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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花罐,龍走紋

方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我的耳朵裡卻不啻驚雷。我驚得差點沒拿住話筒,劉老爺子一直精神矍鑠,怎麼也得奔著一百歲,可……怎麼,怎麼這麼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爺子在傢裡睡下,沒什麼征兆,次日便再沒起來。”

話筒對面的聲音低沉下去,盡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可我聽得出來,那是極力壓抑後的平靜。我握緊話筒,閉上眼睛,心中一陣錐心的劇痛。難怪之前那次五脈傢宴他沒參加,原來身子骨在那時就已經不行瞭。

劉老爺子對我一直關懷備至。許傢能回歸五脈,他厥功至偉。即使我後來犯瞭大錯,把五脈置於危難之中,他也沒過多叱責,反而諄諄教導。盡管有時候我也受不瞭他雲山霧罩的說話風格,但他無疑是五脈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長者,一位親人。

他永遠那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讓人心安。有他在,五脈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會讓人心慌。

五脈的山嶽之鎮,就這麼走瞭?

短短幾年時間裡,藥來自盡,劉一鳴去世,黃克武也是風燭殘年,昔日撐起五脈的三巨頭,一一謝幕。五脈的三巨頭時代,終於到瞭終結之時。

我腦海中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間淚流滿面。我湧現出強烈的沖動,想放棄手裡的一切,趕回北京去參加劉一鳴的葬禮,最後送他一程。

“你不必趕回來。”方震似乎覺察到瞭我的心思,“這邊有劉局主持大局,暫時不需要你做什麼。不過劉老爺子留瞭一封信給你,在我這裡保管。”

“給我留的信?”我一陣錯愕。

“對,應該是劉老爺子之前有所預感,先寫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後,立刻掌握在手裡瞭。”

聽方震的口氣,劉一鳴的去世,似乎還引發瞭其他一系列動靜。不過想想也合理,他執掌五脈這麼多年,又一手主導瞭商業化運作,牽扯利益極廣。他驟然去世,必然會產生混亂。看五脈那些人,又少不得會有爭權奪利的情況發生吧,恐怕老朝奉也會蠢蠢欲動。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沒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時間做出瞭反應。

我忽然皺眉道:“我多問一句,老爺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們當時也有疑問,所以做瞭一次全面屍檢,結論是自然死亡,沒有問題。其實你在香港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出現問題。但當時是五脈的關鍵時刻,他一直沒對外公佈。”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瞭一下。我和劉老爺子的最後一次交談,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圖》。當時我掌握重大線索,急於驗證,打電話回北京。劉老爺子盡管疲憊,仍然給予指導,還告訴我黃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劉老爺子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隻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憑著這句話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瞭最正確的抉擇,擊破瞭百瑞蓮的陰謀。

從香港回北京後,按說這麼大的事瞭結,劉老爺子應該會見我一面,可一直卻沒動靜,我還納悶過一陣。如今看來,那時候他的狀況已不太好。

“你手邊有傳真機沒有?我可以現在把草稿傳給你。”

“我在紹興的公安賓館,應該會有設備。”

“你怎麼跑到紹興去瞭?”方震難得地多問瞭一句。

我強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紹興的遭遇跟方震說瞭一下。他沉默片刻,開口說道:“這個細柳營我知道,可是背瞭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風險太高。”

“不這麼做的話,沒法打入他們內部——現在劉老爺子沒瞭,若不盡快鏟除這個毒瘤,恐怕日後更沒辦法壓制瞭。”

方震似乎被我說服瞭,他沒有繼續勸說:“我在紹興公安有一個熟人,我讓他提供協助,但你自己千萬得小心。”停頓瞭一下,他又說道,“對瞭,我想起一個偵查細節,也許能幫到你——細柳營,應該也是一個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題。”

我大驚,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老朝奉的山頭,似乎是以五罐來命名:有“鬼谷子下山”罐,所以衛輝是鬼谷子一派門下;藥傢傢傳“三顧茅廬”罐,藥不然可能隸屬茅廬一派;那麼柳成絳自稱細柳營,自然也是因為有個青花罐子叫作“細柳營”,說不定和柳成絳還有什麼關系。

周亞夫屯兵細柳營,是一個著名的歷史典故。漢文帝去視察軍隊,到其他軍營時,都可以直接騎馬直入,但到瞭周亞夫駐屯在細柳的營地,卻進不去瞭。守門士兵說必須有周將軍的軍令才能開門,文帝沒辦法,隻能等待軍令。等到軍營門開,守門士兵又說,營內不得騎馬,文帝隻能下來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說要懲罰周亞夫,文帝卻贊揚說這才是真正的治軍之才。

柳成絳這一支起名叫細柳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

我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方震這個細節提供得太及時瞭,之前我說要打入老朝奉內部,還沒想到什麼具體計劃,現在經他這麼一提醒,一個絕妙的主意湧上心頭。

“對瞭,藥不是怎麼樣瞭?”我問。

“他被當場抓住瞭,吃瞭點苦頭。不過沈雲琛出面,經過斡旋,表示不會發起民事訴訟。現在反倒是藥傢自己打得不亦樂乎。有的痛斥藥傢這兩兄弟都是敗傢子,要開革出傢;有的堅持要連沈傢一起告,告他們保管不力,總之吵成瞭一鍋粥——不過這兩天突然都不說話瞭,似乎受到什麼人威脅。”

我心想這大概是藥不然的傑作。那些藥傢人個個屁股都不幹凈,碰到藥不然這種不按規矩出牌的橫貨,隻能無可奈何。

“那藥不是會被釋放嗎?”

“暫時還關押在杭州,得等責任徹底搞清楚。我跟他通過話,精神還不錯。他反復叮囑我,讓我轉告你,隻能相信自己挖掘的線索,不要再做蠢事瞭。”

我忍不住笑瞭笑,這倒真像是他的風格。這傢夥雖然性格太差,好為人師,但真是個可靠的同伴。若沒有他舍身相救,恐怕現在我倆都深陷牢獄。

“方震,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說不知道——劉老爺子和劉局到底怎麼想的?對老朝奉是個什麼態度?”我逼問道。

長久以來,一直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劉老爺子掌控五脈,劉局有高層關系,他們手握重器,卻從來沒有真正對老朝奉發起過致命一擊。

這次我苦心孤詣闖入敵營,必須得搞清楚劉局的底線。若隻能得到方震的友情支援,官面上卻不予配合,那我的前景也堪憂。

方震在那邊沉默瞭一下,徐徐開口:“你的問題,劉局已經猜到瞭。他交代我,如果你問出來,我可以被授權講出下面的話。”

我握緊話筒。

“老朝奉經營已久,勢力盤根錯節,遽然開戰,勢必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上頭以穩定為第一要務,絕不允許出現大亂。即使是劉老和劉局,也是投鼠忌器,無可奈何。此事若要解決,必得有一個體制外的人,與組織無瓜葛,行事無所顧忌,由他率先破局,再由組織出面,犁庭掃閭。說完瞭。”

說白瞭,上頭要維穩,不允許主動出擊。最好是小老百姓先鬧起來,和老朝奉打成一團,組織才好師出有名,過來收拾殘局。這就跟香港動作片似的,主角永遠都是孤軍奮戰,警察永遠都得等到最後才到。

我苦笑一聲。原來算來算去,人傢早就洞若觀火。必須得讓我孤身犯險,把局面攪渾,上頭才好動手。怪不得方震平時紀律性那麼強,這次卻破例協助我們,原來跟藥不是的友情關系不大,歸根到底,還是高層默許的啊。

我自以為藏得巧妙,鬧瞭半天還是劉老爺子的一枚棋子。

可現在人都沒瞭,我能說啥?

方震道:“現在劉老一去,老朝奉那邊多少會放松警惕,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

“好吧,我知道瞭……”我的情緒有些苦澀,“對瞭,有件事得告訴你們,鄭教授是老朝奉的人。”

方震回答:“知道瞭。”

這麼重大的消息,他聽起來既不興奮,也不驚訝。我懷疑他們早掌握瞭鄭教授的情況,所以才一直沒讓他進入決策圈。

我把電話掛掉之後,下樓去找傳真機。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證件,又用銀錢開路,服務員收瞭賄賂,偷偷開瞭商務中心的門。很快那邊傳真過來幾張紙,用毛筆手寫的,筆跡蒼勁,是劉老爺子的手筆。我帶回到房間去,扭亮臺燈,仔細閱讀起來。

在信的開頭,劉一鳴說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於人世,有些話應該跟我交代一下。

然後他講起瞭民國的一段往事,說的是許一城帶著他、黃克武和藥來,阻止孫殿英盜掘清東陵。篇幅所限,細節不多,但從字裡行間,我能感受到他對許一城由衷的崇拜。

劉一鳴自己坦陳,那時候他對許一城無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脈帶上新軌道之人。許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脈掌門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動所致。

這段往事我約略知道一點,不過聽當事人講起來,感觸又不一樣。

說完東陵大案,劉一鳴的筆鋒一轉,又談起瞭佛頭案。劉、黃、藥三人誰都不信許一城會這麼做,積極維護,前後奔走。可讓他們鬱悶的是,許一城忽然性格大變,對自己勾結日人之事毫無愧疚,反而把劉、黃、藥三人趕走。

讓他們三人態度發生劇變的,是慶豐樓事件。北京在東四有個飯店,叫做慶豐樓,是招待貴客的高級館子。許一城被捕的前幾天,他在這裡有一場賭局,逼得一個叫樓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樓自殺,還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給瞭日本人。三人本來是幫許一城的,結果沒想到是這麼一個結果。從那之後,三人終於徹底失望,本來黃克武最為推崇許一城,結果變得最為憎惡。

一直到我揭破瞭玉佛頭之謎,他們心中才略微釋然,瞭解許一城的用心。可是心結仍未去除,劉一鳴說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何許一城當初要那麼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頭的事和盤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拼命自污,把友人全部推開呢?在慶豐樓中,他為何舉止如此詭異,生生要逼死樓胤凡呢?可惜劉一鳴說得很含糊,無從得知。

劉一鳴最後說,也許除瞭玉佛頭,還有其他什麼事情,迫使許一城不得不忍辱負重。如果他當年足夠聰明,看破此點,許傢也不必承受那麼多苦難瞭。劉一鳴寫到這裡,充滿自責,說最近幾年,夢裡屢屢回到當年東陵,夢見許一城阻擋在陵前的身影,他這才下決心推動許傢回歸五脈,否則死後沒臉去見許一城。

