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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

我湊到窗邊,隔著一塊略帶污漬的玻璃看過去。隔壁是一間審訊室,藥不是端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穿著號服,閉目一動不動。

沈雲琛走在我身邊,神情嚴肅,手裡默默地數著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黃老談過瞭?”

“嗯,昨天談過瞭,他會督辦五脈反攻的事情。”

沈雲琛松瞭口氣:“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壓得住。那些傢夥,個個都跟老朝奉的勢力有深厚的利益關系,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勾結不法犯罪分子還這麼有理,再不整頓,我怕五脈就真成瞭賊窩瞭。”我沉著臉說道。

沈雲琛何嘗不知道這其中利害,隻是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五脈原本由劉一鳴牢牢把持,她自己實際上被三巨頭邊緣化瞭。如今驟然失壓,她就算資歷夠老,權威也難以震懾整個學會。

“大面兒上的事,交給黃老,我先專心把青字門這一脈好好清理清理吧。現在是商業發展的黃金時期,不整合好內部,會留下巨大隱患。”沈雲琛說著生意經,重新把臉貼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間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這個偏僻派出所的,沈雲琛告訴我,今天有辦法查清楚到底是誰改動展臺。我挺驚訝,問她是打算動用刑偵審訊手段嗎,她卻說不是,她喜歡更柔一點的辦法。

沈雲琛告訴我,涉嫌改動“三顧茅廬”展臺的人,一共有五個。她已經向五人分別發出邀請,說警方正在審訊藥不是,需要他們協助審理。

“那個擱‘三顧茅廬’的底座,榫卯本該是攢邊打槽,被人改成瞭走馬銷,這是最關鍵的一個改動。走馬銷有一個特點:上方有巨大物體摔落時,木銷會向一側滑出,伴隨有輕微的咔嗒聲——這個咔嗒聲其實是兩聲,先是在凹槽內滑動的聲音,然後是木銷脫離槽軌的聲音,非常有特點,跟別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經跟藥不是面授機宜,準備瞭一套供詞。順著這套供詞審下去,內鬼自然現身。”

沈雲琛說得有點模糊,不過我仔細想瞭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奧妙。

這是個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藥不是排練好的供詞裡,會“不經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聽到一聲特別的咔嗒聲——盡管現實中他未必真能聽見——如果是無辜的人,他們默認底座是攢邊打槽,不會在這個細節多作聯想。

但如果是內鬼的話,他知道底座動過手腳,心裡有鬼,一聽這聲音,立刻就能判斷出是來自於走馬銷退開,必然非常緊張。那聲音太有特點瞭,話傳出去給懂行的人聽見,便有暴露的風險。

知道內情和不知道內情,對這個細節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觀察對方表情,便可以輕松判斷出來誰是內鬼。這就好比說,一個肺結核病人當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內情,路過時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過,他知道這人的病情,怕傳染,趕緊把口罩戴上。所以誰一見這病人就戴口罩,那準是醫生沒錯。

這個局妙就妙在,當一個人被審訊時,他會提高警惕,斟酌詞句,但當他認為自己是審訊者時,處於優勢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設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詞套出話來。

自古審訊手段,無不是以上逼下,沈雲琛反其道而行之,負責審訊的人其實才是被審者,自己卻渾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創舉瞭。

我又看瞭一眼窗戶,藥不是在小屋子裡不動聲色,感覺完全就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犯人。在這場戲裡,他是最好的演員,那張面癱臉可以有效掩蓋內心的一切情緒。

很快審訊室的門被推開瞭,一個男子走瞭進來。他隻是個木器研究員,從來沒有審訊犯人的經驗,所以顯得有些膽怯。旁邊一個大個子警官陪同,審訊工作將由他們兩個負責。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會有很多專業知識,需要有專傢在一旁指導。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內鬼不會心生懷疑。

審訊開始,主要還是由大個子警官來盤問。他和藥不是之前排練瞭好幾遍,你問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對話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沒幾句,便悄無聲息地轉到瞭技術細節上。大個子警官側過頭去,說道:“哎呀,他說的這些,我不太懂。您是專傢,要不您接著問?”

一談起技術,那男子就來精神瞭,對藥不是連續發問。藥不是事先做瞭準備,無論對方問什麼,都朝著預設陣地裡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們引到八路軍的埋伏圈裡。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後亮,挺怪的。”藥不是終於說出瞭關鍵性的一句話。

“難道是刮壞瞭後面的螺鈿屏風?”那男子變瞭臉色,唰唰地在紙上記瞭幾筆,開始追究起螺鈿屏風有沒有被刮壞的事去瞭。

“應該不是他。”我說。

沈雲琛長出一口氣:“幸虧不是。他是我們最好的明清傢具研究員之一,若是內鬼,損失可大瞭。”

她按動電鈕,審訊室裡一盞不太起眼的紅燈閃瞭一下。警官見狀,對男子說:“咱們休息一下吧。”然後把他帶瞭出去。

“他會被警方帶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兒,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審訊。”沈雲琛說。我點點頭,這是個很細致的安排。如果這五個人發現其他人也參與審訊,有可能心生懷疑,在結束前單獨隔離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個人也來瞭,大個子警官重新把剛才的戲演瞭一遍,感覺好似時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個小時,已經完成瞭前四個人的審訊。他們表現都很正常,對於供詞裡那段咔嗒聲,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如果第五個人也是如此,那這個精心設計的局,隻怕就失敗瞭。我和沈雲琛對視一眼,心中頗有些焦慮。

第五個人是個分頭高鼻的小帥哥,行動舉止頗為優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學過傢具設計,歸國後被沈傢看中,在下屬的設計所任職。他一進審訊室,就蹺起二郎腿,十指交疊在膝蓋,顯得十分放松。

大個子警官例行公事問完瞭話,請他發問。曾小哥饒有興趣地端詳瞭一番藥不是:“你就是藥傢老大,出國的那個?”

“對。”

“那青花罐子,其實是你自己傢的吧?你傢裡人沒說你什麼?”

藥不是抬起頭,冷冷地盯著他。曾小哥笑瞭:“我明白瞭,大概就是因為你這個德行,藥傢才把你攆出國,轉而去培養藥不然吧?”

這話幾乎就是挑事兒來瞭,曾小哥對戲弄藥不是似乎很有興趣,屢屢出言不遜。最後大個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讓他盡快問正題。

曾小哥在專業領域還是挺有水準,連續問瞭數個問題,又狠又準。沈雲琛偷偷告訴我,這些問題看似平常,其實裡面都藏著陷阱。你隨口一答,他能從答案中推導出極其不利於你的證據,讓你有苦也說不出來。若是真正的審訊,藥不是恐怕已經坐實瞭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時的細節再描述一遍。”大個頭警官開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後亮,挺怪的。”藥不是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來。

曾小哥本來胳膊支在桌面,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正襟危坐。他看瞭大個子警官一眼,發現對方在本子上做著記錄,連忙開口問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聽見咔嗒一聲,前悶後亮。”藥不是重復瞭一次,挑釁地望著他。

曾小哥道:“你確定自己沒聽錯?不是你的腳尖碰到罐子的聲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對大個子警官悄聲道:“這個傢夥故弄玄虛,不盡不實,一直在帶著我們繞圈。我建議這段記錄還是刪掉,把突破重點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建議非常合乎情理,幾乎不露痕跡。如果是一般審訊的話,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這並非一次普通審訊。審訊者的身份遲鈍瞭他的警覺,讓他露出瞭馬腳。

我和沈雲琛對望一眼,不需要再繼續瞭,這個跡象再明顯不過瞭。

“哎,這孩子本來很有前途,是我們打開國際市場的中堅力量。”她遺憾地說,可眼神卻跳動著鋒銳的火焰,毫不猶豫地拍動按鈕。審訊室裡的紅燈這回連續閃動,藥不是和大個警官都知道,正主兒逮住瞭。兩人一時間同時轉頭,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渾然未覺,還在那邊大大咧咧地敲著桌子,充滿優越感地看著藥不是,渾然不知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完蛋瞭。

大個子警官客氣地宣佈暫時休息一下,然後把曾小哥請出審訊室。藥不是舉起右手食指,朝我們這個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個宣告勝利的手勢。

“這下子,藥不是可以脫罪瞭吧?”我問。

“如果證明他確實是被陷害的,應該很快就會釋放瞭。”說到這裡,沈雲琛恨恨道,“這次非得好好審審不可,到底是誰指使他做這樣的事,五脈之中還有同黨沒有!”

不怪她心驚,老朝奉的勢力已經滲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佈展的設計,長此以往,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兩個並肩走出隔離室,恰好藥不是也被帶出來。我迎上去,興奮地對他說:“這次可算逮到個大的,你可以洗脫罪名瞭。”聽到這個好消息,藥不是的臉上卻殊無喜色。他緩緩地搖瞭一下頭:“這個姓曾的,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不然怎麼會抓他回來?”

