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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高大為抬起右手,扶瞭扶雨笠的前簷,仿佛這樣就能讓陰鷙目光穿透嘩嘩的雨簾,捕捉到逃亡者的身影。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實在來得太不是時候。

他們這一彪精騎漏夜出城,很快便發現瞭太子一行的動向。那些傢夥實在可笑,居然想利用城北沼澤甩開追兵,也不想想,山東都司對濟南城附近地勢的瞭解會不如他們?

本來高大為這一隊人躡蹤而至,已幾乎咬住瞭太子的尾巴。沒承想,五月天說變就變,明明前一刻還星疏月朗,突然一陣急雨澆瞭下來,城北沼澤頓成澤國。

眼前的雨水幾乎連成一條線,泥濘的地面泛起無數泡泡,如果放馬奔馳,很容易把蹄子陷進去。縱然高大為再著急,也隻能下令全體換上雨笠和油披子,放緩徐行。

高大為安慰自己,大雨是公平的,同樣也會對逃亡者造成麻煩。對方是兩人一騎,在雨中沼澤行進隻會更加艱苦。最好是他們貿然強行,然後陷在某一處泥坑裡,等著我去收撿。高大為一邊想著,一邊輕輕磨動後槽牙。

他跟隨瞭靳榮許多年,死活不願意外放出去做個百戶,寧可跟在身邊做個親隨。什麼政爭,什麼謀叛,高大為都不懂。他就認準一件事,今晚靳頭兒遭的罪,那幾個逃亡者都要輪流承受一遍。

高大為同隊的這三十多名騎士,都是同樣的心思。每個人都目睹瞭靳榮的慘狀,每個人都迫不及待要替主傢報仇。對方四個人,隻怕到時候還不夠分呢。

懷揣著滔天的殺意,這隊精騎以迅猛的速度切入沼澤,撞破重重水簾,踏過溪溝,在泥濘的地面踏起一朵朵泥花,就像饑餓的狼群橫穿森林。

這場雨中的突進約莫持續瞭一個時辰,他們似乎已抵達瞭沼澤的另外一端。高大為抹瞭一把臉上的水,感覺雨勢減弱瞭一點,對旁人喝道:“咱們到哪兒瞭?”

“應該到齊河縣瞭。”一個熟悉濟南地理的騎士回答。

齊河縣在濟南的西北方向,有一條西北官道斜穿而過,經禹城、平原和馬頰河,在德州與漕河交匯。京城與濟南之間的聯絡往來,都靠這條大道連接。高大為發出一陣冷笑,太子肯定是打算奔德州而去,這最好不過,就怕他漫無目的亂跑。

高大為撒出幾個擅長辨別行蹤的騎士,重點搜索通往西北官道的方向。雖然大雨沖掉瞭大部分痕跡,可這些眼如鷹隼般的老兵還是發現瞭幾堆被雨水泡爛的新鮮馬糞。

“官道並不是這個方向。”帶路的那位騎士一臉迷惑,“他們走的路稍微偏西瞭點。”

“那是通往哪裡?”

“那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條趙牛河,很短,從長清的連楊堤一直流到禹縣就斷瞭。”

高大為摩挲著下巴,也有些迷惑。開始他以為太子打算棄馬乘船,可是這條河根本流不到德州,何況大雨還在下,河灘跑起馬來十分危險,這又是何必?

想瞭一圈,他也沒想明白。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確實往那邊去瞭,而且是兩匹馬,沒有分頭逃命的跡象。高大為把雨笠一拍,惡狠狠道:“管他娘的,追上去再說!”騎士們齊聲應諾。在高大為的帶領下,他們死死向著馬糞遺留下來的方向,飛速向前追去。

不知太子的坐騎是不是拉瞭肚子,每走百十來步,地上就會遺落一點點馬糞,哩哩啦啦,始終不斷,簡直就是最醒目的坐標。

暗夜裡的大雨,犀利得如同伏兵亂箭齊發。雨笠和油披早就不管什麼用瞭,每一個人渾身都濕透瞭,連坐騎的馬鬃上都浸飽瞭水汽,隨著上下顛簸不斷甩出。眼看都要追出齊河縣縣境瞭,突然最前方的哨探叫道:“有點子!”

眾人一齊向前看去,雨中似乎閃過兩匹馬的影子,在朝著西邊拼命跑。所有人精神一振,追瞭這麼久,總算抓到尾巴瞭,一時間無不奮勇向前。

他們追著追著,不知不覺進入瞭一條巨大的土溝裡。這土溝闊約十五步,深約二丈,兩側都是陡峭的斜坡,中間是一條蜿蜒長槽,看起來像是個倒梯形。槽底荒蕪很久,東一塊、西一塊的,不是野生灌木就是莊戶人傢偷偷開的菜田。騎兵們不得不排成一字長龍前行,像一把直刀緩緩插入鞘中。

高大為一邊駕馭著馬匹,一邊問那個帶路的騎士:“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古怪?”那騎士道:“這裡原來是條河,叫利民河,老發水。洪武年間有個姓趙的縣令和一個姓牛的縣丞,倆人重新開瞭條新河,把水全引去瞭,所以老百姓都叫它趙牛河。這條舊河道,便荒棄成瞭一道利民溝。”

高大為聽完,松瞭一口氣,把最後的警惕也放下瞭。既然是條幹涸的河道,下點雨肯定不會造成什麼麻煩。對方就四個人,更不可能設下埋伏。太子那一黨大概是慌不擇路,所以才會跑進這裡來。這種地形,對追兵來說實在很舒服,隻要往前跑就夠瞭。

“全力追!”