草稿寫到這裡,戛然而止。

因為是傳真件的草稿,所以我還能看到劉一鳴的修改痕跡。我註意到,後面還有半句話,但卻被塗掉瞭,塗抹者是一筆一筆認真塗黑的,連形狀都看不出來,更別說辨認漢字瞭。

我放下傳真件,站起身來,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東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爺爺再如何天縱英才,也沒辦法阻止這次悲劇的發生。可我能想象得到,他站在東陵之前,孤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大軍之前。一個孤拔堅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絕望肅立。

那種澎湃的意念,幾乎可以跨越時空,讓後世的孫子淚流滿面。

“爺爺,我不會讓您失望。咱們許傢,一定會堅持到底。”我面對著窗外,雙目清亮,不再有半點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絳果然如約出現在賓館門口,他衣冠楚楚,須發皆白,頻頻引人側目。他一看我們倆下樓,咧嘴笑道:“兩位,我這邊有眉目瞭。我老板願意見你,不過得在我們公司裡頭。”

這個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們一定不肯放棄主動權,但我堅持要見高層,折中下來,隻能是我去他們老巢瞭。我沒有再糾纏什麼條件,立刻答應下來。

劉一鳴的意外辭世,讓我的緊迫感更加強烈。這事,不能再耽誤瞭。

柳成絳一伸手:“公司不在紹興,得麻煩二位出趟遠門瞭,上車吧。”說完一輛桑塔納開瞭過來,規格不低。

“稍等片刻。”我學著他的樣子鼓瞭幾下掌。柳成絳一愣,不知道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忽然之間,七八個記者模樣的人湧瞭過來,旁邊還有幾臺相機和攝像機跟拍。帶頭一個女記者把話筒伸向柳城絳:“柳先生,我是紹興晚報的記者,你這次來紹興尋找民間手工藝人,挽救失傳絕活,是出於國傢安排還是個人興趣?”

柳成絳有點蒙,我走過去,親熱地扶住他的肩,對記者說:“柳先生是一位熱心公益的企業傢,他珍視民族傳統,一直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回饋社會。他上次來到紹興,看到很多民間手藝者慢慢老去,可一手絕活卻沒有人願意學,不少已經失傳,令人扼腕。柳先生感慨之餘,決定投資一大筆錢,用於民間傳統工藝保護。八字橋的尹銀匠,就是他決定資助的第一位民間匠人。老尹,你過來。”

尹銀匠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我把我們三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繼續對記者道:“我們已與柳先生達成共識,今天就去他們的基地,去錄像,去研究,可能還會收幾個徒弟,把咱們紹興銀匠的絕活保存下來。這隻是個開始,今後柳先生會致力於拯救更多民間藝術。這樣才不會斷掉我們文化上的根,為子孫後代留下珍貴財富!”

我說得熱血沸騰,記者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趁著他們嘁裡喀喳拍照的當兒,柳成絳低下腦袋,兩條白眉幾乎匯成一條粉筆線:“您這是在幹嗎?”我一攤手:“尹銀匠本來就是名人,驚動媒體很正常嘛。”

記者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問過來。柳成絳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隻能尷尬地含糊應付,他那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都站在遠處,有些不知所措。

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什麼也不能幹。柳成絳瞪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失去瞭淡定。

我懶得看他,偷偷對尹銀匠道:“你可以放心瞭,這麼一宣傳,沒人敢動你。”

這個靈感的來源,還是感謝莫許願。她曾經跟我說過,有電視臺想采訪尹銀匠,結果被罵瞭出來。我昨晚讓尹銀匠重新去聯系他們,主動爆料,說有民間企業傢資助手藝人。媒體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派記者跑過來追新聞瞭。

柳成絳算定我們不會去報警,但沒想到我會通知媒體,假戲真做。經過這麼一番宣傳曝光,尹銀匠被擺在瞭明面上,成瞭大眾關註的焦點,無形中多瞭一層保護。若是我和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不用別人,媒體就會揪著柳成絳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記者不知誰泄的密,還通知瞭幾位老藝人。他們寂寞太久,聽說有金主願意資助,全都不辭辛苦跑過來瞭。我看到幾個衣著樸素的老頭老太太,主動在給柳成絳遞名片,扯著袖子不放開,連哭帶喊,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有人帶瞭各種民俗樂器,當場就要表演。在嗚拉嗚拉的喜慶交響樂中,柳成絳心裡估計已經殺瞭我幾百遍瞭。

老朝奉也罷,細柳營也罷,都是在黑暗中蠅營狗茍之輩,勢力太大,也見不得光。如今媒體一關註,就把柳成絳最大的優勢給廢掉瞭。

這算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柳成絳就算知道,也是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擺脫瞭他們,眾人都上瞭車。柳成絳的頭發被擠得亂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瞭好幾個扣子,那儒雅的風度蕩然無存。我暗自一笑,看來惡人還得惡人來磨。

“開車。”柳成絳恨恨地說瞭一句,沒再擺出那張溫和的面孔。

究竟去哪,他沒有告訴我們。剛才記者也問過,他隻含含糊糊說去北京,不過這一聽就是騙人的。

車子很快駛離紹興城區,開上一條長途路線。我看看太陽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這一開,就是五六個鐘頭。中間車子停瞭幾次,加油、吃飯、上廁所。柳成絳也不再獻殷勤瞭,隨便丟過來幾包面包和水,除瞭上廁所不允許我們下車,上廁所也有人看著。

尹銀匠有些暈車,腦袋後靠雙目緊閉,他大概這輩子從來沒離開紹興這麼遠。我則把頭靠在車窗上,反復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這次深入虎穴,風險十分之大。我有可能會被奪寶滅口,會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就算一切順利,見到老朝奉,怎麼逃出來也是個問題。何況我身邊還有一個尹銀匠,我必須得保護他的安全,就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從前我不是沒身陷險境過,但這次的局面最為復雜,我所能倚仗的,隻有一個未經驗證的想法。萬一算錯瞭,就完蛋瞭。不過話說回來,我面臨的麻煩再大,也沒有我爺爺許一城當初面對孫殿英那麼危險。

許傢的男人,總會堅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隻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

這是劉老爺子的教誨。

我看著外面不斷後退的路牌,辨認出幾個熟悉的地名,應該已經進入安徽境內瞭,離黃山已經不遠。不知不覺,桑塔納偏離瞭主路,朝著一處偏僻鎮子而去。進瞭鎮子,柳成絳示意下車,然後帶我們到瞭一個破舊的路邊小飯店。

他們叫瞭簡單的幾樣菜,曾經威脅過我的那個大個子龍王還想要瓶啤酒。柳成絳筷子一擱,沉臉說別誤事,龍王隻得訕訕給退瞭。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在柳成絳面前跟鵪鶉似的,一點都耍不起威風。但一轉頭,其他手下又對龍王畢恭畢敬。

這些細節,我在旁邊不動聲色地默默記住。我馬上就要進入敵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戰場,多知道一點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救我一命。為此,我得拿出鑒賞古董的細致勁來,去觀察去記憶,去摳,小時候看的那些地下黨連環畫,這回全用上瞭。

吃罷瞭晚飯,我們出瞭飯店,發現桑塔納換成瞭一輛大解放。車廂用苫佈蓋著,遮得嚴嚴實實。柳成絳把我倆帶到車屁股,說:“兩位請上去吧,接下來的路比較顛。”

我本以為已到地方瞭,看來隻是個中轉站。接下來的路,他們不願意讓我們看見,於是換瞭一輛車。尹銀匠有點猶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麼,咱們現在是紹興名人。”然後我在龍王的怒視下,從容爬上去,挑瞭個車廂最深處。這裡靠近駕駛室車頭,比較不顛。

龍王也爬上來,雙手抱臂坐到對面,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車子轟鳴啟動,抖動著巨大的身軀繼續朝前開去。

接下來的路確實很顛,估計不是走省級公路,而是在山裡鉆來鉆去。我靠在車廂,忽然沖對面的龍王開口道:“喂,你弟弟怎麼樣瞭?”

龍王勃然大怒:“你他媽還好意思提,我弟弟整個被毀容瞭,以後都沒法找對象。”我撲哧樂瞭,原來他最擔心的居然是這個。龍王伸開肥厚的巴掌,過來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車窗,坐在副駕的柳成絳回頭看過來,龍王隻得收回動作,改用眼神瞪我。

這時候他才知道,為啥我要往裡坐。

“當時我也是沒辦法,我不潑那盆酸,就讓你們給逮住瞭。總不能許你們抓人,不許我反抗吧?”我瞇著眼睛,隨著車子顛簸一晃一晃。

“敢傷害我弟弟的人,沒一個能活的。”龍王咬牙切齒。

“你親弟弟?”

“那是我兄弟,當初在壽春,要不是他擋著,我就讓另外一夥土夫子給打死瞭。”

“壽春?現在是叫壽縣吧?看來你不是安徽本地人。”

“我長春九臺的。”

“口音不像嘛,倒有點蘭州那邊的味道。”

“我在那當過兵,坐過牢——你他媽問這個幹嗎!”

“要不在車上黑乎乎的幹嗎。你是獨生子?”