“我是說,他的精神狀態有問題。你也聽到瞭,這傢夥上來就毫無意義地挑釁我,這很難解釋。我和他之前沒有任何交集,就算身處敵對陣營,也犯不上如見仇敵一樣。”

“也許天生就是討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測。

沈雲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時是傲氣瞭點,不過確實沒今天那麼誇張。”

我們正說著,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慌亂的,然後是紛雜的腳步聲,一個人在高喊:“醫生,快叫醫生來!”我們都是一驚,三步並兩步往那邊跑去。到瞭辦公室,我率先沖進門,看到曾小哥癱倒在長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動,四肢抽搐得厲害。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大高個兒警官。他也急得一臉汗,說剛把曾小哥帶進屋,隻給他遞瞭一杯熱水,其他什麼都沒碰。他喝瞭熱水以後,立刻就這樣瞭。

我掃視屋子,看到辦公桌上那白瓷茶杯還在,裡面熱氣騰騰,連忙過去把蓋子蓋好,盡量不讓自己的手碰觸到杯外壁,這都是重要證據。

在警察局裡投毒殺人?老朝奉的膽子未免也太大瞭。

沈雲琛站在門口,看到曾小哥這副慘狀,整個人完全呆住瞭。她快步上前,試圖扶住他的雙臂,可他整個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發現場就在警察局內,短短一分多鐘,一名法醫和幾名刑警先趕到瞭。封鎖現場,檢查被害人狀況,處理得有條不紊。

曾小哥此時已經停止瞭抽搐,法醫蹲下檢查瞭一下,起身宣佈已經死亡。

這個宣佈真如晴天霹靂一般,別說沈雲琛,連我都無法接受。我問法醫是否中毒而死,法醫警惕地看瞭我一眼,沒吭聲。旁邊大高個兒警官把他拽去一邊,嘀咕瞭幾句,然後對我說:“他們得等屍檢報告出來,不過初步判斷和熱水沒關系。”

他特意強調瞭這一點,因為剛才隻有他和曾小哥在屋裡,還倒瞭水,若說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屬。

這一下橫生驚變,我和沈雲琛自然沒法離開,隻好在等候室等待屍檢。藥不是被早早押瞭回去,出瞭這個變故,他的釋放時間又要延後。

沈雲琛道:“你註意到瞭嗎?他和藥來死時的癥狀幾乎是一樣的。”

她這麼一提醒,我立刻想起來瞭。藥來自盡時,也是這麼個情況。“老朝奉……”我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咬出來。這傢夥的危險之處在於,他不隻肆無忌憚地制假行騙,而且還頻頻弄出人命來。

“難道我們這個請君入甕的計劃,被泄露給瞭老朝奉?”沈雲琛自言自語,可隨即又搖搖頭,“不可能,計劃細節隻有你、我和藥不是才知道,就連那個大個兒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來配合我們。”

我忽然問:“安排那五個人來審訊,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別通知的,彼此之間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這個通知,一定會先告訴老朝奉。也許在那個時候,老朝奉產生瞭懷疑,定下滅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發佈的協助審訊邀請,去審別人,又不是被審查,老朝奉沒理由會懷疑吧?”沈雲琛始終不太相信,她眉頭緊皺,“如果這都能看穿,老朝奉豈不是成精瞭?”

我緩緩地搖瞭一下頭:“也許……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懷疑。現在他的產業風雨飄搖,五脈也開始全面清查整頓。那麼他要做的事是止損!把曾小哥幹掉,讓我們的線索在這裡中斷,再也無法順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來就想把曾小哥滅口?”沈雲琛的眼神都直瞭,手在微微發抖。她雖然在五脈中最精通商道,可這樣的事還是經歷太少。

“極有可能。”

我瞇起眼睛,老朝奉的風格,我太瞭解瞭。他疑心太重,連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間互別苗頭,分而治之。一旦有什麼危險,毫不猶豫犧牲掉一支,不傷其餘,有如壁虎斷尾。像曾小哥這種棋子,自然說棄就棄。

他的死告訴我們,五脈的清查整頓,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將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難怪劉一鳴一直不敢大舉動手,這可是真的會死人!

正如沈雲琛之前跟我說的一樣:現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是從利益考量出發。你談理想,談道德,談信仰,都沒問題,但一旦涉及利益,態度就不一樣瞭。斷人財路,殺人父母,那人傢還不找你拼命?

沈雲琛和我同時苦笑起來。這一仗,不知道我們是輸瞭還是贏瞭。

三個小時之後,法醫的鑒定報告出來瞭。被害人是事先服用瞭含有氰化物的膠囊,喝瞭熱水後膠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裡導致死亡。同時法醫也指出,即使不喝熱水,膠囊也會在數小時內分解。也就是說,曾小哥踏出門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瞭。

不幸中的萬幸是,排除瞭警察局內投毒,讓所有人都松瞭一口氣,不然那可成瞭驚天大案。

後續的調查很繁瑣,要去查曾小哥的傢裡是否還有剩餘膠囊,要去查他最近幾日的行蹤,還有平時接觸過的社交人群等等。沈雲琛作為青字門的掌門,對這些最有發言權,她決定主動去跟警方交涉。

至於藥不是,我們給辦瞭一個取保候審,總算把他弄瞭出來。

藥不是聽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為之動容。他說曾小哥開審前那種異常的挑釁態度,大概是想傳達點什麼,可惜真相如何,再也問不出來瞭。

“沈雲琛已經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傢裡和辦公室,也許能找到什麼線索。”我說。

藥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殺曾小哥,怎麼可能還會留下這樣的破綻?純屬無用功。”

“死馬當活馬醫唄。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瞭老朝奉在五脈裡的一枚釘子。”

藥不是聳聳肩,對此不以為然。

我們一邊說著,一邊走出公安局。一邁出大門,藥不是停下腳步,說等一下,然後閉上眼昂起頭,深深地吸瞭一口空氣,渾身為之一松。他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陶醉,不過稍現即逝,又恢復瞭那張死板淡漠的臉孔。

“對瞭,我還沒謝謝你呢。”我有點慚愧地說。杭州的事,歸根到底,是他犧牲自己救瞭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價,換取我繼續追查的自由。

藥不是看瞭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價值的東西來。”

我問藥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劉一鳴?探望黃克武?還是先回藥傢休息一下?反正他歸國的事現在盡人皆知,也不必隱瞞。誰知藥不是打瞭個響指,說瞭三個字:“四悔齋。”

他怎麼想起來去那?我想瞭想,說好吧。

我們倆回到我的小店,正開鎖呢,鄰居王大媽又探出頭來,殷勤地跟我說:“小許,上回倆姑娘沒打起來吧?”給我搞得哭笑不得。

進瞭屋,我簡單打掃瞭一下,開窗通風,拂去櫃上灰塵,還順便把扔在傢裡的大哥大充上電。藥不是環顧四周,說你根本不會經營,回頭我幫你做一份商業計劃書吧。我苦笑著說我哪有空管店啊,這幾個月沒幹別的,凈出生入死瞭。

“這是為你以後打算。光是一個小店,收益有限,得納入到一個大體系裡來。”

“等會兒,你是要把我賣瞭?”

“沈雲琛是五脈裡面最有商業頭腦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談過,可能會回來幫她。你的四悔齋,將來也會放入這個體系,發揮作用。”藥不是一本正經地說。

沈雲琛和藥不是這個組合,倒是相當合適,說不定真能打造一個古董商業大帝國出來吧!不過我對這些真是毫無興趣。

“得瞭,這些事回頭再說,咱們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給他搬瞭把椅子,燒上一壺水。

藥不是點點頭:“你說得對。反正你也不懂,到時候聽安排就是瞭。”

我撫住額頭:“說正事瞭,說正事瞭。”

藥不是在牢裡聽過我大鬧細柳營的事,但也僅限於知道,前因後果和細節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後,先後從木戶加奈、圖書館以及黃克武那裡聽來一大堆秘辛,急需找個人幫我梳理,藥不是是最合適的人選。

仔細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勞,我隻是個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藥不是。若不是他強勢拉我合作,去衛輝揭開瞭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見老朝奉瞭。到時候會有什麼發展,我簡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現在更慘。

所以我一點都沒隱瞞,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講瞭一遍,從慶豐樓到紹興尹銀匠,從明代許信到五罐坐標,全講瞭。唯一沒提的,是輩分問題,這跟福公號無關,說出來徒見尷尬。難以想象,當藥不是得知我按輩分算是他叔叔時,會是怎樣一個表情。

現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雜,自己已經全無頭緒,隻能指望他的清晰頭腦能帶來一個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聽完我的講述,藥不是閉上眼睛,安靜地思考瞭一陣。我知道他腦子在高速運轉,也不打擾,起身泡瞭兩杯茶,黃山毛峰。茶是原來存鋪子裡的,一看這個,我立刻就想起瞭細柳營的事。當初柳成絳還試圖騙我在黃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絳後來逮到沒有,這人是個亡命之徒,真逼急瞭可什麼都幹得出來。

藥不是端起杯子,吹開茶葉喝瞭一口,說有咖啡嗎,我撅著屁股翻瞭半天櫃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時候剩下的。藥不是一看,意興闌珊地說算瞭。

他對我說:“我給你數數看,慶豐樓是一條線,藥傢是一條線,五個青花人物罐是一條線,福公號又是一條,還有泉田國夫的行蹤、姬天鈞的變化,你們許傢的經歷,全糾纏在一起,想要全解開,實在是太難瞭。”他每說一條,就豎起一根指頭,到後來十指都不太夠用瞭。

我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腦子都要爆炸瞭。原來是苦於線索太少,無處下手,現在發現線索多瞭也不是好事,更亂。

藥不是道:“我們學商業管理的,有一個忒修斯原則。在希臘神話裡,克裡特島的國王修建起一座極其復雜的迷宮,迷宮的中央是一頭叫米諾陶的牛頭人身怪物。無數英雄試圖闖入,結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來。後來一個叫忒修斯的少年,帶著線團進入。無論周圍如何變化,他始終跟著線團行進,最終抵達中央,幹掉瞭怪物。”

我一聽就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你是說,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開次要矛盾?”

