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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吳定緣做瞭一個夢。

說不上是美夢,也說不上是噩夢。

他夢見自己回到瞭五月十八日的午時,回到瞭秦淮河邊、扇骨臺前。他再度目睹瞭太子龍船的爆炸,隻不過這次河面上一個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瞭混亂,但這一切都跟一個小捕快無關。他回傢之後,鐵獅子還沒回來,但請人捎話,說正忙著辦案。還好妹妹在,給他溫好一壺酒,吳定緣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面的混亂很快便平息瞭。吳不平回傢之後,說是白蓮教作亂,已盡數伏法,可惜東宮全軍覆沒。又過瞭一段時間,京城傳來消息,天子駕崩,因為其他幾個兒子年紀尚小,臨終遺詔讓弟弟漢王監國。沒幾天,漢王變成瞭天子。

這一切變化,都跟吳定緣無關。他一如既往地頹廢、懶散、平靜。隻是每次穿過正陽門,路過後湖、東水關或大紗帽巷時,他便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現,仿佛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遺忘瞭。每到這時,耳畔便會響起聲音,有時是洪亮的男聲,有時是溫柔的女聲,它們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這些聲音總會問同一個問題:

“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吳定緣懶得回答,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瞭。可有一次,吳不平回到傢裡,吳定緣看到父親背後跟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這黑影看不清輪廓,卻威壓感十足。

一個粗糲的男子聲從黑影深處傳出來,不是人話,似是什麼咒語。一聽這咒語,吳定緣的頭便開始劇痛,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搖曳晃動,很快便虛化重組成一間漆黑的牢房。陰森的火光躍動,一個面色猙獰之人緩緩走進瞭牢房……

“啊!”

吳定緣猛然驚醒過來,喘息不已。

待得神志稍定,他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這床橫鋪三層錦褥,外頭小銀鉤上掛著紫紗帳幔,遮住瞭外面的耀眼光線。他一撩紗帳走出去,發現自己原來是在一間軒敞靜室內。

屋子佈置得素雅簡單,又不失大氣。窗邊一張花楠小幾,上頭的膽瓶裡插著一枝牡丹,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今早剛換的。案頭一支檀香正燃起裊裊青煙,香氣飄到旁邊一座祁陽石描蝴蝶的圍屏前,便蜷聚在一處,久久不散。

吳定緣揉瞭揉腦袋,努力回想之前發生瞭什麼事。他最後的記憶,是從司天臺上掉下來,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瞭。現在身體別處還好,隻是右手依舊纏著大塊棉佈,他試著想控制手指,卻如石沉大海。這裡被狻猊公子用火銃擊穿,隻怕是徹底廢掉瞭。

一個人掀簾走瞭進來,吳定緣一見,倒是個熟人,正是在太廟前被他剝光衣衫的海壽。海壽見他醒瞭,大為驚喜,說陛下讓我在這裡守候,您可算是醒啦。

吳定緣問這是哪裡,海壽回答說是在楊士奇楊少傅府上。

海壽叫來幾個侍女,伺候吳定緣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過這等待遇,隻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們擺佈。好不容易折騰完瞭,又來瞭一位黑袍醫師診治,一番檢查下來並無大礙,這才離去。吳定緣還沒喘口氣,外頭廊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一個青袍男子推門興沖沖地進來。

“小杏仁?”

於謙的臉色變瞭變,但見吳定緣臉色仍有些差,終究還是忍住瞭:“你現在感覺如何?”吳定緣摸瞭摸後脖頸:“好歹還活著……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瞭!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趕上天貺節吃糕屑。”於謙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說。

吳定緣沒想到自己居然昏迷瞭那麼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發現之前的夢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種可能的未來轉瞬便忘卻瞭。

“怎麼隻有你在?荊溪呢?”

“蘇大夫這幾天沒歇著,日夜在榻前看護,這會兒出府采辦藥材去瞭。你急什麼?”遲鈍如於謙,也咂摸出一點不同的味道。

海壽在旁邊聽到這裡,趕緊躬身行禮,然後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門去。剩下於謙一個人,不待吳定緣發問,便喋喋不休地講起後來的事來。

六月二日那一場大內紛爭,不能公之於眾,所以還得給天下人演一出戲。太子不辭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瞭一次,在良鄉等著百官攜洪熙皇帝的“遺詔”來迎接。

那一段紛爭被刻意抹掉,最終在翰林院史館的正式記錄中,是如此記載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璽書召太子還。五月辛巳,大漸,遺詔傳位皇太子。是日,崩於欽安殿。六月辛醜,太子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導龍出正陽門。”

“聽著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須走這麼一回。”於謙解釋道。

“大蘿卜就這麼……當上皇上瞭?”吳定緣咂咂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於謙面色一板:“快閉嘴!不可無禮!好吧,他還沒正式即位,不過也快瞭,行在禮部給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感慨萬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與驚險,真是恍如隔世。沒想到一個必死之局,居然就這麼一點點被掰回來瞭。

“對瞭,南京那邊的好消息也傳來瞭。襄城伯和鄭太監都相繼蘇醒,狠狠地處理瞭一批人,局面大定。”

“那漢王呢?”

