門兩腳,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三個男孩站在門前搗鼓,做著無意義的努力。

微笑說:“回不去瞭,今晚要露宿瞭呢。”

叮當說:“我還從沒有露宿過呢,應該蠻有意思的吧。”

半小時後,兩個女孩站在露臺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幫幫我們啊。”

“完瞭完瞭,回不去瞭。我爸媽肯定會打死我。”

“我爸媽也是。”

“我爸媽才可怕。”

流星雨結束瞭,月色越來越沉,溫度越來越低,兩個女孩瑟瑟發抖。男孩們都把自己單薄的外套脫下給女孩,卻依然不管用。陳小武想瞭想,把自己帶的七彩床單拿起來,拍瞭拍灰,但又不好意思主動拿給叮當。

“快點兒給我們,快冷死瞭!”叮當不由分說地把床單搶瞭過去。

微笑偷偷笑起來:“那你們呢?都穿短袖,怎麼辦?”

“沒事,你忘記瞭,我們可是長跑健將。”

劉大志三人圍著露臺跑起來。

“今天晚上,我們不會被凍死在露臺上吧?”叮當帶著哭腔說。

“別瞎說,過瞭十二點,父母肯定會來找我們的。”

外面溫度已經很低,呵出的氣立刻成瞭白霧。

“啪啪啪!”有人在外面使勁兒拍打鐵門。五個凍得瑟瑟發抖、本已絕望的少年,一下子全部沖到門邊上。

“你們都在嗎?”

“郝老師,是你嗎?!”叮當大叫。

“是我是我,你們別著急,我來給你們開門。”

“天哪!我許的願望實現瞭。”叮當看著微笑,特別激動。

“劉大志,把你的鐵絲從門縫底下遞出來給我。”郝回歸在門外說。劉大志不知道郝回歸怎麼知道自己有鐵絲,也顧不上那麼多,把鐵絲遞瞭出去。“郝老師,你會開鎖?這個鎖有個特點,它在……”劉大志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門開瞭。

郝回歸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外,看著發抖的五個人。雖然白天才見過,可現在每個人都是劫後餘生般的驚喜,連微笑和陳桐都朝郝回歸撲過來。一群人抱在一起。

“郝老師,你怎麼知道我們被困瞭?”叮當問道。

“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你們有幫我許願嗎?”

“許瞭許瞭,你今天測評怎樣啊?”劉大志突然想起來。

“嗯,學校通知我瞭,我正式成為你們的班主任瞭!”

“啊!我們許的願靈驗瞭!”劉大志超級開心,沖上來就又給瞭郝回歸一個擁抱。其他人也開心得不得瞭,一群人在一起摟摟抱抱,不像師生,像朋友。大傢的命運冥冥之中被牽扯到瞭一起的感覺真好。因為做到瞭一些事,自己被自己鼓勵,自己為自己感動,自己為自己驕傲,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郝老師,你真好。”叮當還是盯著郝回歸。

郝回歸看瞭眼微笑:“微笑,你們趕緊走吧。”

微笑會意,立刻拖著叮當下樓。叮當下瞭幾級臺階,突然站住,轉回身去,踮著腳在郝回歸耳邊說:“郝老師,我喜歡你。”

“郝老師,我喜歡你!”

“郝老師,我喜歡你!”

這七個字就像山谷回聲,蕩漾在郝回歸耳邊。

叮當一看郝回歸臉紅瞭,又悄悄地說:“郝老師,你可以考慮怎麼回復我,我不會給你壓力的。”說完,叮當笑瞭笑,轉身下樓,跟其他人一起走瞭,留下銀鈴般的笑聲。

陳小武和微笑一看叮當喜悅的表情,都猜到瞭些什麼。

“走吧。”叮當歡快地往前走。微笑跟在後面,說不上來的心情,想問又不想問。陳小武很失落地走在最後,手放在褲子口袋裡,捏著一封沒有送出去的信,像捏著自己的一顆心,難受、糾結,想扔瞭卻鼓不起勇氣,繼續捏在手裡,心裡卻一直隱隱作痛。

“謝謝你表揚我,我會記得一輩子。”