“對,當你面臨一堆龐雜的事態,必須提煉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線團。否則你什麼都想管,什麼都想顧及,最後隻會身陷迷宮,再也繞不出來。”藥不是侃侃而談,好似上課一般。

“什麼慶豐樓舊怨啊,什麼我爺爺的四個故事啊,什麼許傢和姬天鈞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現在最主要的事是什麼?是盡快打撈福公號,別讓老朝奉搶先奪寶!”

他這麼一說,我豁然開朗,確實是這麼回事。隻要牢牢把握住福公號這個核心元素,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萬一日本人真把東西撈出來,我把事情查得再清楚,也沒用瞭。

藥不是道:“所以你現在最主要的,是盡快組織出海,去撈福公號。”

一經他提醒,我想起來瞭,差不多該給戴海燕打電話瞭。她如果那邊能順利解析出坐標,那麼我們的主要矛盾,就解決一大半。

我跟藥不是打瞭個招呼,轉身出門,找瞭個能打長途的地方,給戴海燕去瞭個電話。

戴海燕接得很快:“我咨詢瞭一下天文專業的老師,自己也試驗瞭一下,基本上搞清楚那個牽星術的原理瞭。”

“是什麼?”我攥住話筒,急切地問道。

戴海燕道:“牽星術是以星辰夾角為定坐標,這個你是知道的。至於怎麼測量夾角,古人有一套專用的工具,叫作牽星板。”

“那是什麼東西?”

“我在圖書館裡翻出圖來瞭,其實就是十二塊正方形木板,用優質的烏木制成。這些木板每一塊尺寸都不一樣,最大的一塊每邊長約二十四厘米,叫作十二指板;以下每塊遞減二厘米,最小的一塊每邊長約二厘米,叫作一指板。另有用象牙制成一小方塊,四角缺刻,缺刻四邊的長度分別是一指板邊長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聽越糊塗,便問這東西怎麼測定位置。

戴海燕道:“牽星術裡規定瞭幾個固定坐標,比如北極星、燈籠骨星、織女星、佈司星、華蓋星等等。需要測定時,測量員站在船頭,左手豎拿牽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這樣一來,手臂與海平面是平行的,牽星板與海平面垂直。”

我隻恨科幻小說裡的電視電話沒能實現,不能直觀理解。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釋道:“比如說吧,咱們要觀測織女星,就擺出這個姿勢來,保證牽星板的上端正好對準織女星,先用八指板,結果高瞭,換一塊七指的,還高,再換六指的,正好。然後從六指牽星板上端牽出一條線,一直拽到肩膀,牽星板、絲線和手臂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絲線就是斜邊。用的是幾指板,說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間的夾角,就是幾指。小數點後,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我恍然大悟:“估算出星辰高度,就能算出緯度瞭。”

戴海燕道:“沒錯,比如說‘東北織女星十一指平水’這句話,意思就是說,你先用指南針確定東北方向,然後用牽星板去算織女星的高度,如果用十一指板的上緣貼合織女星,下緣貼合海平面,說明是在正確的位置。如果不是,你還得繼續走。”

我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老祖宗們的技術,原來也這麼有意思。那些如同天書般的術語,經過這麼一解說,變得異常精妙。

“其實這不光是有坐標作用,對航向也是個指引。比如正北方向的北極星,你第一天測高度是四指,第二天測是三指,這說明船在朝正南方向行進。東北的織女星高度第一天是六指,第二天是五指,那船頭所向必然是朝著西南——這個測量原理,已經和六分儀無限接近瞭,隻是精確度不及後者。”

“那‘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是什麼意思?”

“針是航線的意思,古人用指南針指示航海方向,故稱針路。甲卯是方向,指東方。整句話的意思是,從雞籠——就是臺灣的基隆港——出發,朝東方走十二個小時,這是大方向。差不多到瞭,再按照後面幾句話的星辰夾角,進行測算,微調航向。”

“那你現在能把具體位置換算成現代經緯度嗎?”

“你隻給瞭我三句話,我隻能給你劃出一大片海域來,跟沒說一樣。你記住,坐標越多,位置越精確。最起碼有四個坐標,才能構成出海打撈的先決條件。”戴海燕毫不客氣地說。

我輕輕嘆息瞭一聲,果然事情沒那麼順利。在太平洋大海撈針,和在東海大海撈針,區別根本不大……看來不把那五句話搞全,很難鎖定精確坐標。

“我明白瞭,謝謝你。”

“別忘瞭我們之間的約定,如果你要出海,我也要跟著。”戴海燕提醒我。

“一定一定……”

“我覺得你語氣裡有敷衍的成分。”戴海燕一針見血,毫不客氣地戳破。

“怎麼可能!我許傢從不騙人,不然天打雷劈。”我賭咒發誓。

戴海燕道:“撒謊和雷電之間可沒有相關性,我需要更嚴謹的保證。”我說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寄份公證過的承諾書。戴海燕想瞭想,居然說這個不錯。

我真是永遠抓不住她的重點。

我放下電話,把新消息告訴藥不是。藥不是目露贊賞,說道:“這個牽星技術真是不錯,很科學。以明代的技術水平,能夠想到這麼巧妙的辦法,實在難得——這個戴海燕,是不是就是上次幫你解讀《清明上河圖》的女人?”

“對。”

“如果你能像她那麼理性而有條理地思考,也許我們還能少走點彎路。”

我看著他一本正經的嘴臉,心想如果我把關於輩分的真相告訴他,他面對我這位“叔叔”,是否還能擺出這麼一副跩跩的面孔。

哎,算瞭,正事尚且做不完,這些爭大輩討口頭便宜的事兒,先擱一邊吧,又不是說相聲。

我整瞭整思路,說道:“所以現在的問題是,咱們如何弄到剩下的兩個罐子。弄不到罐子,就沒有坐標,沒有坐標,就沒法出海——這事啊,藥不然肯定知道。若是他肯說,省瞭多少事情。”

藥不是聽到這名字,嘿然冷笑:“他不想說,誰也別想改變。我這個弟弟,是鐵瞭心跟著老朝奉瞭。”

“呃……這個也不盡然。在杭州塘王廟,他跟我的碰面就沒跟老朝奉提。在細柳營,他也幫瞭不少忙。我總覺得,藥不然似乎不完全和老朝奉是一夥。”

“那是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最後細柳營覆沒,難道最大的獲利者不是他?”藥不是的話讓我無言以對。他語氣生硬,“我勸你放棄幻想,認真對待,對敵人不要手軟。”

我沒法反駁他的話,隻得微微嘆息一聲。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忙碌而又平靜。警方針對曾小哥傢裡的搜查,果然一無所獲,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反倒是五脈的攻擊,在黃克武和沈雲琛的領導下搞得有聲有色,加上劉局在官面兒上配合,掀起瞭一場文物市場清理行動。警方查封瞭一批古董鋪子,抓瞭不少制假團夥和文物走私販子,連盜墓賊也逮瞭七八隊。十幾傢專業和大眾報紙都進行瞭專題報道,境外媒體也有關註,甚至連《新聞聯播》都提瞭一嘴,聲勢頗為浩大。

這些倒黴孩子,大部分都是細柳營那份通信名錄上的。警方順藤摸瓜,又有五脈提供技術指導,勢如破竹,一抓一個準。這邊的戰果越輝煌,老朝奉的勢力失血就越多。這一次攻勢即使不能徹底鏟除他的實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氣大傷。

這就暗合瞭古董行當流傳的一個古理——贗品之所以要偽真,是因為連它自己都打心眼裡認為,真比贗好。所以贗品勢力再大,它始終見不得光,上不得臺面,永遠隻能在暗地裡生存。老朝奉在地下經營得風生水起,但隻要把它拖出在陽光下,便會如冰雪消融。

所謂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點正義感,也許會衰弱,也許會蟄伏,可這是正理兒,是堂堂正正的王道。隻要真贗對決,最終一定是邪不勝正。這跟勢力啊、手段啊什麼的都沒關系,此乃天命所歸。

我在這一個星期裡,一方面拜托木戶小姐從日本打探更多資料,另外一方面則把精力放在尋找五罐的蛛絲馬跡上。方震告訴我,他已經給上面打瞭報告,請示未來的沉船打撈工作。但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必須建立在我找到正確坐標的前提下。

我每天都打一個電話到南昌去,尹銀匠情緒還算穩定,每天趴在工作臺上,沒什麼變化。至於藥不是,卻跟失蹤瞭似的,再也沒看見人,不知道去忙什麼瞭。這傢夥對私人交情沒什麼興趣,沒事不必來往。

這天我正坐在店裡,面對著一塊畫滿瞭圓圈和線段的小黑板發呆。這塊黑板,是我朝旁邊小學借的。我把目前瞭解到的線索和人物,一個一個用粉筆寫上去,彼此連線,希望借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五罐牽扯的事情太復雜瞭,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國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國的,圍繞著慶豐樓的種種謎團,失蹤的幾個神秘人物,以及佛頭案。我每次一思考,就頭疼欲裂,這不是小黑板能解決的,電子計算機還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宮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櫃子發出一陣震顫。櫃子裡的那些小玉佛拼命顫抖,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仿佛出瞭什麼大事似的。

佛爺挪窩,必有幺蛾。

我趕緊按住櫃面,低頭一看,果然是擱在櫃子裡的大哥大響瞭。我拿起電話“喂”瞭一聲,對面傳來煙煙的聲音。

“許……呃,許願。”自從知道輩分真相後,她對我的稱呼都發生瞭微妙的改變。我倆最近一直沒見面,彼此看著都尷尬,至於兩人關系要如何定義,還是等這事告一段落再說吧。她現在主動打電話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大事。

“怎麼瞭?黃老爺子身體沒事吧?”我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打電話來,是告訴你,‘尉遲恭單騎救主’,有著落瞭。”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五個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亞夫細柳營”“鬼谷子下山”和“劉備三顧茅廬”已經現世,“西廂記焚香拜月”和“尉遲恭單騎救主”卻不見蹤影。那天我跟黃克武談完,他允諾發動他的關系,在全國范圍內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黃克武作為五脈中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聲望不在劉一鳴之下,人脈關系也是極廣。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結果——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一周時間就查出來瞭,效率未免太高瞭吧?