一說這個,於謙更興奮瞭:“你大概還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臺的人,是漢王世子朱瞻坦。嘖嘖,漢王這個兩京之謀啊,以兄弟鬩墻始,以兄弟鬩墻終,也真是諷刺。”

吳定緣雖不懂“兄弟鬩墻”之意,但見於謙難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麼好詞。

於謙接著講道:“君無戲言,陛下既然做出瞭承諾,便如約放漢王、朱瞻坦與那批青州旗軍離開瞭京城。但是,有數支京營緊緊跟隨那支隊伍,形同押送。漢王他們除瞭樂安州,哪兒也去不瞭,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經任何州縣,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該他們體驗體驗咱們的苦楚瞭。”

“大蘿……皇上就這麼放過他瞭?”吳定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還不是因為你!”於謙忽然搓瞭搓手,聲音裡多瞭一絲慚愧,“太子繞路進城這事吧,雖是張侯的計策,但陛下也負疚於心。這幾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說該怎麼跟你解釋。”

吳定緣“嗯”瞭一聲,沒說什麼。蘇荊溪早提醒過他,張泉必有隱瞞,隻是沒想到他居然玩得這麼絕。

拋開道義不談,張泉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實在漂亮。先用吳定緣做誘餌,把京城全部註意力調去東邊,然後趁機跳出狻猊公子的攔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計劃走通惠河,隻怕沒過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軍給圍殺瞭。

隻用吳定緣一條性命,便能換得太子翻盤,換瞭誰來籌劃,都會這麼選擇。

於謙見吳定緣沒吭聲,以為他心結未解,便勸道:“我可以做證,陛下一直到瞭無定水上,才知道張侯的計劃。他當時可生氣瞭,甚至還罵瞭自己的舅舅,當即就要下船,最後還是蘇姑娘出面,才勉強撫慰住他。後來你也看見瞭,他為瞭一個小捕快,居然連篡位藩王都放過瞭,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聞。”

“行瞭行瞭,你別解釋瞭,我沒事。”吳定緣搖搖頭,“這麼不劃算的買賣,難道他就不想想,接下來怎麼辦?讓漢王一直待在樂安州,和沒事人一樣?”

於謙正色道:“事後朝廷徹查,發現漢王的謀劃,可不止我們所見的部分,山東、山西、天津、北直隸皆有軍兵響應,真被他形成瞭合勢,又是一場靖難之役。所以幾位重臣的意見是,把漢王暫時先放歸樂安州,也不失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順利登基,徹底掌握瞭局面,再一個一個收拾不遲——所以連呂震,陛下都沒多加申飭,仍留原職。”

“那個呂震?連他都留著,是等著過年嗎?”

吳定緣有點不相信。那傢夥在午門前屢屢作梗,先是故意挑起兩位藩王的紛爭,然後又拋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讓漢王推進圖謀。這樣的人,朱瞻基都不處理?

於謙苦笑:“呂震太狡猾瞭。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明確支持過漢王,他說的每句話單拿出來聽,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麼明顯罪證,就先放著瞭。別說他瞭,就連漢王,明面上也沒說過要做皇帝,隻說是來監國。兩京之謀又不能公開,陛下都沒法公開發詔書說他有篡位之心,隻能暗地裡先壓制住,再找個別的理由……”

這些朝政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吳定緣聽得有些不耐煩:“總之大蘿卜現在贏瞭,對吧?你升官瞭沒?”

於謙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驕色:“承蒙陛下不棄,我如今忝為都察院山西道禦史。”吳定緣在南京城見過那些禦史,個個是頭上生角、雞子裡也要挑骨頭的矯情人,一聽於謙居然去做禦史,眉頭一皺:“大蘿卜忒小氣瞭,怎麼不給你個宰相幹幹?”

“胡說!胡說!”於謙既驚且怒,朝窗外看瞭一眼,“我才多大資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瞭幸進小人瞭嗎?循序漸進,這才是朝廷愛護。”

吳定緣瞇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錢,什麼時候還?”於謙一怔,旋即想起來瞭,當初太子要吳定緣護送北上,答應給他五百零一兩紋銀,再加上一袋珍珠。

“至於給你的封賞,朝廷裡的議論聲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闖太廟、褻瀆神主、踩踏梓宮,也犯瞭不少忌諱,尤其是那塊永樂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兩段……”

吳定緣聽起來一點都不在乎:“我又沒問這個,我是問欠賬啥時候還!還瞭我好早點回南京。”

於謙一時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心實意。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海壽的聲音:“吳公子、於禦史,陛下傳過口諭來,請兩位進宮。”

這麼快?兩個人都是一怔。吳定緣這才蘇醒沒多一會兒,皇上就知道瞭?他倆隨即會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壽叮囑過的,人醒瞭以後,第一時間就得向宮內通報。

“正好,你去問陛下直接討賬吧。”於謙促狹地說瞭一句。吳定緣本想等蘇荊溪回來再說,可現在皇上召喚,不得不立即動身。

此時府外已經停好瞭兩抬軟轎,海壽還頗為細心地鋪瞭一層毳毯,坐上去絲毫不硌。兩人上瞭轎子,在兩匹馬的導引下朝著皇城而去。

楊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臺不遠處的東總鋪胡同。所以六月二日當夜,吳定緣摔傷昏迷之後,就近被送入這裡救治。軟轎出瞭楊府不遠便是貢院,轉向南邊數百步後,便來到貢院南街與長安禦道交叉的位置。

當日這裡被無數百姓壘起長堤,抵住瞭洪水與漢王。如今四天過去,吳定緣向四周張望,發現大街恢復瞭往日的寬闊,堤壘痕跡已半點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車馬行人,雜亂無章,但洋溢著旺盛的活力。

吳定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些平頭百姓,驚嘆於這座城市的恢復能力。自從大水退去之後,各處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補,百姓傢私需要添置,公廨廟觀需要整治。京城對物資的巨大需求,把周邊商販們與民夫們全都吸引瞭過來。朝廷樂見民間可以自行解決,便大開四面城門,不收榷稅與入城稅。是以這幾日的京城格外熱鬧,似已從那場洶湧的洪水中恢復元氣。