十分鐘之前,那群少年冷到冰點。此刻,換成瞭郝回歸冷到冰點。

他有預感叮當會說出一些過分的話,但當叮當真的對自己告白之後,郝回歸仍然很吃驚。他能理解任何事,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回到1998年,事情會發展到叮當對自己告白——這是一個怎樣的邏輯和情感發展。郝回歸的腦子變成一座沉睡萬年突然爆發的活火山,巖漿汩汩往外冒,每一股胡思亂想都灼心燒肺。

郝回歸回想事情的發展。為瞭幫劉大志解開叮當對他長達十幾年的心結,自己在叮當最低落的時候勸慰瞭她。在叮當看來,自己最無助的時刻,一個非血緣異性的關懷,顯得格外溫暖。郝回歸比“跳高的‘劉德華’”更現實,更有男人味。郝回歸比陳桐更親近,更觸手可及。叮當在心裡進行瞭多番對比之後,覺得郝回歸才是值得自己托付的那個人。

郝回歸的腸子都悔青瞭。他不停地罵自己:誰說過去發生的遺憾就必須彌補呢?反正過瞭十幾年,大傢也都沒有絕交,也沒有誰因為這樣的誤解而死翹翹,那不就讓它繼續得瞭。郝回歸往自己臉上“啪啪”扇瞭幾下,讓你自作多情!讓你自討沒趣!讓你自以為是!現在好瞭吧!他的臉火辣辣的,是疼痛,是自責,是羞愧,是各種狼狽不堪。尤其是當郝回歸想起叮當最後那句話“郝老師,你可以考慮怎麼回復我,我不會給你壓力的”。

郝回歸特別焦慮,回宿舍的路上走得跟風一樣飛快。怎麼辦呢?郝回歸瞭解叮當的性格。如果自己不直接回復她,她一定會用各種手段告白、示愛,弄得滿城風雨。直接拒絕?可是他都能想到他倆之間的對話。

晚上十二點,有人在郝回歸的宿舍外敲門。

“誰?”

“郝老師,是我……”

陳小武為什麼這個時候來找我?

打開門,陳小武耷拉著腦袋站在門口,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他的爸爸陳石灰。郝回歸連忙請他倆進屋。燈光下,陳小武的臉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紅巴掌印。陳石灰很少來學校,平時在菜市場為人也拘謹,但此刻看起來特別生氣。他不相信陳小武被反鎖在樓上,兩個人吵瞭起來,一定要到郝回歸這兒對質。

“小武爸爸,今天晚上我們學校天文小組確實組織瞭觀測流星雨的活動,有一部分同學被反鎖在瞭樓頂。陳小武沒有撒謊。”

陳小武微微抬起頭,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感激。但陳石灰好像壓根兒就不在意陳小武是不是撒謊,他好像早就想來學校一趟瞭。

“郝老師,我這個孩子沒有什麼腦子,讀下去也學不到東西,每次考試都是最後一名,待在學校臉都丟完瞭。有這個時間,我打算把孩子帶回去,也能多幫傢裡賣些豆芽。”

陳小武毫不驚訝地低下頭,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郝回歸也一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他不希望陳小武走得這麼窩囊。

“小武爸爸,別看陳小武現在成績倒數,他在朋友眼裡可是很可靠的。我們在學校除瞭考試之外,更重要的是學會做人。有些人成績不好,整天想著去幹點兒壞事證明自己,還有些人成績不好,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不好。但陳小武不是,他雖然成績不太好,但做別的事都很有幹勁兒,人緣也好,他不是那種會讓人丟臉的孩子。”

陳小武從沒聽郝回歸說過這些。郝老師不是一直都不太喜歡自己嗎?陳石灰也一愣,那麼多年來,每次面對老師,老師要麼從頭到尾把陳小武批一頓,要麼就是連正眼都不會瞧自己一眼。聽郝回歸這麼一說,陳石灰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陳小武忍不住抬起頭又看瞭一眼郝回歸,鼻子酸酸的。

在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應該都是老師在傢長面前表揚自己吧,無論是對的,還是誇大的,好像老師這麼說瞭,自己就真的要變成那樣才行,哪怕拼瞭命也想要去做到,不想讓老師失望,不想讓信任自己的人失望。

“那……老師,你看,陳小武待在學校還有意義嗎?”陳石灰半天擠出瞭這句話。“小武爸爸,現在離高中畢業還有大半年,你就讓小武把畢業證拿到吧。他以後肯定會有出息的,而且比你們想象中還有出息。”郝回歸說完這句話,看著低頭不語的小武。雖然用錢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過於片面,但就眼前這個邋遢孩子,怎麼就能在十幾年之後賺到那麼多錢呢?雖然大傢都用“暴發戶”去諷刺一個人有錢沒品位,但在這個社會,一個人不偷、不搶、不做違法的事,傢裡也沒有背景,單憑自己努力,一步一步地,最後改造和承包下湘南整個菜市場,就是一種最難得的腳踏實地。

