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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這裡就是白蓮教的佛母總壇啊?”

蘇荊溪仰起頭來,微微發出驚嘆。眼前這座其貌不揚的白衣庵,居然隱藏著攪亂兩京五省的佛母,觀感差異實在有點巨大。

不過現在佛母已經不在瞭,不知這座小庵日後的命運會是怎樣。

蘇荊溪側過頭,看到吳定緣站在庵門口,臉露遲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銅錢問卜嗎?”吳定緣搖搖頭:“不必瞭。這件事我沒的選擇,問什麼神仙也是一樣。”

“你這個想法,隻怕連神仙都猜不到。”蘇荊溪感嘆瞭一句,“居然要請白蓮教來救太子。雖說世事無常,可這變化也太大瞭。咱們離開金陵時,可絕想不到今日。”

“為瞭償還救命之恩,我別無選擇。”

吳定緣面無表情地強調瞭一句,仿佛怕別人誤會似的。蘇荊溪笑瞭笑,並不去說破,至少“別無選擇”四字,是他真實的想法。

吳定緣和蘇荊溪在濟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揮使司救人勢比登天。兩人商量瞭一圈之後,吳定緣尷尬地發現,自己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找白蓮教援手。

白蓮教在濟南經營這麼多年,根基深厚無比,調動的資源也極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這件事,讓他們與兩京之謀的幕後黑手徹底決裂。從那一刻開始,白蓮教必須另謀生路,吳定緣相信昨葉何這種現實的人,會做出最理智的決定。

唯一可慮的,是她恐怕會趁機提出條件。一想到佛母臨終前的遺囑,吳定緣就一陣頭疼。可為瞭把朱瞻基救出來,他也隻能迎難而上。

他深深吸瞭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放松,正要一腳邁進庵中時,忽然“吱呀”一聲,大門從內側被拉開,探出一個比門神面相還兇惡的大腦袋。

蘇荊溪雖有心理準備,可看到梁興甫,還是“啊”瞭一聲,朝後退去。吳定緣第一時間擋在她面前,側臉小聲道:“不打緊,他暫時不會動我們。”

果然如他所說,梁興甫並沒有暴起傷人,也沒念叨那些要“報恩”的胡話,像傀儡一樣僵硬地把門打開,示意兩人進去。

看來佛母臨終的約束還真管用,隻是不知用的什麼法子,吳定緣暗自揣度。

他們走過廂房前頭,看到廂門微微半開,佛母的屍體正停在裡面,被一張麻佈覆著,吳玉露虔誠地跪在旁邊誦經不止。對白蓮教來說,佛母之死絕不能公開,所以註定不會有祭拜之儀。吳定緣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隨便找個土坑直接埋掉算瞭。

他正猶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說兩句話,這時無梁殿內轉出一個俏麗女子。她看到吳定緣和蘇荊溪並肩而立,先是一怔,旋即欣然出迎。

“這不是蘇大夫嗎?怎麼連你都來濟南瞭?”昨葉何親熱地挽起蘇荊溪的手臂,好似閨中密友一樣。蘇荊溪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臂,看瞭眼吳定緣:“還不是怕他被人害瞭?人心詭詐,不得不防。”

昨葉何道:“姐姐看得這般緊是對的,男人就好比墻頭浮草,一口風便醉倒瞭,哪裡分辨得出麝香狐臭。”

蘇荊溪笑道:“你這名字,才是墻頭草。昨葉何,昨葉何……不就是生在屋頂瓦隙之間的瓦松嗎?”

“咦?這是佛母給我起的,我還覺得挺好聽呢,原來還有個典故?”

“我在醫書裡讀到過,這昨葉何也喚作瓦松、厝蓮、屋上無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隻生於舊屋破垣之上,長於覆瓦直梁之間,天性寒磣,終究入不得花圃。”

“這麼說,這草竟是一無是處嘍?”

“也不盡然。”蘇荊溪和煦一笑,“若取來煎熬內服,可以通經破血、下沙利便;若搗爛外敷,可治惡瘡火傷。可見一束植株有用與否,全看它是否放對瞭位置。”

昨葉何雖聽出瞭幾分機鋒,可論藥理她怎麼比得過蘇荊溪,一時不知如何回嘴。吳定緣趕緊站到中間道:“咳,說正事。”

昨葉何轉過臉來,笑意盈盈:“你從七聖廟匆匆離開,原來是去找蘇姐姐瞭,咱倆的事她都知道瞭嗎?”吳定緣眉頭一皺,覺得這問題有坑,索性直接說道:“我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助,去救一個人。”

“誰?”

“太子。”

這個回答倒讓昨葉何吃驚不小,太子居然也來瞭濟南府城?她媚目一轉,視線從吳定緣身上掃到蘇荊溪,又掃回來,心中已猜出來幾分端倪。

“是靳榮嗎?”

