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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尋找鑒定《清明上河圖》的關鍵

我靠在車裡,頭依靠著車窗,眼睛朝前方呆滯地望去。車前方漆黑如墨,隻有兩道車燈勉強照亮前方幾米之內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斷後移著。我仿佛穿越回瞭跟著大眼賊吃現席的時候,唉,相比現在,那時候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和藥不然離開江邊別墅以後,我本以為會先回到市裡休息一夜,次日再出發,可藥不然一路沒停,直接就把車開進瞭南京市東郊的紫金山。此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就我們一輛車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於幽冥路上的孤魂。

車廂裡一直很安靜,自從藥不然說瞭那句奇怪的話以後,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悶著頭開車,我則望著窗外綿延高大的山體發呆。

藥不然說的中山陵,位於紫金山東峰茅山,於1929年建成,國父孫中山先生即安葬於此。從前有個風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時提過,從風水上來說,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雖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個陵寢穴高案低,高拔外露,開闊無回,犯瞭陰宅要“得風藏水”的忌諱。不過風水先生也說瞭,整個南京最好的龍穴,是在中山陵西側的玩珠峰下,但那裡已經建瞭明孝陵瞭——那可是朱元璋的墳墓。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據那位風水先生說,孫中山革命成功後,第一時間就去拜謁明孝陵,以漢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當晚朱元璋托夢給孫中山,說他驅除韃虜有功,許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風水。可孫先生是一位偉人,他不願去侵奪明孝陵的風水,所以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的墓穴定在瞭臣位,既能拱衛孝陵,也不會分去龍氣。如果是忠臣在半夜進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山谷裡有一條白龍往復盤旋,這正是兩人相互謙讓的龍氣。

這些民間傳說多是附會的無稽之談,迷信而已——不過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確實感覺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樣。深夜進山,多會覺得陰寒入體,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無不隱藏著恐懼。而我現在非但沒覺不適,反而覺得在崇山之間有什麼力量在俯瞰著我,那是一種博大而不帶侵略性的溫和關註,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妄想。不過在這或不存在的註視下,我的心境確實平復瞭許多。

難道我也算是忠臣嗎?一個可笑的問題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側臉看瞭一眼藥不然,他全神貫註地握著方向盤,反常地緊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嗎?他能感受到來自中山陵的奇妙體驗嗎?

妄想結束,我很快回歸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他和老朝奉把我帶來中山陵,到底要幹什麼?藥不然說是讓我變回從前的許願,他準備怎麼辦?難道讓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車子大約行進瞭半個小時,忽然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山路又開瞭約摸十分鐘,藥不然終於把車停住瞭。我瞇起眼睛,借助車燈朝前望去,這裡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兩個巖坡,它們之間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間,立著一間像是五六十年代軍營風格的長方形磚房,墻上似乎還有斑駁的標語,隻是看不太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磚房四周似乎立著好多黑乎乎的影子,隻是看不清是什麼。

“走吧。”藥不然沖我揮瞭揮手。

“就是這裡?”我疑惑道。

“沒錯。”藥不然沒有過多解釋。

又朝前走瞭幾步,我突然停下腳步,渾身一陣發涼。月亮從雲中出來瞭,現在我能勉強看清楚,那軍營旁邊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塊塊墓碑,長短高低都有,錯落有致地簇擁在營地四周,陰沉而詭異。

這裡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麼墓地?可又有哪個軍營會建在墓地當中呢?藥不然帶我來的,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不會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連串的疑問湧現出來,正在這時,營房裡面的一個房間亮起瞭燈。燈光昏黃,隻勉強照亮窗邊很小的一片區域。我還沒看清裡面是否有人,一條德國黑背忽然從屋子裡躥出來,沖我們大叫起來。吠聲嘹亮,一下子驚擾起四周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地飛起一片。

藥不然吹瞭聲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閉上嘴,晃著尾巴迎瞭上來。看來他在這裡是常客。這狗引著我倆來到營房前。我這時候才註意到,軍營四圍的墓碑數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墳頭,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兩塊石板斜撐著避免倒下,還有好多石碑是橫七豎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剛剛打完的麻將牌。不過這些碑的年頭很久,大部分上頭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於這是真的還是做舊的,就不知道瞭。

藥不然壓低瞭聲音對我說:“等一下我們見的人很單純,跟你我的圈子都沒交集,你不必費心去套什麼話,安心在這裡待著幹活就成。”

“幹什麼活?”

“他說什麼你就幹什麼。”

這時候營房裡背著手走出一人。這人四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左邊顴骨上還有一粒特別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實,往那兒一站,極穩,就像是一尊石獅子。

“老徐,我把他給你帶來瞭。”藥不然笑道,推瞭我一把。老徐僅僅隻是“嗯”瞭一聲,態度不冷不熱。我伸手過去,跟他簡單地握瞭握手。我註意到他的手掌特別大,虎口有老繭,應該是個石匠。老徐打量瞭我一下,什麼都沒說,帶著狼狗回瞭屋子。

藥不然對我說:“行瞭,你就踏實地在這裡待著吧,我走啦。”我有點發愣,這麼簡單就算是交代完瞭?藥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啞巴,他就是這麼個寡言的人。”

“那什麼時候你來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說瞭,時候到瞭你自然就會知道的。”

我眉頭一皺:“煙煙還在牢裡,劉老爺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撐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可沒那麼多。”

“你若不能在這裡養好瞭心境,給你一年時間也沒用。”藥不然一句話把我頂瞭回來,然後又寬慰道,“煙煙那邊我會想辦法,就算撈不出她,也不會讓她吃著苦。”

“關鍵是戴鶴軒。”我憂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脈唯一的希望,但賭鬥失敗以後,我手裡已經沒有籌碼去跟他叫板瞭。就算我在這裡修成瞭正果,還能有什麼用?藥不然看穿瞭我的心思,他捏著下巴冷笑一聲:“這個你放心。今天咱們不算全無收獲,我在那個神棍傢裡註意到瞭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麼?”

藥不然斂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目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你等著瞧就是,也該輪到我顯顯手段瞭。”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聲謝謝,還是繼續保持敵視。好在藥不然也沒指望我有什麼回應,一揮手,轉身離去。

車子開走以後,我轉身走進瞭這間山中小屋裡。看得出來,這裡原本是軍隊營房,現在被改造瞭一番,裡面隻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磚、各種質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滿。還有一個大書桌,上頭堆著一大堆書和稿紙。

我註意到,除瞭行軍床以外,這裡看不到一點現代化的氣息。紙是宣紙,一卷卷裝在竹簍裡面;桌上沒有鋼筆和圓珠筆,隻有兩管毛筆,還有一塊墨和一方硯臺,都是文具商店賣的大路貨,跟名貴不沾邊。在營地的另外一頭,居然砌出瞭一個灶臺,上頭是一口大黑鐵鍋,旁邊柴火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屋頂上吊著一盞煤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點起來。”老徐指著行軍床。

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耍什麼花樣,便問老徐:“明天做什麼?”

“拓碑。”老徐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這種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沒有復印機,也沒有照相機,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樣復制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墨拓。這東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將白紙濕貼在碑面,與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後揭下紙來,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來瞭。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動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這類東西號稱黑老虎,價值很高,但贗品也極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無。

墨拓沒什麼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門手藝罷瞭,我雖然沒怎麼實際操作過,但基本情況都還算瞭解——靠這個就能讓我恢復心境?我在心裡暗中疑惑地嘀咕瞭一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不過老徐這人悶不作聲,估計問他也沒用。我便很幹脆地直接上床睡覺,看看明天他們有什麼花樣。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睜眼,看到老徐傢那隻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瞭床,老徐已經在鐵鍋裡熬瞭一鍋粥,還有幾袋榨菜,碟子裡還放著幾片熏黑的臘肉。灶鍋熬粥就是比電飯鍋強,米粒口感黏稠,香甜無比,我一口氣喝瞭兩碗。

吃罷瞭早飯,老徐沖我做瞭個手勢,把我帶到後院。我環顧四周,此時朝日初升,山風清新,耳邊可聞蟲鳴鳥叫,遠處巍峨的中山陵隱約可見,真是一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環境。我放眼在後院一掃,好傢夥,院裡擺滿瞭各種尺寸的石碑,比房前還多。它們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這麼一座廢棄營房裡,居然囤積瞭這麼多石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老徐徑直把我帶到一塊平放的石碑前面。這石碑高約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個字。我讀瞭下內容,這塊碑的文物價值不大,是清代光緒年間南京當地某鄉紳給自己母親立的,文字也沒什麼出奇之處,簡單地介紹瞭一下她的生平,然後沒瞭。

在這塊碑前,一字排開放著拓紙、墨汁、椎包、棕刷、排筆、毛氈等拓具,排筆略禿,毛氈邊緣頗有磨損痕跡,想必這些東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慣的。

看來老徐在這裡的主要工作,估計就是拓碑。明明現在大傢都用相機瞭,他還堅持用這麼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裡那少得可憐的現代發明,可知這是個頗有古風的隱士。我看瞭他一眼,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傢夥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說瞭六個字,就離開瞭,都沒提拓碑要註意些什麼。

算瞭,不說就不說。關於如何拓碑,我在書裡看過好多次,經手的碑帖也有那麼十來件,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低頭觀察瞭一陣,挽起袖子,心想居然會有一天我親自上陣拓碑。

這時老徐去而復返,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我開始以為他怕我沒吃飽,然後看到他把裡頭的雜米澄清,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是用來上紙的。

碑拓有一個重要環節是上紙。為瞭能讓碑和紙能更好地粘連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湯把紙充分洇濕。如果是講究的拓匠,還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膠水——老徐這個住所隱在山中,條件比較簡陋,米湯連吃帶用,最方便不過。

老徐放下碗,什麼交代也沒有,背著手走開瞭。我在腦子裡把書裡看來的流程過瞭一遍,做瞭幾個擴胸運動,然後蹲瞭下去,準備開始動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個大毛刷,蘸著清水,先把碑面整個刷瞭一遍,拂去浮土,再換成小毛刷子,掃掉字隙之間的沙粒雜草。光是這一項準備工作,就忙活瞭半個多小時。這還算是運氣好,有些古碑上頭沾滿瞭青苔,還得用火去燒幹凈。有時候燒上幾次,石頭脆瞭,直接就崩裂,到時候想補救都沒機會瞭。