古董商都具備一個技能,叫做話耙子,嘻嘻哈哈說瞭幾句,就能把你的個人信息全耙出來。開始龍王特別抗拒我,說一句罵一句。我也不怕,平心靜氣地聊著。說著說著,龍王的戒備心下來瞭,進入正常聊天的節奏。

無聊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它可以稀釋掉人類的一切情感。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可能坐上十幾個小時火車後,也開始互相厭惡。一對仇敵,如果沒辦法幹掉對方又不得不共處,也聊得起天來。

等到車子終於停下來,龍王的傢底我都摸得差不多瞭。東北人,三十五歲,當過兵,因為鬥毆傷人被判瞭幾年。一個獄友把他帶上盜墓這條路,靠一膀子力氣混得不錯。後來他跟的老大折瞭,就自己帶著一幫兄弟單幹,卻撈過瞭界,惹惱瞭當地地頭蛇,幾乎被打死。幸虧撞見瞭柳成絳,把他救下來,從此跟隨左右。

再給我倆小時,我連他愛吃什麼、內褲什麼顏色都問得出來。

“沒什麼心眼,易怒,挺重小團體情義。”這是我對他的判斷。

車子停的地方,應該是某座山中,我的耳邊可以聽到陣陣山風呼嘯。我們下車之後,前方不遠就是一座三層的小白樓。樓體很舊,但墻壁卻重新粉刷著白漆。樓頂裝著一盞大功率的照明燈,燈光居高臨下地照射下來,卻隻能籠罩在樓前的停車場范圍。一根大功率天線豎在樓頂,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時周遭一片陰森森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處。這麼一棟慘白小樓突兀地矗立其中,儼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樓樓梯入口處左右,還擱瞭兩個青銅鼎,讓氣氛更顯陰森。

在這種光線條件下,柳成絳的白發、白眉和沒有半點血色的白臉,看上去愈加妖異可怖,像是剛剛從棺槨裡爬起來的白無常似的。

柳成絳緩緩走在前頭,引著我們兩個人進入小樓,直接上瞭三樓。說真的,這一路的氛圍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鴻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對方靠瞭靠。

直到三樓的客房門打開,我才長舒一口氣。這裡的住宿條件還不錯,標準賓館配備,兩張床,總算是人間的味道。我還真怕一開門,正中擱著一具棺槨讓我睡進去呢。

房間裡有電視,但沒有電話,墻壁特別白,不知誰拍死一隻吸飽瞭血的蚊子,在墻上留瞭一個特別瘆人的血手印。房間的墻壁上釘著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陳列著若幹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異,都是白瓷。不過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會這麼隨意擺放在客房裡。

“兩位好好休息,不要亂跑。這裡是山區,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絳叮囑瞭一句,轉身離開。

我們倆坐瞭整整一天車,腰酸背疼,簡單地洗漱瞭一下,上床倒頭就睡。這幾年經歷的事兒多瞭,我已經習慣在巨大的壓力下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

次日起床,周遭極其安靜,隻偶爾有鳥鳴。一聳鼻子,可以聞到極新鮮的空氣味道。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在三樓陽臺上往外一看,發現這附近的地形應瞭《醉翁亭記》開頭一句:“環滁皆山也”。山巒疊嶂,觸目皆綠,高高低低的山峰把這裡圍成一個小盆地,視野根本無法遠望。唯見天空碧藍一角,有絲絲縷縷的碎雲點綴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這棟小樓。此時陽光斑斕,濃綠映襯,讓小樓昨夜的詭異風格蕩然無存,反而顯得生機勃勃,透出幾絲隱廬野趣。我記得一個導演朋友說過,拍電影最重要的其實是打光,同一個場景,打不同的光,風格迥異,誠哉斯言。

這棟小樓一共三層,樓梯在正中,每層都向兩側延伸出去兩條走廊,每一側都有兩個長屋子,裡面很寬闊。唯獨我們住的第三層,都是小房間,一側三個。估計這樓從前是個鄉村學校,一、二層是教室,三層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

小樓周圍還有不少農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頂,大部分是磚屋,呈現出火紅色與黑釉顏色,頗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過已荒廢很久。一條陡峭的山路曲曲彎彎地伸瞭出去,一頭紮進群山。我還看到一些瓷窯,正裊裊飄著黑煙。這些窯不算舊,樣式很有特點,拱圓身長,縱向看有點像葫蘆。二十多米高的窯囪高高豎起,外糊一層黃泥。這和時下流行的烤花爐、梭式窯不太一樣。

我猜這裡應該是一個自然村,居民遷改之後搬到山外頭去瞭,老房子都荒在這裡。結果被細柳營看中,跑到這裡來建瞭一個造假基地。這個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都大。除去磚窯,我在遠處還看到許多相關設施,甚至有兩三個堆著瓷土、釉礦的堆料場。

判斷一個作坊規模,一是看窯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隨做隨進,不存東西。若是有堆料場,就必然是有轉運需求,規模一定小不瞭。

這裡跟河南一馬平川不一樣,山路崎嶇,一般不會有外人闖入。天高皇帝遠,手腳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細柳營的氣魄,果然不一樣。

可這樣害的人,隻怕更多。

有人給我們送來早餐,五個饅頭,一盤咸菜,兩個煮雞蛋,居然還有兩份小瓦罐排骨湯。我註意到,從三樓到二樓隻有一個樓梯出口,一道柵欄鐵門給攔住瞭,上面掛瞭鎖頭,送飯的進出都得現開門。

等於說我們隻能在三樓活動,無法離開,變相被軟禁瞭。至於柳成絳,卻一直沒出現過。

既然不讓出去,那就隨遇而安吧。我和尹銀匠就在屋子裡待著,看看電視,聊聊天。說來也怪,尹銀匠到瞭這裡,情緒反而平復瞭。大概是周圍沒人,又安靜,和他原來的生活環境差不多。

這傢夥原來也不怎麼和外界接觸,流行話題一概不知,我隻好跟他聊銀器手藝和焗瓷。他一說起這個就雙眼放光,話匣子停不下來。

我趁送飯的人過來,問他們要幾件瓷器。這裡既然是造假工坊,這類東西肯定很多。過瞭一陣,看守咣當咣當抬來一筐,不過裡面殘次居多,估計都是燒窯淘汰下來的。尹鴻連說帶演示,讓我學到瞭不少瓷器知識。

不過尹鴻拿起那些瓷器,敲瞭敲,總會面露困惑。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瞭三天。到瞭第四天,柳成絳終於出現瞭,對我們說:“兩位,跟我來吧。”我們跟著他走到一樓的一間教室裡去。

教室的墻壁上還依稀可見一些標語痕跡,黑板和木制講臺尚在。但講臺下的擺設、風格卻截然不同:地上鋪著猩紅地毯,正中一個烏木根雕大茶臺,上頭茶器一應俱全,周圍錯落有致地擺著幾張雲墩和木椅,旁邊還豎著一扇檀木八扇屏風,屏風上綴著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風紋。

旁邊一個小爐子,火焰騰騰,坐著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鐵壺。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談嗎?現在他的人剛剛趕到。”柳成絳說。

我朝茶臺那邊望過去,一個人正有條不紊地擦拭著茶碗,他一抬頭,那張熟悉的笑臉讓我心中一震——藥不然?

這個變化,真是讓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為柳成絳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沒想到是藥不然。我看瞭一眼柳成絳,慢慢道:“柳先生你在開玩笑嗎?”

柳成絳以為我嫌年輕,簡單解釋瞭一句:“這是大老板派來的特使,可以全權代表他作出決斷。您盡可以放心。”我敏銳地從他的聲音裡捕捉到一絲不滿。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藥不然。”藥不然演技不錯,一點沒看出破綻,熱情地起身相迎,然後提起鐵壺,親手給我沏瞭杯熱茶,“這是新下來的黃山銀鉤,嘗嘗,嘗嘗。”

我端著茶杯,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著。新下來的黃山銀鉤?他是在暗示這裡距離黃山不遠?婺源?祁門?還是歙縣?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給我消息,而且也沒有更詳細的暗示瞭。

藥不然的意外出現,讓我的計劃產生瞭極大的變數,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混蛋是敵是友。

藥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裡閃動著戲謔的光芒。似乎我的錯愕讓他挺開心,就像是一個損友的惡作劇。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這兒,是代表我老板來跟你談的。我聽大柳說瞭,您手裡掌握著西廂‘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賣個好價錢?”

“是。”我面無表情,盡可能少說話。

“價錢好談,誰也不在乎這仨棗兒倆棗兒的,不過汪先生有顧慮,我們也有顧慮。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們沒法判斷。萬一咱們達成瞭協議,您手一攤,說逗你玩,這不耽誤大傢工夫嘛。”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藥不然正經談事。他談起生意來,跟變瞭一個人似的。這番話敲山震虎,語帶威脅,又隱隱留出瞭口風。

“那依藥先生你的意思,我還得證明一下自己?”

藥不然笑瞭笑:“那倒也不急。大柳這回去紹興,其實是沖尹銀匠去的,您算是一個意外收獲。所以今天咱們先不談那些,把正事先辦瞭,後面怎麼弄可以慢慢談嘛,我們不是很急。”

若是換瞭別人這麼說,我也許就信瞭。但對方是藥不然,這話就得反著聽瞭。

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沖柳成絳抬瞭抬下巴。柳成絳冷哼一聲,讓龍王搬進一樣東西。這東西我們都熟,居然是尹銀匠在紹興用的那個工作臺。

尹鴻沒料到他們把它也搬過來瞭,快走兩步,用手去撫摸臺面的凹痕,有些激動。我看到在工作臺旁邊還搭著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爺爺轉贈藥慎行的海底針,也在這裡瞭。

柳成絳道:“尹老師,也不知道您什麼工具稱手,我就自作主張,從鋪子裡給您運來瞭。”尹鴻對此不置可否,輕輕摩挲著工作臺的每一個凹凸,仿佛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瞭一個響指,龍王又搬進來一件瓷器。我一看見這東西,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瞭跳動。

這,又是一個青花人物蓋罐!

它的大小、形制,和我見過的“三顧茅廬”罐並無二致,隻是紋飾不同。正中坐著一位戎裝大將,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邊一位軍士打起一個旗幌,上書“周亞夫”三字。還有一匹西域駿馬系在樹邊。除瞭這些主要造像,裝飾用的柳樹、卷草、祥雲、碎花等物,風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轍。

看來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亞夫屯兵細柳營”。不過比起“三顧茅廬”的儒雅之氣,這個罐子更顯得威嚴肅殺。

藥不然道:“汪先生別拘束,隨便看看。”聽瞭他的話,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瞭一陣。無論釉面手感還是青花色澤都極舒服,蘇料錫光也很清晰,是件大開門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湊近罐邊仔細端詳。果然,在周亞夫的手肘處,也有一道不易發現的白口。

這說明,“細柳營”罐子的釉囊衣同樣也被打開過,然後被封起。

柳成絳道:“尹老師,這次請您過來,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絕活,把這條白口重新開封,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

前面說瞭,釉囊衣的大小沒法藏實物,但適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說,就算之前有人開啟過,隻要不故意損毀,信息說不定還留著。

尹鴻看看我,我微微點瞭點頭,示意可以開。

他抱起“細柳營”來到工作臺前,輕輕擱下。他掃瞭一眼,說還缺乙炔噴燈和幾種原料。

這個作坊很大,儲存的物資很豐富。柳成絳一聲吩咐,十幾分鐘就備齊瞭。尹鴻略作處理,攤開海底針,對著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飛橋登仙”。龍王在對面還架起瞭一個小攝像機,打算把這些錄下來。