在得到吳定緣肯定的回答後,昨葉何蹙起眉頭,一時陷入沉思。

也不怪她遲疑,現在局勢太過復雜,曾經的盟友變成瞭死敵,曾經的獵物卻上門來要求合作。這其中的錯綜關系,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準。

思忖再三,昨葉何忽然展顏笑瞭起來:“鐵公子不必這麼生分。隻要你一句話,教內信眾自然無不遵從。”

吳定緣明白,這是對方開出的條件。若他以鐵鉉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蓮掌教,信眾的力量便盡可以使用——可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那件事……容我先考慮考慮。”

昨葉何道:“不是我借此要挾。我信眾在大明湖畔膽氣新喪,若沒一個脊梁人物站出來挑頭,怕是這頂帳子撐不起來。”

吳定緣還要勸說,蘇荊溪卻輕輕攔住他,上前道:“靳榮這個人,與你們白蓮教關系如何?”昨葉何憤憤道:“靳榮這個人,一直是我教大敵。自從他擔任瞭山東都指揮使,清剿一直極賣力氣。佛母當初決心與那位貴人合作,多少也是想減緩靳榮帶來的壓力。”

“可一旦貴人跟你們決裂,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打壓。所以你們白蓮教的依仗又在哪裡?”蘇荊溪的聲音很和緩,可卻讓昨葉何臉色微微有變化。

“你們白蓮教若要活下去,此時就該有一個決斷瞭。若還是首鼠兩端,隻怕兩邊都不討好。”

蘇荊溪說得委婉,可在場的人都聽明白瞭。如果昨葉何作壁上觀,那麼無論太子與那位貴人誰獲得最後勝利,白蓮教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對他們來說,沒有選擇或要挾的餘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昨葉何習慣性地在裙兜裡掏摸一下,卻發現裡面已沒吃的瞭,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吳定緣:“鐵公子,這也是你的意願?”

她“鐵”字咬得非常清晰,吳定緣面色一窘:“救人要緊,其他容後再說。”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屈身一拜:“鐵公子為瞭聖教存續能放下私怨,顧全大局。我等信眾上下,謹遵掌教法旨!”

吳定緣聞言一僵,他本以為這女人已被逼到墻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勢反將瞭自己一軍。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隻好擰著眉頭,強行岔開話題:“說正事。太子進瞭山東都司的衙門,至今未歸,你們能打聽到他的下落嗎?”

昨葉何道:“掌教垂詢,自當知無不言。”她拍瞭拍手,叫來門口一個閑人,耳語幾句,閑人連忙領命出去。

“都司衙門裡恰好有我教信眾做庫夫,片刻即能傳出消息。”

昨葉何解釋瞭一句,然後把兩人請進瞭無梁殿內,同時把梁興甫也喚瞭進來。這兩邊死敵,各自端坐在蒲團上,形成瞭一個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瞭,殿內顯得頗為寥落。

昨葉何先恭敬地上瞭一束香,然後和梁興甫一起閉目誦起超度經來。其他兩人面面相覷,可又不好催問,隻得保持著沉默。

過瞭約莫兩炷香工夫,終於有消息傳瞭回來。昨葉何睜開眼笑道:“那庫夫說沒見到太子模樣的人,隻看到靳榮帶著親隨離開都司衙門,聽衛兵閑聊,八成去瞭南大營。”

“南大營?”蘇荊溪問。

“南大營是濟南衛的駐地,在城南舜田門外的歷山下。”昨葉何道,“既然靳榮去瞭,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瞭那裡。你想啊,城內有佈政使司衙門,有濟南府衙,萬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煩。把太子往濟南衛的軍營一關,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難瞭。”

“所以我們得闖進軍營劫人……”吳定緣磨磨牙齒。軍陣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機取不來巧,想要救人困難極大。

昨葉何笑道:“這件事,還是得請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興甫挪開佛龕,從下面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幾張鋪開:“佛母在濟南經營瞭這麼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瞭一些伏手,就是為瞭應付最壞的局面——欲救太子,就著落在這些伏手上瞭。”

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望去,第一張紙上是濟南府城的輿圖,上面用朱砂圈出瞭三十餘處小圈。

昨葉何解說道:“這裡是濟南府城的三十多處主要泉眼與水井。隻消同時在這些地方投毒,濟南必然大亂。濟南一亂,濟南衛就得出兵來救,我們便能乘虛而入。”

吳定緣大驚:“這怎麼行!會傷及太多無辜百姓。我們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蘇荊溪亦道:“這個辦法見效太慢,不妥。”

昨葉何又抽出另外一張,這是濟南及附近區域的大輿圖:“小清河靠近濼口鎮有十幾處閘口,隻要設法毀掉,便可以水淹濟南。當年朱棣打濟南城,就是這麼幹的。”