說來也怪,我在清掃的時候,腦子裡的雜念確實少瞭一些。看來當一個人全神貫註之時,確實不容易走神。

打掃完古碑,我從旁邊拿起一張紙,老徐已經裁好瞭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兩圈。我拿手一捻,認出這是汪六吉的薄棉連紙。汪六吉是從明初傳下來的老牌子,前兩年還得瞭輕工部的銀獎。他們的宣紙薄厚適中,捻在手裡能感覺到很韌。碑拓用紙,必須得有韌勁,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個老徐挺有眼光,確實是行傢。

我把這張紙疊成一個長方形,泡在米湯裡頭,然後取出覆在濕佈上頭,再疊一張幹紙上去。我用手壓瞭壓,確保濕度均勻。弄妥以後,我又拿起筆蘸著米湯在紙上刷瞭一遍,然後悶在碑面上,四邊貼合。我用手旁的毛氈細細地吸瞭一遍水,換瞭棕刷,把紙與碑之間的氣泡都刷掉。這一套工序,說著繁復,做起來卻很快。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小學手工課的難度嘛,正想著,手裡棕刷一晃,勁用得大瞭點,一下子把紙給刷破瞭。

碑拓這種東西,一處破損,整張就都廢瞭。我懊惱地捶捶腦袋,把紙揭下來,再換一張。這次小心謹慎,總算沒出什麼問題,讓紙徹底平貼。

悶完瞭紙,接下來就該砸字口瞭。這是一個極細致的活兒,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筆畫之間的間隙,讓宣紙進入字口,徹底緊貼碑面凹面。這面石碑字數有一百多,字體不算大,要一個一個敲進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裡砸瞭大約二三十個字,就有些不耐煩瞭。砸到第五十個字,我氣喘籲籲地站起身來,累得有點頭昏眼花。

“做這樣沒意義的體力勞動,真的能讓我心境平復嗎?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煩躁呢?”我對著遠方的藥不然默默地抱怨道。這時一絲疑問遊入我的腦海,老朝奉這個老狐貍,不會是想把我絆在這裡,他們好去策劃什麼陰謀詭計吧?

藥不然不也說瞭嗎?該到瞭他顯顯手段的時候瞭。這手段到底是對戴鶴軒的,還是對我的?

我想得有點心浮氣躁,扔下打刷,想離開後院。這時老徐從營房裡走出來,見我要離開,什麼也沒說,隻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這一搭不要緊,簡直如泰山壓頂,我根本動彈不得,頓時矮瞭一截。

“做事有始有終。”他說。

看來這老徐還身兼一部分監視我的職責。我悻悻地調轉身子,回到碑前,繼續敲打字口。這一敲打,就敲到瞭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來,打算吃飯,結果走進營房一看,老徐走瞭,留瞭張紙條。紙條上一筆漂亮的小楷,說他去市裡一趟,讓我自己做飯。

我拿著紙條,愣瞭一陣,這老徐不是看著我麼?怎麼就這麼自顧自走啦?我走到他的書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紙,上面全是抄錄的碑文,以及圍繞古碑的考據文字。一筆一畫,字寫得一絲不茍,寫錯的地方都用白紙貼住,相當用心。看得出來,老徐在這裡花瞭大心思。旁邊放的全是各種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寫瞭時間地點編號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細細數瞭一下,這樣的拓本得有大約兩百多張,時間前後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凜。這些古碑要尋訪,要拓,要考據,這都是要花大量時間的,他這些年隻怕隻撲在這件事上,沒幹過別的。

一個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地考鈔古碑將近十年,這是一種什麼精神?要知道,現在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瞭啊!誰會做這種沒有經濟效益也沒意義的事?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個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獨守孤燈。在這些古碑拓本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一種讓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種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種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某種事業而散發出的強大意志。

我沒有偷窺稿子裡寫的是什麼,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書房”,為自己把他錯當成一個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擁有這種決心和強大意志的人,別人無法束縛或控制。看來還是藥不然說得對,老徐就是一個單純到瞭極點的人,他根本不屬於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現在稍微能理解藥不然把我送來這裡的用意瞭。

我看瞭一眼營房大門,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中午我給自己隨便炒瞭一個雞蛋,草草吃完,然後回到瞭後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經全部砸好,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瞭。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紙,努力把腦子裡的雜念趕走,全神貫註在這一百多個漢字上頭。

老徐早就把墨撲準備出來瞭。這是兩個蒜頭狀的棉花包,外面包著兩層絲綢,底略平。我用毛筆把墨水抹在瓷碟裡,這是松煙墨,墨質很好,而且老徐還在裡面加瞭半碗蛋清,所以閃閃發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勻瞭。然後我拿起其中一個,朝紙上撲去。

按照書上的說法,墨撲需要輕輕捶拓,先輕後重,反復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烏金,黑白分明,才算成瞭。可我很快就發現,這墨拓與滑冰一樣,說起來簡單,實際上難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裡,怎麼拿怎麼別扭,更別說去撲墨瞭。

書裡還說拓墨要“先輕後重”,這就更讓我為難瞭。什麼算輕、什麼算重?我拿著拓包一片片抹過去,不是過淺,就是成瞭一個大墨團。好不容易拓瞭一行,看上去卻是墨道相雜,慘不忍睹。我想去補抹一下,一下又用大瞭勁,宣紙隨之皺起來瞭,隻得先捶平瞭再弄。我咬著牙好不容易拓完瞭一遍,低頭一看,且不說施墨均勻與否,單看那些字都墨跡粗淺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細分析瞭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時候不夠認真,紙和碑面之間沒有完全貼合,雕字的凹凸感無法顯現,拓出來自然沒法看。

我忙活瞭整整一個下午,用廢瞭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時候,老徐扛著一袋子大米回來瞭。他走到後院,我正忙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老徐盯著我看瞭一會兒,俯身親自演示瞭幾下。人傢這手藝,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行雲流水,沒見他胳膊怎麼動,碑面已經塗上瞭一層厚薄均勻的黑墨,動作心曠神怡。

老徐擱下墨撲,淡淡地說瞭八個字:“不動手指,隻用腕力。”我依言試瞭一次,效果果然不錯。我正要俯身繼續去擦,老徐卻把我給攔住瞭。

“天色已晚,明天再說。”老徐說。

我們兩個把東西收拾起來,搬回瞭屋子。飯菜已經煮好,白米飯加炒青菜,還有幾塊蘑菇。

我們倆蹲在灶臺旁,一聲不吭地把飯吃完瞭。我把碗擱下,抹瞭抹嘴,開口問瞭一個忍瞭很久的問題:“你在這裡多久瞭?”

“八年。”老徐幹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時大墨潑灑,說起話來卻是惜墨如金。

“為什麼?”我鬥膽問瞭這個問題。

老徐放下筷子,看瞭我一眼:“因為碑就在那裡。”

這個回答很有哲思,但實在是答非所問。他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去追問……於是我們兩個在沉默中把飯吃完瞭。我主動提出洗碗,老徐也沒謙讓,轉身進屋點亮煤油燈,開始寫東西去瞭。我收拾完碗筷,覺得有點撐,躺不下來,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裡亂轉。人這一閑下來,雜七雜八的思緒就重新湧上心頭。我不知道煙煙在牢裡怎麼樣瞭,也不知道劉一鳴和五脈的狀況如何,我這麼縮在山裡拓古碑,到底是修煉,還是逃避?無數的疑問重新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應該心無雜念,可這些不是雜念啊。

我在外頭轉瞭幾圈,越轉越心煩,有幾次甚至有沖動幹脆離開算瞭。可一想到鐘愛華、戴鶴軒兩張奸計得逞的臉,我終於還是忍住瞭自己幼稚的沖動,返回營房去。

我一進門,恰好看見老徐從書房走出來。他深深地看瞭我一眼,什麼也沒說,遞給我幾片絲綢和棉花:“做幾個墨撲來。”我接過東西,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想通瞭。棉花沾瞭墨就再也洗不幹凈瞭,所以一個墨撲隻能拓一兩塊碑,屬於消耗品,肯定得經常做新的。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老徐怎麼會不用。

這墨撲看著簡陋,做起來也沒那麼容易。絲綢和棉花質地不同,要把它們紮成一個蒜頭形狀,撲碑的那一面平寬如熨鬥,絲綢和棉花之間要分出層次,以便讓墨汁滲透均勻。這麼一個簡單的工具,我紮瞭半晚上,才算是勉強紮好瞭六把。一摸腦袋,一腦門子汗。

我拿去給老徐表功,老徐卻不置可否,隻讓我擱到工具箱裡,然後早點去睡覺。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撲較勁,確實是精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瞭,腦子裡再也沒閃過其他“雜念”。

一夜無話。到瞭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跟這塊碑較勁。有瞭昨天的經驗,今天我的表現好多瞭。老徐在屋子裡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我一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麼多,老徐教會我幾個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瞭。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麼安排我來學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註,眼、手和心三者節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後一塊瞭,精神稍一松懈,撲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終於成功把第一塊碑上的紙揭下來瞭。這次拓得不算盡善盡美,但大體沒有瑕疵,已經算是及格瞭。我捧著還未怎麼幹的拓紙,愛不釋手,心情像是小學第一次上手工課一樣。

沒等我高興完,老徐指給我看另外一塊石碑:“明天你來拓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這石碑和上次那塊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三百多個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說的是一個前清舉人,自然是四駢六麗,朗朗上口,還用瞭不少冷僻字。從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緊,討厭的是筆畫太多,敲起字口來實在太麻煩瞭。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幹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呵成,中間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費瞭我兩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老徐這裡沒有鐘表,我隻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這一塊石碑,我足足花瞭三天時間才勉強弄完。一天砸字口,兩天撲墨,每天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瞭無數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從來都不言語,就讓我一個人悶在那忙活。這三天來我殫精竭慮,跟跑過一遍馬拉松似的,倒頭就睡。

我咬著牙,終於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墊著捋瞭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碑拓瞭。”我一聽,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嚇得老徐那條狼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往後縮。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徐還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瞭兩口飯,終於忍不住又問瞭一句:“為什麼你要拓碑?”