吳定緣抵達京城時,一直是淒風暴雨。所以他對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濕、陰暗的混亂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陽光大熾,他才見識到這座年輕大都的真實面貌:禦街嚴整筆直,廊鋪井然有序,街道縱橫交錯,構成瞭一個極富秩序感的空間。湛藍的天空上,不時會飛過一隻大鷹,叫聲清亮。

相比起精致繁冗的南都,這座誕生沒幾年的新城顯得十分粗糙,很多細節缺乏雕飾。但它整體上透著一股躍躍向上的氣質,開闊昂揚,全無金陵的暮氣沉沉。吳定緣現在稍微能理解,為何朱棣決意要遷都到北京。都城決定瞭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讓大明過早陷入頹廢與安養,還想要保持住開國時的銳氣。

“哎,永樂十九年,我就是從這個路口進的貢院,參加辛醜科會試!”於謙興致勃勃地指著路旁的建築,“那時候大城剛建起來,路面都還沒平整完,考官說我們是新都第一批進士。”

吳定緣沒理睬他的懷舊,徑直問道:“這邊的堤壩,後來給拆瞭?”

“拆瞭,一來影響交通,二來朝廷臉面有點過不去……”於謙的語氣有些微妙,“朝裡有些人,還打算把那個叫周德文的大興廂長治罪。但我說服陛下給駁回瞭,畢竟漢王被這道堤壩攔瞭很久嘛,也算有功。”

聽於謙的憤憤口氣,朝廷似乎並不知道昨葉何的存在,隻當是周德文組織的民眾。看來她在事情結束之後,便早早隱匿瞭身形。

“要我說,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罪過。有災則遠近相濟,有盜則結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難道還不能自救嗎?周德文沒錯,換瞭我在現場,也會幹一樣的事。”

“小杏仁你對這件事很在意啊。”吳定緣見他越說情緒越是激動,有些好奇。

於謙輕輕嘆瞭一聲:“你還記得在淮安的事情嗎?”

“孔十八?”

“當日我從方篤那裡借兵救太子,沒想到把孔十八給抓瞭。離開淮安之後,我才知道孔十八鬧事的前因後果,實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瞭事情,他不過是求自保而已,卻要承受責罰,這公平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們到底做錯瞭什麼,換我易地而處,該怎麼做才好。”

“結果呢?”

“我想不出來。”於謙搖搖頭,“陛下跟我說,他跟著孔十八造瞭一次反,就什麼都明白瞭,你也應該試試。於是我找到周德文,跟著他在修補宣武門墻垣的工地待瞭兩天。這兩天時間,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們聊瞭很多,聽瞭很多。”

吳定緣訝然地看瞭於謙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膚確實比之前黑瞭點,原來是幹這個去瞭。

“我現在明白那條堤壩的意義瞭。這一座城市,不隻是墻垣,不隻是天子,不隻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無所作為,隻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夠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原來是這個道理。”

於謙抬起手來,遙遙指向西邊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築群。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進士,可以說是看著這座城誕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難,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樣,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瞭,也能挺身而出,拼瞭性命護得它周全!”

吳定緣沒想到,一條堤壩居然引出瞭這麼一大段議論,看來對於謙的觸動當真不小。他本想習慣性地挖苦兩句,可一見到對方雙眼熠熠閃亮,到底還是把話咽瞭回去。這傢夥的表情太認真瞭,認真到讓人不忍去傷害。

“你也是一個大蘿卜。”吳定緣搖頭道。

兩抬軟轎晃晃悠悠過瞭東安門,繞進承天門。午門前已經被收拾得一幹二凈,再不見任何洪水痕跡。他們從側面的掖門進到紫禁城內,穿過空曠的三大殿工地,來到瞭乾清宮南端的一處廡房內。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暫時先在這裡的書房處理諸項事務。

海壽通報瞭一聲,然後把於謙和吳定緣帶進屋來。

朱瞻基正半靠在錦墊軟榻上,他氣色略虛,但精神還好,身著一襲衰服,隻有右肩鼓鼓囊囊,應該是箭傷被重新包紮過。一個宦官舉著一張圖紙,在他面前指指點點。

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與中原人迥異,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見他倆來瞭,面上一喜,對阮安說你先走吧。

阮安收起尺規,躬身告退。他離開時,主動朝吳定緣打瞭個招呼,一本正經地說:“京城之變的文書,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瞭,你可以再查驗一次。”他指瞭指榻邊,那一尊小香爐壓著幾張紙,那是張泉托吳定緣轉交的親筆手書,阮安為人仔細,居然連包信箋的紙皮都保留下來,悉數上交。

阮安離開之後,於謙拽著吳定緣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臉尷尬地揮瞭揮手,說:“算瞭算瞭……”吳定緣膝蓋剛剛一彎,一聽這話,倏然又站起來瞭,隻是目光仍舊不肯直視。

於謙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見朱瞻基沒什麼反應,才算放心。

當值的小宦官搬來兩個圓墩,讓兩人安穩坐下。朱瞻基朝阮安離開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說吳定緣,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許他為京城修建九門九閘啊?”

吳定緣垂下瘦削的面孔,看著地板上的石紋:“那會兒情況緊急,哪怕他要當太子,我也得答應。”

“你瞎許願,人傢可當真瞭。好傢夥,這阮安打著交割文書的旗號跑過來,原來是為瞭要工程呢。說是我答應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瞭,先修起九閘再說——朕沒想到內官之中,還有這麼耿直的人。”朱瞻基說到這裡,笑著搖瞭搖頭,“但他說的也有道理,若再來一次六月初那種洪雨之災,朝廷顏面都要丟盡瞭,還是早點解決的好。”

他自從做瞭皇帝,說話語氣都變瞭,比從前穩重,隱隱還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於謙連忙道:“此事關乎民生,陛下聖明。”

朱瞻基斜倚著軟榻,從手邊奏牘裡抽出一張金邊紙,遞給兩人:“正好,翰林院還擬瞭幾個年號,我還沒顧上選呢,你們倆幫我看看?”