高大為下達瞭最終的突擊命令。這意味著他們不必再體恤馬力,更不必擔心傷瞭蹄腿什麼的,隻要能達到目的就行。騎兵們齊聲發出一聲喊,各自催動坐騎,一時間溝底的馬蹄聲如雨落,甚至蓋過瞭真正的雨聲。

這條利民溝並不算十分筆直,它的走向就像蛇身一樣彎彎繞繞。所幸溝底還算平坦,騎兵們在溝底向前風馳電掣,很快便在一處急拐彎處,追及那幾個逃亡者。

嚴格來說,馬有兩匹,但隻有一個逃亡者,看穿著正是太子。他勒馬停在拐角處,仿佛在等著他們到來。

高大為一見仇人,眼睛登時紅瞭。他不暇多想,一踢馬肚子,拔刀、催速、發令一系列動作同時完成。麾下騎兵也紛紛亮出武器,以高大為為中心,沿兩翼向前延伸,赫然是三面包抄用的鶴翼陣。

這些騎兵素質相當可以,在雨夜深溝這種逼仄環境下,仍能如此迅捷地變陣突擊。他們與太子的距離在飛快縮短,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眼看就可以伸手將其擒下。

太子終於動瞭。他一抖韁繩,轉身要跑。高大為正要喝令擒拿,心中卻沒來由地湧現出兩樁警兆。

一樁是太子的身形。太子身材不算長大,略顯矮胖,可眼前那位“太子”卻是高高瘦瘦。剛才離得遠瞭,還看不太清楚,這會兒湊近瞭,卻能輕易分辨兩者差異。

即使是假的,其實也不妨。因為兩匹馬都在眼前,這意味著真太子棄馬步行,根本逃不出去多遠,就算逃出去,也趕不及上京,無論怎樣都是輸。

可高大為還未及細思,第二樁警兆又從身後傳來。

這是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如雷,奔騰如馬,還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咆哮和碰撞。它由遠及近,推進速度極快,幾乎一霎時,便在耳朵裡變得清晰起來。

高大為渾身的寒毛陡然高豎,直覺告訴他,這個聲音比假太子要危險得多。坐騎沖得太狠,一時不及收束,他隻好把頭轉回去。

然後高大為看到瞭一條龍。

這是一條通體皆是水花的巨龍,水頭翻湧,濁浪排空,在暗夜裡顯得格外猙獰。它扭動著身軀,正沿著利民溝狹長的槽道飛速撲過來。所到之處,溝渠被灌滿,蓬草被淹沒,矮樹與棚舍被沖垮,溝底的所有東西都被水勢席卷一空。

僅僅隻是一時恍神,隊列最後的幾名騎兵來不及出聲,便連人帶馬被這股洪水吞沒。高大為這才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地大吼道:“不要停,向前跑!”

他不愧是積年老將,一念便抓到瞭關鍵。這條利民溝的河床有兩丈多深,情急之下,根本攀爬不上去,幾下就被洪水沖走瞭。唯一的逃生之路,是沿著溝底向前疾馳,緊貼坡邊,邊跑邊往上切,才能勉強趕在洪水沖過來之前攀上河岸。

騎兵們本來沉浸在抓到太子的喜悅中,卻一下子陷入瞭極度的驚慌。反應比較慢的幾個,一下子便被淹沒瞭。其他人嚇得紛紛刺馬疾行,隊伍登時散亂不堪。

在他們前面,那個假太子也開始加速跑起來。

於是,剛剛還是殺氣騰騰的圍捕,一下子變成瞭生死競速。他們誰也顧不得誰,都埋頭狂抽著坐騎,躍前狂奔。身後的水龍奔騰著、咆哮著,以無可逃避的姿態向前推進,一口口,一個個地把吊尾的倒黴鬼們吃掉。這讓幸存者們陷入瞭更深的絕望。

高大為反應最快,坐騎最精悍,所以跑得比其他人都要突前一些,幾乎可以望到假太子的脊背。他咬緊牙關,拼命抑制住自己揮刀劈上去的欲望,繼續催動馬匹。

突然之間,他看到假太子做瞭一個奇怪的動作。

假太子猛一提韁繩,雙腿猛夾,讓坐騎向前高高躍起瞭一下。高大為登時醒悟,急忙也做瞭同樣的姿勢,僥幸躍瞭過去。可他身後那些騎兵,卻來不及反應。隻聽馬匹們突然發出痛苦的悲鳴,前蹄似乎被什麼東西絆到,朝前彎折跪地,把主人甩瞭出去。

而後面的騎兵仍保持著高速,狠狠撞在前方的馬匹身上。一個撞一個,接連不斷,人與馬擠撞成一大團驚慌失措的肉堆。那些幸存的騎兵還沒爬起,便被轉瞬而至的洪水卷走。

原來在這個位置,早早橫著一根樹幹。樹幹很長,幾乎橫穿整個溝底,像是咽喉裡的一根魚刺。而且四周滿是蒿草,若非事先知道,誰也想不到這裡還暗藏瞭機關。

區區一根木頭,居然斷送瞭足足兩個哨的精銳騎兵。

毫無疑問,這根本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一個精心構建的陷阱。假太子把他們引入利民溝,又在前方設置瞭障礙,就是為瞭等洪水灌進來,把這些騎兵都幹掉。

可高大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傢夥怎麼會如此熟悉當地水文?怎麼會在倉促間搞出這麼大的動靜?