尹鴻對這個並不介意。有些東西,就算你看一萬遍錄像,也是學不會的。我看過一個新聞,川劇變臉去美國訪問,美國人拿高速攝像機拍下來,一幀一幀分析,但沒用,眼睛看見手速也跟不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瓷面敲擊聲,尹鴻正式開始瞭操作。一瞬間,那個威風八面的老藝人又回來瞭。

他的技法依然那麼流暢,手法眼花繚亂。一個人潛心一輩子,隻鉆研一件事,就是這種完美境界。我雖未見過其他人,但估計藥慎行、尹念舊甚至尹田的水平,絕無尹鴻這麼高超。他們接觸的世界太龐雜瞭,想法太多,缺少尹鴻這個強迫癥的至純至粹。

不光是我,就連柳成絳、藥不然和龍王都面露凜然。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見到,在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飛橋登仙”太漂亮瞭,不光是使用功能,視覺效果也極其漂亮,尹鴻雙手往復,飄逸如仙人。難怪當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貴族都相邀來看,這就是所謂“匠人之道”的極致瞭吧。

大約半小時後。尹鴻猛然停手,雙臂下垂,關掉噴燈,倒退三步,整個人疲憊不堪:“得瞭。”

藥不然帶頭,教室裡響起瞭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柳成絳都不輕不重地鼓瞭幾下。我忽然想起來,尹傢似乎有祖訓,說施展“飛橋登仙”不可超過大衍之數,否則有詛咒加身。不知這是尹鴻第幾次施展瞭。

不過這時候大傢的關註點不在他,而在細柳營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經被挖開瞭大大一片,露出裡面一層層細膩的胎質,好像一個人的腹部被劃開一個刀口再用牽引鉤拉開似的。

這個開口,不是簡單地刨開釉面,而是一層一層刮開,刮開好幾層外皮之後露出中間的胎體。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刮去一半,還不能漏不能透,難度得有多大?尹鴻跟我說過,這是“飛橋登仙”反向操作的一個用法,也是一門神技。這活隻能焗瓷匠幹,他們常年給瓷上鉆研鉚釘,深悉瓷性,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按說瓷內胎應該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斷茬顏色。但在“細柳營”被刮開的瓷口裡,白質裡卻摻著一些黑線條。它們的排列很有規律,不像是胎土誤摻雜質,更似有意為之。

眾人看瞭一圈,不明其意。尹鴻說拿張紙來,要竹紙,最好是新昌的元書熟紙。新昌是紹興附近的一個縣,以竹紙而出名。柳成絳低聲詢問瞭幾句,說:“新昌紙沒有,長汀的玉扣紙行嗎?”尹鴻不滿地晃瞭晃大腦袋,說湊合吧,可以試試。

龍王很快捧來好幾張淡赭色的宣紙。尹鴻撕下一小條,隨手用我面前的茶碗濡濕,然後貼在瓷口裡面。海底針裡有一件平頭小鏟,尹鴻用它往紙上一抹,貼得非常平,沒有一絲翹起,多餘的紙邊全撕掉瞭。

這有點拓碑的意思瞭。過不多時,尹鴻雙手一掀,把紙扯下來,小心地保持著褶皺形狀,把它擱到工作臺上。

這個瓷口被層層刮開,邊緣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長坡。黑條散佈在高度不同的坡面。也就是說,這些黑色標記不是一個平面圖,是三維的,沒法直接用相機或紙拓下來。隻有用紙把標記帶著曲度全復制下來,變成一個立體紙型,才能窺得全貌。

尹鴻之所以用元書熟竹紙,是因為它的紙質剛,曲折後會留下痕跡,用來寫字可能不如別的紙類,但做紙型最適合不過。

尹鴻嘆道:“燒這瓷器的人,可真是個天才。如此精致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藥不然眼神一閃:“莫非,這是龍走紋?”尹鴻點頭。

我在《玄瓷成鑒》裡看到過。龍走紋是早已失傳的一種瓷器燒制法。匠人在塑形時不是捏制,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層一層糊上去。在其中一層或幾層摻入金屬線或礦物顆粒,謂之“龍走”。龍走排列成特定的圖形或文字,然後外塗重釉。這樣一來,因為密度不同,瓷器胎體燒制出來也是分層的,刮開外面幾層,就能看到裡面留下的文字。

龍走紋,是實現釉囊衣的先決條件,特別適合給一些隱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鴻講的那個明代奪傢產的故事,就是一例。

“細柳營”瓷罐高明之處在於,燒制匠人不是隻埋於一層,而是在不同層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龍走,隻有用紙把整個結構都取出紙型,才能看出整條龍走的脈絡,讀取信息。這就像是看風水找龍脈,光在平面地圖上,看不出個所以然,非得親身登高望遠,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勢盡收眼底,然後才能尋砂探穴。

尹鴻嘆息道:“這個白口之前被人刮開過一次,又塗釉回填。我是循著前人痕跡,才僥幸重現瞭龍走。之前那位前輩,憑直覺和經驗就能刮出釉底龍走,可比我要厲害多啦。”

柳成絳忍不住道:“那麼這裡面藏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代表瞭教室內所有人的心聲。可尹鴻卻搖瞭搖頭:“我隻能把東西取出來,至於是什麼,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瞭。”

大傢的眼神,都集中在瞭那竹紙上面。那張竹紙似是被人隨手揉爛成一團,褶皺層疊有如山巒起伏,那些黑點黑線分佈在上面,構成瞭一幅玄妙的點墨作品。

這時龍王走過去,把其他人都趕開。柳成絳伸手把紙型拿出,從不同角度反復觀察,眉頭卻是一皺。

看柳成絳的神情,似乎也沒看懂說的什麼意思。不過他舍不得拿出來讓大傢參詳討論,這是細柳營的東西,自然得對別人——尤其是對藥不然保密。

柳成絳看看我,我既然宣稱知道白口背後的秘密,眼下正用得著。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紙型給我看。我捧著紙型挑瞭一個合適的角度,終於看到這些黑點聚合成瞭一句話:“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

每一個漢字我都認識,但湊到一起,卻如同天書一般。雞籠是什麼?甲卯針六更,似乎是什麼行經拔脈的手法。總不會跟武俠小說似的,五罐裡藏著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絳問我什麼意思,我哪知道,隻得搖搖頭:“這東西殘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絳也不著惱,合掌一笑:“汪先生手裡,不是還有另外一片瓷片麼?一句不懂,兩句總該能看明白瞭,我也就能對老板有個交代瞭。”

誰都聽得出來,柳成絳這是在強調自己的功勞,暗示藥不然隻是過來看看,什麼力氣都沒出。藥不然遠遠站著,依舊笑意盈盈,不以為意。

不過他一語倒提醒我瞭,我手裡還有一片“三顧茅廬”的碎瓷(當然,他們以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開,取出紙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說不定就能讀懂瞭。

這瓷片此時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軟禁於此,他們也就不著急收繳。

這時尹鴻活動瞭一下手腕,咳嗽瞭一聲:“‘飛橋登仙’對精力消耗太大,按規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鋪子裡用過,今日又用瞭一次,已經到極限瞭。”

柳成絳道:“眼下隻差這麼一片,尹老師破例加個班唄?”尹鴻斜眼看瞭他一下:“若要開出這個釉囊中的龍走紋,下手必須極穩。差之分毫,刮錯一層,可能整個佈局就毀瞭。”說完他伸出雙手。

手背青筋綻露,指頭微微發抖,皮膚呈現出一種微妙的灰色,顯然已耗盡瞭力量。

技術方面尹鴻是最大的權威,既然他都這麼說瞭,柳成絳也不敢堅持。他想瞭想道:“那再讓您休息三天,不能再多瞭。”

今天的活動,就這麼結束瞭。柳成絳把那張宣紙小心翼翼抹上定型膠水,挪到一個玻璃罩子裡,讓龍王搬走,生怕藥不然覬覦。至於那尊細柳營的青花罐,柳成絳居然沒提修補的事,可見他全副心思都在龍走紋上瞭。

結果這件貴重的青花瓷罐,就這麼敞著一個大大的傷口,立在教室裡,有若一具解剖完的屍體。真是暴殄天物。

我和尹鴻被照舊帶回到三樓,大門一鎖,繼續軟禁。一進房間,尹鴻長出一口氣,一離開工作臺,就恢復膽小怕事的樣子瞭。他怯怯地對我說:“今天我可都按你說的做瞭,拖延三天夠嗎?”我說:“放心好瞭,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你繼續去準備吧。”尹鴻將信將疑,可他已經被我拽得這麼深,說啥後悔也晚瞭。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有人在喊:“老汪,老汪。”我探頭出去一看,隻見藥不然悠悠然然站在柵欄外,左手拿著一瓶西鳳酒,右手一隻燒雞。

藥不然沒鑰匙,隔著鐵欄桿笑嘻嘻地說:“今天你們兩位辛苦瞭,山裡條件差,給你們加點餐。”我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伸手把東西接過去,什麼都沒說。

“老汪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哪。”他話裡有話地說道。

我冷哼一聲。讓我去紹興是他的主意,然後才引發這麼一連串事情。至今我也沒明白他到底圖什麼,為瞭幫我?可他什麼都不說全。為瞭害我?目前倒真沒看出來。

我的計劃裡,本來沒有藥不然的位置。我一直在猶豫,對他這個變數該怎麼用,要不要和盤托出求他配合。

這個混蛋,總在最尷尬的時候出現。我們隔著柵欄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藥不然依舊是那種燦爛笑容,永遠沒個正形:“我想過好幾種咱們再聚的場景,可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子,你在裡面,我在外面,哈哈哈。”他伸出指頭,輕佻地在鐵欄桿上彈上一彈,發出微微的顫音。

這實在是太諷刺瞭,折騰一圈,現在反倒成瞭我身陷牢獄他在外頭送飯的狀況。

“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會親自把你送進監獄去……”我低聲恨恨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英特納雄耐爾還一定會實現呢。”藥不然像哄小孩子一樣,然後話鋒一轉,“……你可別小看那個小白臉。他說話假模假式,對不聽話的人可從來不手軟。你看到你屋子裡的瓷器瞭麼?可都是骨灰瓷哪。”

一聽這話,一股涼氣從我的尾椎骨升到頭頂。藥不然還要繼續說,柳成絳從樓下走瞭上來。估計是守衛不敢阻攔藥不然,趕緊通知他匆匆趕過來。他表情陰沉:“藥不然,你跑來這裡幹嗎?”