老徐沒吭聲。我以為觸到瞭他的痛處,肯定要挨罵。沒想到老徐沒發火,他悶著頭把碗裡的最後一粒米飯夾起來放到嘴裡,嚼完咽下去,然後對我說:“碑者,人手所寫,人手所鑿,人手所拓。所以碑裡有魂,是活的。相機和錄像能留其形,難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這是老徐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覺得,他好像仍舊在回避這個問題。

到瞭次日,老徐又指給我一塊石碑。這塊碑不得瞭,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員的詔書,這傢人特意請人給刻在碑上來做炫耀。天子詔書,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筆也不敢省略,還有被表揚的人生平與歷任官職,整個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我都沒勇氣去數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過前兩塊碑的鍛煉,我已經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致的心態罷瞭。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從來沒這麼沉下心來,全神貫註地做一件事情。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系。我隻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我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鐘表的世界裡,我拓完瞭吃,吃完瞭拓,到後來都不記得過瞭多少天瞭。我終於將這面石碑奇跡般地拓完瞭,烏金發亮,黑白嚴整,堪稱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張拓片瞭。老徐看瞭,終於吐出兩個字:“不錯。”

我一看機不可失,第三次提出瞭那個問題:“為什麼你要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瞭我一眼,啥也沒說,一轉身就走瞭。我心想前兩次問,他都沒生氣,怎麼這次就惱瞭呢?

老徐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繼續拓哪一塊碑,我整個人閑下來,突然一下子反而不習慣瞭。我怕我閑下來又胡思亂想,在院子裡轉瞭一圈,決定還是去找老徐問問接下來該拓什麼,我剛一進營房,老徐恰好從書房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摞稿紙。

我一愣,這是要幹嗎?老徐把稿紙遞給我:“校對。”然後背著手出去瞭。

得,我從拓匠又改行當編輯瞭。

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書房裡沒偷看的那堆。我現在得瞭老徐允許,可以放心地閱讀瞭。不過說實話,這稿子我說做校對真是有愧於心,人傢寫的一手小楷極為漂亮,紙面整潔,一滴多餘的墨跡都沒有。拿到封建時代,可以去考狀元的——這還用得著我“校對”麼?

我躺到行軍床上,選瞭個舒服姿勢,摸著那條大狼狗的腦袋,一頁頁看下去。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記》,一看就知道是說南京碑帖的事。我剛一讀序言,就大吃一驚。

徐舒川在序言裡說,他的父親徐年當年是孫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衛士。孫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親自告奮勇,成為護陵部隊的一員。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軍和護陵部隊和平交防,徐年隨即退伍。憑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術,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負責碑帖。徐舒川從小就跟隨父親長大,深受影響,對古碑有瞭極大的感情。

難怪老徐住在這間廢棄的營房之中,原來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老徐說,南京六朝古都,兩千多年歷史,可是歷代居然沒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無人籌辦南京碑林,實在可惜。古都古跡,歷代戰亂毀瞭不少,“文革”期間又砸瞭許多,改革開放萬象更新,許多地方破土動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毀。他眼見南京文化就這樣一點點流失、遺忘,魂魄無處歸依,遂發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訪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這時才意識到,老徐並不是讓我來校對,拙於表達的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答我問題的。

他這個答案,可著實把我驚呆瞭。現代人,誰還會有這種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尋訪古碑的事業中?偏偏隻有他,義無反顧地選擇瞭這麼一條清冷狹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離群索居,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執著的孤獨吧。這是個真正有古風的隱士。

他也許是傻,但誰又能說他的人生不夠如意呢?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翻開書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種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則是考據碑文內容、立碑時間和出土地點以及緣由。稿子不長,可我知道每一段話都經過考驗,寫起來得花多少心血。這些文字很枯燥,但邏輯縝密,推理細致,還旁征博引瞭大量資料。我不知道他身居這麼一間小屋子裡,怎麼有這麼多資料可以查,外頭那些古碑,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運來。越讀下去,我越是驚佩。

我讀瞭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瀏覽。我起床以後,揉瞭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草稿遞還給瞭蹲在灶臺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裡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老徐,我有個問題。”我蹲回到他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裡頭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我問他:“我前後問瞭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三次都給瞭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擱下木條:“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說瞭這麼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說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瞭啊。”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瞭一條柴進去:“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瞭?”我一點頭。老徐嘆息一聲:“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瞭八年,前後拓瞭六遍。”

我被這個數字嚇得愣瞭愣,這得花去多麼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後,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隻是單純的碑癡,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裡,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隻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卻反復拓瞭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

“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我嚴肅地說。

第一次問,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靈魂回答;那麼第四次問,能回答的,應該就是本心瞭吧。

我見老徐沒有動靜,便先開口講起瞭自己的故事。從我祖父許一城講到我父親許和平,然後講到我,講到那個牽扯我們祖孫三代的佛頭案。這一口氣,就講到瞭中午。老徐雖然不言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貫註地傾聽著,因為鍋裡的粥都快燒幹瞭,他卻還在不住添柴。

我講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堅定,終於搖搖頭,嘆瞭口氣,起身從書房取出一頁薄薄的稿子給我。這個稿紙看起來已經存放好多年瞭,抬頭是南京市文物商店專用信箋幾個字,邊緣有些泛黃。我拿來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封檢討書。

檢討書的筆跡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為老練。上面說,“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間收購瞭一張柳公權的《大唐回元觀鐘樓銘》的宋代拓本,號稱是宋拓精品,旁邊還有明代大戲曲傢李漁的題跋。但“我”很快發現,李漁的題跋是從另外一幅帖子挖下來補在這裡的,於是明拓就成瞭宋拓,價格虛高瞭數倍不止。“我”因為工作不註意細節,粗心大意,給南京文物商店造成瞭巨大損失,要作深刻反省雲雲。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親。

書畫與拓本之類的東西都是紙質,可以剪切挖補,這也是古董界多年來的常識。所以這幾類東西,最易出贗品。最無良的商人,會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幾塊,分別補到幾張假畫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無題跋,就是因為被別人盜挖的緣故。

看來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間,打瞭一回眼,不得不做檢討。我註意到檢討書下面還有一行批復:“思想不夠端正,檢討不夠誠懇,對人民財產不夠重視。”三個“不夠”,在那個時代,這批語算得上是相當嚴重瞭。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來的政治風波裡很難幸存吧。

我沒有繼續追問。老徐不說,我也猜得出這必然是個淒慘非常的故事,對他打擊極大,才做出這自我放逐般的選擇。我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許傢不也如此麼?這是個時代的悲劇,但也是古董界重演過無數次的贗品悲劇。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一定還有,而阻止這些事,豈不正是我們這些人的職責?

想到這裡,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想到瞭我的使命。我是五脈許傢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偽存真啊。我在這裡沉迷瞭這麼久,差點把這些事都忘瞭。

一想到這裡,我先是本能地一驚,連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驚訝地發現,這次我在思考這些事情時,胸中那口惡氣非但沒再翻湧上來,反而消失不見瞭。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帶著疑惑,向老徐問道:“我還需要拓幾塊碑,才能夠離開?”

“你這幾天睡得著麼?”老徐頭也不回地說。

“嗯。”我這幾天,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

“還想事兒嗎?”

“顧不上瞭。”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說話。

我愣瞭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無比舒心。古代禪師一言可頓悟成佛,老徐這三句大白話,可也威力不小,一下點破瞭老朝奉的盤中玄機,當真是讓我茅塞頓開,撥雲見日。

在這之前,我沉迷於自己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在慚愧著,在自責著,幾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個人完全魔怔瞭,所以才會一敗塗地。而在中山陵這些天裡,繁重的碑拓勞動把我多餘的想法全都驅散一空,壓榨得沒有機會發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裡有些年輕人嬌生慣養,這不吃那不吃,送到農村待瞭一個月,什麼臭毛病都好瞭。其實我的情況,和這個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忙碌——說白瞭,就是讓我沒工夫瞎想。事實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糾結,它才會顯出意義來。不是忘記,不是逃避,而是暫時地退開一步,讓頭腦恢復清明。隻要我想明白這點,心魔自然消除,就不會再困足其中瞭。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氣不僅能養玉、養壺,還能養人。紫金山中的這幾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陰霾一揭而空,整個人胸口晴空萬裡,舒心極瞭。

“現在是什麼時候瞭?”我問,感覺自己完全活瞭過來。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來瞭已經十天瞭。

“我要離開。”我提出瞭要求。

老徐這次沒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來,伸直胳膊指向一個方向:“從這邊步行出去五裡路,有一處崗亭。那裡你能借到電話,然後再往前走幾裡到旅遊區,那裡會有車,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沒什麼好留戀的,連行李也沒有,當即拜別老徐。老徐沒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塊碑帖仔細折好,交給瞭我。我握著他的手,想對這位隱遁紫金山的當代隱者說幾句感謝的話,卻說不出口,凡俗之語,都不適合說給老徐聽。想瞭半天我也沒想出來什麼好詞兒,隻得羞赧地說道:“謝謝你。”

老徐面上無喜無悲,簡單地揮一揮手,轉身回屋裡去瞭。我這十天之於我意義重大,之於他,隻能算是隱居生涯中的一絲雜音而已吧。

我邁著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崗亭走去。一個人走在山間公路上,我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松,飄忽若仙,那些陰霾就像是碑帖一樣,被一層層地揭去,露出我的本來面目。

“我回來瞭。”我揮舞著拳頭,像個傻孩子一樣對著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達崗亭,給藥不然打過電話,然後搭乘旅遊區的車回到市區。一下車,藥不然的車已經在旁邊等瞭很久瞭。

一見面,藥不然沖我笑嘻嘻地說道:“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瞭。”

藥不然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說瞭一下這十天來的變化。我埋頭拓碑的這幾天,五脈的危機愈演愈烈。故宮在沉默許久之後,率先在北京發表公開聲明,聲稱香港所謂“《清明上河圖》真本”純屬無稽之談。隨即百瑞蓮拍賣行發表聲明,說願意與故宮藏品一起公開接受權威機構的碳-14檢驗。

碳-14測年法是檢測文物年代的一種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測年法。碳-14是一種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動植物隻要活著,就會一直通過呼吸吸入碳-14;當生物體死亡後停止呼吸,它們體內的碳-14就會停止增長,並隨著時間推移而衰變減少。由於碳-14的衰變速率非常穩定,半衰期恒定為5730年,所以隻要檢測出生物遺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現在連絹畫都能用碳-14檢測瞭?”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圖》是絹畫,無所謂生死,不是生物體,怎麼能應用這種技術呢?

藥不然道:“原來是不能,不過現在技術上可以做到瞭,鄭教授一直就在搞這個。你想啊,雖然絹織品不是生物,但絹是由蠶絲織成,而蠶從吐絲繭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蠶絲產生的年份,基本等同於蠶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於制成畫絹的年份。”

“現在能精確到多少年?”