於謙有點激動,這可是一樁殊榮。他接過紙來,看到上頭列瞭“太興”“永延”“宣德”“崇義”“至寧”“正統”等十幾個名字。於謙還沒研究明白,吳定緣已經往紙上一點:“我覺得這個好。”

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其他兩人連忙一看,他選的是“宣德”。朱瞻基問他為什麼。吳定緣道:“這個筆畫多點,自然是吉利的。”

“……”

朱瞻基示意宮女與海壽都離開書房,然後往錦榻上一癱:“咱們現在能正常點講話瞭。這幾天你篾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沒想到當皇上這麼麻煩!”

於謙嚇瞭一跳:“陛下您可不能這麼說,傳出去怎麼得瞭!”

“我這不是把外人都攆走瞭嗎?就咱們仨,還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瞭揉自己的兩個黑眼袋,沒好氣地抱怨,“蘇大夫呢?她怎麼沒一起來?”

於謙忙道:“她外出采藥去瞭,說京城藥鋪人心狡詐,必須親自驗過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遺憾:“蘇大夫真是醫者仁心。你們瞧,她知道我為國事操勞,昨天還配瞭補神的湯藥給我。太醫院那群廢物還不樂意,勸我別用民間野醫,被我結結實實罵瞭一頓。”

榻邊的小香爐旁,擱著幾個黃紙紮起的小藥包,細繩打得頗為精致。黃紙外皮滿是印字,大概是從哪本舊書上拆下來的,但每個藥包上頭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體雋秀,是蘇荊溪細心寫下的配伍與煎法。

“要沒有蘇大夫這方子撐著,我隻怕早累趴下瞭。唉,她還有自己的大仇未報,我這幾天事情太多,都還沒抽出時間來關註,實在不好意思見她。”

朱瞻基把手邊的奏牘一張張拿出來數:“年號還算是小事。你們瞧瞧,京城洪災得善後,漢王的黨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撫,山東駐軍得籠絡,先皇的謚號和廟號、我母後的徽號得議,先皇的梓宮現在運到天壽山瞭,可還沒地方擱呢。還有廢漕河、遷都兩件大事要議,簡直沒完沒瞭。”

“陛下莫急,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操切,循序漸進便是。”

朱瞻基捧著奏牘,很是感慨:“說來也怪。父皇也罷,東宮師傅也罷,原來也講過這些東西,可我總覺得隔層紗。這十五天沿著漕河走瞭一圈,再回過頭看這些奏牘,忽然便覺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紅姨、白龍掛、汪極、鄭顯悌、孔十八、靳榮、狻猊公子、昨葉何、梁興甫,就好像被運河一根線全牽扯瞭起來,朕怎麼批閱,他們什麼反應,歷歷在目,全局都跟著鮮活瞭。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於謙老大懷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實乃國傢之幸、黎民之福!”

朱瞻基道:“現在回過頭想,朕當太子時,確實有點糊塗,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傢老說望之不似人君。”於謙嚇得趕緊要解釋,天子笑著擺擺手:“朕現在才明白,沒本事的人,才會在乎這種刻薄話;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瞭。”

不知不覺,朱瞻基又把“我”換成“朕”瞭。

“對瞭,說起昨葉何與梁興甫,這白蓮教的事,也得處置一下。你們倆有什麼意見沒?”

在他看來,白蓮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結漢王,在南京作亂,尤其是還炸毀瞭自己的龍船與無數官員,這等罪責是無論如何都赦不瞭的。何況朱瞻基在濟南和京城也看出來瞭,白蓮教潛藏在民眾中的力量,委實可怕。

隻是有瞭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瞭解瞭白蓮教眾的動機,朱瞻基一時有些猶豫。

“臣以為,白蓮之興衰,不決之於佛母,實決之於陛下。天子聖明,百姓衣食無憂,誰去做白蓮信眾?”於謙慨然回答。

朱瞻基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又看向吳定緣,後者卻一言不發。朱瞻基換瞭個倚靠的姿勢:“從南京到京城這十五天,你是立瞭保駕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該怎麼賞,可總也想不出。這次叫你過來,就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於謙先是暗暗欣喜,復又擔憂。皇上既然讓吳定緣盡管開口,這賞賜不會小;憂的是,就怕那傢夥把持不住,獅子大開口,萬一超出皇上預計,大傢會很尷尬。

“五百零一兩承運庫紋銀,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吳定緣一點沒猶豫。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來,腦海裡閃過一幕幕場景,南京、瓜洲、淮安、濟南,無不令人感懷莫名……可他很快發現,吳定緣似乎不像開玩笑,不由得詫異道:“你真打算隻要這些?”

“不是我要,這是小杏仁欠我的賬,應還的。”

朱瞻基趨身向前,頗為不滿:“吳定緣,你是不是腦殼摔傻掉瞭?你要是不懂,可以問問於謙。你的功勞,一個世襲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碼的,至於官職嘛……你願意回南京去,做個協同守備也成;去揚州或者淮安,管幾個巡漕河的水軍營頭也成;或者幹脆留在京城,在錦衣衛做個指揮同知,過一年我把你直接擢成實職指揮使,咱倆還能時常見面。”

他看著那隻殘廢的右手,官職越說越大。面對這些洶湧而來的超品殊榮,吳定緣仍舊保持著沉默。朱瞻基說到後來,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求他似的,面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麼,說說看!”