藥不然笑瞇瞇地說道:“小白啊,你這次搞得不錯。我代表老板,犒勞一下人傢。”他指瞭指我手拎的燒雞和酒。

“別叫我小白!”柳成絳對這個外號很惱火,白眉一聳一聳的,“這是我找來的人,你別想搞什麼花樣。”他跟一隻護食的小狗一樣,對企圖接近“食盆”的人充滿警惕。

藥不然雙手一攤:“這裡是你細柳營的地盤,我孤傢寡人,能有什麼花樣?我說小白啊,咱們隻有革命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老朝奉的部下,何必搞山頭主義呢。我最多是提點建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啊?”

“你們藥傢,可從來沒安過什麼好心。”柳成絳冷冷地駁回去。藥不然一攤手,哈哈一笑,背著手施施然走下樓梯,像極瞭老幹部的做派——我看得出來,他一定是故意氣人的。

聽柳成絳的口氣,他和五脈之間居然還有什麼淵源?

見他走瞭,柳成絳轉臉過來看向我:“汪先生,讓你見笑瞭。這傢夥雖然是老板的特使,性格卻有點問題。”

我必須得說,我第一次覺得柳成絳說的完全沒錯。

有瞭藥不然搗亂,柳成絳也不好逼迫我們太甚,燒雞和西鳳酒都留下來瞭。我把東西拿回去,尹鴻一看有酒,眼神發亮,拿過去給自己倒瞭一盅,有滋有味地喝起來。我撕開燒雞,以為裡面會有什麼字條,結果一無所獲——難道那傢夥真的隻是來送吃的?

我把燒雞丟給尹鴻,抬頭去看架子上的那一排瓷器。

我原來就覺得挺奇怪,整個屋子的裝修都很隨意,為何要特意擱一排裝飾瓷在上頭?而且瓷器形制也不統一,有蓮瓣碗,有八福盤,也有梅瓶和闊口杯。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沒有任何紋飾,素白釉面,算是中規中矩的現代仿品。

不知為何,自從我聽藥不然說這是骨灰瓷後,總覺得它們的光澤折射著幾絲妖異,那釉面下湧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骨灰瓷也叫骨瓷,不是中國原產,而是英國人先發明的。把煅燒後的動物骨灰、瓷土和礦物溶劑混在一起燒制,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而且硬度更高,燒出來的瓷器既薄且透。現在市面上的高檔生活用瓷,多是骨瓷。

但也有一種特別的骨瓷,是把人的骨灰燒入瓷中,多半是親人的,以做紀念。

黃克武為什麼在香港突發心臟病?因為他曾經跟梅素蘭有一段私情,有個私生子。素姐把兒子骨頭燒成骨瓷水盂,當眾還給黃克武。他受的刺激太大,結果導致一病不起。

想到這段公案,我再度掃視這些瓷器,心中一驚。難道說,這些骨瓷,竟是來自那些被柳成絳幹掉的人?那傢夥不光殺瞭他們,還把他們的骨殖燒成瓷器,堂而皇之地陳列於此。是為瞭炫耀還是為瞭警示我們?

看來這每一件瓷器裡,都潛藏著一個冤死的魂魄。我們一進屋,就在這些死者的俯視之下。一想到這點,我登時不寒而栗。

柳成絳這個人,可比我想象中要狠毒多瞭,簡直就是個白無常,人死瞭都不放過。細柳營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尹鴻納悶地看著我忙活,問我怎麼瞭。我把骨瓷的事一說,尹鴻嚇得趴在地上開始嘔吐,把剛吃下去的燒雞都吐出來瞭,臉色慘白。

尹鴻吐完之後,仰起頭來緊張地說:“你說的援軍,真的可以到嗎?”

“三天之內,肯定可以到。”我點點頭。

“萬一到不瞭呢?”

“那咱們就全完蛋。”我看著電視櫃的櫃門,平靜地回答。

“哇”的一聲,他又開始吐起來瞭,吐完之後,噼裡啪啦的紹興臟話脫口而出,這是焦躁癥又發作瞭。

我無奈地把酒盅撿起來,給他重新滿上,厲聲道:“事已至此,沒有退路。你若說走瞭嘴,咱們現在就完蛋。給我喝下去!”尹鴻瞪著眼睛,嘴唇抖瞭抖,搶過酒盅一飲而盡。我又硬灌瞭他七八杯,直到他不勝酒力癱倒在床上,嘴裡還兀自嘟囔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我們除瞭不能離開三樓,其他待遇都不錯。柳成絳怕藥不然對我們有影響,餐飲水平有所提高,甚至到瞭傍晚還允許我們下樓在附近溜達幾圈。尹鴻打死也不肯出去,一個人縮在屋裡,不是罵人就是發呆,電視必須永遠開著。

我則趁這個機會,去外面觀察瞭好幾圈,不過龍王永遠緊隨其後,怕我跑掉。

龍王對我的態度始終如一,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砸死我。他腰裡別著一把五四手槍,說隻要我稍微露出要跑的意思,他就有理由把我當場擊斃。偏偏我根本不跑,反而湊過去找他說話,讓他難受異常,一對牛眼瞪得血紅。

我發現龍王是個單純的打手,對古董行當完全不熟。我提出去小樓附近的瓷窯看看,龍王大手一攔,堅決不許,但我說去看看小樓附近的房屋,他卻不攔著。

這一片小平地附近的農舍房屋,都是用磚砌成的,而且都是大磚頭,透著黑紅顏色,上面還有一道道的灰斑。有些磚上,居然還有閃閃發亮的釉色痕跡。到瞭傍晚,夕陽餘光照射過來,農舍會泛起一種奇妙的酡紅色,如同燃起熊熊的火焰,與屋子共存。

龍王大概不知道,這些農舍用的磚,都是瓷窯磚。瓷窯溫度很高,所用磚頭耐熱性都特別好。但一個窯持續用上二三十年,磚頭會被慢慢燒脆,不堪敷用,要重新鋪設。這些廢棄磚頭,便被附近農民拿去蓋瞭房子,質量再差,也比版築夯土的強。

通過觀察農舍的窯磚,我大致能推斷出來這裡的瓷窯來歷。龍王不懂這些,以為不讓我接近瓷窯就成,實在是大錯特錯。

這村裡還夾雜著幾個古老瓷窯,早已廢棄,龍王對這個並不禁止,任由我看個夠。

到瞭第三天,我們又被請到瞭一樓的教室。工作臺已經準備好瞭,海底針、乙炔噴燈和若幹焗料一應俱全,和之前一模一樣。圍觀的人,還是柳成絳、藥不然、龍王那幾個。

尹鴻不斷瞪我,用眼神問我援軍在哪呢。我沒法回答,隻得用手勢讓他少安毋躁。柳成絳再三催促,他無可奈何地坐到瞭工作臺前,開始啪嘰啪嘰按動手柄,給乙炔罐加壓。其他人都看向我,等著我把碎瓷片拿出來。

我環顧四周,卻不著急掏出來:“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柳成絳不耐煩道:“汪先生,你先把瓷片給尹老師,然後隨您說多久都成。”

“我要說的,正是關於這枚瓷片的事。”我慢條斯理地說道,然後視線緩緩掃過眾人。

其實我的心裡暗暗在著急,援軍遲遲未來,之前已拖延瞭三天,若是再沒動靜,隻怕我的計劃就全盤落空瞭。

“有屁快放!”龍王催促道。

“你們難道不好奇,這‘焚香拜月’罐到底怎麼落到我手裡的?這來歷,可是與瓷中奧秘息息相關。”

我故作高深,柳成絳雖然覺得不對,可一時也想不到回絕的理由。畢竟我被他們“請”過來的原因,除瞭身懷瓷片,還有我宣稱自己知道五罐的秘密為何。藥不然打瞭個圓場:“聽聽倒也無妨,權當開場,汪先生你說吧。”

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艱難的考驗。我必須請各國著名編劇上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編出一個合情合理讓人信服的故事出來。

我沒別的辦法,隻能搜腸刮肚,把我許傢先祖的故事改頭換面,娓娓道來。我講瞭大概有二十分鐘,柳成絳實在忍不住,打斷我道:“汪先生,您這是在說評書吧,可否直接說重點?”

我說就快到瞭,拉拉雜雜又講瞭五分鐘。龍王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到底想說啥!趕緊他媽交出瓷片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引擎轟鳴。我們朝窗外看去,看到兩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大搖大擺開進來,停在小樓前面,從車上下來六七個人。

柳成絳面色一變,正要吩咐龍王去阻攔,可已經來不及瞭。很快教室大門“咣”地被人推開,那些人粗魯地闖瞭進來。為首的一人身材矮小,長長的臉上一片麻皮,嘴裡還叼著一根雪茄。他身後幾個夥計也是惡形惡色,統一穿著迷彩服。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是特種部隊殺進來瞭。

龍王反應最快,掏出五四手槍對準他們。那幾個夥計也都帶著傢夥,同時掏出來對準屋內,一時氣氛極為緊張。

藥不然和柳成絳卻沒動。前者笑瞇瞇的似乎啥都沒發生,柳成絳一直盯著那個小個子,眼神裡有意外,有憤怒,但更多的是戰意昂然。就連那慘白的臉色,都染上瞭一點點振奮的血色。

我看瞭他們一眼,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總算是趕上瞭。接下來的事,可就有意思瞭。

柳成絳淡淡道:“歐陽穆穆,你們鬼谷子不在河南忙活,跑來我細柳營做什麼?”那個叫歐陽穆穆的麻臉獰笑一聲:“小白白,這事跟你沒關系,我是來抓人的,抓瞭我們就走。”

“別他媽叫我這個!還有,我細柳營裡,哪裡有你們要的人?”

“有,就是他!”歐陽穆穆一指我,“這個姓汪的兔崽子,是我們鬼谷子的仇人,非弄死不可。”

我一下子成瞭整個教室的焦點。尹鴻坐在工作臺前,回頭臉色煞白,眼神似乎在問:“這就是你請的援軍?”