“原來這種辦法隻能檢測幾萬年到十幾萬年的,現在的話,運氣好精確到五百年內左右。”

“呼,那夠瞭。”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貞造假《清明上河圖》的時間不會早於1526年。前後差著四百年,勉強夠著碳-14的應用極限瞭。事實上,根本不用計算這四百年,隻要看這兩本《清明上河圖》到底哪個年代在前,哪個年代在後,一切疑問自然迎刃而解。

藥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無損檢測,必須要提取樣品,得從畫上截下一片,還得是畫心部分。百瑞蓮這次可真是豁出去瞭,連他們的《清明上河圖》都舍得傷,就看故宮敢不敢接招瞭。”

我聽藥不然這麼一說,立刻意識到五脈這次麻煩大瞭。百瑞蓮手裡頭的是贗品,他們舍得剪一片下來,故宮哪可能會接收這種檢測方式啊?但碳-14檢測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宮如果不接受,在輿論眼裡就是心虛。

答應與否,都會陷入兩難境地。

果然,藥不然告訴我,故宮對這個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輿論已經嘩然。境內報紙還好,被劉一鳴用關系壓制住,但境外的媒體已經長篇累牘地質疑故宮藏本的真實性瞭。我捅出的那幾段新聞炒得尤其火熱,甚至還有記者撰文,聲稱《清明上河圖》的爆料人已經被拘禁,需要國際營救雲雲。

我搖搖頭,百瑞蓮這一拳是又穩又狠,真是把五脈給逼到墻角瞭。

其實我一直有疑問。如果故宮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與香港的贗品打擂臺就是瞭,劉老爺子何必寧可頂住巨大壓力,來等我找出反制對手的底牌?

難道說故宮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這時一哆嗦,但幾天的碑拓不是白幹的,我很快就回過神來。劉老爺子已經明確告訴我瞭,故宮的是真品,那麼我就不該懷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暫時不考慮。

藥不然把著方向盤,側頭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聽瞭這消息,又得來一番痛心疾首呢,看來恢復得不錯嘛。”

我冷著臉道:“哼,煙煙怎麼樣?”

“哦,煙煙還沒出來,但我已經把看守所的人打點瞭一圈,她吃不瞭苦,放心吧。”

“戴鶴軒呢?我記得你不是說過要顯顯你的手段?”

藥不然一拍方向盤,露出狡詐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趕得巧,收網就在今晚,你一起來看個熱鬧吧。”

我沒有繼續再問,雙手交疊搭在車前,目視前方,戰意昂然。

吉普車在南京市裡馳騁,藥不然沒帶我去江邊,反而把我帶到瞭南京大酒店。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級的涉外酒店,沒有之一。裡面裝修得氣勢非凡,跟錄像帶裡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讓。

可是,藥不然把我帶到這裡來幹嗎?難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錢讓我們住高級賓館瞭?

藥不然把車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進酒店大堂。他早就開好瞭房間,樓層還挺高。我們進瞭房間以後,藥不然說我去準備準備,你先休息吧,一會兒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錢,我也不客氣,先去痛痛快快洗瞭個熱水澡。

我在淋浴間裡仰著頭,任憑熱水濺在赤裸的身體上,把這幾天在中山陵積累的寒氣都驅散瞭,沖走心中的陰霾。“爺爺,爸,我回來瞭。”我在淋浴間裡喃喃自語。

洗好澡出來,我拿浴巾擦著頭,忽然看到床上擱著兩套白褲子紅馬甲,跟在大堂給我們開門的服務生穿的一樣。衣服旁邊還放著一疊宣傳材料,銅版紙,印制非常精美。我翻瞭幾頁,都是講各種名貴瓷器。我不明就裡,就問剛進門的藥不然。藥不然讓我把衣服換上,卻沒告訴我為什麼,隻說你聽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現階段他出賣我也沒意義,我就姑且聽他的指示,換好瞭衣服。藥不然自己也換上一套,我們倆搖身一變成瞭酒店服務員。他還弄出兩頂紅帽子,給我扣到腦袋上,十分滑稽。

藥不然看看時間,差不多五點,便招呼我抱起資料離開房間。我們走到二樓宴會廳的走廊,藥不然忽然停下腳步,一抬手,手扶旁邊欄桿向前探去,沖我一笑:“正主兒來瞭。”

大堂通往二樓宴會廳有一個螺旋式大理石樓梯,一群人正順著樓梯朝上頭走來。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間偏右的正是一襲唐裝的戴鶴軒,他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看起來似乎是很貴重的東西。而被人群簇擁在正中間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慈祥老者,手執拐杖,身著四個兜的中山裝。在他們兩個外圍是一些中年人,每個人的氣質神態都像是政府官員,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鶴軒傢看到的王局長,他們謹慎地與戴鶴軒、與老人保持一點點距離;在更外圍,則是幾名秘書模樣的人和戴鶴軒的弟子。這個小小的隊伍,形成瞭涇渭分明的三個圈子,慢慢朝著二樓移動。

我看瞭眼藥不然,藥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進江邊別墅,就聽到戴鶴軒跟那個姓王的局長說這一周有酒宴。我估計這次酒宴級別低不瞭。南京國際大酒店的主廚特別有名,是做淮揚菜的高手,戴鶴軒要請人,八成就是這裡瞭。”

“那老人是誰?”

“不知道,不過身份低不瞭。你註意到沒有?那個站在第三圈穿西裝戴茶色墨鏡的人,他可是這酒店的副總,他第二圈都擠不進去,你想那老人來頭得有多大。”

藥不然看他們快上來瞭,招呼我說快走吧。我們兩個快步趕到位於宴會廳右側的包房區,藥不然看來事先做過周密的調查,腳下一點都不遲疑,直奔一間叫作軒月閣的包房而去。這裡每一間包房,都配一個上菜用的小房間。藥不然一推門進去,裡面服務員正忙著切果盤,看到我們一愣。

藥不然不客氣地說道:“首長在這裡用餐,為瞭安全起見,由我們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許待在這裡。”服務員囁嚅道:“我沒接到經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來方震臨走前給瞭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證件,也掏出來在他面前一晃,沉著臉道:“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們經理沒資格知道。”

服務員大概被“公安部”的名頭給嚇著瞭,他戰戰兢兢地放下刀,匆忙離去。藥不然看瞭我一眼:“想不到你還藏著這麼件好東西,方震給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費這麼大心思瞭。”

我沒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簡單,看好時機,咱們把這些資料往各位賓客手裡一發就是。”

“這畫冊裡是藏有什麼暗號嗎?”我眉頭一皺。

“沒有,這就是直接從南京博物館拿的館藏品宣傳手冊。”

我越發迷惑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藥不然眨眨眼睛,說時機到瞭你就知道瞭,然後偷偷拉開一條門縫,朝正廳裡望去。

正廳裡客人們基本上都落座瞭,戴鶴軒坐在主位,老人在主賓位,其他人按次序圍成一圈。屋子裡有資格落座的,就那麼七八個人,其他人都沒讓進來。這場宴席,排場可真是不小。老人喝瞭一口熱茶,指著戴鶴軒道:“小戴啊,你的黃帝氣功,我跟幾位老領導都提過瞭。他們都表態支持,說是中華瑰寶,值得大力發揚。”

戴鶴軒面露喜色,卻極力裝成一副淡然姿態:“黃帝氣功能夠蒙莫老您認可,真是國傢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說攜來一件寶物嗎?快拿出來吧。”戴鶴軒笑道:“莫老,菜還沒上呢,您這可有點心急瞭。”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滿席都笑起來。

戴鶴軒撫掌道:“也好,寶送真君子,佛度有緣人。這宗寶物能遇到莫老這樣的有德之人,也算適逢其會。”他說完打瞭個響指,一個徒弟連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過來,擱在餐桌上。周圍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著脖子看過去,戴鶴軒卻偏偏不急著取出來,反而閉上眼睛,雙掌夾著盒子微微顫動,似乎在運功。莫老沒催,其他人也不敢說話,一時間整個宴會廳裡一片安靜。

過瞭約摸三分鐘,戴鶴軒這才收功撤手,長長吐出一口氣,環顧四周:“這件寶物,非同小可,不能輕易示人。我剛才先用內力將它鎮住,才敢啟盒。”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大傢好奇心更濃厚瞭,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戴鶴軒緩緩打開盒口木蓋,從裡面取出一件晶瑩如玉、豐肩斂腹的白瓷瓶來。那瓷瓶通體純白,上頭勾瞭兩個藍字:“內府”。

這瓷瓶的雍容氣度,震懾瞭全場。戴鶴軒把瓶子輕輕擱在桌上,掃視一圈,語氣變得深沉起來:“你們可認得這是什麼瓶子?”在座的都是領導,但一個玩古董的都沒有,對於這個問題面面相覷。隻有莫老饒有興趣地盯著那瓶子,等著下文。戴鶴軒道:“這是大明永樂年間的內府梅瓶。”

席間一陣驚嘆,不過驚訝中夾雜著幾絲失望。明代的瓷瓶雖然珍貴,但之前戴鶴軒把大傢的心理預期抬得太高瞭,反而顯得落差太大瞭,就連莫老都微皺白眉,等著看他怎麼解釋。

戴鶴軒微微一笑:“各位緣分當真不淺。這件梅瓶,乃是永樂年間內府為天子朱棣所制,一直隱在南京民間,幾百年都沒被人發現,上個月剛剛被我訪得。但這寶物奇不在此處。而在於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過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個瓷蓋塞住,周圍一圈縫隙呈暗黃顏色,顯然是密封用的封泥。戴鶴軒道:“大傢仔細看這一圈封泥,沒有斷裂的痕跡。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自從永樂年間以來,這瓶子就從來沒有被人打開過。”說完以後他抓起瓶頸晃瞭一晃,裡面傳來一陣水聲,在座的人臉色同時一變。

戴鶴軒道:“梅瓶乃是酒器,內府梅瓶裡頭,盛放的自然是給皇帝喝的禦用佳釀。隻是不知何故,這酒瓶未及開封就流落民間,一直保存到瞭今天。瓶中古酒歷經七百餘年,未曾啟封,酒味可謂是醇厚如仙吶。”

聽到戴鶴軒這麼一說,領導們的眼睛直放光。茅臺放個二三十年,就已經是陳釀國寶瞭,這七百多年的酒,那簡直就是仙漿瞭。莫老看著酒瓶子,忽然開口問道:“這瓶子不是叫梅瓶嗎?應該是插花的,怎麼改裝酒瞭?”