黃煙煙知道我誤會瞭,說道:“這和我爺爺沒關系,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煙煙,但跟黃克武比,她還是稚嫩太多。一聽我這口氣,煙煙有點不高興。我趕緊哄瞭幾句,她才說明白。

原來黃克武確實發動瞭各地關系網去找,連藥傢的資源都用上瞭,可一直沒有任何進展。黃煙煙忽然意識到,他們進入瞭一個誤區:所有的搜尋力量,都放在瞭古董行業,卻忽略瞭一個資源同樣豐富卻不太被人關註的領域——博物館。

從故宮到各地博物館,館藏著的好東西,遠比市面上流通的文物要多。隻因為博物館內的東西不可流通販賣,不是商品,隻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場往往被人有意無意忽略掉瞭。實際上,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博物館才是真正的文物歸宿之地。

煙煙想到這一點,就自己去借來瞭中國文物館藏名錄翻閱。這份名錄很厚,裡面涵蓋瞭中國所有一、二、三級博物館的重要藏品清單,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類的名單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錯,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萬歷年的人物罐。

結果這麼一查,還真被她查到瞭。

在山東煙臺有一個煙臺市閩商博物館,一九五八年建的,正縣級事業單位,一個地區性綜合類博物館,規模不大,不過學術力量很強。山東一共隻有三傢博物館有資質進行團體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傢。這座博物館裡的多是閩商航海文化文物與山東當地青銅器、鐵器、玉器為主,瓷器相對比較少,更沒有什麼一級文物。不過在館藏名錄裡,赫然寫著藏有一件萬歷年人物青花罐,但沒寫清楚細節。

若是別人翻,可能匆匆略過。煙煙心思縝密,註意到瞭這條記錄,然後特意請煙臺當地的朋友去實地看瞭一眼,確認上面的紋飾果然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這事說起來挺不可思議。無論是藥來還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當裡的老手,藥不然、柳成絳、歐陽穆穆等人,也是年輕一輩裡的佼佼者。這些頂尖高手為瞭尋找五罐,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送瞭性命。可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擺在一處小博物館裡,居然無人問津。

隻能說,這是燈下黑。所有人都被思維盲區給誤導瞭,全專註在古董江湖,卻忘瞭古董並非隻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陣感動。這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全國館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別罕見的物件,要一條一條確認,並最終鎖定煙臺閩商博物館,得花費大心思才成。煙煙可真是下瞭功夫。

“煙煙,多謝你。”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呃……不用謝,應該的。”

對面的聲音有點扭捏,然後立刻掛斷瞭。我嘆瞭口氣,煙煙還是在逃避。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解決,我也很頭疼,感覺比福公號的難度還大。

不多想瞭,先辦正事!

我沒多耽擱,立刻通知瞭藥不是。我們兩人當即買瞭最近一班火車,奔赴煙臺。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們到瞭以後該怎麼辦。”藥不是托腮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樹木,對我說道。

我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這件事細想起來,還真是棘手。

我們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內的坐標。可現在人傢是館藏文物,別說敲開瞭取坐標,就連開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層層報告打上去。我們不是老朝奉,不能幹雞鳴狗盜的事,隻能循正規途徑,這就很束縛手腳。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請五脈施壓,最終拿到這個罐子,怎麼開?唯一懂得“飛橋登仙”之術的尹銀匠已經瘋瞭,不可能讓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千頭萬緒。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無論如何,先把它弄到手總沒錯。

藥不是看出瞭我內心的糾結,冷哼瞭一聲:“如果你覺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意思,一個學經商的傢夥,還能有啥辦法?我連忙開口道:“這不是古董鋪子,也不是你和沈雲琛的商業計劃,這是博物館,你那套可別往這使。”

“最好如此。”藥不是吐出四個字,轉過臉去,繼續看窗外的景物。我看他沒有聊天的興致,樂得清靜,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我忍不住回想起當初跟藥不然去天津的情景,同樣是坐火車,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瞭。

藥不是突然又把視線移過來:“你是不是在想,跟藥不然同車有意思多瞭?”

這傢夥……難道有透視眼不成?我趕緊低下頭,像是一個在課堂上偷看小人書被老師抓到的小學生。藥不是瞇著眼睛盯瞭我一陣,換瞭一個坐姿,意味深長地說:“我給你講個藥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麼時候有這種雅興瞭?

“藥不然上初中時,學校來瞭一個轉學生,高幹子弟。這位高幹子弟很囂張,橫行霸道,連老師都不敢管。結果半個學期不到,他因為偷窺女人洗澡,狼狽地背瞭一個處分轉走瞭。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卻清楚得很,這一切都是藥不然策劃的。他花瞭一個多月時間,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女浴室的墻上鑿瞭一個孔洞,然後特意選在女校長洗澡的時候,把高幹子弟騙到墻邊,讓他當場被抓瞭個正著。‘人洞並獲’,證據確鑿,那個高幹子弟隻能黯然離校。”

這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藥不然在初中就已經這麼妖孽瞭啊。

“你知道這件事最可怕的一點在哪裡嗎?”藥不是的聲調微微提高,眼神也隨之銳利,“除瞭我,沒有人知道是藥不然幹的。他們根本想不到一個整天笑瞇瞇的小男生,會策劃出這麼狠辣的局。就連我,也隻是通過從他的日常行為的蛛絲馬跡中,才推斷出真相。藥不然為瞭一個目的,竟然把行動貫徹得如此徹底,但同時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隱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涼氣。

藥不是道:“別人是外柔內剛,我這個弟弟是外剛內柔,中間還夾著一層霧。沒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瞭?跟他做敵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僥幸,不要試圖去猜測他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他比老朝奉更難對付。”

說完他把頭再度轉向窗外,把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邊。

我們抵達煙臺之後,哪也沒停,直奔煙臺閩商博物館而去。

煙臺閩商博物館位於一處相當有特色的老建築裡,那是一座閩南天後廟。歇山重簷、雕梁畫棟,上覆翠藍琉璃瓦,閩南風格強烈,十分精致。當年福建船幫商賈為瞭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線沿途修瞭一系列海神娘娘廟。現在拿這個來做博物館,所以才叫做閩商博物館。

山門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這裡的一大特色。看解說牌,據說當年一磚一石皆是從泉州運來,梁枋、雀替、重簷之間,有近百處各色浮雕,個個皆有典故。可惜我們有心事在身,無暇欣賞,買瞭兩張票,匆匆進瞭廟裡。

得先確認瞭罐子的存在,再想辦法。畢竟從名錄上看都是虛的,眼見為實。

館內不大,遊客寥寥,標牌擺設什麼的漫不經心。如今大傢都熱衷於商品經濟,講究原子彈不如茶葉蛋,各地大博物館尚且蕭條,何況這種小館。

我們轉瞭一圈,裡面展品還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銅詔版鐵權,這大概算是鎮館之寶瞭。瓷器分類比較少,但也有那麼十幾件,以清代居多,像什麼乾隆朝的金胎畫琺瑯雙耳杯、康熙朝的青花開光八仙圖花觚等等,還有明代景德鎮窯的纏枝梅瓶,元代鈞窯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陽窯、越窯的也有那麼幾件。

可是唯獨沒看到萬歷年的人物青花罐。

這事挺奇怪的。煙煙明明拜托瞭當地朋友來查驗過,確實還在。怎麼我們一到這兒,這罐子就失蹤瞭?