我微微一笑——這些人,還真是我招來的。

在紹興那一晚,我給衛輝的康主任打瞭一個匿名電話,說汪懷虛現在被細柳營掌握,要回老巢去開啟五罐,就在這幾天。

康主任既然跟老徐勾結那麼深,肯定也認識鬼谷子的其他人,會第一時間通知到他們。

無論是“汪懷虛”還是五罐,都是最能挑動鬼谷子神經的事。他們若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心急火燎來細柳營興師問罪。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不過鬼谷子和細柳營同屬老朝奉,他們自然有辦法打聽出細柳營的藏身之處。

這位歐陽穆穆,想來就是鬼谷子這個山頭的老大,他們總算及時趕到瞭。

藥不然看我的眼神,也充滿疑惑。我沒辦法當場跟他解釋,我把鬼谷子招來,不是因為活膩瞭,而是想要驅虎吞狼、死中求活。

老朝奉手下,各個山頭彼此不服,互別苗頭。我多吸引幾股勢力來制衡柳成絳,中間才有騰挪的空間,否則一傢獨大,哪有我活命的機會?

借勢不止能借友軍的,也能借仇人的。

柳成絳看瞭一眼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沉聲問道:“汪先生是我的客人,他和你們結瞭什麼梁子?”

歐陽穆穆大叫道:“衛輝那事你聽說瞭吧?就是這個王八蛋害得我們損失慘重,今天不弄死他,我在道上沒法混瞭。”一聽這話,柳成絳冷著臉:“這是我細柳營的地盤,不是你傢炕頭。你在道兒上混不下去,就跑我這兒撒潑耍賴。難道我是你傢長?”

這句小便宜占得巧妙,讓柳成絳身後的人都哄笑起來,歐陽穆穆氣得鼻頭都紅瞭:“你媽的,你個小白臉咋說話呢?”柳成絳道:“好話你聽不懂,賴話你又不愛聽。趕緊給我滾蛋吧,別耽誤辦正事。”

一碰上這樣的蠻漢,柳成絳也懶得談吐風雅瞭。兩個人話頂話,眼看就要吵起來。我故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下子歐陽穆穆更是勃然大怒,一指我:“兔崽子,你還敢樂?別以為有這個小白臉撐腰,你就能逃過此劫!老徐屍骨未寒,你今天必須得去陪他!”

我繼續挑釁道:“你說必須就必須?你是誰啊?”說完往龍王身後縮瞭縮。這一舉動看在歐陽穆穆眼裡,儼然是細柳營決定死命保我的信號,眼睛立刻紅瞭。

“姓柳的,你就給我一句明白的,今天這人你交還是不交?”歐陽穆穆喘著粗氣。柳成絳抬起下巴,輕蔑道:“這個嘛……看我心情。”

我身懷白口秘密,又在紹興媒體上露過臉。現在若讓歐陽穆穆把我拖出去斃瞭,這個黑鍋就得讓柳成絳來背。所以無論柳成絳多厭惡我,這種情況下也得死死保住。

歐陽穆穆聽到柳成絳的話,立刻發起飆來,像是一頭闖進瓷器鋪子的公牛,搖頭擺尾不顧一切。他大踏步向前,伸出手去抓我。龍王下意識地攔住,他毫不客氣地扇瞭龍王一耳光,脆響無比。龍王哪受過這委屈,揮拳要打回來,卻被歐陽穆穆的手下一個短發青年給架住。

龍王毫不含糊,拔出五四手槍,頂住對方腦門。對面那小青年也夠悍勇的,居然也不退,反而把腦門往前頂,把槍口頂瞭回去,手指頭還鉤瞭兩下,意思是你有種就開槍。

現場氣氛劍拔弩張,緊張至極。這時一個輕松的聲音響起:“哎,大傢都消消氣,消消氣,都是老朝奉的部屬,幹嗎搞得跟仇人似的。”

說話的是藥不然,他居中說和,左手把龍王的手槍把住,右手推開那個悍勇青年。兩人不動,歐陽穆穆和柳成絳同時發出指示,兩人這才各自後退瞭數步,殺意卻依然強烈。

歐陽穆穆和柳成絳也知道,真要火拼起來,老朝奉那裡肯定怪罪。隻是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面子過不去。此時藥不然出來給鋪瞭一層臺階,自然趕緊下來。

歐陽穆穆斜眼對藥不然道:“藥老二,我今天賣你一個面子,不動手。但人我必須帶走,這個沒得商量。”

藥不然恨鐵不成鋼地嘬瞭嘬牙花子:“哎,哥們兒,太不會聊天瞭吧?啥事不能談啊?怎麼就沒商量瞭?”

歐陽穆穆冷哼一聲,沒吭聲,繼續瞪著我,生怕我借機跑瞭。藥不然趁機繼續道:“你換位思考一下,若是小白跑到你的地盤上,舞刀弄槍非要抓一個客人回去,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敢!”

“嘖,你怎麼又冒出脾氣瞭!回頭老朝奉問起來,你說我該怎麼匯報?”

歐陽穆穆知道這個藥老二是老朝奉的體己人,也知道細柳營和鬼谷子不能真起沖突。他眼皮一翻:“那你說咋辦?”

藥不然轉過頭,對柳成絳笑道:“歐陽老大刀子嘴,豆腐心,也沒什麼惡意。遠道而來,也別太冷落瞭。”柳成絳淡淡道:“你的人情,你自己去承,別把我扯進來。無禮之客,我們這裡恕不接待。”

雖然還是拒絕口氣,但比剛才的調門可低多瞭。

藥不然一拍手:“無禮之客不接待,那有禮之客就沒問題嘍?”他又轉向歐陽:“歐陽老大,我保證,小白確實有要事在辦。左右就半天時間,你等等不就得瞭?大局為重哈。”

藥不然這幾句話,看似公允,其實憋著壞呢。柳成絳聽瞭,心裡憋屈;歐陽穆穆聽瞭,覺得是犧牲自己作出重大讓步,兩個人都覺得是受瞭大委屈。剛才拱起來的火,隻是暫時給壓下去瞭,壓根沒排解出來。

我看向藥不然,他一本正經地左右調停著。我的計劃雖然沒跟他提過,這小子倒是頗有默契,完全按照我的節奏在使勁。

歐陽穆穆怒氣稍微退瞭點潮,他拖過一把椅子來,大馬金刀往那一坐:“大局為重?好,我倒要聽聽是什麼大局,能比我的事還重。”

藥不然扯過柳成絳,嘀咕瞭幾句,柳成絳眉頭緊蹙,沉思片刻,勉強點頭應允。藥不然得瞭許可,指瞭指我和尹銀匠:“歐陽老大,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據說裡頭藏著東西。這兩位一個能開,一個能讀,小白好不容易請他們二位來,是幫忙開罐的。”

歐陽穆穆摸瞭摸下巴,一臉不信:“真的假的?”

藥不然道:“其實細柳營的罐子,三天前就開瞭。現在要開的,是‘西廂記焚香拜月’罐。”

歐陽穆穆一聽,目露精光:“哦?那個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幫我一忙,我就不追究這個汪懷虛瞭。”

在場眾人除瞭我之外,都是眉頭一聳。這傢夥,看似脾氣暴躁有勇無謀,原來精明著呢。剛才那一番胡攪蠻纏,不過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絕瞭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你說開窗戶,人傢未必願意,你鬧著說把屋子給拆瞭,人傢三勸兩勸說開個窗戶就得瞭。

我微微一笑,倒騰假古董的人,不會有傻子。想挑動鬼谷子和細柳營互鬥,光是一個我分量根本不夠,他歸根到底,還是沖著五罐來的——別忘瞭,他手裡,可是還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

這就是為什麼我給康主任打的那個電話,除瞭強調“汪懷虛”之外,還特意加瞭句和五罐相關。

這年頭,利益永遠都是最能動人心的。

果然,歐陽穆穆擺足瞭姿勢,開口道:“這罐子咱傢也有一個,正巧帶在身邊,你讓我插個隊,先請這位尹師傅先把這個給開嘍,咋樣?”

我看到柳成絳的嘴角抽動瞭一下,估計心裡已經罵開瞭。歐陽這個混蛋,青花蓋罐那麼大,誰會“正巧”帶在身邊。你明明一開始就存瞭開罐的心,卻裝出一副要報仇雪恨的嘴臉。看似勉為其難地作瞭重大讓步,其實全是演技。

柳成絳尋訪到尹銀匠,本來想占得先機,結果這歐陽穆穆不知從哪裡聞到腥味,也跟蒼蠅似的飛過來瞭。

柳成絳道:“開罐並非那麼簡單,這位尹老師開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歐陽穆穆一擺手:“反正你們住這兒,也不急於這一時。我大老遠來的,不方便,還不能占個先?”

柳成絳冷笑:“你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

歐陽穆穆斜眼道:“那你把這姓汪的交出來,咱們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絳難得說瞭一句臟話。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麻臉上怒意轉盛:“你這麼處處維護他,難道衛輝的事是你指使他幹的?”

這連污蔑都不算,簡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絳腦袋上扣。我見狀,趕緊先朗聲辯白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衛輝之事,純是我個人行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辯白”還好,這麼一說,柳成絳發現自己說是也不合適,說不是也不合適,好像我在主動替他背黑鍋似的。他對衛輝的事根本一無所知,結果被我這麼“撇清”,反而顯得居心叵測。

也不知道歐陽穆穆是真的起瞭疑心,還是借題發揮,總之“嘿嘿”陰笑起來,周圍小弟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藥不然見狀不妙,又出來打圓場:“哎哎,大柳,實在不行你就讓他先開唄。你反正開過一個瞭,不差這幾天工夫。”柳成絳的臉色特別惱火,明明是自傢地盤,卻闖進來這麼一個厭物。還有那個藥不然,面上說得貌似公允,其實卻明顯偏幫對方。

“罷瞭,你先開,開完瞭趕緊給我滾。”柳成絳甩瞭甩手,又陰沉地補充瞭一句,“但你的人必須給我出去,隻許你一個人在這裡看。”歐陽穆穆開口要說什麼,柳成絳音量陡然升高:“再囉唆,你一樣也別想得著!”