“莫老你有所不知,這梅瓶在宋代本叫經瓶,後來到瞭明代,因為它口細頸短,隻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說真用來插花,它仍舊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詳瞭幾圈,連聲贊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寶貝。”然後把瓶子遞還給戴鶴軒,眼神裡有不舍之意。王局長也嘖嘖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麼味道。”他起瞭頭,其他人也隨聲附和。這些傢夥都是酒中好手,一見到這等奇珍,哪裡還能繼續淡定。

戴鶴軒手握梅瓶,對眾人道:“我剛才說過瞭。寶贈真君子,佛度有緣人。今日與各位齊聚此地,這就是緣分。緣分不到,不可強求。緣分到瞭,自然也不能錯過。”徒弟不失時機地遞過一把小巧的鐵錘。戴鶴軒抄起錘子:“今天我就破封啟瓶,與諸位一享這永樂佳釀!”

他話一出口,滿座皆驚。莫老連忙阻攔:“小戴啊,這不合適吧。永樂年間的酒,全國,不,全世界恐怕也隻有這獨一份瞭,貴比千金。你為瞭我們幾個俗人就毀瞭這麼貴重的寶物,不值得啊。”

戴鶴軒淡然道:“莫老,我今日攜此寶到此,就是為瞭與諸位共享。這酒既然生在天地之間,唯有被人暢飲,才是它的本分。我得寶之時為自己卜瞭一卦,卦象上說是‘我有嘉賓’之象,不可獨享。而我最好的嘉賓,今天不是都在這裡瞭嘛。”

他這幾句說得在座人人面色生輝,莫老也是頻頻頷首。我不由得佩服這傢夥,幾句話下來,既消除瞭客人們的疑懼,又不露痕跡地拍瞭一記響亮的馬屁。

莫老道:“既然小戴都這麼說瞭,那咱們就卻之不恭。”莫老一發話,其他人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誇贊起戴鶴軒的慷慨義氣,一時氣氛十分熱烈。

戴鶴軒抄起小錘,對準瓶口猛然敲去。這一敲用力精準,隻聽“啪”的一聲,瓷片飛舞,整個瓶口連同塞子與封泥被砸碎,露出一個大敞口來。一股醇厚酒香撲鼻而來,在座的人不由自主地喉頭滾動。

戴鶴軒拿起酒瓶,為莫老身前的小盅滿上,然後為其他人各自倒瞭半盅,最後給自己也倒瞭半盅。這一圈走完,梅瓶裡的酒也就不剩幾滴瞭。戴鶴軒拈起酒盅,起身道:“咱們就為這佳釀今日求得本分,幹杯。”

莫老為首,所有人都站起來碰瞭下杯。不過沒人一飲而盡,大傢都是小口細抿,生怕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囫圇吞下。莫老細細嘖瞭幾口,眼神一亮:“好醇的酒!”其他人也紛紛贊道:“好酒!”“標準的玉液瓊漿啊!”“七百年陳釀,名不虛傳!”

藥不然沖我眨眨眼睛,翻開宣傳冊上的一頁。我一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瞭——這傢夥的手段,當真夠狠。

我們兩個各自托著一碟涼菜,端上桌去。酒桌上的其他人還沉迷在永樂年間的陳釀中,根本沒註意服務員進來走菜。我和藥不然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來到瞭戴鶴軒的兩側。

戴鶴軒正拈盅微笑,忽然發覺身旁多瞭兩個服務員,他隨便掃瞭一眼,先是一怔,隨即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們兩個不回北京,來這裡幹什麼!”戴鶴軒怕驚到莫老,隻得壓低聲音喝道。藥不然滿臉堆笑著湊過去,把宣傳畫冊啪地一下打開:“戴老師,我們是想請您點菜。”

戴鶴軒往那上面一看,立刻不說話瞭。

那張南京博物館的館藏精品宣傳冊裡,有一頁介紹的,恰好也是梅瓶。這是一件“蕭何月下追韓信”青花梅瓶,於五十年代出土於將軍山的明代黔寧王沐英墓,是國傢一級文物,市博的鎮館之寶。在這個梅瓶的文字介紹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世傳明初梅瓶隻有三件,除瞭這一件,還有兩件藏於日本大阪的安宅博物館。除此以外,再沒有第四件瞭。(其實臺北故宮也藏有一件,不過一直要到1996年才正式公開,此前無人知曉。)

戴鶴軒何等聰明,一看就知道藥不然是什麼打算瞭。

在座的這些領導隻是缺乏文物常識,但並不愚蠢。隻要有人點出這內府梅瓶的珍貴之處,他們立刻就能察覺到其中貓膩。舉世隻有三件的至寶,你會這麼容易就找到第四件,還舍得拿起錘子敲碎瓶口?

帶著這些疑惑,他們肯定會去找個明白人去問,一問就知道珍藏七百多年的酒,根本不能喝,且不說酒質會有什麼變化,單是瓶釉的滲透性就能讓這一瓶酒變成一瓶子漆。

但他們每人確實喝瞭半盅,而且覺得不錯。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瓶子灌的根本就是其他品牌的白酒。普通人對酒的口感很主觀,很容易被周圍影響。戴鶴軒在前頭把這些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再用言辭一烘托,有一兩人先出聲附和,所有人就會覺得這酒確實香醇無比。說白瞭,這就是個心理作用。

等領導們搞明白這些事,那麼真相就隻有一個——所謂“封存七百年的永樂佳釀”,根本就是假的。

藥不然時機選得極妙,正好是眾人把酒喝下去,興致最高的時候。一旦騙局揭穿,傷害也就格外地大。如果這些領導發現這個戴鶴軒居然拿假酒來換人情,勢必惱羞成怒,他的這個什麼黃帝內功也就不用練瞭。

我看到戴鶴軒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腦子裡肯定在飛快計算著。周圍的賓客還沉浸在“仙酒”的熏陶中,沒留意這邊的動靜。

藥不然笑瞇瞇地說:“戴老師,我推薦您點這道白燒四寶。”

白燒四寶,白燒此寶。顧名思義,這是個隱晦的威脅,意思是你若不答應我們的要求,你這個“寶貝”可就白白浪費瞭。但我們用菜名隱晦表達,周圍的人聽不出其中寓意,也算是給戴鶴軒留瞭轉圜的餘地。

戴鶴軒板著臉,冷冷說瞭一句:“這道我不喜歡,還是換個瑪瑙雞片和釀雜燴吧。”

他這句話也是暗藏玄機,“雞”和“燴”,連到一起就是機會。戴鶴軒顯然不肯輕易就范,覺得我們這種威脅,隻能換回一次賭鬥的機會。

我們雙方其實都投鼠忌器。戴鶴軒忌憚我們毀瞭他的事業,而我們也清楚,如果真的把這事抖落出去,戴鶴軒將會徹底斷絕與我們合作之路。他說肯給我們一個賭鬥的機會,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瞭。

藥不然和我對視一眼,把宣傳冊收瞭回去:“明白瞭,我們這就去給您準備,請慢用。”

我臨出門前回頭看瞭一眼,戴鶴軒已經換瞭一番臉色,繼續殷勤地給莫老講解此酒有延年益壽之功,喜得莫老不住稱贊。這傢夥真是個演技派,能有今日的成就,確非浪得虛名。

等到出瞭門,我忍不住問藥不然:“你怎麼知道戴鶴軒會有這麼一出的?”

藥不然得意道:“咱們進別墅時,我聽見他要宴請王局長,還說有神秘寶物要鑒賞,就留瞭個心眼。後來在二樓,你們在賭鬥之時,我註意到展廳其中一個櫃子裡擱著個瓶子,就是這個內府梅瓶。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仔細一看,它的瓶口剛被密封好,擱在那裡陰幹,估計是剛灌進去酒。我心想這肯定是有大買賣要做哇,買通他手底下一個弟子,把底細全都套出來瞭。”

原來在我一敗塗地之時,藥不然已經想好瞭反擊的手段。這傢夥在敲詐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藥不然道:“可惜戴鶴軒也不傻,哥們兒這招隻是逼出一個機會。你有沒有把握?別浪費瞭這麼好的機會,不會有下次瞭。”

我正色道:“不是能不能勝,而是必須要勝。”

藥不然笑道:“行啊,修煉回來,眼神都不一樣瞭。老朝奉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對瞭,你要不要去看看煙煙?”

“不瞭,等到我搞定瞭戴鶴軒再說。”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們回到房間,換好衣服,走出酒店大門。一上車,藥不然忽然說道:“哎,你現在能說瞭吧?你到底要從戴鶴軒那裡得到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藥不然不滿道:“哥們兒都幫你到這地步瞭,你都還防著我?”

我看著他,豎起兩個指頭:“第一,我從來沒信任過你;第二,我確實不知道戴鶴軒手裡有什麼。劉老爺子也不知道,但他篤定地告訴我,如果想要《清明上河圖》能翻盤,戴鶴軒是唯一手裡能藏有底牌的人。”

藥不然抓瞭抓頭發,顯得有些惱怒,但他最終還是認命似的垂下肩膀:“好吧,好吧,這次就姑且相信你吧。不過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接下來你要是還跟防賊似的防著我,什麼都不說,那這事肯定辦黃瞭,大傢一起完蛋,明白嗎?”