望著前方不遠處的假太子背影,一種絕望的怒意,從高大為胸中勃發。他此時什麼都不顧瞭,哪怕拼瞭自己淹死,也要把這個可惡的傢夥一起拖下去。

高大為松開馬鐙,整個人勉強弓起腰來,大腿蜷縮蓄勢。然後他拔出腰間的一把短匕,狠狠刺瞭一下坐騎側脖,鮮血直流。坐騎驟然吃痛,拼盡全力朝前又頂上去半個身子,一下子把兩人的距離追近到五尺。與此同時,高大為奮力一蹬,整個人借勢朝著那傢夥的背上跳去。

如果直接把他撞到地上,兩人正好同歸於盡;即使不能,對方坐騎突然增加瞭一個人的重量,也決計跑不過身後的水龍。

可讓高大為完全沒想到的是,那個假太子居然在同一瞬間,身子朝上跳去。

他要幹什麼?

高大為不知道,但他已經飛躍起來,此時隻能在半空伸開雙臂,猛然抱住瞭對方的腿。借著閃電偶爾劃過的暗光,他認出瞭對方的面孔——正是那個率先闖入校場、壞瞭靳頭兒好事的傢夥,恍惚聽人喊過他的名字,好像叫吳定緣?

甭管叫什麼,這下你死定瞭吧!

高大為大吼著抱緊他的腿,可旋即發覺那人居然沒有下墜,難道他會飛不成?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吳定緣的雙臂,正緊緊抓住一根粗大的藤繩,藤繩的另外一端伸展到右側的河坡頂端。

水龍氣勢洶洶地猛撲過來,直接將兩人的坐騎卷走。吳定緣抱著藤繩,高大為又抱著吳定緣的腿,兩人如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在劇烈的水流沖擊下搖搖欲墜。高大為感覺到對方試圖要踹開自己,於是把腿抱得更緊瞭些。

可這時怪事出現瞭,吳定緣的踢踹動作突然一頓,然後安靜下來,似乎陷入瞭猶豫。高大為不明白這個生死關頭有什麼好猶豫的,但這是最後的好機會。他拼命扭動身軀,要把這個混蛋一起拖下龍宮裡頭去。

不出數息,對方不知為何,居然松開瞭藤繩,大概是徹底放棄瞭抵抗。高大為心中大喜:“成瞭!死定瞭!”往下狠狠一拉,兩人猛然往河裡墜去。可就在這時,河岸邊上出現瞭兩個人影。一個舉起飛石,狠狠地砸向高大為,另外一人則扔出瞭另外一根藤繩,套住瞭吳定緣的脖子。

那石塊又尖又硬,直接砸塌瞭高大為的鼻梁,鮮血四濺。他疼得大叫一聲,雙手松開大腿。而那根新的藤繩,恰好纏住瞭吳定緣的脖子,把他向上面吊拽去。兩人一上一下,登時分開,吳定緣伸手用力扒住岸邊的一瞬間,高大為“撲通”一聲墜入洶湧的水流,幾下便不見瞭。

藤繩繼續向上拖曳,隻是短短數丈,便讓吳定緣感覺如同身受絞刑一樣。等到他被拖上坡頂,繩索徐徐松開,吳定緣不由得趴在地上,單手捂著咽喉拼命喘息,臉色難看得像是一隻吊死鬼。

“蘇姐姐你猜對瞭。”昨葉何放下手裡的石頭,拍手笑道。

蘇荊溪無奈地嘆瞭口氣,蹲下身子,伸手去撫吳定緣的脊背。過瞭許久,他方才勉強恢復精神。蘇荊溪雙眼直視著他:“不許說謊。剛才是不是有那麼一瞬,你覺得還是死瞭算瞭?”

吳定緣像是一個偷點心被抓到的小夥計,心虛地點瞭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比起接下來要面對的麻煩,還不如死掉簡單點?”

“是……”

吳定緣本以為蘇荊溪會出言勸慰,不料她隻是搖頭:“先前是太子,現在是你,還有於司直也是。你們這些男人,怎麼一個個都這般脆弱、這般糊塗,做不到便扔開,比三歲娃娃還任性。”

“那你要我怎麼做!”吳定緣一捶地面,泥漿濺起。

“這件事,別人做不得主。”蘇荊溪的語氣依舊冷靜,像一位夫子在教訓頑劣的學生,“你不知道怎麼做,是因為你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這隻能由你來決定,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不能,佛母不能,太子、吳不平和鐵鉉也不能,對瞭,連老天爺也不能,別總想著扔銅錢解決。天道無常,汝命自定。”

她重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盯著吳定緣,不閃不避。此時大雨仍不管不顧地從夜幕潑灑而落,蘇荊溪濕漉漉的長發披散下來,一縷縷遮住她大半張面孔,唯有雙眸依舊熠熠閃亮。

“好瞭好瞭,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再不走,太子就要死瞭。”昨葉何在一旁催促道。

蘇荊溪拽著吳定緣的胳膊,將他慢慢攙扶起來,一起走到土坡另外一側。這裡有一間半塌的茅草屋,太子正蜷縮在僅存的頂棚下面,臉色很差,但神志還算清醒。

“吳定緣你回來瞭?”他聽見動靜,抬起頭。

“嗯。”吳定緣隻回瞭一個字。

“追兵呢?”