這是最後通牒,歐陽穆穆知道再糾纏下去,這白毛怕是會真翻臉瞭。他側過頭跟手下小弟耳語幾句,小弟們紛紛放下武器出去,過不多時,抬進來另外一個青花罐來。

這青花罐直口短頸,溜肩圓腹,上面畫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坐車,造型和我們在衛輝看到的量產贗品並無二致——這便是“鬼谷子下山”的真品蓋罐瞭。真品的氣質,果然非比尋常,那溫潤內斂的光澤,比贗品高到不知哪裡去瞭。

我目前所見的三件罐子,“三顧茅廬”“鬼谷子下山”和“屯兵細柳營”,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開門貨。青花的魅力在它們身上表露無遺。我忍不住浮想聯翩,倘若這五件罐子在博物館裡擱在一起,該是何等壯觀的場面。

柳成絳和藥不然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罐子,他們是行傢,知道光是這罐子本身的價值,在市場上就能引起很大轟動。那麼這五罐中藏著的秘密,到底該多重要,簡直不敢想象。

歐陽穆穆略帶得意,愛惜地拍瞭拍這蓋罐,說這玩意兒的仿品,我一年少說也能賣出去五六十件,絕對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點啊。

尹鴻把蓋罐接過去,擱到工作臺上,朝我看過來。我說沒問題,給他開吧。

有瞭上次的經驗,尹鴻沒有耽擱,立刻開始著手開始施展“飛橋登仙”。

絕活的具體過程,不再贅述。總之我們一幹人等,又飽瞭一次眼福,見識到瞭藝術玄妙。歐陽穆穆本來坐在椅子上,略帶著不屑,不信這事有多復雜。可當尹鴻甫一動手,他便瞪大瞭眼睛,一瞬都無法挪走。他浸淫這行許多年,知道這手法整治起瓷器來有多麼牛,整個人完全呆在瞭原地。

登仙的魅力,誰能阻擋?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尹鴻停下動作。歐陽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聲:“好!好!精彩!”尹鴻沒受影響,小心翼翼地取出瞭一張皺起的宣紙,裡面依然是黑點縱橫。

歐陽穆穆怕我們看到,搶先一步把宣紙捏在手裡,先看瞭一遍,有點莫名其妙:“這啥玩意兒?把我的寶貝罐子刮開,就藏著這麼一句鬼話?”

看來這裡面那句話,和細柳營裡的那句話風格是一樣的。不過我們很有默契地,誰也沒開口提醒他,幾雙眼睛就這麼默默盯視著。

歐陽穆穆抓抓腦袋,走近“鬼谷子”蓋罐,有點憐惜地摸瞭摸開腹處:“可憐孩子,為瞭這麼一句話就被剖膛瞭——喂,你是焗瓷匠吧?這個傷口還能補回原樣嗎?”

尹鴻說能,不過代價很大。“飛橋登仙”對身體負擔太大,按道理應該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歐陽穆穆不甘心地反復糾纏,盤問各種細節。

柳成絳不耐煩道:“你是不是該走瞭?”

歐陽穆穆摸著蓋罐,一臉委屈:“可我的罐子都破成這樣瞭,不修補一下怎麼成?這可是鎮山之寶。這次我不搶先,等你的事都完瞭,我再補,食宿我自己掏錢,成瞭吧?”

他這是找借口賴著不走,可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柳成絳也想不到什麼理由拒絕。

“再說瞭,這‘飛橋登仙’這麼好看,我三天之後,還想再看一次呢。”歐陽穆穆這次是發自內心地贊嘆。他抓住尹鴻微微發抖的手,又問上“飛橋登仙”的事,言語裡甚至頗有招攬之意。

柳成絳怕他又出什麼幺蛾子,趕緊吩咐龍王把我們押回去。我想瞭想,轉頭對柳成絳補瞭一句話:“既然如此,那‘焚香拜月’罐我先拿回去瞭。”聲音故意放得很大。

歐陽穆穆十分敏銳,聽到我的話,立刻起疑。他問藥不然:“你們本來不是要開罐的麼?難得今天聚得這麼齊,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唄。”

藥不然苦笑著搖頭:“我們這還有個‘西廂記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瞭,就剩下一片殘片,在汪先生手裡呢。”

歐陽穆穆眼珠一轉:“不是你們拿來的,是汪懷虛那小子的,對嗎?”

“是啊。”藥不然順著這個話茬往下說。

“我說這小子怎麼去衛輝的,原來也是為瞭五罐的事兒!”

歐陽穆穆一拍巴掌,然後把衛輝工坊覆沒的整個過程說瞭一遍。這一下子,柳成絳也對我起瞭疑心。他原本以為我是去找尹銀匠,跟他們算是偶遇。若歐陽穆穆的話是真的,我早早就處心積慮地與老朝奉過不去瞭,那性質可就大不一樣瞭。

柳成絳緩緩逼近我,冷冷問道:“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龍王在一旁露出興奮的表情,隻要柳成絳一個手勢,他非常樂意把我打成篩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誰呢?東西是真的不就得瞭?”然後用手在胸口這輕輕一捏。柳成絳腳步立刻放緩。

沒錯,那枚碎片他檢查過,確屬真品無疑。但若我現在當場摔碎,恐怕大傢都將一無所獲,他不敢相逼過甚。更何況我還宣稱自己知道白口背後隱藏的秘密,所以還不到最後翻臉之時。

柳成絳沒有繼續靠近。這時歐陽穆穆開口道:“小白臉,三天之後,‘焚香拜月’裡的東西,我要分一半。”

他這句話一出來,整個教室的空氣登時凝結。

現在柳成絳和歐陽穆穆各持有五罐裡的一句話,分量相當,誰若能多拿到一句話,在未來便可占據優勢。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這是細柳營的地盤。歐陽穆穆硬闖進來加瞭塞,已經是打瞭主人臉。現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點太過分。

柳成絳吼道:“歐陽穆穆!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得寸進尺?”歐陽穆穆搓瞭搓手,臉上肌肉一顫一顫,無數麻子晃來晃去,好似萬蟻覆面,“這碎片是汪懷虛的,不是你柳成絳的,對吧?”

“是又怎樣?”

“這小子毀瞭我的產業,斷的就是老朝奉的財路。他的東西,我有權分走一半,這要求不過分吧?”

“若我不答應呢?”柳成絳陰惻惻地反問。

“不分也成,現在我就把他帶走,你別攔著!”

柳成絳十分為難。我知道在黑道有這樣的規矩,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種復仇是最大的理。歐陽穆穆的這個要求,按說是不該拒絕的。但若我被歐陽帶走,在這之前必然毀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瞭。

我看著這兩個怒目以對的梟雄,心中暗自盤算。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計劃。柳成絳“貪”,歐陽穆穆“恨”,隻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綁定柳成絳,再用柳成絳釣住歐陽穆穆,兩人遲早要爆發沖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釣出老朝奉,沒想到來的是藥不然。不然我可以在這裡把老朝奉的勢力一鍋端。

算瞭,先別好高騖遠瞭,眼前這一番局面,還得仔細應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於我接下來的計劃。

我走到尹鴻跟前,跟他說:“咱們走吧。”尹鴻默不做聲地把海底針收拾起來。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說話,然後微微側過臉去,沖歐陽穆穆一笑。

歐陽穆穆面色大變,他果然開始起瞭疑心。剛才尹鴻取紙型時,會不會已經看到瞭那句話?若是他看到,會不會告訴汪懷虛?汪懷虛知道瞭,柳成絳是不是也知道瞭?

若是柳成絳知道瞭,那他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費瞭。鬼谷子註定要被細柳營壓倒。

有瞭“恨”和“貪”作為向導,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歐陽穆穆打瞭一個寒戰,就知道自己的挑撥成瞭。

可我事實上什麼都沒說,隻是沖他笑瞭笑。他拿這事跟柳成絳掰扯,是註定要被斥回來的。歐陽穆穆梗著脖子,幾次要開口,卻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人總是這樣,越是憋著,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絳勾結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來越大。

“哎,哎,你說你倆,怎麼又吵起來瞭?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藥不然再次出來打圓場。他左邊拍拍柳成絳,右邊拍拍歐陽穆穆,可兩人都冷笑以對,拒絕讓步。他終於也怒瞭,說你們兩位看不起我不要緊,難道老朝奉的話也不聽瞭?

歐陽穆穆正在氣頭上,擺擺手掌:“滾開,藥老二,你傢裡人都快死完瞭,別拿老朝奉的旗號來嚇唬人。”

藥不然陡然色變:“我生平最討厭別人議論我傢裡的事,你他媽給我咽回去!”他一向嘻嘻哈哈,突然這麼一變臉,鋒芒畢露。歐陽穆穆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他有點後悔,不過羞刀難入鞘,隻得岔開話題:“今天我是來找小白臉的晦氣,不是你藥老二的。”

“我隻重復一遍,剛才說我傢裡人的話,你他媽給我咽回去!”

藥不然不知何時手裡多瞭把短刀,直抵歐陽穆穆的咽喉。他的雙眼瞬間充斥著殺意,仿佛隻要對方說錯一個字,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柳成絳抱臂站在旁邊,嘴角略微抽動。顯然之前也吃過類似的虧。歐陽穆穆久混江湖,知道什麼人是可談判的,什麼是玩真的。藥不然此時的眼神,那是真動瞭殺心。他的喉結滾瞭幾滾,終於服軟瞭:“好,好,我說錯瞭,我咽回去。”

藥不然這才松開刀,臉一變,立刻又恢復到瞭那個大大咧咧的形象,笑瞇瞇地環顧四周:“你們兩位甭對我藏著掖著,我來這隻是做個見證,不會去爭那些玩意兒。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些東西,都是老朝奉想要的,你們私下裡怎麼分功,無所謂,但若誤瞭他老人傢的事兒,你們自個兒掂量掂量。”

說完之後,他坐瞭回去,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來旋去。

柳成絳權衡再三,一咬牙:“好,我就再讓你一步。三天之後,‘焚香拜月’開出來的東西,我們兩個共享。”

這時尹鴻怯怯開口道:“這枚瓷片比較小,不像前面兩個都是整罐,我倒不必休息那麼久,明天應該就成。”

柳成絳和歐陽穆穆對此都無異議,自然是越快越好。

這是我給尹鴻做的暗示。兩個人現在對彼此的敵意達到峰值,萬一過瞭三天恨意消退,或者兩人說著說著說明白瞭,我一番苦功就白忙瞭,得趁熱打鐵。

於是在藥不然出乎意料的爆發下,兩人再一次勉強達成瞭協議,約定次日開“焚香拜月”瓷片,兩人都有權看取出來的紙型。

藥不然拿出一個小寬邊香爐,說拜拜季六爺吧。季六爺指的是季佈,是楚漢時的一位名將,極其信守承諾,“一諾千金”這句成語就是從這來的——黑道兒上有規矩,但凡涉及利益的重大承諾,都會請出他來,拜上一拜。