不會老朝奉又搶先一步吧?我和藥不是對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擔心。這次來煙臺,除瞭黃煙煙就隻有我和藥不是知道,按說保密工作不會有紕漏——可對手是老朝奉的話,可真就不好說瞭。

我們趕緊找來講解員詢問,那是個小姑娘,除瞭解說詞之外什麼都不知道。她被我們問得滿頭大汗,隻得說去請示領導。結果一問,領導出差去瞭,啥時候回來不知道。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走過來,態度和氣,問我們有什麼事。他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臉膛是黑紫色的,皮膚皴皺,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曬。唯有兩隻圓眼閃亮,透著儒雅之氣。

他自我介紹叫梁冀——跟漢代那個跋扈大將軍同名——是煙臺閩商博物館的專傢,我跟他攀談瞭幾句,梁冀雙目放光,搓著大手欣喜地說道:“你們很內行嘛。”

山東人本來就熱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絡起來。交談中我瞭解到,梁冀在這裡負責野外考古,不過最近館裡經費緊張,野外作業暫停。他沒別的事情好做,就跑來博物館裡待著。他剛才看到我們追問解說小姑娘,發現我們不是走馬觀花的普通遊客,趕緊親自過來招呼。

“現在願意來這裡看的人不多瞭,懂的人就更少瞭。連我手下的隊員,也跑瞭快一半瞭,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瞭擦鏡片,抑制不住熱情,“歡迎你們能來,挺好,挺好!這個博物館雖然小,可也有些不錯的東西呢。”

這位考古專傢,想必是寂寞得太久瞭,難得看到兩位感興趣的知音,分外熱情。我聊瞭幾句,趁機問他:“聽說這裡有一件萬歷年的‘尉遲恭單騎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們沒看到啊。”

“喲,這件東西兩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興瞭,往周圍一指,“你們也看見瞭,這廟裡地方小,文物擺不開,所以我們采用輪放制,定期更換。那些撤下來的,都封存瞭擱在庫房裡。你說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換下來的。”

“我們能不能去庫房裡看看?”我試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為難地抓瞭抓頭,說館裡有規定,入庫文物不能拿出來。我看他語氣不是很堅決,懇求道:“我們都是外地來的,不可能在煙臺待到下次換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點左右為難,說:“咱們這館裡還有別的好玩意兒,我可以免費給你講講,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堅持,但梁冀原則性很強,怎麼說就是不松口,堅決不肯違反規定。

我以退為進,作勢要走。梁冀連忙拽住,說要不這樣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輪換一批文物,把它從庫裡放出來佈展,你們就能看到瞭。

這個折中的方案雖然不是我們的本意,但也勉強可以接受。於是我們找瞭個地方吃午飯,等到下午又來到博物館裡。梁冀早早地等在瞭門口,熱情地給我們一指,說佈好瞭。

我們順著他的指頭一看,隻見那件“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人物罐,就這麼悄然立在瞭一個大玻璃櫃子裡。這是件大開門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確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窯所出,無論色澤、釉質、開片都如出一轍。我拿出《泉田報告》裡附的那張民國老照片比較,也完全一樣。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那種從容不迫的雍容氣質,以及那美妙的蘇料釉色,都讓人情不自禁地產生迷戀之情。

梁冀也按住雙膝,身子前傾,像寵溺自己孩子一樣望著它,一臉陶醉:“這個館裡好瓷器也有那麼幾件,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經常一個人看半天都看不夠。”

我腦門頂在玻璃櫃上,盡量湊近。這麼輕易就看到瞭它,讓我總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前三個罐子,我們都是歷盡艱辛,才能接觸到其中的秘密,現在第四件如此輕易地出現在面前,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其實古董這一行就是這樣,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時候事情根本沒那麼復雜,遠比你想象中簡單。

我盡量去觀察,努力去尋找上面的釉囊衣。可惜間隔還是太遠,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幹凈,影響瞭觀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來看,用手去觸摸凹凸,才能分辨出準確位置。我把手貼在櫃子上,努力抓過去,現在這個秘密離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瞭它,我就擁有四個坐標,在與老朝奉的競爭中處於有利位置。

“這罐子哪裡弄來的?”我問。

梁冀道:“哦,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館的時候從民間收上來的,可惜捐獻者的檔案早就找不到瞭。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傢能用的,我懷疑是戰亂逃難至此的大戶從北邊帶過來的。”

民國二十年之後,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別落到藥、鄭、柳、歐陽幾傢手裡,這第五個罐子流落山東,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櫃子端詳良久,眼睛盯著青花罐,腦子裡卻在飛快盤算。

跟博物館打交道,和古董鋪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隻要價格合適,什麼都可以談。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有自己的一套規章制度,學術氣氛重,官僚氣息也重。不按規矩來,事情很難辦成。

我和藥不是來得匆忙,隻帶瞭一份故宮開的介紹信,這是黃克武幫我們弄到的。但這介紹信隻是介紹,沒有管理效力,至於如何“借”走罐子,還得我們自己想辦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樂呵呵地給我講解著。我問他這罐子是否曾經外借給兄弟博物館展出什麼的,梁冀斷然否決:“這怎麼可能,這雖然不是鎮館之寶,但也極具考古和欣賞價值,博物館怎麼可能會放走?我們提交藏品目錄時,都不敢寫得太清楚,就是怕別人借走瞭不還。”

難怪煙煙查的目錄上語焉不詳,原來還藏瞭這個心思在裡頭。我心想這可麻煩瞭,這裡如此看重這件文物,拿走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這時藥不是走過去,把我推開,開口問道:“這個,能買嗎?”梁冀臉色驟然就變瞭。我急道:“藥不是,你怎麼這麼說話呢!這是國傢文物,不允許買賣,那是犯罪。”

藥不是不動聲色:“我就是問問而已。”

梁冀仿佛受到瞭極大侮辱,他面色一變,把我們往屋外推:“我還以為你們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販子!滾滾滾,給我出去!”我還想分辯幾句,結果梁冀根本不聽。他膀大腰圓,推搡我們兩個不費吹灰之力。我們就這麼被生生趕出瞭博物館。

我站在大街上,低聲埋怨藥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個熱愛文物事業的人,幹嗎還說那種話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沒瞭。藥不是道:“他隻是研究員而已,連副館長都算不上,這事他做不瞭主。”

“那你幹嗎跟他說這個?”

“我可不是跟他說。”藥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回頭看去,一個矮胖子從博物館裡走出來,沖我們使瞭個眼色,做瞭“跟我走”的手勢。我們跟著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矮胖子遞給我張名片,我一看,原來他是這裡的館長。

“兩位剛才跟梁老師的交談,我恰好都聽到瞭。梁老師是個專業人才,對外這塊接觸不多,工作態度有點簡單粗暴,我替他道個歉。”館長笑瞇瞇地說。

我和藥不是都沒吭聲,知道肯定還有下文。館長道:“剛才這位先生問的……是能不能買?”

藥不是點點頭。

“我們博物館是公益事業單位,不是地攤兒市場,絕不允許出現文物倒買倒賣的行為。”館長嚴肅地指出,隨即又說道,“當然,我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對藏品進行嚴格篩選,去蕪存菁,優化品質。”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我們都聽明白瞭。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說不能處理贗品。有館長居中操作,找一個專傢,出一份鑒定報告說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販子手裡,這錢還不用過博物館的賬——就算上級主管部門發現瞭,隻消回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瞭,沒法追責,誰鑒定古董還沒個走眼的時候?

我出發之前,特意去問過沈雲琛,她最有商業頭腦,對這些貓膩門兒清。地方上的小博物館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謀生路。倒賣館藏文物,就成瞭唯一一條生財之道。館長赤膊上陣,跟古董販子親自勾結,這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我望著滿懷期待的館長,心中慨嘆。我知道,隻要藥不是開個價,價都不用太高,館長立刻就會開始操作,把“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贗品,交到我們手裡。為瞭拿到一件真東西,居然要先把它說成假的,這件事真是充滿瞭諷刺。

藥不是剛要開口,我卻一扯他袖子,無比嚴肅地說:“這不行。”藥不是一愣,不明白我為什麼攔住。我搶先一步,對館長道:“您說得對,博物館不該允許文物倒買倒賣,它應該留在這裡。”

館長沒料到我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還以為有什麼深意。我又斬釘截鐵地重復瞭一遍,他像是看神經病一樣打量瞭我幾眼,滿臉陰沉地走開瞭。館長倒不擔心我們去舉報他,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錯。寫成筆錄,完全是官方口氣。

等館長離開後,藥不是看向我,臉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個解釋。”我吐出一口氣:“我說過瞭,從博物館偷文物出來,這是犯罪。”

藥不是有點惱怒:“我們是從博物館手裡收購廢品,就算出事,也是鑒定專傢和館長玩忽失職,與我們沒關系。”我回答:“法律或許可以規避,但良心可過不去。如果咱們玩這麼一手把青花罐騙出來,那和老朝奉有什麼區別?我們還怎麼好意思去反對他?”

這真不是我忽然變成道德傢或者聖母,這隻是我的堅持,也是許傢的堅持。我相信我爺爺、我父親他們在此,也不會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獲取文物。一個人行事,必須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則這些事豈非全無意義?

“若是拿不到裡面的坐標,你就更沒機會反對他瞭。”藥不是提醒道。

“坐標的事,我會另外想辦法,但絕不能從館長手裡偷。”

“你這個感情用事的白癡。”

藥不是毫不留情地罵瞭一句,不過沒有繼續勸說。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對這件事非常認真,認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這個主意。我看瞭他一眼:“你別打算瞞著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實。”

藥不是冷哼一聲,把臉轉過去。聯手這麼久瞭,他有什麼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來。

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兩個回到旅館,商討下一步該怎麼辦。我的想法是,請黃克武出面,讓故宮或者國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調函,把這個青花罐調去北京。中華鑒古學會對尹銀匠的手藝很感興趣,請幾位專傢研究一下,借助現代科學,也許能在不損傷罐子的基礎上,把裡面的坐標提出來,皆大歡喜。

這裡面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藥不是對此沒發表評論,表示隨便我,他還在生著悶氣呢。

我正琢磨著怎麼跟黃克武開口,忽然房門砰砰響起,敲門聲很重。我一開門,梁冀忽地沖進來,揪住我衣領,憤怒地吼道:“你們怎麼敢做這種事?”

我被這大漢一揪,雙腿差點離地。我莫名其妙地問他怎麼瞭。梁冀怒道:“你們這些古董販子,來這裡偷東西,還問我怎麼瞭?”

藥不是走過來,讓他放手:“我們隻是隨口問瞭一句,怎麼就成瞭偷東西瞭?你講的話,要負法律責任的知道嗎?”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擱,氣勢洶洶道:“你們出門沒看見我們館長?”