於謙在圓墩上有點坐立不安。這篾篙子不會失心瘋,開口想當個國公吧?而且看皇上這架勢,真說不定會答應。

吳定緣緩緩抬起頭,雙眼向朱瞻基直視過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觸,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陣抽搐,強烈的疼痛鞭笞著五官。但奇怪的是,他這一次沒有逃避,而是咬緊牙關盯著對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開。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開瞭視線:“好瞭好瞭,你別自己找罪受瞭,朕又沒逼你!以後準你覲見不用看著朕,總行瞭吧?”

吳定緣的聲音還算冷靜:“要不我先說說自己的事體,陛下你再決定賞賜什麼吧。”

“好,你說。”

“我在南京城裡,本是一個懶散度日的篾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誰,亦不知道該做什麼事。若非在扇骨臺遇到陛下你,隻怕遲早會醉死在秦淮河裡。這一路上你雖然給我添瞭不少麻煩,但也給瞭我一條出路,讓我找回瞭過去的真相,看見瞭真正的自己。”

朱瞻基和於謙面面相覷。吳定緣的情況他們早知道啊,不就是發現自己並非親生,以致性情大變嗎?朱瞻基道:“如果你說的是這個,放心好瞭。朕給鐵獅子也追賜官爵,你妹妹吳玉露也會安排個好人傢嫁瞭。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專人去查。”

吳定緣搖頭:“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其實你們應該早有疑惑,為什麼梁興甫會死在司天臺下?為什麼昨葉何要煽動民眾建起堤壩?白蓮教為何在淮安不殺我,反而將我帶去濟南?還有,為何我一個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臉,便會頭疼得難以控制?”

朱瞻基的臉色微微有瞭變化。這些蹊蹺之處,其實他都有想過。隻是那時候忙於逃亡,不及細思,隻當是白蓮教急於討好朝廷的舉措。

“這些事我本來不該說的。但現在不說,你早晚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意義就不同瞭。荊溪對我說,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所以我決定還是直截瞭當說出來。”

“等一下。”朱瞻基隱隱覺得有點不妙,“朕可以當這場談話沒發生過,過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還是別說瞭。”

“可我必須說。不隻是為瞭給你一個交代,也是給我自己一個交代。我已經逃避瞭半輩子,不想再逃下去瞭。這次到京城來,我已經想好瞭,要麼痛快地死掉,要麼把所有的事都做一個瞭結。”

屋子裡陷入瞭一陣沉默。於謙站起身來,小聲說:“既有密奏,臣不便與聞,先行告退……”朱瞻基和吳定緣同時道:“你別走!”

有第三個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點尷尬,留出些餘地。於謙隻好坐回到圓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吳定緣見朱瞻基默許瞭,便緩緩開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這些事在心裡不知縈繞瞭多少次,所以講起來格外流暢。

他從靖難之役的濟南大戰講起,講瞭鐵鉉,再講瞭鐵夫人與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監獄的那一夜,講鐘二勇如何變成吳不平,講梁興甫如何性情大變,講紅玉的坎坷遭遇,然後又說起唐賽兒與佛母的誕生、昨葉何的心思。一場綿延近三十年的恩怨,就這麼通通透透地顯露出每一根枝杈。

這一講,就是一個多時辰。其間朱瞻基和於謙一次都沒打斷過。屋子裡像是抹瞭一層白秸膠,兩個人一動不動,有若泥塑。沒想到一個頭疼病,背後居然牽扯出這麼多事情來。

“就是說……你一看我就頭疼,是皇爺爺殺瞭你生身父親的緣故?”朱瞻基拿起手邊的茶盞啜瞭一口,可喉嚨依舊幹澀。

“是的。”吳定緣平靜地點點頭。

“哪有這麼巧的事!”朱瞻基重重把茶盞一磕,“我從寶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傢有仇的你撿到?”

“這不算巧合,該是宿命,也算孽緣吧。”吳定緣苦笑道。

沒有朱棣對鐵傢的迫害,他便不會被吳不平收養;如果他沒發覺自己並非親生,便不會就此頹廢墮落;如果他沒頹廢墮落,便不會被吳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涼的扇骨臺去值勤。

從另外一邊來說,若非鐵鉉悍守濟南,迫使朱棣繞路南下,他在浦子口便不會遭遇危險,也就不致讓漢王滋生野心,並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裡越燒越旺,最終鑄成兩京之謀,去炸飛在南京的太子寶船。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幾十年前輕輕地推動瞭一下,層層碰撞,竟推出瞭今日尷尬而荒唐的局面。真可謂業必有因,業必招果,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兩人對視良久,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你想要什麼?報仇?為鐵鉉平反?”朱瞻基艱難開口。

於謙登時緊張瞭。為鐵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別說永樂皇帝面子難看,連靖難的正統性都要動搖。

那隻剩下報仇一個選項。這時候吳定緣若是出手,外頭護衛可來不及進來。

吳定緣兩隻手擱在雙膝上,沒有回答,隻是直視著皇帝。

朱瞻基跳下臥榻,取來掛在墻上的一柄雁翎刀,怒氣沖沖地扔到吳定緣面前:“你別當我是太子!想報仇,來動手吧!我一條命還給你!”

“陛下!”於謙大驚,急忙沖到兩人之間,“吳定緣,你可想清楚!殺鐵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還一直在給靖難罪臣赦罪。陛下那時才多大?”

他此時為瞭救下朱瞻基,對太宗也顧不得言辭謹慎瞭。朱瞻基沉著臉把於謙推開:“讓他來!我朱傢的錯事,自然由我來承擔!”