“送去龍王爺那兒瞭。”

太子大喜,那可是足足兩個哨的精騎啊。他掃瞭一眼,看到昨葉何也在一旁,便道:“你……也是功不可沒。”昨葉何半跪在地上,垂頭道:“白蓮教之前鑄成大錯,如今若不盡心,怎能對得起殿下寬宥。”太子撇撇嘴,又道:“倉促之間,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佛母早有先見之明。”昨葉何解釋。

原來當年官府疏浚趙牛河時,別開一道引水,舊河道遂荒棄成溝。不過齊河縣考慮到日後也許有分洪之用,便在新河道與舊河道之間預留瞭一道閘口,安排瞭閘戶看管。如果新河水勢太盛,便打開閘門,分引到利民溝裡。

佛母曾調查過濟南附近可利用的各種隱患,這一處也被納入伏手之一,把閘戶發展成瞭白蓮信眾。昨葉何想到此節,所以才能如此迅捷地構建起陷阱來。

聽完昨葉何的解說,太子愣怔瞭半天,嘴裡才迸出一句:“你們白蓮教,真是處心積……”後一字他覺得不妥,總算咽瞭下去。

“螻蟻圖存而已。”昨葉何裝作沒聽見,抬頭看看天色,“殿下傷勢如何?我們得上路瞭。”

這個陷阱固然幹掉瞭追兵,可也讓他們損失瞭僅有的兩匹坐騎。他們此時身在禹縣境內,接下來到德州還有一百多裡路,光靠雙腿,可決計趕不及。既然敵人是漢王,那麼山東全境都變得極危險,必須盡快離開才行。

蘇荊溪又給太子檢查瞭一下,暫無大礙,但急需傷藥,否則久必成患。幾個人計議瞭一下,隻能從利民溝回到西北大道,先北上到平原縣。平原縣裡也有白蓮香壇,找壇祝討要一筆功德捐,坐騎與藥物便不成問題瞭。

太子聽說平原縣裡也有白蓮信眾的據點,忍不住又撇瞭撇嘴。

今日已是五月二十八日,屈指算來,到六月三日還有不到六天。眾人都知道時辰寶貴,不能再有任何耽擱,待得雨勢稍歇,便又匆匆上路。

他們先尋上西北大道。這條官道極為寬闊繁盛,過往客商絡繹不絕,塵土飛揚。原來漕河未通之時,南北都是從這裡通行,是以路面平闊,土地壓實,兩側還挖有排水溝渠。昨晚那一場大雨,路面卻沒有什麼泥濘,屬於一等一的上好路段。

四個人步行瞭數裡光景,好不容易遇到一傢路邊的騾店,卻發現沒錢瞭。

那袋紅玉送的合浦珍珠,大部分在淮安被用來砸瞭梁興甫,剩下的幾枚也已在去濟南的路上花光瞭。昨葉何的順袋裡吃食不少,寶鈔卻一張也無。最後還是蘇荊溪替騾店主人的渾傢診瞭個脈,用診金換來瞭一匹瘦弱騾子。

這騾子自然是讓受傷的太子騎乘,他趴在騾背上頭,心裡盤算著漢王的事。自己的兩個弟弟未參與這場陰謀,令朱瞻基多少松瞭口氣,可換瞭對手是自傢叔叔,心頭的陰霾卻更沉重瞭幾分。

其他人不知道,他可太瞭解自己這位叔叔瞭,野心勃勃,兇暴狠戾,比洪熙皇帝性情可差遠瞭。但朱瞻基也曾聽太宗皇帝在北征之時提過,若論治軍征戰,漢王遠勝洪熙皇帝。隻要看朱卜花、靳榮以及山東諸衛的態度,就知道此人在軍中聲望之隆。

我爭得過叔叔嗎?若是我敗瞭,他會怎麼處置我母後和我幾個兄弟?若是我勝瞭,又該如何處置他?朱瞻基的腦海裡不斷湧現著這些疑惑,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吳定緣獨自一人在前頭牽著騾頭,任憑它頸上的項鈴響動,叮叮當當。蘇荊溪與昨葉何並肩跟在騾子屁股後頭,偶爾鞭打一下屁股。她們看著前面那兩個男人,覺得他們看起來好似兩個去趕集的莊戶兄弟,懶弟弟累瞭貪睡,無奈的大哥一臉疲憊。

“太子錦衣玉食,哪裡吃過這種苦頭。讓他體會下民間疾苦也好。”昨葉何尖刻地評論道。

蘇荊溪道:“拜你們所賜,他這一路可是體會瞭不少呢,琴也彈瞭,水牢也泡瞭,連纖夫都當過瞭。”昨葉何輕輕拍瞭一下巴掌,恍然道:“原來……他在淮安是這麼跑掉的。”

如今兩邊化敵為盟,自然也不必隱瞞。蘇荊溪便把太子與孔十八的事也一並說瞭,昨葉何道:“孔十八這名字我也聽過的,原是個有手段的老兵,隻是不太服調遣,跟淮安的分壇不甚和睦——不過也無所謂瞭,太子若能知道,我們白蓮教究竟是因何而起、緣何而聚,便是他的功德。”

說完昨葉何從順袋裡掏摸瞭一陣,好不容易摸到一枚袋底遺漏的蓮子,丟進嘴裡。

“你們白蓮教,接下來打算如何?”

昨葉何知道蘇荊溪的意思。白蓮教迫於形勢倒向太子,但太子日後登基,兩者之間該是個什麼關系,也是一個棘手的麻煩。昨葉何朝前面的那個背影望去:“這可不是我這種命賤婢子該發愁的,交給那邊的掌教去頭疼吧。反正他要愁的事情多瞭,不差這一樁。”

蘇荊溪搖瞭搖頭:“其實憑你的手段,別說女子,就是男子也沒幾個比得上。佛母也是女子,能做得掌教,你又何必這麼自輕自賤呢?”