“看見瞭。”

“他沒跟你們說歡迎全社會監督、嚴格篩選?”

“說瞭啊。”

“那你們還說自己不是賊!”梁冀大怒,“那個老龜孫靠這套說辭,偷偷賣瞭館裡多少東西!”

藥不是冷冷道:“本來我們是想買的,可惜這位想做聖人,沒同意,所以我們灰溜溜地回來瞭。”

“放屁!他今天又簽瞭清庫條,明擺著又要偷東西瞭,難道不是給你們?!”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升起一陣疑惑,趕緊問梁冀到底怎麼回事。梁冀見我們表情不似作偽,也慢慢冷靜下來。他倒退兩步,坐到椅子上,開始說起來。

梁冀說他早就發覺館長在偷偷賣文物,開始是一些小件,然後連一些大件也敢賣。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轍,先簽清庫單,然後把東西批成贗品或損毀,報廢處理。梁冀特別心疼,可也沒辦法。館長賣瞭東西,會拿去給博物館發工資。全館的人得瞭好處,都明裡暗裡配合,梁冀一個人縱然不滿,也沒轍。

“剛才下班前,我清點完展品,看到館長讓管庫把清庫條開好,就知道又有東西要遭殃瞭。我一想,今天隻有你們來問過那個萬歷人物青花罐,就過來找你們算賬瞭——你們真沒打算買?”

“這是犯罪行為,我不會參與的。”我解釋瞭一句,看向藥不是。藥不是反應最快:“看來是另外有人找上門來瞭。”

“老朝奉?”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競爭者。

藥不是眼神閃動:“應該不是行動泄密,而是有人尾隨著我們到這裡來,所以他勾結館長的時間,比我們慢瞭半拍。”我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我們本來占據時間優勢,結果因為我堅持不能犯罪,放棄瞭機會,讓人傢後來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沒這種道德負擔,可以毫不含糊地買通館長。

我們倆正說著話,房門“啪”的一響,抬頭一看,梁冀居然走瞭。

我本來請他跟我們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發現跟我們無關,轉身就走。這位的脾氣,可真是夠急的。我從房門探出頭去,人跑得早沒瞭蹤影,喊都喊不回來。

次日一早,我們一早就趕到博物館門口,等著開門。可到瞭開館時間,大門卻依然緊閉著,隻聽到院內似乎有叫嚷聲,似乎發生瞭什麼事。連警察都匆匆趕到,旁邊售票處的小門這才打開,放他們進去。

我們也想跟著混進去,檢票員卻不讓。我亮出故宮介紹信,一臉嚴肅地說我們北京來的。那檢票的小孩不知道這介紹信沒啥效力,一聽故宮、北京,又蓋著公章,覺得來頭好大,哪還敢阻攔。

我們循著聲音走過山門,走到正殿前頭。此時那裡已經聚集瞭十來個人,看穿著都是博物館員工,館長站在最前頭,表情惱火。

在正殿門口,梁冀高舉著“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舉鼎,踏在白玉石臺階上,眼睛通紅地瞪著臺階下面的人。館長氣急敗壞地喊道:“老梁,你快下來,別鬧!”

梁冀把罐子一舉,臺下群眾一陣驚恐。他大吼道:“你們都看見瞭!這是真貨,貨真價實!沒有瑕疵!不是廢品!”館長道:“沒人說這不是真貨,你快下來,下來!”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為什麼要把東西偷走賣掉?”

館長嚇瞭一跳,雖然這事館裡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開說出來性質便大不一樣。他怒極反笑,說道:“老梁你瘋瞭吧?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梁冀卻不肯閉口,歷數著館長偷偷賣掉的東西,一條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大概能推測出現場情況。館長一早過來拿貨,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搶先一步進瞭展廳,把青花罐控制在手裡,公開鬧事,這樣一來便可以攪黃這筆生意。這位考古隊長,恐怕是鬱悶到瞭極點,這次借機全發泄出來瞭。

奇怪的是,他怎麼反應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滿瞭絕望和幻滅,似乎遭受瞭重大打擊。他性子急歸急,可昨天情緒還好,怎麼今天就崩潰到這種程度?

兩名警察互相使瞭個眼色,悄無聲息地繞到兩側,打算動用武力夾擊。梁冀渾然不覺,繼續沖館長大叫。館長繼續做工作,溫言寬慰,梁冀卻不為所動,要求館長立下字據,承諾絕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館長說:“你下來把東西放下,咱們慢慢談。”梁冀說:“你先簽好,我再放下東西。”兩邊陷入僵局。

望著梁冀在殿前的聲嘶力竭,我忽然有點同情這位考古隊長。他一心撲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館事業上,卻窘於現實,無處伸志。面對著領導的違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憤怒,卻沒有同盟也欠缺能力,隻能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一個小人物對現實的抗爭,悲壯而絕望。

無論這事怎麼解決,他的職業生涯恐怕也要結束瞭。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隻能遠遠地靜觀。警察們此時已經進入到瞭最佳的位置,館長繼續長篇大論,吸引他的註意力。梁冀的精神狀態異常亢奮,全然沒覺察到警察的狀態,把火力全集中在館長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兩名警察同時從兩側撲過去,一個抱腿一個夾胸,登時把梁冀撲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裡一松,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面滾落下來。館長嚇得伸手去接,可反應晚瞭一步,這罐子滑過他的手指,隻聽得嘩啦一聲,在青石臺階上磕瞭個粉碎。

這一下子,連館長、梁冀、警察、博物館員工和冷眼旁觀的我和藥不是,都呆住瞭。這一刻,博物館好像被人施瞭一個時光停止的魔法,凍結瞭所有人的動作。

這一件寶貝,就這麼摔碎瞭?

我和藥不是三步並兩步跑過去,隻來得及看到瞭一地的碎瓷渣。這次可沒有“三顧茅廬”那麼幸運,正殿高臺距離地面有三米多高,一個瓷罐重重摔下來,必定是死無全屍,不可能再有一個大瓷片給你撿。那裡面的坐標,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樣子,就是真的仙人來瞭也拼不回去。

我晃瞭晃腦袋,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輕飄飄地出現在我面前,然後又輕飄飄地離去。浮光掠影地跟我發生瞭一點交集,然後……它就這麼徹底消失瞭,無可挽回。

遠處的梁冀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哭聲,館長氣急敗壞的叫罵,警察的呵斥,員工們的議論紛紛,構成瞭這一處小小悲劇的註解。

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誕小說。如果沒有我們的介入,也許青花罐會好好地待在博物館裡,直到永遠;如果館長不是那麼急著做成這筆生意,梁冀也不會選擇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報價再晚上那麼一天,事情說不定也有轉圜的餘地。我們的執著,老朝奉的引誘,館長的貪婪,梁冀的悲壯和抗爭,種種因果,最終卻變成瞭無人是贏傢的悲慘結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藥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說他剛才看到一個人影,從博物館正門離開。想來那就是老朝奉派來和館長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瞭。我連忙收起混亂思緒,趕緊跟藥不是追出門去。可惜這裡正對著一條熱鬧大街,我們沖到門口一看,前方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隱沒在人群裡不見瞭。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問館長,也沒瞭任何意義。我們隻好頹喪地返回旅館,藥不是去前臺訂返程的火車票,我直接回房間躺倒在床上,心裡鬱悶無比。

這趟煙臺之旅,真的是太失敗瞭。我們與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福公號的五個坐標,就這樣永久地失掉一個。失去這一個坐標,對尋找福公號有什麼影響,我不太清楚,這還得請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給我心理上的沖擊,實在是有點大。

這個青花罐,它熬過瞭明代的戰爭,熬過瞭民國亂世,熬過瞭“破四舊”“文革”,結果卻毀在這國泰民安的商品經濟社會,毀於一個地方小博物館的小小紛爭。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卻在一條小陰溝裡翻瞭船。

我記得禪宗公案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將軍馳騁疆場,歷經百戰,浴血搏殺,無數次與鬼門關擦身而過,最後得勝歸朝。他帶著一身榮耀返回自傢府邸,半路上正趕上兩個地痞流氓打架,一塊磚頭飛過,正中太陽穴,結果將軍墜地不治。禪宗以此表達世事無常之苦,現在想想,和這罐子的遭遇還真是有點相似。

古董也罷,古董江湖也罷,不也正是這世事的一部分麼?

往好的方面想,老朝奉派來的人,也啥都沒得到。這是唯一值得寬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忽然大哥大響瞭。

這大哥大是藥來送我的。當初去衛輝,藥不是要求斷絕一切來往,所以我就給扔傢裡瞭,回北京之後才重新帶在身上。這會兒響起,我估計是煙煙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趕緊接起電話。

對面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傳來,讓我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小許,你最近可是夠忙的啊。”

老朝奉!他終於坐不住瞭!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從容親熱,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藥不是恰好走進屋子來,我沖他使瞭個眼色,示意安靜,然後悄悄按下瞭擴音鍵。藥不是反應很快,他立刻一動不動,保持著完全的安靜。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說出來。藥不是一聽居然是他,鏡片後閃過兩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認,我低估你瞭。我本來以為你還是那個《清明上河圖》時候的愣頭青,沒想到居然成長到瞭這地步。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誤,居然讓你鉆出如此之大的一個口子,我現在很被動啊。”

能讓宿敵說出這種話來,可比一百次表揚都讓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誨,我才能學以致用。”

“算瞭,過去的事情就不提瞭。咱們還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沒有跟著他的節奏走:“不要繞圈子瞭,你打電話來,到底想要做什麼?”