窗外明月掛空,青雲無跡,安靜的校園飄蕩著各種蟲鳴聲。

一個被周圍所有人都瞧不起的人要成功該有多難,首先他要突破自己,要不懼怕陌生人的眼光,最難的是不被周圍那些熟悉的眼光、固定的評判所影響,鐵瞭心去保護心裡那一點兒小小的火苗。他需要在生命的河流中逆流而上,需要為內心那股勇氣遮風擋雨,需要藏著一顆死不放棄的決心不被世人隨時點評,然後一躍而出。這一路的奔波與坎坷,光靠運氣不行,光靠人幫助不行,它是人生最高難度的雜技,需要在一根鋼絲上穿過崇山峻嶺、冬暖夏涼、薄霧晨光,如此才能到達彼岸。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呢?

郝回歸很想問問陳小武此刻的心情,卻又不敢驚擾他心中正在刮起的那股颶風。陳小武低著頭一直在吸鼻子。可能是因為被郝回歸表揚瞭,可能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爭氣瞭,可能是覺得爸爸太辛苦……總之,所有的情緒一股腦兒上瞭頭,鼻涕也出來瞭。郝回歸立刻對陳小武說:“你啊,還不好好認認真真讀書,把高中的課程學好,拿到畢業證,不然以後賣豆芽連算賬都算不對。”

“是的是的,郝老師你說得對。我就是覺得這個孩子在學校學不到東西,就希望自己帶著他學一點兒東西。”

“要不,小武爸爸,你再給陳小武一段時間,看看他的表現。起碼等高中會考考完再說。”

“拒絕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讓對方死心,而不是找借口。”

第二天中午下課,郝回歸把叮當叫進辦公室。他特意把門敞著,可轉念一想,又把門帶上瞭。叮當看在眼裡,很感動。

郝回歸的表情很嚴肅:“叮當,我不想跟你說老師和學生的身份……”

叮當笑起來瞭:“我就知道你不會在意這個!”

“等等等等,我還沒說完。我想說的是……其實我有女朋友。你看,這是她的照片。”

叮當瞟瞭一眼:“哦,我知道,之前劉大志說過。”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你是個好孩子。”

“你們關系好嗎?”叮當滿不在乎地問。

“好啊……當然好,我們在熱戀期。”

“熱戀期?為什麼你從不給她打電話,也不寫信?”

“啊?”

“郝老師,我問過傳達室的大爺,你來學校後從未收到過信,也沒有跟人打過長途電話。你不會被人騙瞭還不知道吧?她心裡根本就沒有你。”

“你……你調查我?”郝回歸語塞。

“你看,你根本就沒有女朋友對吧?郝老師,你到底害怕什麼?你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解決。”

郝回歸感覺渾身被速凍,然後被一個晴天霹靂劈得粉碎。叮當真的很可怕,她絕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郝回歸此刻才認識到,叮當和陳小武,表面上都毫無城府,心裡真是比誰都清楚,難怪能做成大事。他倆得在一起,自己絕不能破壞一樁好婚姻。

“郝老師,請問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叮當雙手背在身後。

“那個……你讓我好好想想,我明天找你。”

“那好,我等你。”說罷,叮當轉身離開瞭。

郝回歸很懊惱,剛才就應該一上來就說“我不喜歡你”,什麼“我有女朋友”“你還是學生”之類的都是借口,怕傷害對方。難道自己沒有女朋友,叮當不是學生,自己就會接受她瞭?很多人總用善良做幌子把事情搞得更糟糕。

郝回歸坐在辦公桌前焦頭爛額,他腦子轉瞭好幾圈,能幫自己解決這個問題的人恐怕隻有郝鐵梅瞭。郝回歸站起來,他知道郝鐵梅一定有能力把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扼殺在搖籃裡,並且誰都不會尷尬。

郝回歸立刻打電話到劉大志傢,接電話的果然是郝鐵梅。

“郝老師,你放心,”對付這樣的事,郝鐵梅一向理智而自信,“這件事我幫你搞定。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叮當知道是你告訴我的。這個鬼丫頭,不好好學習,連老師都不放過!”