昨葉何道:“姐姐謬贊瞭。你之前不也說瞭嘛,昨葉何這個名字,來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瓦松。佛母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讓我認清自己的位置。”

“你聽過《瓦松賦》嗎?”蘇荊溪忽然問道。

“那是什麼?”昨葉何雖然說受過詩書熏陶,可這麼冷僻的文章一時還想不起來。

“那是唐代崔融的一篇賦,專寫瓦松的。那一大篇文章我也背不下來,可裡面有幾句,我也挺喜歡的。”蘇荊溪悠悠邁著步子,輕聲吟誦起來:“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其質也菲,無忝於天然;其陰也薄,才足以自庇……”

“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昨葉何低頭跟著念道,神情若有所思。

“正是。崔融這篇東西,就是誇贊昨葉何這種草,雖立根卑賤之地,固有芳潔,不去學懸蘿附柏,寧可獨立於泥沙之間——等到瞭京城,我尋個書肆,抄份全的給你。”

昨葉何嘆道:“蘇姐姐你還真是喜歡主動教育別人,這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人人皆有心疾,我是見獵心喜,總忍不住要診治一番。”

昨葉何突然哧哧一笑:“姐姐這麼賣力地勸我做掌教,其實是舍不得鐵公子吧?”蘇荊溪腳步一慢,偏過頭來:“做不做掌教,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一個旁人,怎好置喙。”

“可你明明就很關心他嘛。”

蘇荊溪看向前方那背影,唇角微翹:“因為他,是我復仇佈局中的重要一環啊。”

這一行人走瞭半日,終於抵達瞭平原縣城的外頭。他們尋瞭個茶攤子歇腳,昨葉何去當地香壇討功德捐。太子一直到這會兒才騰出精神來,問吳定緣他在濟南的經歷,又是怎麼策反梁興甫的。

吳定緣事先跟昨葉何與蘇荊溪商量過,在抵達京城之前,最好不讓太子知道鐵鉉的事。所以他隻說漢王嫌白蓮教辦事不力,在大明湖畔射殺佛母。佛母臨終反正,讓白蓮教全力襄助太子登基,以彌補前過,梁興甫也是聽命於佛母遺命。至於吳定緣的身世,則半句不提。

朱瞻基聽完,冷哼一聲,沒發表什麼評論。對一個被白蓮教炸飛整條寶船的太子來說,這個反應已算是很克制瞭。

“可是,白蓮教為什麼獨獨要抓你來濟南?”朱瞻基不笨,很快便抓到瞭一個疑問。

吳定緣沒辦法,隻好含糊地回答梁興甫與吳傢有舊怨,他腦子有病,非要把吳傢全傢一個個凌遲超度。總之所有不便解釋的地方,一概推說成梁興甫是個瘋子的緣故。朱瞻基聽完,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傢夥的瘋病真不輕,幸虧死在校場瞭。

“本王向來賞罰分明,白蓮教能不能得寬宥,就看他們接下來的表現瞭。”太子最終給瞭一個結論。吳定緣暗自松瞭一口氣,至少他不再糾纏自己來濟南的事。

太子忽然又想起來瞭,這平原縣是劉備當年做過縣令的地方,想出去轉悠一下。蘇荊溪溫柔而堅決地勸瞭一句,說殿下箭傷嚴重,不好好休養,這條膀子就廢瞭。

太子對蘇大夫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一張嘴,他感覺自己隻有俯首聽從的份兒。安撫完太子,蘇荊溪出門去尋藥。朱瞻基怔怔望著她的婀娜背影,卻發現吳定緣的視線,也同樣是落在遠離的蘇大夫身上。他似乎明白瞭什麼,輕嘆一聲,不再說什麼。

這縣裡的香壇實在有點窮,昨葉何找瞭半天也隻討來一把散碎銀子,正好給蘇荊溪換回一包傷藥,她趕緊給太子敷藥。太子何曾遇過這種窘境,嘟囔瞭幾句這窮地方,等到蘇荊溪弄好傷口,他們四人繼續朝著德州方向趕路。

又走瞭一個多時辰,日頭從頭頂稍稍向西偏斜,到瞭一天之內最燥熱的時候。此地既然叫平原縣,自然是一馬平川,休說山巒密林,就連一棵遮陰的小樹也無,如瀑熱力毫無保留地澆灌到行人頭上,稍走幾步便覺口幹舌燥,頭腦昏沉。

所幸昨葉何細心,問平原香壇多討瞭兩副裝滿井水的皮囊,四人實在口幹瞭,便喝上一口。隻是井水也被曬得滾燙,喝下去催發出更多汗來。那騾子耐不住熱,比平時走得還慢,非得小鞭不停抽著才行。

他們走著走著,估摸著快到馬頰河時,忽然看到前方平原上出現瞭一座淺黃色的城池,不,準確地說,是一片城池。四人再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瞭:每一座城池的結構都差不多,四面城墻圍成一個空心正方形,形成一座小小的堡壘結構,城頭有女墻馬面,南北皆有門。不過這些外墻皆是用夯土堆成,沒有包敷青磚,墻體露出一層層土黃色橫紋,與周圍麥田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的小城池有很多個,彼此相距一裡遠近,連綴成線,隱隱顯露出一座大營盤的模樣。

“莫不是到德州瞭?”太子在騾子上問。

“不,沒那麼快。”吳定緣皺起眉頭,他一個南京人,怎麼也想不明白,德州和濟南之間什麼時候多瞭一座軍城。他仔細觀察瞭一陣:“城頭雜草很多,應該被廢棄很久瞭。”

昨葉何笑道:“這地方說起來,還跟太子殿下和吳……”蘇荊溪猛捏瞭她胳膊一下,她才反應過來,及時改口:“……人不知的太宗皇帝有淵源呢。”

“嗯?”太子沒聽出她強行轉折的不自然。

“這地方叫作十二連城,其實是二十多座小城堡,在馬頰河南岸連成一片。當年靖難之戰,南軍都督盛庸為瞭遮護漕運與濟南城,會同濟南參議鐵鉉在這裡修起一道防線。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去攻打白溝河前夕,也是從這一串營壘裡出發。”

一說起這場戰事,太子興致就來瞭:“白溝河之戰!我記得,那可是堪比官渡、淝水的大捷呢!南軍那些鼠輩,白溝河之後就再沒有北上的勇氣。皇爺爺從此南下所向披靡,敵軍皆是望風而逃,一戰鼎定,可見是天命所歸。即便那盛庸和鐵鉉修起這十二連城,也不免敗亡啊。”

朱瞻基說完之後,奇怪地發現周圍一片沉默,其他三個人似乎露出瞭古怪的神情。蘇荊溪忽然問瞭一句:“殿下你對鐵鉉評價如何?”