老朝奉呵呵一笑:“我是想和你談談合作。”

“免瞭,我們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毫不猶豫地拒絕。

“那好,我換個詞,咱們談筆交易如何?”

“我可沒心情跟你談。”我一口回絕。藥不是說過,一切送上門的東西都不能要。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後一定有大陰謀,絕不讓敵人如願。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態度,他淡淡道:“小許,你還是聽聽吧,不然木戶小姐可不會開心。”

“你說什麼?”我大吃一驚,手機差點沒握住。

話筒裡忽然傳來瞭木戶加奈的嗚嗚聲,似乎受到瞭很大的驚嚇。然後又換成瞭老朝奉的聲音:“我們可以繼續談瞭吧?”我憤怒地吼道:“你這個卑鄙小人!我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老朝奉沒說話,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著我的回應。事關木戶小姐的生死,我別無選擇,隻得咬緊牙關道:“好,談!你說!”

老朝奉道:“我這個交易,是關於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裡一動,“尉遲恭單騎救主”剛剛被摔碎,他就打電話過來瞭,這前後一定有牽連。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知道瞭。當年許信歸國,擊沉瞭福公號,然後把牽星坐標藏在五個青花人物罐裡。現如今‘尉遲恭單騎救主’已毀,真是讓人惋惜。你我手裡,都殘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無。”

老朝奉的這個提議,有點意思。

我仔細盤算瞭一下。目前我手裡得到的,有“細柳營”“鬼谷子”和“三顧茅廬”的三句話。老朝奉手裡,卻不知道拿到瞭多少。但他既然提出交換,說明我至少有一個坐標是他未掌握的。

不過我沒急著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他繼續說道:“我對小許你,從來都實話實說。如今在我手裡的,除瞭‘細柳營’和‘鬼谷子’之外,還有老鄭傢的‘西廂記’,這都要感謝鄭教授。”

“鄭教授……”

“不錯,當年藥來去長春的故事你也知道。其實‘西廂記’並沒有失蹤,被鄭安國妥藏在瞭某處,隻有他跟他兒子知道去處。多虧瞭鄭教授記憶力好,這麼多年一直沒忘,把它獻給瞭我。”

聽老朝奉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西廂記”的下落,鄭教授從小就知道,可竟然誰都沒告訴,連藥來都不知道。直到投靠老朝奉後,他才吐露出來——這老鄭傢的人,到底有多瘋魔啊?!他爹為瞭件瓷器能把救命糧給舍瞭,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爹媽餓死在身邊,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著秘密不肯說。即使被藥來救下帶回北京,他也隻字不提,就這麼隱忍瞭幾十年。

鄭傢基因裡的瘋狂和固執,真是嘆為觀止。

可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大問題。

“沒有尹銀匠的‘飛橋登仙’,你怎麼打開那罐子?”我問。

老朝奉呵呵一笑:“因為那個罐子,從來就沒修補好嘛。”

“什麼?”

“那五個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打開過,隨後重新修補好瞭四個。唯獨‘西廂記’這罐子,卻沒來得及修補。”

我知道他沒必要撒謊。藥慎行既然有辦法開罐,自然有辦法補上。隻不過修補極費時間,他隻來得及補瞭四個,就失蹤瞭,這不算離奇。我相信老朝奉對慶豐樓那件事,肯定還有更多情報。不過此時問他,他必然不會回答。我按捺住好奇,聽他繼續說道:

“總之,‘西廂記’如今在我手裡,全世界獨此一份。”

我反唇相譏:“‘三顧茅廬’在我手裡,也是全世界獨此一份。”老朝奉呵呵笑道:“所以啊,我們不妨互通有無。”

我大概明白他為何打電話來瞭。我與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別有一罐為對方所無,我缺“西廂記”,他缺“三顧茅廬”。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遲恭單騎救主”,都會占據主動優勢。可這個罐子竟然慘遭不幸,兩邊都沒得著。現在我們手裡坐標殘缺不全,兩個人若不湊在一起,誰也別想搞清楚福公號的沉沒位置。

這世事豈止是無常,簡直就是諷刺!

難怪老朝奉立刻就打電話來,跟我這個大仇人交易,他別無選擇。

他沒有,但我有選擇啊。

我冷笑道:“坐標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著撈出福公號,隻要讓你撈不到就夠瞭。”

老朝奉似乎對此早有成算:“呵呵,小許,你還是太小看現代的海洋勘測技術瞭。我實話告訴你,憑現在日本的技術實力,隻要鎖定大致區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隻是時間花費多少而已。現在你跟我交換坐標,我呢,能省點麻煩;你呢,能爭取到和我同一個起跑線。咱們各握四個坐標,公平競爭,各自憑本事去撈——再這麼拖下去,隻會對你越發不利。”

我沉默不語。他果然是隻老狐貍,句句都砸在瞭關鍵之處,逼著我按他劃下的路走。

“我怎麼知道你給我的坐標是真是假?”我問。

“這五個坐標,彼此之間都有關聯。如果其中一個坐標是假的,跟其他幾個根本對不上榫頭。你身邊想必也有高人通曉牽星術。交換之時,讓這些專業人士去驗證就是瞭。”

老朝奉幾乎要把我給說服瞭,我忽然覺得對面有動靜,略一抬頭,看到藥不是舉著一張白紙,上面有他匆匆寫的四個字:“三顧茅廬”,旁邊還加瞭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遂對著電話開口問道:“既然‘三顧茅廬’對你也有用,當初為何要在杭州把它毀瞭?”

我原來就隱隱有這個疑問。老朝奉拼命搜集坐標,每一個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勢,真可稱得上是處心積慮,又是曾小哥佈置傢具機關,又是鄭教授買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罷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來:“我來問你,這麼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幾百片,結果恰好藏有坐標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塊,你不覺得太巧合瞭嗎?”

我愣住瞭。

對啊,一個罐子摔碎,哪有那麼巧,把坐標摔成一塊,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覺得是有點巧合,可並沒往深裡去琢磨。

“小許,你金石專業不錯,瓷器還是瞭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語重心長,“你沒註意過那青花罐的開片紋路吧?”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確實隻關註那些青花罐的紋飾,尋找釉囊衣,還真沒註意過釉面開片的形態。

開片是燒制瓷器時釉面開裂的裂痕,最初是技術缺憾,後來反成瞭瓷器魅力的一部分,還細分成諸如網形紋、梅花紋、蛇紋、蟹爪紋、百圾碎等等。後人燒制瓷器,有時還故意燒出開片。我一直覺得這個隻有鑒賞上的價值,所以並未過多關註,也沒認真研究過。

經老朝奉這麼一提醒,我連忙把木戶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來,仔細去看。那個三顧茅廬罐上,釉面呈魚子紋狀,但在諸葛亮胳膊周圍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細縫紋,恰好圍著衣袖轉瞭一圈,其圍成的形狀,恰好是藥不是撿到的那枚碎片形狀。

我想起來瞭,《玄瓷成鑒》明明提到過這個現象,可惜我隻是草草翻過這一段。書裡說過,自然開片,浮於釉面,不及胎骨,若隱若現。若是刻意開片者,則會深入瓷胎,邊緣分明。

“三顧茅廬”罐這一圈開片紋路清晰明白,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

這種深入胎內的開片手法,可以控制開片的走向和形狀,外面還會多塗一層釉膠。當瓷器摔碎時,它就像是鋼化玻璃一樣,允許罐體沿開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狀的整塊碎片。《玄瓷成鑒》把這種手法稱為“摔雲”,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證想保留哪部分瓷面,就能讓哪片不碎。

現在回想起來,在紹興的教堂裡,尹銀匠觀察碎片邊緣時曾說瞭一句:“不像是摔出來的,更像切出來的。”我早應該註意到!

老朝奉略帶遺憾地說道:“本來呢,我是想制造一場意外,把它摔碎,然後不引人註意地取回碎片。沒想到準備瞭半天,反而給你做瞭嫁衣。”

“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瞭,三天之後,晚上十點,北京城老地方見,我等著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掛斷瞭電話。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藥不是。他全程都聽完瞭,卻沒急著發表意見,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櫃面,似乎在沉思這意外的變化。

“先旨聲明,木戶小姐我無論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態度。以藥不是的狠勁,說不定會很幹脆地犧牲掉木戶加奈,這是不能接受的。

藥不是似笑非笑:“我記得你跟她曾經有婚約?”我連忙辯解道:“這與那個無關。木戶小姐有恩於我們許傢,這次又特意來中國通報重要情報。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藥不是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從我的感覺來說,老朝奉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們各自得到四個坐標,憑本事去打撈,挺好。”

“可是如果他說謊呢?”

藥不是搖搖頭:“老朝奉應該沒撒謊。”

“你怎麼知道?”

“簡單的邏輯推斷罷瞭。如果他手裡牌特別差或特別好,都不會跟我們交換。博弈學的原理,是讓每一個人都在削弱對手和壯大自己之間取得納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個坐標,會和掌握三個坐標的對手談判交換嗎?”

我搖搖頭,當然不會,這是顯而易見的。戴海燕說過,掌握至少四個坐標是出海捕撈的先決條件。我自己若已經達成這個條件,何必再幫助敵人跨過門檻呢?