重要的時刻,還是媽媽靠得住。

“郝老師!”郝鐵梅在電話那頭叫瞭他一聲。

“嗯?大志媽媽,怎麼瞭?”

“郝老師,我突然想起來,不是我說你啊,你那麼大的人瞭,又能幹,又優秀,還是單身,叮當喜歡你也是正常。這樣吧,你答應我,等我把這件事解決瞭,就幫你介紹幾個女孩。人都特好,都是大學畢業生,傢裡條件也不錯。你別怕,也別緊張,就當認識幾個新朋友。”

這世上,所有的“突然想起來”,都是“一直放在心底”。郝鐵梅明顯已經想瞭很久,她隻是等到瞭一個郝回歸自投羅網的機會而已。

電話這頭的郝回歸被郝鐵梅的語氣完全封印住瞭,這種語氣他太熟瞭。研究生還沒畢業,郝鐵梅就一直旁敲側擊要他談女朋友。後來當上大學老師之後,郝鐵梅隔三岔五就操心郝回歸的單身問題。好不容易從2017年的世界中逃到1998年,沒想到在這個世界裡,郝鐵梅依然在為他的終身大事操心。媽媽對兒子的愛,真是能超越地域,穿越時空。他覺得如果再不跟郝鐵梅交底,她第二天絕對會開始給他安排相親。

“大志媽媽,謝謝你,其實、其實我一直有喜歡的女孩……”這是郝回歸第一次跟媽媽主動說起這些,還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啊?什麼意思?你有喜歡的女孩?你們在沒在一起?”

郝回歸想起微笑手上的那個戒指,心裡一沉,但是依然說:“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她前些年一直是單身。”

和自己媽媽說這些還真是不好意思。沒想到郝鐵梅聽完之後,立刻說:“郝老師,我跟你說,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主動一點兒。如果你連主動都不敢,你肯定是不夠喜歡這個人。”郝回歸第一次聽郝鐵梅說這種話,感覺像是電視臺賣假藥的老專傢。“你看啊,你喜歡一個人,又不敢告白,是不是怕被拒絕?”郝鐵梅循循善誘。

“嗯。”

“你怕被拒絕,是不是怕沒有面子?不知道以後怎麼和對方做朋友?”

“嗯……”

“所以啊,你在意自己的面子大於你在意對方喜不喜歡你。所以你根本不夠喜歡對方。”

郝回歸被郝鐵梅瞬間繞蒙圈瞭。我媽居然是個愛情高手,以前真是小看她瞭。自己不夠喜歡微笑嗎?當然不是。郝回歸立刻回答:“也不是,我倒不怕沒面子,我是怕被拒絕之後不能再和她做朋友瞭。”

“我真是不懂你們年輕人。明明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和這個人一起生活。如果這個人不願意和你一起生活,那你為什麼還要和這個人做朋友?每次看到她,心中滿是漣漪,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也對,郝回歸居然覺得郝鐵梅說的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郝老師,我跟你說,你別看我跟大志的爸爸現在關系非常一般……”郝鐵梅主動提到瞭劉建國。郝回歸心想:你們的感情很糟糕,都糟糕到已經離婚瞭,現在還硬說關系非常一般。

郝鐵梅接著說:“當年下鄉當知青時,很多女孩喜歡大志他爸,覺得他工作努力,又老實,長得也帥,我一看好像真是這樣。所有的女孩當中隻有我一個人找瞭一天在下班路上把他堵著,就直接問要不要交往。我可是做好瞭準備,不交往就翻臉,再也不要聯系瞭。他爸半推半就就同意瞭,後來我們處得還行,就結婚瞭。所以說,每個人的幸福都要靠自己爭取。如果當年不是我主動,大志的爸爸永遠都不會跟我在一起吧。”郝鐵梅說到以前的愛情史,特別自豪。

不知怎的,郝回歸從電話裡聽郝鐵梅說起這些,居然很感動。他從來就沒有聽媽媽說過這些,也不知道父母是怎麼認識的。他一直以為父母感情不好,覺得他倆在一起就是一個錯誤,沒有想到居然是媽媽主動追求的爸爸。想到這兒,郝回歸覺得莫名地開心,他知道原來媽媽是喜歡爸爸的,爸爸是被媽媽主動追求的,原來他倆不是為瞭生育才結的婚。