朱瞻基聽到這個名字,臉色微斂:“南軍諸將裡,也隻這一個有骨氣。”蘇荊溪看瞭默不作聲的吳定緣一眼,輕輕道:“可惜卻是全傢傾覆。”太子嘖瞭一聲:“皇爺爺行事確實失之苛酷。所以我父皇登基之後,一直說寬嚴相濟,把靖難株連的南臣傢眷盡皆赦免,以表朝廷寬仁之情。我記得父皇下詔之前,還問過我意見呢。”

“殿下當時怎麼說?”

“呃……當時我光顧著去鬥蟋蟀,隨口答瞭一句:他們既然做瞭錯事,有這種下場也是活該。”

話音剛落,朱瞻基覺得周圍的氣氛更沉默瞭。他繼續說道:“後來我被經筵師傅好一頓訓斥,說我應該回答:君王垂范天下,若獎掖叛逆,則人人欲為叛臣;褒旌忠臣,則人人願做忠臣。”

他聳聳鼻子,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蘇荊溪雙眸微閃,昨葉何唇邊帶著一絲譏誚,至於吳定緣則背過身去,似乎壓根沒往這邊看。

朱瞻基忽然想起來,紅玉便是靖難時被投入教坊司的。他拍拍腦袋,趕緊找補瞭一句:“當然啦,我其實也是這麼認為的,隻是沒想好怎麼說罷瞭。”

他剛說完,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這聲音是從眾人身後傳來的,開始很遠,可轉瞬便近瞭許多。鼓點般的聲音在十二連城之間回蕩,顯得格外急促。

吳定緣眉頭一皺,向身後一望,嘴角不由得抽搐起來。隻見遠處一條黑線正朝這邊延伸,竟是二十餘名騎士正風馳電掣般趕來。

難道叛軍派瞭不止一支追兵?

這是極有可能的。太子身份太重要瞭,叛軍應該是撒出去十幾支隊伍,像扔出一張大網覆蓋住極廣泛的區域,這樣才能確保不會遺漏。

“得盡快跑進十二連城!”

吳定緣沉聲喝道,這附近地勢太過平坦,連躲藏的地方也無。前方的連城由十幾座大夯土城堡以及延伸出去的隔墻、土溝、望墩等設施構成,縱橫交錯,佈局復雜,去那兒才有一線機會擺脫追兵。

即將進入十二連城范圍時,騎兵隊終於追到瞭身後。四人都屏息寧氣,裝作兩對趕集歸去的夫妻,低頭朝前徐徐走著。前頭騎兵隻是看瞭他們一眼,繼續跑去,後面的騎士們也陸續擦肩而過。

吳定緣心中稍定,略一抬頭,視線與隊伍中的一個人正正對上。

這人鼻梁上包著一大塊棉佈,右胳膊用束帶吊著,雙眼凌厲如刀——吳定緣如墜冰窟,這不是在利民溝裡被沖跑的騎兵首領嗎?怎麼他還沒死?

吳定緣暗暗在心裡叫苦。他們為瞭趕時間並沒更換裝束。別的追兵未必能認出,可瞞不過纏鬥瞭半宿的高大為。吳定緣趕緊想要垂頭,可是為時已晚。

高大為的目光,牢牢地焊在瞭眼前這人的臉上,禁不住一陣狂喜。

他被洪水沖跑之後,在激流中死死抓住瞭一根伸出溝邊的樹枝。雖然付出瞭一條胳膊骨折的代價,但奇跡般地活瞭下來。

高大為知道自己這一隊已全軍覆沒,便朝著另外一個追擊隊的搜索路線找去。在與另外一隊追兵會合之後,他判斷太子會急於趕路,遂指示他們沿西北大道急速前行,果然在進十二連城之前截住瞭目標。

“太子在這裡!”

高大為的聲音極為亢奮,整隊騎兵聞聲立刻聚攏過來,很快便將四人圍瞭個水泄不通。

眼看要到德州,卻倒在瞭成功的門檻之前,哪怕再快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朱瞻基輕輕嘆息瞭一聲,心中卻沒多少懊悔。從南大營到十二連城,他們已是盡力到瞭極致。如此還是被叛軍追上,隻能說是天意不讓他登基吧。

高大為用完好的一隻手抽出佩刀。他不準備把太子帶回去,也不準備說什麼廢話,此地此時一刀殺死,才能徹底斷絕後患。

他強忍著鼻梁骨傳來的鉆心疼痛,舉起瞭刀,琢磨著該從哪個角度劈下去,才能給太子帶來最大的痛苦。忽然高大為耳朵一動,聽到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這是長箭穿破層層風阻的破空之聲。

這種聲音對軍人來說,意味著極大的威脅。高大為下意識轉過脖頸,想要分辨方向,可在這短短一瞬,羽箭已抵至咽喉,毫不停頓地透喉而入。

這位靳榮麾下的悍將,不敢相信地垂頭看瞭一眼,直挺挺從馬上栽瞭下去。

馬隊登時炸開瞭。其他騎兵們沒明白,怎麼會突然冒出一支羽箭。可沒等他們做出反應,更多的羽箭撲面而來,一時間又有十幾人跌落馬下,激起一陣塵土。

這時還活著的騎兵才看到,從十二連城方向馳出一彪人馬。為首之人身披月白短袍,頭紮縑巾,手持開元大弓,姿態說不出地矯健挺拔。他在顛簸的馬背上極穩當,雙腿輕夾,袍角翻卷,手中挽弓連珠般射來,左右輪換,每一箭必有一人落馬,宛若李廣再世。