吳定緣面無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撿起刀,可他右手已殘,沒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給拽出來。隻見屋裡一片白光晃過,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對方。於謙急瞭,憤憤上前一揪吳定緣衣襟:“你不會真想殺瞭皇帝,去做那什麼白蓮掌教吧?”

吳定緣搖頭道:“若我做瞭白蓮掌教,還有何顏面去見我養父?同樣道理,若我接受瞭朱傢的賞賜,又有何顏面去見我生父?”

“可你與陛下這一路上的情分……”

於謙還要相勸,可話到一半卻驟然斷掉瞭。他註意到吳定緣的額頭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直視著天子,一直在忍受著如刀劈斧鑿般的劇痛。於謙忽然徹悟,為何吳定緣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為忠誠,甚至不完全是因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這麼死掉,斬斷這一切糾纏。

吳定緣抬起左邊手臂,用食指用力敲瞭敲太陽穴:“陛下,我很想放下這一切,從此盡享榮華富貴。可我就算騙得瞭自己,卻騙不瞭這裡。我如今一見到你,仍舊頭疼得要死,怎麼能騙自己說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舊沒有挪開目光。那源自久遠的痛楚,用力刮削著面部經絡,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顫動著,看起來極恐怖也極悲傷。

朱瞻基沮喪地閉上眼睛。之前他還有過幻想,覺得兩人這一路生死情誼,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輩的仇怨。可此時他不得不承認,這死結根深蒂固,殆無可解。

吳定緣固然不肯放下心結,朱瞻基捫心自問,難道自己就能嗎?要化解恩怨其實也簡單,給鐵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顧大局任性而為嗎?他會為瞭得到吳定緣的諒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響嗎?

頭上那頂冕冠,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真如於謙所言,做瞭皇帝,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真的沒辦法隨心所欲。

這千辛萬苦得來的真龍寶座,正是橫亙於兩人之間的巨大藩籬,誰都沒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個問題。若當初你在扇骨臺就已知道一切真相,還會把我撈上岸嗎?”

吳定緣答道:“會。”他頓瞭頓,又反問道:“若你當初去濟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還會去救我嗎?”

“會!”朱瞻基答得毫不猶豫,“我當你是朋友,自然會去救。”

“可惜,你現在是皇帝瞭。”

一聽這話,朱瞻基心口一團火騰地炸開,他隨手抓起旁邊的小銅爐,狠狠朝著那個篾篙子砸過去。

銅爐在半空畫過一條很短的弧線,“咚”的一聲砸中瞭吳定緣的額頭,他整個人向後仰去,血花四濺。而銅爐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時四分五裂,可見力度有多大。直到於謙驚呼一聲,趕忙去攙吳定緣,朱瞻基這才從盛怒中退出來,意識到自己沖動之下幾乎殺瞭對方。他面色青一陣、白一陣,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外面守候的海壽聽到動靜,趕緊進屋來看。他一見到吳定緣一臉是血,手裡還握著刀,連聲尖叫:“有刺客!護駕!護駕!”

大亂初平的紫禁城裡,侍衛都打起瞭十二萬分的小心。一聽示警,不知從哪裡躥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讓他們退下,誰知吳定緣抹瞭一把臉上的血,把於謙推開,然後提著刀走向皇帝。

毫無懸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個副藤頭絲……個副藤頭絲!”於謙懊惱地原地亂轉,“本來不大的事,這一鬧,真成瞭刺殺王駕瞭!他難道不知道對皇上動手的嚴重性嗎?!”

“正因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喪道。

他太瞭解吳定緣瞭。對那頭犟驢子來說,任何和解,他都會覺得是自己因畏懼皇權而退縮。

海壽跪在天子面前,自請責罰。朱瞻基一揮袍袖,沉聲道:“去把他關入天牢,讓太醫院好生診治。沒我的手諭,誰也不許接觸,誰也不許帶走!”然後又補充瞭一句,“他要有什麼話說,不得滯押,立刻報來朕知。”

海壽有些不理解,可還是滿頭大汗地遵旨執行。吳定緣被侍衛推搡著正要帶走,忽然掙動起來。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頭發混著鮮血遮住雙眼,讓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對方張口隻求一聲,他也好順勢赦免。誰知吳定緣隻是定定地望瞭他一眼,便轉回身去。

侍衛們推著吳定緣很快離開瞭乾清宮,朱瞻基站在南廡房的臺階之上,望著空蕩蕩的夾道,佇立良久。於謙擔心皇上受瞭什麼刺激,卻不敢勸說。

就在吳定緣的身影消失在夾道盡頭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平地而起,在過道內形成風龍過境之勢。南廡房的大門敞開著,被呼嘯的強風一頭灌瞭進去,一時間圍屏瑟瑟、錦毯飄搖,墻上的字畫、案上的筆墨、榻邊的藥包、奏牘、清供等輕小物件被吹得滿屋亂飛,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張紙,飄飄忽忽飛落到小香爐的殘骸上面。

於謙快步上前,俯身去撿,一不留神給撕壞瞭一角。這是那張翰林院擬寫的年號奏牘,紙上別處都完好無損,恰恰“宣德”二字被殘銅的尖角給撕裂開來,格外觸目驚心。於謙心疼地伸手撫瞭撫邊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爐撿起來,可惜已經碎得無法拼回去瞭,不過殘片紙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於謙腦海裡驀地想起吳定緣手握香爐起誓的話,現在看來,這幾乎就像是一句讖語。