“你在想什麼呢?我是不是說太多瞭?”郝鐵梅聽電話那頭沒聲音瞭。郝回歸揉揉眼睛,笑著說:“沒有沒有,比起大志媽媽,我真是差得太多瞭。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想過呢?總覺得鼓不起勇氣,原來還是因為沒想明白呢。”

“你放心,叮當的事情我幫你解決,絕對不出賣你。你自己也要加油,喜歡的人就跟喜歡的東西一樣,看中瞭就要買,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喜歡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別人也一定會喜歡。你貨比三傢,肯定就被人買走瞭。”郝鐵梅真的是金句大王。郝回歸第一次佩服媽媽。掛瞭電話,郝回歸開開心心地往宿舍走,不僅解決瞭一個難題,同時還解決瞭自己很多年的困惑。

微笑站在郝回歸的宿舍門口,捧著要還的書。

“郝老師,我估計你在外面轉悠,所以就等瞭你一會兒。”微笑笑著說。

“怎麼樣,這幾本書哪本最好?”郝回歸和微笑說話似乎不再覺得緊張瞭。

“我喜歡《飛鳥集》,裡面的好多句子都喜歡。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隻有經歷過地獄般的磨礪,才能練就創造天堂的力量。隻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響。”郝回歸也誦出自己喜歡的一句。

“對對對,還有,我們把世界看錯瞭,反說它欺騙我們。”

郝回歸一直覺得和女孩子聊詩是一件特別酸的事,但當他和微笑真的在走廊上聊起來的時候,一切都那麼美好。沒有下午茶,沒有交響樂,沒有漂亮的裝飾品,也沒有舒服的沙發,空空的走廊,比什麼都好。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

而我覺得,為瞭這個,我已等待瞭很久很久。

這句詩,仿佛就是為瞭微笑而寫。

“郝老師,你知道嗎,我覺得泰戈爾的詩句美好,人也美好,他明明和妻子沒有太多的感情,但時時刻刻地照顧著她,愛著她,從不背叛。”

“因為他為妻子做出瞭犧牲嗎?”

“能為另一半做出犧牲的人就沒那麼自私吧。”

“其實,你想過沒有,一個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為瞭別人活著證明自己不自私,還是為瞭自己活著尋找真正的價值?”

微笑蹙著眉頭思考郝回歸的話。

郝回歸突然問:“微笑,你是不是很想見你媽媽一面?”

微笑一驚:“誰告訴你的?劉大志嗎?”

郝回歸搖搖頭:“你比大多數的同齡人都要成熟。但和你聊天當中,感覺你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問題想問你媽媽。上次我和你爸聊天,他說你特別懂事,從來不提媽媽的事。其實你也不用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有什麼話就表達出來,你爸一定能理解的。”

微笑沒想到郝老師會說這個。她立刻繼續之前的話題:“聽說泰戈爾後來喜歡上一個寡婦,但他的好朋友也喜歡她,所以他以好朋友的名義寫瞭首詩給寡婦。他用自己的影響力更改瞭當時的法律,允許寡婦再嫁。隻可惜他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讓給瞭自己的好朋友。郝老師,如果你遇上喜歡的人,而你的好朋友也喜歡她,你會怎麼辦?”

郝回歸心裡好像被電瞭一下。他走到微笑身後,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如果是我,我還是會喜歡,但我可能不會告訴對方,直到我覺得時機到瞭的那一天。”

“什麼時候才算時機到瞭呢?”

“就是兩個人都感覺得到彼此的感情吧。”

想到自己這些年對微笑的感情,所謂的時機真的到過嗎?還是到過,但是被自己錯過瞭?如果自己早一些問這個問題,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瞭呢?郝回歸沉默瞭一會兒,反問一句:“你們女生,是不是覺得陳桐這類型的男孩比劉大志這樣的更有吸引力?”

雖然不明白郝老師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但微笑還是回答:“應該是吧。陳桐比較符合女生的審美,但是劉大志……”她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劉大志是那種可以看到他的改變,可以從他身上感受到很多東西的人。他很真實。”

夕陽已緩緩離開微笑的臉,陰影開始遮蔽校園,郝回歸和微笑就站在走廊上這麼聊著,他希望自己和微笑能這麼一直聊到地老天荒。他想,如果自己哪天突然離開瞭這裡,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