而他身後的隨從們,除一人之外,也紛紛持弓騎射。一時間箭如飛蝗,專朝高位招呼。叛軍這支追擊隊雖說裝備不差,可昨晚趕上大雨,弓弦都被卸下掛在鞍子邊。此時猝然遇襲,他們連重新綽弓掛弦的餘裕都沒有,被打得狼狽不堪。

反觀太子一行,因為沒有騎馬,位置較低,並無一支羽箭誤中。這指揮官的精準操作,令人嘆為觀止。

那支隊伍且射且奔,等來到近前,二十餘騎的精銳被悉數殲滅,馬背上光禿禿一片。為首那人看也不看那滿地狼藉,徑直沖到太子面前,翻身下馬。朱瞻基先是怔怔呆望片刻,旋即發出一聲嘶啞的哭聲:“舅舅!”

那人半跪在地,雙手抱拳:“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吳定緣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應該就是朱瞻基的小舅舅——張侯張泉。既然張泉在此,那麼……他轉動視線,果然在隊伍的末尾看到瞭於謙。

於謙半掛在馬背上,頭巾歪戴,跑得狼狽不堪。他能跟上這支隊伍的速度,沒跌落馬下,已算是奇跡瞭。看來確實是援軍無誤。吳定緣長長松瞭一口氣,渾身肌肉這才松弛下來。隻是他頗覺納悶,張泉、於謙怎麼會來得如此之巧。

昨葉何道:“咱們昨晚動手之前,我飛鴿傳書給瞭臨清的分壇,讓他們設法聯絡上於謙,讓他來接應。”

“他怎麼會相信你們白蓮教?”

昨葉何看瞭眼一旁的蘇荊溪,帶著淡淡的譏誚和敬佩道:“蘇姐姐說於謙那人極為忠義,若聽到主君下落,不暇細思便會赴難。所以我讓分壇假意泄露出消息,說太子將至臨清,所有白蓮教徒要出城截擊。於謙不信正話,卻對反話深信不疑,自然會設法出城救援。”

吳定緣忍不住笑瞭起來,蘇荊溪這一招實在高妙,正話反說,對人心把握得太準。蘇荊溪淡淡道:“我原本隻是想多一手接應,卻沒想到真成瞭救命稻草。”說完她看向被太子攙扶起身的張泉:“也沒想到,於司直居然真找到張侯瞭。”

吳定緣隨著她的眼光望過去。這位傳聞已久的張侯當真是風度翩翩,細眉挺鼻,長臉窄頤,一看便是位溫潤君子。面相黝黑的朱瞻基跟他站對面,真看不出來兩人是親舅甥。

朱瞻基抱著張泉,放聲大哭。他自離開南京以來,一邊狼狽逃亡,一邊惦念京中父母,心中苦楚蓄積已久,此時見到親人,再也繃不住情緒瞭。張泉把他抱在懷裡,面浮苦笑,隻好撫著外甥脊背連聲道:“殿下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這時於謙才歪歪斜斜地趕到現場。他一見太子,先是大喜,正要走過去,卻被蘇荊溪一把拽住:“於司直,你有些眼色,讓他們舅甥待會兒。”於謙“哦”瞭一聲,正瞭正衣冠,趕緊走到這邊來。

“小杏仁,別來無恙。”

於謙一聽這稱呼,臉色一僵,重逢的喜色幾乎給凍住瞭。他咳咳幾聲,故作嚴肅道:“吳定緣,你可拖累太子不淺!”

吳定緣打量瞭他一番,這個小行人雙眼吊著眼袋,胡須糾連,面色比之前憔悴瞭不少。可見自從淮安分別之後,於謙可是一刻沒閑著。又得避開狻猊公子的攔截,又要設法聯絡張侯,還惦記著前往濟南的太子的安危,壓力可一點不比他們小。

“拖累什麼?太子自己要去救我,又不是我求他的。”

於謙眼睛一瞪,正要發作,卻看到蘇荊溪旁邊多瞭一個女子:“這位義士……不,義婦是?”

能跟隨在太子身邊,一定也是忠臣,於謙覺得這是很合理的推斷。吳、蘇二人沒吭聲,倒是昨葉何大大方方下拜:“民女是白蓮教右護法昨葉何,拜見於司直。”

於謙開始漫不經心地“嗯”瞭一聲,要抬手回禮,手抬到一半,才發覺不對。什麼?白蓮教?右護法?他像被火鉤子捅瞭一下似的,驟然跳開,要向太子示警。早有防備的吳定緣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小杏仁,先別蹦躂。”

於謙驚疑不定,呼吸急促:“白蓮教……你竟然勾結白蓮教?”吳定緣嘴角微微一撇,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昨葉何不失時機地說道:“白蓮教之前鑄成大錯,如今迷途知返,願將功贖罪,護得太子平安歸京。”

於謙雙眼依舊瞪著昨葉何,還是蘇荊溪勸道:“個中曲折,稍後再說,總之現在太子已經安全,於司直不必驚慌——有我和吳定緣在此,難道你還不放心嗎?”

“你們倆……也不好說!”於謙兀自強辯,可肩膀沒有剛才顫動得那麼厲害瞭。

那邊太子已經哭過一通,紅腫著雙眼松開舅舅。張泉註意到他肩上的箭傷,有些心疼地嘆道:“我看那些騎兵,都是山東都司的旗軍,莫非靳榮也反瞭?”