藥不是繼續說:“‘尉遲恭單騎救主’被毀掉之後,他主動打電話要求交易,說明他的壓力比我們還大。你想,細柳營和鬼谷子元氣大傷,警方順著這個鏈條已經發起瞭數輪打擊,五脈內部也開始搞起清查整頓。他急需取得一場勝利,來挽救之前的損失,恢復組織士氣。說不定日本方面,也在對他施壓,畢竟一支打撈沉船的考察隊的維持費用非常昂貴,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應這次交易?”

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目光沉靜:“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面跟你說過嗎?永遠不要信任主動送上門的線索。”

我又一次來到通惠河旁的那間老宅。老宅子沒什麼變化,門口還坐著兩個蹲虎石墩,門楣上的纏花紋路依舊清晰。不過因為已經晚上十點瞭,院子裡那半棵槐樹看著比白天猙獰得多,跟個妖精似的張牙舞爪。

我一個人邁入院子,裡面早已有人等待。樹下站著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頭發和眉毛被剃瞭個精光,但那張慘白的臉色,想認錯瞭都難。我不由得嘆瞭一口氣:“你現在居然還敢現身?”

柳成絳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臟攪得稀巴爛。他壓低瞭嗓子道:“我一定會親手把你燒成瓷器,一定!”

這傢夥被我搞得失去瞭一切,為瞭躲避警方通緝,連頭發眉頭都給剃光瞭。原來那副風雅模樣蕩然無存,連那種說話風格都變瞭。

現在全國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瞭。

我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開門見山:“我現在已經如約來瞭,老朝奉呢?”柳成絳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瞭舔舌頭:“收拾你,有我就夠瞭。”他一臉獰笑著向我靠近。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後面的廂房中傳出來:“成絳,別胡鬧。”

柳成絳停下腳步,嘴角抽搐瞭一下,強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邊的黑暗中望去,一個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瞭過來。

木戶加奈面色驚慌,頭發散亂,雙手被捆縛在身後。而站在她身後的,居然是鄭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過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這時候現身,不太現實。他派瞭柳成絳和鄭教授來代表,多少讓我松瞭一口氣。萬一來的是藥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鄭教授深深看瞭我一眼:“小許,我在煙臺看見你瞭,可惜沒時間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煙臺的人,居然是鄭教授!難怪那個館長那麼痛快地答應交易,難怪梁冀會反抗得那麼絕望。鄭教授也算是考古圈裡的名人,他出面,和別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還是他的學生,見到尊敬的老師暗中搞這麼齷齪的事,難免情緒崩潰。

鄭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閃,喃喃說著那博物館管理混亂,好東西擱那實在浪費雲雲。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廟裡我就見識過瞭。

“鄭教授,您居然把‘西廂記’罐獻給瞭老朝奉,難道他是您爹?”我諷刺道。

鄭教授一點愧疚也沒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親在世的話,他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犧牲一件萬歷蘇料青花,可以換回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窯啊!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換,也心甘情願。”

柳成絳不耐煩道:“好瞭好瞭,瓷器課就上到這裡。趕快交換吧。”

我一揮手:“我現在已經來瞭,她作為人質已無意義。你們先放她離開,交易才正式開始。”

鄭教授倒沒耍花樣,給木戶加奈解開繩子。她身子往前一傾,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見狀快走兩步,把木戶加奈扶住。她抬頭一看是我,把頭埋到我胸口,放聲大哭。她從小生活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驚嚇。我滿是愧疚地連聲說:“真對不起,連累你瞭,現在沒事瞭,沒事瞭……”木戶加奈哭瞭好一陣,才止住抽泣。

“他們有沒有虐待你?有沒有受傷?”我關切地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表示沒有。我對她低聲道:“你快離開這裡,外面有人接應。”她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擔心地看瞭我一眼,我表示沒問題。

木戶加奈這才飛快地離開院子,消失在夜幕裡。

我確定她脫離瞭危險,才開口道:“你們想要如何交易?”

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言,必須得有一個雙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絳陰狠地看著我,若不是鄭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屍體。

鄭教授道:“張松獻圖。”

張松獻圖是一種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於雙方實力不平等的情報交換。不像古董或金錢那樣,價值與物件本身固定,情報的價值,別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沒瞭。比如說我有張藏寶圖,你拿一百兩銀子來換,我若先把圖給你,你看一眼全記住瞭,然後反悔不交易。你比我強,我想把錢討回來都沒辦法,血本無歸。

張松獻圖,就是為瞭這種情況而設,讓弱者先挑,以圖安心。強者也不虧,因為他們強勢,不怕弱者反悔。說白瞭,就是通過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讓雙方毀約成本的承受力達到平衡。

具體到這次交易上來,他們先給我“西廂記”的坐標,我驗證無誤後,再把“三顧茅廬”給他們。依循這個流程,他們即使給我假的,我也不怕,因為我的坐標還沒給他們。他們也不用擔心我給他們假的,因為這院裡他們場面占優,就算發現作假,再問我要便是。

我滿意地點點頭,鄭教授這麼安排,也算是有誠意瞭。這個交易方式看似簡單,卻也下瞭一番心思。

鄭教授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句話:“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雖然我看不懂,但風格和我手裡的三份如出一轍。

我看瞭他一眼,後退兩步,拿起大哥大撥號。柳成絳則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後,隻要我有要跑的企圖,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電話對面,戴海燕已經恭候多時。她已經預約瞭復旦大學的海事計算機,可以迅速驗證其準確性。她聽我報完,噼裡啪啦地開始敲擊鍵盤。整個計算過程,不超過五分鐘,很快她就告訴我,這個坐標的真實性超過80%。

我本以為她會告訴我是或不是,沒想到她會報出一個百分比。

戴海燕說:“我隻能確定這個坐標和目前已知的三個坐標不矛盾,至於是不是真的,無法判斷。”我說:“那你能否確認一下,那個地點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線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線是從長崎到澳門以及福建,戴海燕那邊忙活瞭一陣,說沒錯,確實在這條航線上。我說行瞭,這就夠瞭。於是對鄭教授點瞭點頭,表示收到。

“現在輪到你瞭。”

我掏出一支筆和筆記本,撕下一張,嘩嘩寫下幾筆。鄭教授接過去,也拿起一個大哥大,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走到另外一個角落。柳成絳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舔著嘴唇,跟一隻亮著綠眼的藏獒似的,隨時可能掙脫繩索撲上來。

“你為什麼會跟著老朝奉?”我忽然發問。柳成絳一怔,他沒想到我還敢主動跟他搭話。我笑道:“反正鄭教授的驗證還得等一會兒,你又不能對我動手,幹嗎不聊聊?”

柳成絳“哼”瞭一聲,把臉轉瞭過去。我主動湊過去,笑瞇瞇地說:“謨問齋公私合營之後,你們柳傢南下,本與古董這個圈子再無瓜葛。父輩本來已經斷掉瞭念想,你又何苦摻和進來?”

“關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閑聊嘛。我聽說你小時候不愛出去玩,就在傢待著,生生磨煉出瞭一手鑒古的手法?嘖,這麼好的條件,幹嗎不走正道?”

柳成絳勃然大怒,拿刀就刺瞭過來:“你沒得過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滿懷怒氣,刺得根本沒有準頭,我輕輕躲過去,繼續道:“別把自己的遭遇歸罪給環境,沒人能逼你選擇,除瞭你自己。”

“我可沒得選!”柳成絳惡狠狠地又刺瞭過來。我知道已經刺痛他的弱點瞭。一個白化病少年,在傢庭、學校和社會上會遭遇什麼樣的壓力,可想而知。他變得如此殘忍、極端,恐怕都源自於此。柳成絳對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為老朝奉給瞭他正常社會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吧!

“你覺得隻有在老朝奉這裡,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把人燒成瓷器,你才覺得內心得到認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絳越來越惱怒,刀子揮得越來越快。好在他因為憤怒,手腕抖得厲害,我一步一步往後退去,勉強能躲開攻擊。院子很小,我們倆隻能繞著那棵大槐樹你追我趕。

“你知道嗎?這棵槐樹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來怨氣。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現在都吊在樹上,朝下看著你呢。”我大聲喊著。

柳成絳壓根不信,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瞭一眼。內心有鬼的人,總會有著莫名的恐懼。我趁機跑遠瞭幾步,高聲數著:“你看,這是你的女友,那個是你的助理,掛在樹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個合作夥伴吧?看到眼珠在轉瞭嗎?他們都想拽著你一起進窯去燒呢……”

也不知道柳成絳是根本不信,還是為瞭遮掩內心的驚慌,他大吼瞭一聲,把匕首朝我丟過來。我頭一偏,刀刃“撲哧”正刺入槐樹幹內。

“成絳,住手!”

這時鄭教授回返過來,見柳成絳正揮刀亂舞,趕緊大聲喝止。柳成絳卻恍若未聞,仍舊朝我撲過來。鄭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強按住這個快瘋的傢夥。我背靠著槐樹,微微喘著氣,如果鄭教授再晚點回來,說不定我就真掛在這兒瞭。

柳成絳刻意背對著槐樹,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發抖。鄭教授皺瞭皺眉頭,不知我對他幹瞭什麼。不過他沒有問詳情,還是先說正事:“驗證過瞭,小許你給的坐標沒有問題。”

“很好,這樣我們就處於同一條起跑線瞭。”我平靜地說,“那麼祝兩位晚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說完之後,我輕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鄭教授沒攔著我,交易已經結束,現在即使他們發難把我弄死,也沒任何意義。

柳成絳輕輕喘著氣,怒視著我,卻沒有再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