我沒有回答。

“別這麼嚴肅,笑一個。”藥不然先咧開嘴,露出燦爛笑容。我緊繃著臉,盡量控制自己不去理他。

次日一早,我正準備出發,藥不然告訴瞭我《清明上河圖》爭議的最新進展。

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百瑞蓮拍賣行之前宣佈,如果故宮拒絕對此事進行回應,他們將委托國際權威機構,先行對百瑞蓮藏品進行碳-14檢驗。現在檢驗結果已經公佈瞭,證明該藏品的年份應該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

這個結果,不光將故宮博物館和五脈逼到瞭墻角,而且已經重重地揮出一拳。

兩個版本,真本是宋代,贗本是明代。現在百瑞蓮藏品被證明是宋代瞭,那麼故宮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絕做檢驗,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假貨。

我有些擔心,不知道劉老爺子能不能撐過這一關。

“你也別擔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經開始出手部署瞭。我不知道他能怎麼做,但拖延個幾天問題不大。”藥不然寬慰我道。

“看來戴鶴軒這裡,今天非得有個結果不可瞭。”我喃喃自語,暗自握緊瞭拳頭。

我們兩個驅車第二次來到戴鶴軒的江邊別墅。戴鶴軒這次接待我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上來就瞪著藥不然道:“不愧是破出五脈之人,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

藥不然笑嘻嘻地拱瞭拱手:“承讓承讓。”

戴鶴軒冷笑道:“可惜,你苦心孤詣,卻隻是給一個廢物創造瞭個機會,不覺得可惜嗎?”說完抬眼看瞭我一眼,滿是挑釁。

我淡然一笑:“戴老師,咱們就別浪費時間瞭,開始吧。”

“這次你若敗瞭,就別再來煩我瞭。”戴鶴軒特意提醒瞭一句。

我們三個沒什麼好談的,徑直來到二樓,那面陳列架上熱鬧依舊,不過擺的古玩已經都換過一遍位置瞭。戴鶴軒這是怕我上次偷偷記住位置,不想讓我占這個便宜。我心裡哂然一笑,嘴上卻沒說什麼。

戴鶴軒拿出一根香,點燃後插在香爐裡:“和上次一樣,一炷香的時間,請你百步穿楊,射中其中最貴之物。”我穩穩站到陳列架前劃的那條線,深吸一口氣,把視線投向這三十件古玩。

這一次,我的心平靜無比,沒有任何起伏。這些琳瑯滿目的古玩,在我眼中和中山陵裡那些古碑合二為一,我左持排筆,右執墨撲,就像是在老徐傢後院一樣,隻需稍加斂神,就排除掉瞭一切雜念,把全部精神都投註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細節裡。無論是藥不然略帶擔憂的註視,還是戴鶴軒惡意的眼神,我都看不到瞭,外界的一切聯系,已被我斬斷,這個世界裡,隻有我和這個陳列架上的古玩。

我爺爺許一城在《素鼎錄》裡曾經說過,“鑒寶有兩重境界,‘有我之境界’和‘無我之境界’。有我之境界,是‘我’在鑒定古玩;無我之境界,古玩自道真偽。”我原來對這段話不太理解,覺得太玄乎瞭,可現在我完全靜下心來掃視這些古玩,對無我之境界忽然多瞭一絲明悟。和從前相比,這些古物在我眼中變得更加清晰——不是視覺上的清晰,而是感覺上的清晰。瓷碗上的一絲縫隙、煙盒上的一段小螺紋、鼻煙壺上的幾點污漬、金蟾背脊上的半枚玉錢,這些從前我根本不會註意到的細節,如今都變得鮮明起來,無需我刻意留神,它們就自動躍入眼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古玩自道真偽”的無我境界吧。這是觀察力上的進步,也是心境的提高。

我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木架上的物件,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瞭。戴鶴軒迫不及待地把香根掃掉,宣佈時間到,然後問我究竟有沒有射中。我緩緩抬起手指,沒有半分猶豫,指著陳列架道:“我選這個。”

戴鶴軒見我的指頭虛晃,以為我心意猶豫,略顯得意地追問道:“你到底是選哪一格?”

我笑道:“就是這個啊。”

戴鶴軒怒道:“到底是哪一格,你別想拖延時間!”

我的指頭在半空劃瞭一圈:“我看瞭一圈,戴老師您這裡最值錢的東西,莫過於這面木架子啊。”藥不然眉毛一立,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戴鶴軒哈哈大笑:“小老弟,你是不是被嚇糊塗瞭?想認輸就直說,放著這麼多古玩不點,卻對著一個木架子說胡話。”

“我可要買櫝還珠瞭。您這三十格裡的古玩,無一例外都是贗品。隻有這陳列架的木架子,堪稱是一件至寶。”

戴鶴軒還在裝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走到陳列架前,用手拍瞭拍木框,嘖嘖贊嘆道:“用金絲楠木打造這麼大一面陳列架,當真是大手筆啊。”

“金絲楠木”這四個字一出,戴鶴軒立刻像是泄瞭氣的皮球一樣,氣勢全無。

這個陳列架的木框沒有刷漆,原木原色,木質呈現淡黃,黃中還帶著一點淺綠。它的紋路很清晰,線條曲線優美,而且間隔均勻,似是峰巒疊嶂,如同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國畫。最神奇的是紋路間隱有金絲浮現,在光線相對昏暗的展廳裡,這個特征顯得格外突出——這是典型的金絲楠木特征。

金絲楠木是極為珍貴的木材,質地緊密,溫潤不燥,千年不腐不變色,在古代隻有皇傢才有資格使用,普通人敢用的話,那叫逾制,是殺頭的罪過。金絲楠木制成的東西,在古董市場十分搶手,哪怕是一串楠木佛珠,都能賣出天價。若是誰能有一套金絲楠木的傢具,這輩子都夠吃夠喝瞭。

可惜經過長期砍伐,金絲楠木已經接近滅絕。現在國傢嚴禁砍伐,市面上早就沒有真正的新金絲楠木瞭。古董市場上流通的,都是從各地舊建築、舊傢具上一塊塊拆下來拼湊重賣的,價格貴比黃金。我看戴鶴軒這個木架子的整體質地和色澤略有斑駁,絲有斷點,不是渾然一體,顯然也是一塊塊湊出來,拼成這麼一個架子。

我甚至看到,陳列架其中幾排的圍木顏色發暗發陰,隱有泥紋,不由得心中冷笑。這幾片木材,一看就知道是從墳墓棺槨裡拆出來的,而且都是用得起金絲楠木的富墓大墳。戴鶴軒為瞭自己這個陳列架,可不知偷偷挖瞭多少墳,驚擾瞭不知多少古人。在架子四角還點綴著幾片烏黑木角,看起來好似墨點一般。這是陰沉木,有些金絲楠木因為各種原因被埋地下上千年,木料因缺氧以及高壓而被碳化成烏黑顏色,就形成瞭陰沉木,珍稀程度還在金絲楠木之上。

這一面陳列架,居然拼湊有如此之多的金絲楠木,看來這個戴鶴軒在前幾年的經歷,恐怕不隻是氣功神棍這麼簡單。可惜我不是青字門出身,對木器不太瞭解,不然能看出更多門道。

藥不然興奮地湊過來:“你小子可以啊,怎麼看穿的?”

“這不是鑒寶,而是心理詭計。”我淡淡回答。

之前說瞭,射覆考驗的不是對古玩的鑒賞能力,而是一場心理戰。那三十件古玩擺在架子上,氣勢驚人,這就是一個巧妙的心理暗示。大部分人一看到陳列架,受瞭暗示,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選擇限定范圍是這三十件古玩,在射覆時心無旁騖,不作他想。但仔細想想戴鶴軒開賭前那句話,他說的明明是“請你射出陳列架裡最值錢的物品”,可從來沒把木架本身排除在外。

所以隻要參賭之人腦子裡存在“三十件”的定見,那就必敗無疑。這就是戴鶴軒設置的心理陷阱。參賭者越是心無旁騖,就敗得越慘。估計戴鶴軒從前用這一手騙過不少人。

第一次我賭鬥的時候,心急如焚,十五分鐘連三十件古玩都看不完,更別提去註意這個木架瞭。第二次我完全靜下心來,這才註意到木架質地的蹊蹺,再仔細琢磨戴鶴軒的措辭,終於勘破他暗藏的玄機——那金絲楠木架子的價值,可比陳列其上的古玩值錢多瞭。

可見,要破這個局,需要的不是心無旁騖的專註,而是買櫝還珠的勇氣。

“你小子總算是恢復狀態瞭。”藥不然興奮地給瞭我一拳。

戴鶴軒輸瞭賭鬥,面沉如水。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故作鎮定,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很好,我卦像裡的變數,果然是應在瞭你的身上。我雖洞悉宇宙真理,卻也不能不順應天意。”

我直截瞭當地說:“我勝瞭,請您履行諾言吧。”

聽到這個要求,戴鶴軒眉毛一挑,眼神裡突然透出一絲狡黠:“我認輸,我會履行我的諾言。不過你到底是讓我履行哪一個諾言呢?是對黃煙煙撤訴,還是《清明上河圖》的秘密?”

我心裡“咯噔”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很大的錯誤。

劉一鳴是讓我找戴鶴軒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黃克武是讓我用大齊通寶換回煙煙的安全。這本來是兩件事,可被戴鶴軒一攪和,我把這兩件事當成瞭一件事。當初戴鶴軒在開賭之前,承諾的是“我輸瞭,就如你所願”。故意把勝利條件說得含糊,原來卻是在這裡等著我。我千防萬防,還是被這個混蛋擺瞭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發,戴鶴軒重新得意洋洋起來:“你用大齊通寶換回一次勝我的機會,讓我做一件事。沒問題,我這個人從來是信守承諾的,所以你快告訴我吧。”

他這是成心要給我出難題。《清明上河圖》的秘密事關五脈興亡,而我又豈能坐視煙煙身陷囹圄而不顧?

看到我不吭聲,藥不然急得叫瞭一聲我的名字:“許願!”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今天早上百瑞蓮已經公佈瞭碳-14結果,危機迫在眉睫,已經沒有時間猶豫瞭。一個女人和整個五脈,如何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戴鶴軒猶嫌我不夠為難,還特意補充瞭一句:“今天法院給我打電話,程序已經走得差不多瞭。你再猶豫,到時候連我可都沒辦法瞭。”

我沒有片刻猶豫,開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戴鶴軒哈哈大笑,搖頭感慨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這樣。黃小姐若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我還沒說完呢。”我冷冷說道。這次輪到戴鶴軒一愣,我上前一步,指著自己道:“煙煙的自由,由我來替換。”

戴鶴軒瞇起眼睛:“你什麼意思?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你不是想讓我入你門下,修煉黃帝內功嗎?隻要你對煙煙撤訴,我就加入,可以簽合同。”

“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你對我已經懷恨在心,我收你在門下,豈不是給自己造一個大麻煩?”