於謙手握著這枚殘片,回過頭來。他本想勸皇帝兩句,可一抬眼,卻發現不太對勁。

朱瞻基的腳邊,落下一個藥包。藥包已經被吹散開來,黑黃色的藥粉撒瞭一地。天子就這麼垂著頭,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不知發現瞭什麼。

還沒等於謙開口相詢,朱瞻基突然一跺腳,反身進屋,滿屋子亂翻亂找。於謙跟海壽問他在找什麼,他也不說,繼續沒頭蒼蠅一樣轉悠。過不多時,朱瞻基眼睛一亮,從一大堆散亂奏牘中,拈起瞭一張破紙。

皇帝的目光與破紙接觸的一瞬間,先是乍亮,然後黯淡下來,緊接著一團滾燙的火焰由小漸大,在瞳孔中燃燒起來。

“速召張泉入宮。”

他對海壽下達瞭一道口諭。

張泉穿過紫禁城裡最寬闊的廣場,皮靴頻繁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回聲。不遠處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裡一個人都沒有,新皇登基,是否會重啟這項巨大工程,目前尚屬未知。

這幾天張泉一直待在自傢府裡,沒有和任何人來往。他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雖不能對外戚授予官職,但賜爵封地絕不會少。“張侯”之號,有望名副其實。張泉極知分寸,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閉起門來讀書,把來巴結的人全堵在外面。

對於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見,張泉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麼事會急成這樣。他收到口諭之後,二話沒說,跟著海壽便往皇城來。

天子要見他的地點,是在咸熙殿。這是位於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後的居所。現在張皇後馬上會變成皇太後,她頗識大體,主動先搬到這裡來。

“看來這事還跟我姐姐有關系。”張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後,自杜府門,還沒顧上去探望姐姐。這次若能見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達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後都在殿內等候多時。張皇後經過幾日調理,氣色比之前好多瞭,一見張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來。她強忍喪夫離子之痛,獨自一人死扛漢王。若不是有這個爭氣的弟弟護著外甥一路回來,隻怕早已支撐不住。

朱瞻基在旁邊沒有吭聲,任由這對姐弟敘敘親情。其實他本想單獨召見張泉,結果張皇後臨時叫他過去談話,索性便在咸熙殿一並見瞭。

張泉好不容易勸說姐姐收住眼淚,回身向天子鄭重叩拜,問召臣覲見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來一個圓墩,請張泉坐下:“這次叫舅舅來,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參詳。”張泉一喜:“莫非是遷都廢漕之事?臣正要上書詳敘,請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破破的黃紙來:“這次吳定緣先行進京,帶來舅舅寫給阮安的一封親筆書信。全靠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讓我母子脫險。”

張泉“嗯”瞭一聲,可眼神卻透出幾許疑惑。朱瞻基笑著抖瞭抖黃紙道:“這不是那封書信啦,而是包住箋紙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愛惜瞭,居然扯瞭一頁自傢詩稿來做信皮。”

張泉接過去一看,發現還真是。他曾經刊印過一本《長安林泉集》,裡面收錄瞭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詩作,這是其中一頁,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絕。

張泉有些發愣,他不記得自己撕過這麼一頁詩稿做信皮。這時朱瞻基念出聲來:“《酬十一月立冬掃疥席上步張侯韻》:扁鵲無奈木僵何,四逆回陽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貫濟世德。”落款是富陽侯李茂芳。

這詩寫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無可觀,淺陋如蒙童牙語。張泉解釋道:“這都是永樂二十二年的事瞭。當時富陽侯的兒媳婦生瞭怪癥,我贈瞭他一個四逆回陽湯,可惜終究未能濟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辦瞭場掃疥宴來慶祝。我寫瞭一首詩,他非要唱和,詩裡說的就是這件事。寫得並不高明,不過人情難卻嘛,後來我印詩稿時順便收進來瞭——不過我不記得有拿它做信皮。”

“舅舅你還懂岐黃之術,會自己攢方子啊。”

“陛下見笑。這方子並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純之告訴我的。我們時常通信,無論儒經、易術、天文、杏林都會聊一點。”

張泉說得輕松,卻沒註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瞭沉思。

自從蘇荊溪向他提及瞭四逆回陽湯的來歷後,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這藥方是如何流落到漢王手裡的。開始他以為是王錦湖給瞭自己丈夫、富陽侯府的世子,再通過永平公主給漢王,但蘇荊溪早早否認瞭這個猜想。

當時形勢緊迫,他也顧不上細細琢磨。眼下這張詩稿殘頁,卻揭示出瞭另外一條傳播路徑。

四逆回陽湯乃是蘇荊溪與王錦湖共同創制,絕無重名可能。張泉既然說“四逆回陽湯”得自郭純之,那幾乎可以肯定,是郭傢從蘇荊溪那裡不知用什麼手段取得的,畢竟她與郭純之的兒子郭芝閔之間曾有婚約。

換句話說,這撩撥起漢王野心的藥方,從蘇至郭,從郭至張,竟是自己的親舅舅把它給瞭富陽侯!

想到這裡,朱瞻基的神態變得極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陽湯”,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續命奇方,所以才會坦然說出來。

張泉當然不是漢王一黨,但殘酷的事實是:一個努力拯救這一切的人,卻親手催發出瞭這個陰謀。朱瞻基頓時有些犯難,接下來怎麼辦?因為一個無心之失,難道要毀掉一位功臣和至親?還是幹脆裝作糊塗,不予追究算瞭?

“陛下,陛下?”

朱瞻基聽到張泉的呼喊,這才回過神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艱難地問道:

“富陽侯傢那個病死的兒媳婦,叫什麼名字?”