“正是。”朱瞻基點頭。他忽然想到什麼,推開舅舅,走到於謙跟前。於謙面容一緊,也趕緊挺直瞭身軀。

“微臣未能隨扈王駕,罪該萬死。”

“本王不聽於司直你忠言勸諫,幾乎釀成大錯。”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俱是一怔,都露出尷尬神色。於謙一直覺得太子親自去濟南涉險,是自己未能盡責之故;而朱瞻基在濟南錯信靳榮,才發現於謙不許自己表露身份,實是金玉良言。

這一對君臣同時致歉,沉默地對視片刻,都不知該怎麼接下去。這時張泉站出來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先隨我回德州再議不遲。”

跟隨張泉和於謙來的騎士們已清理完戰場,沒留下一個活口。吳定緣註意到,他們的裝束與統一服色的旗兵不太一樣,雜七雜八,有破舊的鴛鴦戰襖,有窄袖紅胖襖,有的是一襲麻佈交領短衫,有的幹脆用虎皮圍住小腹,露出半個裸身——與其說是軍隊,毋寧說是一群草莽。

莫非張泉是說動瞭哪個山大王?吳定緣心想,他看瞭一眼蘇荊溪,知道她也看出來瞭,遂點瞭點頭。

這批追兵雖然全滅,但遺留下來不少馬匹。太子總算可以扔下那匹騾子,其他人也各自分得一匹。別的裝備全被那批好漢瓜分瞭。張泉點齊人馬,喝令返回,這幾十騎護送著太子一行,匆匆穿過十二連城,朝著德州飛馳而去。

剩下的幾十裡路,對這批精銳馬隊來說瞬息即至。天色擦黑前,他們便已抵達瞭德州外城。不過張泉並未進城,而是繞城半圈,來到城池西北角的外河灣。

跑著跑著,朱瞻基隱約聽到有嘩嘩的水聲。他借著最後一絲夕陽抬眼望去,隻見前方是一條匹練般的寬闊長河,河面上船隻穿梭交錯,河岸兩側覆滿瞭黑壓壓的建築。

那是一棟棟獨立的二層房屋,形制一般無二,都是穿鬥結構、懸山天窗。若是單體,並不算起眼,可它們的數量極多,密密麻麻地緊挨在一起,如同印匠排版好的泥活字釘,彼此相挨,接簷連梁,看上去蔚為壯觀。

朱瞻基意識到,這裡應該就是漕河貨棧,他又回來瞭。

其實他去南京時曾經路過這裡,不過那時候太子大部分時間都在船艙裡玩鳥鬥蟲,並不關心外面的景色。

張泉在一旁解釋說,從臨清到天津這一段漕河,被稱為衛漕,而德州恰好就在衛漕的最中間,是個極重要的樞紐地段,貨物轉運量巨大,就連碼頭都要分成兩處:一處上碼頭,一處北廠碼頭。他們此時去的,就是北廠碼頭。

這裡原本是野草豐茂的野原,洪武年間整修運河,裁彎取直,在這裡新開出一條河道,在河灣東岸修起一座衛城,裡面修滿瞭一片片轉運糧倉,號“北廠”。江南、湖廣、山東、河南等地的漕糧都匯聚於此,統一運去北直隸乃至京城。

令朱瞻基驚訝的是,張泉抵達北廠之後,並沒有去漕運衙門,而是徑直從糧倉旁的小碼頭下馬,然後登上瞭一條五百料的雙桅尖底船。

這種船在漕河上並不多見,多是跑海運的,永樂年間已禁止民間私建,不知張泉從哪裡尋來的。這船船體極破舊,很多地方已糟爛不堪,看著好似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廟一般。上船的除瞭張泉與太子之外,隻有於謙、吳定緣、蘇荊溪、昨葉何以及寥寥十幾個護衛,至於其他騎手們,則向張泉一抱拳,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這行程真夠急的,可太子再一想,時日無多,不這麼急肯定趕不回京城。

眾人剛剛在船艙裡坐定,就感覺大船一晃,正在被緩緩推離碼頭。水手們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解纜的解纜,操帆的操帆。吳定緣和太子都註意到,甲板上堆著許多堆東西,不過都用苫佈蓋著,看不出是什麼。

按說行船應該少裝貨物,跑起來才快。而且就算裝貨,也該塞在船腹的貨艙裡,堆到甲板上多不方便。不過張泉沒顧上解釋,他正忙著發號施令,操控大船起航。

他們也不好去詢問,乖乖鉆到船艙裡去等候。朱瞻基找瞭個地方躺下,蘇荊溪幫他再檢查瞭一遍傷口,不由得眉頭緊蹙。本來這傷口快要痊愈,結果被太子狠狠拔出箭鏃,弄爛瞭血肉,再加上昨天那一通折騰,隱隱顯出一圈紅腫,這是要發膿瘡的征兆,情況不是很妙。她摸摸太子的額頭,似乎開始發熱。

“殿下現在感覺如何?”

朱瞻基含含糊糊道:“還好,還撐得住。”

蘇荊溪知道他不問清楚肯定不會睡,隻好臨時搗瞭一些藥糊,先讓朱瞻基服下。一直到大船平穩地駛入運河幹道,朝著北方行去,張泉才滿頭大汗地回到船艙。

“京城到底發生瞭什麼?”朱瞻基不顧虛弱,急不可待地問。

船艙裡的光線很差,隻點著黯淡的幾盞燭燈,映得張泉面孔陰晴不定。他用一塊濕手帕擦擦額頭的汗,沉聲道:“殿下你躺下,聽我慢慢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