我抬起手指:“那麼換個說法。我入你門下,推廣黃帝內功,如何?我是破獲佛頭大案的主角,五脈許傢唯一的傳人,全國皆知的打假英雄,這些頭銜,換回一個黃煙煙,難道還不夠麼?“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跟戴鶴軒這種利欲熏心的傢夥,沒法談道德,那麼就聊聊好處。以我如今在國內的知名度,如果參與黃帝內功的推廣,那對他的影響力絕對是一大提振。我不信這個精於算計的傢夥不動心。

戴鶴軒眼珠骨碌碌地轉瞭幾圈,在心裡權衡著利弊。藥不然急忙一攙我的胳膊:“許願你瘋瞭!簽什麼賣身契。煙煙那邊我有辦法,實在不行,咱們有的是手段讓戴鶴軒告饒!”我看他目露兇光,想到他身上還揣著一把槍,連忙把他拽開:“那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總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藥不然大吼。

“不行。”我斷然否定。藥不然瞪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倒忘瞭,你變回原來的你,把原來的迂腐也變回來瞭。”我露出一絲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來一樣迂腐,現在就不會和你聯手瞭。”

和老朝奉聯手,是我最不情願的一個選擇,幾乎已經突破瞭我的原則。如果現在我再次順從藥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後習慣成瞭自然,每次碰到兩難時都妥協放棄,原則底線就會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蕩然無存。那這樣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兩個瞪著眼睛對峙瞭半天,那邊戴鶴軒終於開口道:“很好,我給你準備一份合同,你把它簽瞭,咱們兩件事都好說。”

“走。”我說,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拯救五脈和老朝奉的人,否則藥不然也不會跟我聯手,這枚籌碼,可以讓我占據主動權。

果然,藥不然無奈地嘬瞭嘬牙花子,把本來已經探進懷裡的手縮瞭出來:“下次我先斬後奏得瞭,許大善人。”

我們三個從二樓下來,在大廳坐定。戴鶴軒吩咐弟子準備出一份合同,遞給我一管筆。我把合同看瞭一遍,我將受雇於一個叫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職位是推廣大使,薪酬什麼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點驚人——終身。

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跟他逐條談判,俯身把名字簽上,還把身份證掏出來拿去復印瞭一份。

戴鶴軒把合同簽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盡快履行承諾,戴鶴軒拿過電話,當著我的面給公安局打瞭一個電話,提出撤訴。然後他告訴我,撤訴也得有個過程,煙煙三天內肯定能放出來。

“不知道她出來以後,發現你跑到我手下,會是什麼表情。那丫頭可是個剛烈性子。你打算怎麼跟她解釋?”戴鶴軒饒有興趣地抖瞭抖合同,讓弟子給收起來。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催促道:“該輪到《清明上河圖》瞭。”

“哦,對瞭,還有這事兒呢。”

戴鶴軒嘴裡說著,卻不著急。他端起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吹吹茶葉,抿瞭一口,擱下茶杯,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傢先祖戴熙,籍貫本是杭州錢塘,道光十一年的進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畫,是繼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翬、王原祈——之後的山水畫大師。”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傢譜的。”藥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戴鶴軒雙手一攤:“你們不想聽,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好瞭。”我把藥不然按住,示意他繼續。戴鶴軒得意地瞥瞭眼藥不然,這才繼續說道:“我先祖戴熙擅畫花鳥、人物,以及梅竹石,名聲很大,號稱‘四王後勁’。道光年間,他時常被召進宮去,留下不少墨寶書畫。借著這層關系,故宮裡的各種珍藏他都曾經有機會見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不錯。當時有個大收藏傢畢沅,他花瞭大價錢從陸費墀處購得《清明上河圖》,可惜後來犯瞭大錯,滿門抄斬,這幅畫就進瞭宮中。嘉慶帝特別喜歡這幅作品,把它收錄在《石渠寶笈三編》一書內。到瞭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宮作畫賀壽,天子一高興,恩準他進入禦庫觀摩。他借這個機會,終於一睹其真容。”

陸費墀和畢沅、畢瀧兄弟的鈐印題跋我都在照片上見過,知道戴鶴軒這個傳承的次序所言不虛。

戴鶴軒說到這裡,語氣稍微停頓瞭一下:“戴熙當晚回來,神色有些古怪。他兒子戴以恒也是位丹青名傢,問他有沒有看到《清明上河圖》。戴熙說瞭一句奇怪的話,‘張擇端燦然傑作,惜乎不全。’”

我和藥不然聽到這一句,齊聲問道:“什麼惜乎不全?”

戴鶴軒又慢慢呷瞭一口茶,掃瞭我們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圖》畫卷不全。故宮所藏,隻是殘本,缺瞭一截,故而我傢先祖有此一嘆。”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頓時覺得腦袋一暈,覺得腦子被極多的信息量一下子沖垮瞭。先前我也想過《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到底是什麼,比如畫風、用筆、運墨或者某一處細節隱藏著暗號什麼的,卻從來沒想過,流傳瞭這麼多年的名畫,居然不是全本?!

我飛快地在腦海裡回想它的相關數據,故宮本的《清明上河圖》寬24.8厘米,長528厘米,絹本,兩側都被仔細裝裱過,看不出有殘缺截斷的痕跡。歷代筆記著述裡,也從未提及它是殘卷,戴熙這個觀點,可真有點石破天驚。

“那麼,戴熙為什麼這麼說呢?有什麼憑據嗎?”我問。

戴鶴軒搖搖頭:“戴以恒當時也是這麼問的,可是戴熙卻沒回答,反而把他喝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清明上河圖》是天子親自收錄進《石渠寶笈三編》的珍品,誰敢多嘴非議?他說短瞭一截,萬一讓皇帝聽見,讓他去把畫補全,那可怎麼辦?”

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獄雖沒有乾隆朝那麼嚴厲,但這些文人早被殺沒瞭膽魄,噤若寒蟬,哪敢胡亂說話。

戴鶴軒繼續道:“當天晚上,戴熙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寫瞭幅字帖,寫完以後,便把它收藏起來,從不公開示人——對瞭,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齊通寶擱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裡寫的什麼?有沒有提到《清明上河圖》的殘本?”

“都說瞭從不公開示人瞭,別說外人,連他兒子戴以恒都沒看見過。戴以恒在他的《醉蘇齋筆記》裡特意寫瞭這段軼事,說他父親把這副字帖藏得很緊,還告誡傢裡人說,除非《清明上河圖》真相得白,才許戴傢後世子孫公開此帖。戴以恒推測,自己父親可能曾親眼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殘本,與故宮本進行對照後,終於確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傢,他發現這等秘密又不敢說,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於是便把這個發現寫在字帖裡,留待後證。”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膽小怕事,卻又愛惜自己名聲。他寫瞭字帖秘而不發,等到別人站出來證明《清明上河圖》確實是殘本,戴傢子孫便可以公開此帖,證明戴熙才是這個秘密的第一發現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鶴軒又道:“戴熙後來回到杭州養老,沒想到鬧起太平天國。他被迫投水自盡,大齊通寶從此消失,和大齊通寶擱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時失蹤,再無蹤跡。好在這段故事因為被戴以恒寫進筆記裡,得以流傳下來,我們戴傢的人都知道。1951年國傢鑒定《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以一個技術員的身份參加鑒定組,忽然想到瞭戴熙的這個典故。不過那個時候政治氣候特殊,我不敢亂發表意見,殘本一說,我隻跟鑒定組的組長鄭振鐸先生略微提及過,可惜證據不足,他未能盡信,沒有正式提出討論。等到真本的鑒定結果一出來,我待在那裡也失去瞭意義,便找個借口回南京瞭。”

“殘本之說,劉一鳴也不知道嗎?”

“我沒跟他提過,不過以他的嗅覺,肯定隱隱覺察到我戴傢和《清明上河圖》之間有什麼淵源——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專程把你派來找我,對不對?”說到這裡,戴鶴軒從懷裡掏出那枚大齊通寶,讓它在指頭之間來回滾動,“黃克武把這枚銅錢送還給我,除瞭示好,恐怕還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一枚大齊通寶,還有這麼一層寓意。這些老人,有什麼話都不明說,非要繞一個大圈子。早知道大齊通寶、戴熙、《清明上河圖》之間有這樣的關系,我可能會省掉不少麻煩。我在心裡暗暗抱怨道。

“行瞭,我說完瞭。”戴鶴軒擱下杯子。

“就這些?”我一愣。

“對。”

“說來說去,《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卷,根本一點證據也沒有,隻是你傢傳下來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點惱火,這等於什麼都沒說。這個故事當個歷史八卦還算勉強,想用來做翻盤破局的籌碼,就實在太弱瞭。我狐疑地盯著戴鶴軒,看他到底又在玩什麼花樣。

戴鶴軒雙手一攤:“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有《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那隻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知道的,隻是這麼多,這還是我在傢裡偶爾翻舊筆記才知道的。戴傢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連這段往事都不知道瞭。”

“大部分人?”我敏銳地註意到他的用詞。

戴鶴軒沒想到我一把就揪住瞭他的話頭,不由得打瞭個結巴:“呃……”我毫不客氣地趁勢追擊:“你是說,戴傢除瞭你,還有人瞭解這段往事?”戴鶴軒有些尷尬地喝瞭口茶,猶豫片刻,這才抬頭道:“哎呀,哎呀,你小子還真是敏銳。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記住,這個算是員工福利。”

他把大齊通寶收回到懷裡,眼睛看向天花板,這個江湖騙子第一次浮現出為難的神色,就像是劉一鳴第一次談及戴鶴軒時一樣。

“論親戚的話,她算是我的侄女。不過按族譜來說,她們傢是正房一脈,我隻是個分傢,來往不是特別多。她叫戴海燕,是個小丫頭,比你年紀還小點。哎,怎麼說呢,那是個怪胎。”

我心想,你還有資格說別人?

戴鶴軒道:“她父母早亡,都是親戚傢輪流養著。我看她身世可憐,想幫她一把,可那丫頭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瞭,居然說什麼氣功都是騙人,都是偽科學,還說我是個騙子。我勸瞭她幾次,她居然跟我劃清界限,還到處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你說是不是怪胎。”

真是個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瞭判斷。

“她也瞭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過她們傢是戴以恒一脈傳下來的,如果戴熙有什麼別的線索,那隻有她才會有可能知道吧。”

“那這個戴海燕在哪裡?”

“在上海念大學,復旦的,生物系的,現在都讀到博士瞭吧。”

“生物系?”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這個領域和古董鑒定差得可有點遠。

戴鶴軒眼皮一翻:“怎麼瞭?我這個侄女智商很高,頭腦可比你們聰明多瞭,文理兼修,正經是才女。”說到這,他咂瞭咂嘴,惋惜道,“可惜誤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學的理論中,不然她來跟我一起修煉黃帝內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懶得聽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聯系方式和地址給我。戴鶴軒道:“我先說清楚啊,你去見她,別說是我介紹的,不然……嘿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給我。”

戴鶴軒揚頭對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給那個記者抄瞭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嗎?那記者叫什麼來著?”