“王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癥,年紀輕輕便去世瞭,實在可惜。”

一聽這話,朱瞻基的心緒更加惡劣。這木僵之癥,與“四逆回陽湯”的效用驚人地相似,可見這女子之死,絕非張泉說的這麼簡單,這其中隻怕大有蹊蹺。怪不得蘇大夫一門心思要為她這個閨密報仇。

皇帝發現自己突然身陷兩難。

他曾答應蘇荊溪,要為她的復仇做主。但一旦開始查王錦湖之死,張泉提供“四逆回陽湯”的事實便會曝光,屆時皇帝與張皇後將極為尷尬;如若放棄不查,王錦湖之死的真相將永無大白的一天,富陽侯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那他對蘇荊溪的承諾豈不是等於放屁?

朱瞻基內心天人交戰,兩種考量如兩塊灼熱的鐵板,來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難安。

張皇後覺察到自己兒子的異常,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最近處理國事太累瞭。朱瞻基微微點頭,張皇後心疼道:“你還未登基,莫學先皇那麼操勞。”

這一句話,猛然提醒瞭朱瞻基。他回過頭,對張泉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舅舅,這次叫你來,是希望你去天壽山那裡走一趟。你不是會堪輿術嗎?去給先皇的玄宮看一看吉壤。”

張泉微怔,天子剛才一番詢問都圍繞著富陽侯的傢事,怎麼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來瞭?

一般來說,帝王登基之後就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寢。可洪熙皇帝在位時間實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還沒開始動工。結果棺槨無墓可以安奉,至今還放在臨時搭建的玄宮裡。這對朝廷來說,是一樁尷尬事。

可陵址早早有陰陽方傢選定,就在永樂皇帝的長陵西北兩裡處,哪裡用得著他一個野路子外戚去選?

“先皇遭逢大變,說不定是風水出瞭問題。別人我不放心,還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較好。”

朱瞻基的理由有點牽強,不過態度卻特別堅決。張皇後還想再問問,他強硬地打斷道:“母後,父皇安靈之所在,除瞭舅舅我誰都信不過。”既然皇帝都已經明確表態瞭,張泉別無他法,隻得答應下來,表示即刻啟程。

朱瞻基看著張泉離開的背影,微微松瞭一口氣。

從這裡到天壽山有一百二十裡地,張泉一來一回,怎麼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後。在這期間,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陽侯的事情調查清楚。張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尷尬和串通。

能查出什麼來,朱瞻基不知道。查出來怎麼辦,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說吧。

他忽又想到瞭吳定緣,煩意又一次翻湧上來,這也是一個無法解決、隻能拖延的難題,隻能將其關在天牢裡。怎麼當瞭皇帝之後,煩心事越來越多,渾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暢快?他甚至有點懷念漕河上的日子瞭,那時雖然危險,但大傢全無隔閡,都在朝一個方向努力。

這時張皇後在一旁輕聲道:“陛下,你今天怎麼瞭?怎麼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強笑道:“許是初當瞭皇帝,有些不適應吧。”

張皇後疑惑地看瞭他一眼,伸出手去,愛憐地整瞭整天子束冠:“你壓力也別那麼大。你父皇即位的時候,比你還慌亂呢,天天晚上睡不著覺,一直跟我絮叨。其實他當皇帝,就靠著一句話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難得談心,我把這句話也交給你。”

朱瞻基“嗯”瞭一聲,老老實實聽著。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擁戴哪個君王,是因為能讓他們活下去。陛下你記住這句就行瞭。”

若在從前,這類勸誡朱瞻基早聽厭瞭,可今日聞言,他卻驀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現出孔十八那一張蒼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銅蓮花。漕河上的種種見聞,一時全浮現在眼前。

“多謝母後教誨……”

張皇後笑道:“說起來,你們爺倆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鬧出一堆事情來。”

朱瞻基拍拍母親的手,無奈一笑。當年永樂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國公張輔為防漢王趁機發難,秘不發喪,先派瞭海壽回京,通知當時還是太子的朱高熾。朱高熾與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喪,把棺槨扶回北京,才對外公佈。

現在回過頭看,洪熙皇帝登基的過程,簡直就是把兩京之謀預演瞭一遍。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槨,我留在傢裡,可是萬分緊張。萬一永樂皇帝的死訊提前泄露,你們爺倆又不在京城,漢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虛,鋌而走險。當時我拿好瞭一把匕首,萬一事情不諧,幹脆自盡。我握著匕首足足等瞭一夜,一直到聽說你們扶棺進城,才松瞭一口氣——我本以為從此不必操勞瞭,萬萬沒想到,一年不到,我兒子登基時我會更折騰。”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瞭母親的手。這次兩京之謀,若非有她獨力支撐,硬扛漢王,外頭太子跑得再快也沒用。若論功績,以她該為最尊。

“母親你要什麼賞賜?”

張皇後笑著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後瞭,還貪什麼東西?隻要你註意休養,別像你爹吃得那麼胖,我就知足瞭……”

“對瞭,母後這次叫我來咸熙殿,是要說什麼事?”朱瞻基問道。

張皇後見朱瞻基還是心神不寧,嘆瞭口氣,說也不是要緊事,你且忙著,過幾日再說不遲。朱瞻基點點頭,他最近心裡的事憋壓太多,確實不勝負荷。

天子拜別母親,離開咸熙宮。此時正值牌響,月灑殿角,夜籠宮城,他站在空曠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門隆隆地開啟瞭一條小縫。一騎黑影離開京城,朝著西北天壽山方向飛速馳去。城門隨即關閉。城門兵打瞭個哈欠,準備回窩鋪裡繼續睡覺。

他們誰也沒發現,城頭正佇立著一道黑影,朝著西北大路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