據說之所以叫六爺,是因為二爺是關羽,三爺是張飛,四爺是趙雲,五爺是南海龍王的五太子聖衍,所以他隻能排第六。

這個寬邊香爐是金的,兩邊伸出翹邊,合在爐前,仿佛一個長袖之人拱手為禮。此即“一諾千金”的象征。

柳成絳、歐陽穆穆和藥不然三人點燃香爐,各自拈一支香,恭恭敬敬插進爐裡。甭管真心假心,三個人在六爺前還是拜得挺認真的。

但歐陽穆穆隨即提出一個要求,加派他的人手,去看管我和尹鴻。柳成絳說我們已經被軟禁在三樓,有鐵門鎖著,門口有人把守。但歐陽穆穆表示不信任他,堅持要加一個鬼谷子的守衛。柳成絳為示坦蕩,也隻得同意瞭。

回到房間後,我偷偷問過尹鴻,尹鴻說鬼谷子裡開出的那句話是:“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這回似乎又成瞭星象,但十一指是什麼意思,完全不懂。這兩句話擱到一起,意思非但沒明確,反而更加含糊瞭。我雜書讀得算多瞭,可一點頭緒都沒有。

所幸歐陽穆穆和柳成絳互相提防,不願意把自己那句話拿出來跟對方分享。不然萬一他們逼我解讀,我還真沒理由推托。

當晚,我和尹鴻一夜好睡。反倒是細柳營和鬼谷子的兩個守衛,互相提防著,一宿沒合眼,早上起來兩人都跟熊貓似的。

次日上午,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裡,工具什麼的也都準備好瞭。看見我們進去,三人神情不一。藥不然似笑非笑,坐在茶桌後慢悠悠弄著茶水。柳成絳面無表情,歐陽穆穆旁若無人地點起一根雪茄,噴吐著煙霧,旁邊一個小弟殷勤地擦著雪茄鉗。

柳成絳伸手找我要瓷片,我從懷裡掏出來,但沒著急交出:“我可不是聾子和瞎子,昨天他鬧得那麼厲害,若現在把瓷片交出去,隻怕我會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樣?”

“很簡單,你在季六爺的香爐前加一支香,承諾不會讓歐陽穆穆把我帶走。”

柳成絳看向歐陽穆穆,後者叼著雪茄,嘲諷地哼瞭一句“假模假式”,不置可否。於是柳成絳說“好”,轉身在香爐裡加瞭一支香,我這才把瓷片交還給他。柳成絳檢查瞭一下,點點頭,確認是當初我給他看的那片無誤。

我後退幾步,退到瞭教室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靠近講臺。柳成絳比瞭一個手勢,龍王走過去,站在我和教室門口之間,虎視眈眈。我的護身符已經交出去瞭,現在除瞭白口的秘密,沒有其他價值,他可以隨時幹掉我。

我心裡一樂。這傢夥對我充滿仇怨,比小狗還好預測,隻要我去哪,他一定跟著。我再看向歐陽穆穆,他眼神裡的疑惑更加濃鬱瞭。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昨天已經在歐陽穆穆心中種下瞭一枚懷疑的種子,讓他認為我和柳成絳幹脆就是一夥的。以這個人的疑心病來看,無論現在柳成絳對我做什麼,都是欲蓋彌彰的遮掩。

龍王覺得他在看管我,可在歐陽穆穆那邊來看,顯然是柳成絳怕他們動手搶人,所以給我安排龍王當保鏢。

兩邊互相的猜疑,將成為我最好的武器。現在這把武器,已經磨礪得差不多瞭。

我抬眼看看窗戶,外面陽光正燦爛,真是一個好天氣。

所有的鋪墊都已經就緒,現在隻等最後一張牌翻開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屏息凝氣,努力讓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尹鴻拿著瓷片,在工作臺上開始著手準備。他的背這幾天駝得相當厲害,連續數次施展“飛橋登仙”,可是極大的負擔。所以他的動作,比前兩次要慢很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尹鴻以妙至毫巔的技巧,慢慢剖開小小瓷片上的白口,如同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在做腦部手術。這種碎瓷片,整治起來比剖開整個罐子還要難,因為尺寸太小瞭,迫使焗匠必須在螺螄殼裡做道場,一點一點地把釉囊衣解開,難度和玩棗核微雕差不多。中途好幾次,尹鴻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要求提供濕毛巾和眼藥水。

周圍的人怕幹擾效果,都不敢大聲。歐陽穆穆和柳成絳這一對冤傢,沒再互相挑釁,都集中在尹鴻的雙手。過瞭足足一個多小時,尹鴻總算完成瞭工作,仔細地用玉扣紙從解開的囊衣中,取出瞭第三張劃滿黑點的紙型,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

“幸不辱命……”尹鴻低聲道,然後拿起瓷片,撫去上面的粉塵。在他的精湛技藝之下,這瓷片隻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開,其他部分的釉紋保存依舊。

歐陽穆穆從嘴邊拿下雪茄,準備收取勝利果實。可他忽然註意到,我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那瓷片,唇邊帶笑,登時疑雲大起。

“等一下,讓我先檢查一下。”

歐陽穆穆伸手按住尹鴻,抓起瓷片看瞭一眼,忽然面色一凜,重重把它扣在桌面:“這他媽不是‘焚香拜月’的碎片!”

柳成絳大怒:“咱們可是在季六爺前起過誓的,你要反悔?”

歐陽穆穆拿起那瓷片,狠狠丟過來:“我操你媽的!你自己看看,是誰不守承諾?”柳成絳拿過瓷片,掃瞭一眼,並無任何異狀,他剛才明明已經檢查過瞭。

歐陽穆穆道:“你臉挺白眼睛倒真瞎,張生他媽的會穿道袍嗎?”

柳成絳一聽,兩道白眉擠到瞭一起。他再低頭去看,碎片上的袖子邊緣,出現瞭小半個八卦圖案。

八卦圖案不很清楚,隻勉強看得清一個離卦符號,但這已經足夠。

《西廂記》講的是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張生是個書生,怎麼可能會穿道袍?

“你個小白臉,想跟我玩貍貓換太子?太小看你歐陽爺爺瞭。”歐陽穆穆這次可是動瞭真火瞭,把雪茄直接丟到地上,一腳碾碎。

柳成絳有點糊塗,手裡這片瓷,無論光澤、重量、釉質、胎體,和沈園我給他看的那塊並無二致,怎麼會平白多出一片八卦紋呢?他猛然瞪向我,我卻報之以微微一笑。

早在紹興沈園赴宴之前,我已經對這枚瓷片做瞭處理。這本來是“三顧茅廬”的瓷碎片,釉畫是諸葛亮袍袖的一角——諸葛亮穿道袍,有八卦再正常不過。我請尹鴻出手,用釉粉把這小半個八卦暫時抹掉,於是道袍遂變成瞭一截普通的袍袖。

柳成絳隻防著我拿假瓷片騙人,卻沒想到我是在真品上面做手腳。加上後來這碎片一直在我身上,他沒機會仔細觀察,便沒發現塗抹的破綻。

昨天晚上,尹鴻把釉粉給抹去瞭,露出這個小小的八卦紋。早上我故意誘使歐陽穆穆,讓他去檢查碎片真偽。別看這傢夥作風粗豪,眼光卻相當毒辣,一眼就看出這個巨大的破綻。

他會怎麼想?

歐陽穆穆不知道這其實是“三顧茅廬”的碎片。他隻知道《西廂記》的張生袍袖上,出現瞭八卦,這是地地道道的贗品!誰幹的?這還用想嗎?肯定是柳成絳為瞭獨吞真品,搞瞭一個掉包計!

昨天積蓄的疑慮和惱怒,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

面對歐陽穆穆的質疑,柳成絳面目扭曲,當真是百口莫辯。

歐陽穆穆認準瞭柳成絳把真品藏瞭起來,可柳成絳手裡握的“贗品”,其實就是真品,讓他去哪再拿一個出來?

兩邊本來就不存信任,這一下子,關系更是徹底崩潰。

“在季六爺的爐裡插過香,你都敢玩陰的。按江湖規矩,我殺你全傢都占著理!”

歐陽穆穆大吼著,抓起茶桌上的茶杯,砸向柳成絳。柳成絳眼疾手快,頭一偏,茶杯撞到身後黑板,“嘩啦”一聲撞瞭個粉碎。柳成絳怒極,大聲招呼手下人沖進教室,控制局面。

歐陽穆穆一臉殺意,低聲喝道:“虎子,你先去抓汪懷虛!”說完從腰間掏出一把黑黝黝的小手槍,對準瞭柳成絳。隻要他動一動,就立刻開槍。

那個叫虎子的小弟,就是昨晚苦守三樓的人。他第一時間不是抓我,而是撲向龍王。他們以為龍王是保護我的,要抓我,就得先把龍王幹掉。昨天晚上他們兩個互相提防,今天終於徹底開打。龍王占得一個膀大腰圓,而那虎子一看就是練傢子,動作專業兇狠。龍虎相爭,一時誰也奈何不瞭誰。

這事真是諷刺,兩個人都是要控制我,結果我反倒無人問津。

外面細柳營和鬼谷子的人紛紛沖進教室。細柳營人數占優,可歐陽穆穆拿槍對著柳成絳,一時形成瞭僵持局面。

我從懷裡掏出一枚小白碎片,往天空一拋,高呼一聲:“真品在此!”教室裡的所有人一下子被吸引住瞭目光,都朝天空看去。

這其實是我前兩天從碎棄瓷片裡撿的,用床頭的鐵框子磨成瞭真品大小。倉促之間,沒人來得及辨認真假。我趁著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沖到那個乙炔小罐子前,拔下軟管,然後高喊道:“尹鴻!藥不然!”

尹鴻早有準備,一聽我的指令,就地一滾,藏到瞭那扇屏風後頭。我則抱著頭,就近躲在木制講臺的後面。這是教室裡唯二能起到遮蔽作用的兩個掩體,至於藥不然能不能及時反應,就看他自己的運道瞭。

教室裡的其他人不明所以,還是在互相呵斥,威脅。

短短數秒鐘後,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從工作臺下方響起,整個臺子騰空而起,四分五裂,被一團急遽擴大的火團吞沒。碎裂的鋼皮和木屑伴隨著強烈的沖擊波向四周擴散,教室兩側的玻璃窗“嘩啦”一聲全部破碎。

所有站著或坐著的人,都被狠狠掀翻在地,他們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

整個教室,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沒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