“鐘愛華,上海《光明日報》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說。

我一口水差點嗆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瞭過來。我臉色鐵青,抓住戴鶴軒的手腕道:“這個鐘愛華,來找過你?”

“對啊,就是上禮拜。”戴鶴軒有點莫名其妙。

“都問瞭些什麼?”

戴鶴軒得意道:“問瞭很多。黃帝內功的最新研究進展、功法推廣班的宣傳力度、還有一些基礎氣功理論,我們談瞭很久,別看他年紀輕,卻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門內功對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指導意義。”

鐘愛華這個傢夥,最擅長蠱惑人心和吹捧。我在鄭州,也是被他三言兩語幾碗米湯灌下去,把自己當成瞭什麼偉大英雄。

“那他為什麼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說新聞報道要兼顧多方意見,認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瞭傢族保守勢力,也代表瞭入侵的西方思潮。通過對她的采訪,可以體現出我與這兩種思潮做鬥爭的……”

“告辭!”

我打斷戴鶴軒喋喋不休的屁話,從他弟子手裡接過地址,起身就往外走。戴鶴軒沒料到我走得這麼幹脆,隻來得及在後頭喊瞭一嗓子:“喂,你別忘瞭,你已經簽瞭合同。”

我和藥不然快步離開江邊別墅,臉色嚴峻。

百瑞蓮的大計劃,果然還在繼續。鐘愛華既然到瞭這裡,說明他們也已經註意到瞭戴熙所說的“殘本”問題,這些人的調查力量當真不得瞭,戴傢和《清明上河圖》的關系如此隱秘,他們居然都能查到,而且還比我們先走瞭一步。

“他比咱們先動手瞭好幾天,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吶。”藥不然邊走邊說。

我“嗯”瞭一聲,心情無比沉重。如今五脈和百瑞蓮處於相持狀態,在這個微妙的局勢之下,誰先拿到殘本的消息,誰就能獲得一張大牌。以鐘愛華和他背後的勢力的佈局手腕,如果再讓他們先動幾天,那我幾乎沒有翻盤的可能。

藥不然見我愁眉不展,開口勸道:“不過哥們兒你也別太擔心。《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本,這事還不好說,說不定戴熙隻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搖搖頭:“我最怕的,是鐘愛華先行滅口,把這條線索斬斷,我們可就麻煩瞭。”說到這裡,我別有深意地看瞭一眼藥不然。佛頭案時,這個冷血殺手就是這麼幹的。藥不然似乎對我的目光沒有覺察,他忙著發動汽車,嘴裡絮叨道:“我倒想會會鐘愛華,聽起來真是個有趣的傢夥。”

“你不會喜歡他的。”我雙手抱胸,焦慮地靠在椅背上。

那會兒滬寧高速公路剛剛開工,開車去上海還不太現實。我們一合計,決定還是坐火車比較快。南京到上海之間的車次比較多,而且非年非節,票源充裕。至於煙煙,隻能暫時先委屈她在裡面多待幾天瞭。

我們趕到南京火車站,正好趕上一趟從哈爾濱到上海的過路車95次。我把方震給我的特別證件亮出來,輕而易舉弄到瞭兩張車票,可惜沒座。好在這個公安八局的證件威力不小,車長特意把我們安排到餐車上坐著,倒是清凈。

火車開動以後,藥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過去說要打幾個電話,然後一邊嘀咕一邊走到車廂連接處。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匯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也懶得理睬。

藥不然離開以後,我雙手揉瞭揉太陽穴,望著車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鼻子裡飄過火車廚房的菜香,心中卻像十幾條麻繩糾結在一處,殘卷的事一直縈繞在心頭。

人類進入工業化之後,都是標準化生產,千件一樣;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會有微妙差異。古人作畫之時,用墨、用色都是現場調配,用的毛筆和絹紙也是出自紙匠之手,可以說每一張畫的墨色濃淡、絹紙厚薄、顏料深淺都是獨一無二的,和人的指紋相仿。

這種差異肉眼很難識別,對機器來說卻不是難事。

我記得從前曾看過國外的一個鑒定事例。科學傢們對一幅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進行檢測,顯微鏡發現油畫顏料的顆粒十分均勻,而在文藝復興時代,顏料都是工匠們純手工制成,沒那麼細膩,顆粒應該是不均勻的,據此斷定此物為贗品。國內也有類似的例子,中華鑒古研究會接過一幅黃公望的《溪山遠眺圖》的鑒定委托,幾位專傢都認為是真的。但研究人員深入分析紙質,發現畫心紙質的桑皮纖維居多,而畫邊紙質是藤皮纖維居多,事實一下子就搞清楚瞭。古代造紙都是一簾一張,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雜。這是造假者故意用舊紙補在黃公望的原畫上,雖然補得天衣無縫,但不同的紙質卻在顯微鏡下露出馬腳。這是鄭教授講給我聽的。

可見贗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間也會有微妙的差異——這就是殘卷的意義所在。隻要將它和現存的故宮本和百瑞蓮本進行比對,和它“指紋”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劉一鳴口中所謂的“底牌”,應該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圖》的殘卷。如果它被鐘愛華先得手,那我們可就全盤皆輸瞭。

“希望這次還趕得及。”我望著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語。

我正在琢磨著,藥不然從連接處回轉過來,把大哥大扔回給我,神色古怪。我問他怎麼瞭,他說五脈終於出手反擊,這下可有意思瞭。

藥不然說,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終於站出來回應百瑞蓮。它發佈聲明,宣佈將《清明上河圖》交給國傢權威機構檢驗。檢測結果顯示,故宮館藏的《清明上河圖》的碳-14結果是公元1100年正負300年,數值比百瑞蓮本還要接近宋代。

這一下子,整個輿論變得混亂起來。香港媒體根本不信,認為這是中國政府在包庇醜聞,要求第三方機構重新進行檢驗。內地媒體則分成兩派,北方的報紙認為此事有瞭定論,可以平息瞭;南方的報紙認為碳-14檢測這種技術手段還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采信還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這一手反擊是劉一鳴的主意還是老朝奉的,也許是兩個人暗中商量的結果,但效果出奇的好。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爭論的焦點,暫時從《清明上河圖》的真偽變成瞭討論碳-14技術的可信度。雖然這種轉移焦點的手法不會維持很久,但多少能爭取點時間出來。

“不是說一本是明代贗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嗎?怎麼搞出兩本宋代的來?會不會是故意做瞭手腳?”藥不然有些迷糊。

“應該不會,這個敏感時期做手腳,經不起檢驗,等於是授柄於人。”我斷然否定,“我認為兩邊的檢驗,都是沒問題的。”

“那不是矛盾嗎?”

“不矛盾。青銅器造假裡有種技術,拿古代青銅器的碎片重鑄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綻。書畫造假裡也有類似的手法,拿古紙為底。我估計,那個明代的《清明上河圖》贗本,是用宋墨在宋紙上謄畫而成,很下血本。拿碳-14這種不夠精密的技術檢測,自然查不出分別。”

“這麼說,碳-14根本就是一招緩兵之計。”藥不然恍然大悟。

“對,百瑞蓮出瞭一記昏招,被劉一鳴抓住破綻瞭。學會公佈這個結果,目的就是把水攪渾,為我們爭取時間。”

藥不然感慨道:“果然還是要比較殘本,才能搞清楚。”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得靠我們這邊的進展。”我面色凝重,指頭敲擊著桌面。

我們在南京是中午上車,到瞭晚上六點多鐘,終於抵達上海。上海這個地方,不愧是國際化大都市,列車一進市區,遠處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燈已經開啟,望過去一片五光十色,比灰禿禿的北京可洋氣多瞭。我從來沒來過這繁華的十裡洋場,心情和南京路上的好八連一樣,頗有些忐忑。

在古董圈子裡,上海叫水地。水是流水,說的是錢。解放前有個說法,豫、陜兩地歷史悠久,古董極多,叫“寶地”;北平、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識貨的多,叫“見地”;而如果想要賣個好價錢,就得來上海,又靠近水邊,是以叫作“水地”。尤其是和洋人做古董買賣,非在上海不可。從上海開埠開始,它在古董交易中一直處於無可取代的地位。所以上海在古董版圖裡,又稱為龍頭,龍頭遇水而活,自然是龍飛九天。

在劉一鳴的轉型計劃裡,五脈的第一個拍賣行,就打算設在上海。

五脈在上海勢力不小,但我身邊既然跟著藥不然,也就別想找他們瞭。其實我也不想找,五脈的人現在看到我都跟仇人似的,不添亂就不錯瞭。

我們出瞭上海火車站,打瞭一輛出租車直奔復旦而去。我們邁進復旦大學校門的時候,恰好是七點半。這時候天色還不暗,學生們剛吃完飯,校園裡很是熱鬧。遠處籃球場上許多學生在打著比賽,騎自行車的學生們進進出出,還有情侶們在草地上親熱。靠近校門的公告欄上花花綠綠貼著各種社團的海報,還有一排賣舊書和磁帶的小商販蹲成一排。

“哎呀,雖然不如我們北大,但氛圍倒也算是不錯瞭。”藥不然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我冷著臉說快走。

戴鶴軒給我們的那個地址很詳細,具體到瞭她的宿舍樓號。不過復旦校園太大瞭,藥不然自告奮勇承擔瞭問路的工作。他專挑大學女生問,而女生對他這種流裡流氣的人,居然都挺有好感。他一共問瞭五個小姑娘,她們都特別配合,一揚雪白的胳膊指出方向,還咯咯地笑,笑聲清脆如銀鈴。

我估計如果多停留一陣,他連人傢的寢室電話都能要到。

“你可真有一套。”我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這是天分。”藥不然滿不在乎地把頭發撩瞭撩。

戴海燕住在復旦的博士樓裡。博士樓是老樓改建的,隻有三層。外立墻面重新刷過漆,但個別地方還是露出紅褐色的墻磚。墻上開著幾扇邊框糟舊的窗戶,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巨大的鴿籠。樓前後種植著幾排大樹,枝葉繁茂,一條水泥步道蜿蜒而入,頗有曲徑通幽的妙處。

我們正要走過去,藥不然忽然把我拉住,拽到旁邊的樹後。

“幹嗎?”

“你看。”藥不然壓低聲音,朝著博士樓的樓門口一指。

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生一身西裝革履,頭發油光鋥亮,手裡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朝博士樓走去。身後還有一群圍觀的學生,拿著相機大呼小叫。

那人面露稚氣,一臉陽光。可我卻如墜冰窟,渾身都顫抖起來。

鐘愛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