吳定緣搖搖頭:“不成,不成。”

佛母準備的這些伏手,都是存瞭同歸於盡的打算,一經發動便玉石俱焚,實在太過苛烈。太子固然要救,可動輒挾持一城性命,吳定緣可沒法接受。

昨葉何似乎早有預料,又很快拿出第三張。這張還是濟南府城輿圖,上面有十來處濃濃的墨點,分佈在城中各處,城東最多,城南與城西次之,城北最為稀疏。

“這是什麼?”吳定緣隱隱覺得有威脅。

昨葉何的聲音充滿揶揄:“你們在南京,應該都見過的。”

吳定緣眼角一抽,登時明白瞭這墨點的意義。那是讓千料寶船粉身碎骨的巨力,那是可以瞬間橫掃南京官場的火神之怒。沒想到白蓮教在濟南府城裡,也埋下瞭這麼多火藥。

那些傢夥雖然拜的是彌勒佛,骨子裡頭卻是祝融天性。

昨葉何熱心地給每一個墨點做著介紹:“這個點在趵突泉東側的柳井巷內,那裡駐有濟南府的一營戰兵;這個點在府館街的最南端,附近有岱嶽觀和太平寺;這個點在西門糧市與騾馬市之間;還有這個點,緊挨著城南的舜田門,那裡有山東最大的一處火藥工坊。”

一十八個私屯火藥的墨點,緊鄰城中要害,就好像十八支頂在濟南咽喉處的長矛。一旦全數爆開,半個濟南城都會陷入火海。難怪白蓮教在南京玩得這麼駕輕就熟,原來早有經驗。

吳定緣搖頭道:“這比毀閘放水殃及的無辜百姓還要多。”昨葉何把輿圖一攏:“掌教,你這麼仁義,幹脆去貢院考個舉人吧,何必在這裡謀反?”

吳定緣知道昨葉何說得在理。濟南這麼一炸,勢必大亂,他們再集結人手突襲南大營,救出太子的可能性超過九成。可是,這與白蓮教在南京所為有什麼區別?

兩邊一時僵住瞭。這時一直沒作聲的蘇荊溪道:“即便是虎硫藥,藥性也不穩定。你們在火點囤積火藥,一存便是數年,難道不怕出意外嗎?”

昨葉何回答:“這一十八處地方,硝石與硫黃平日裡不做混合,而是按比例分置在草袋裡。需要動手時,會有信眾現場調配好,再放入密閉的木桶中引爆,前後不用半個時辰。”

“那你們怎麼控制時間,讓它們同時爆開?”

昨葉何轉過身去,從佛龕下又掏摸出一樣東西。這是一團松木屑,用魚膠黏成球形,昨葉何從香爐裡拔下一根線香,插進松屑球裡,亮給蘇荊溪看。

兩人恍然大悟,不由暗贊佛母的手段。這結構極為簡易:先把松球放入火藥桶中,再點燃外插的線香。待得線香燃盡,引燃富含松油的木屑,便可以點爆火藥。如此一來,隻要算準線香長度,便可以控制爆炸時間瞭。而且它能自行運作,人員可以提前離開,不虞被波及。

蘇荊溪接過這個巧妙的點火裝置,翻看瞭一下,遞給吳定緣,然後問道:“我對火藥不太瞭解。除瞭虎硫藥,軍中可還有別的配伍?”

吳定緣對這方面很熟:“有大炮用的虎賁緊藥,一般配的是杉灰;有長短銃用的慢藥,配的是輕煤灰,還有柳枝藥、茄楷藥、飛鴉藥,等等,得有幾十種吧?”

“有那種煙氣盛大而烈性弱一點的配伍嗎?”

吳定緣低頭想瞭下:“有倒是有。我見過龍江船廠那邊配過一種通號藥,跟爆竹差不多,響聲如雷,炸開的煙氣持久不散,專為鄭提督的船隊在大洋上聯絡配的。”

蘇荊溪眼睛一亮:“配方你知道嗎?是否需要額外添加什麼材料?”吳定緣道:“火藥嘛,無非是一硝二硫三炭,不用什麼旁的。不同的藥性,調整這三樣東西的比例便是。”

蘇荊溪道:“咱們的目的是什麼?不是殺傷民眾,是擾亂靳榮和整個濟南府衙的視線。隻要現場稍微調一下火藥配伍,讓它從虎硫藥變成通號藥就行瞭。隻要煙火旋起,聲勢煊赫,便足以奪人心神,卻不必有雷霆之威。”

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吳定緣和昨葉何同時松瞭一口氣。昨葉何道:“那鐵公子你把藥方寫出來,明日我傳達給負責看火的信眾,提前制備。”

“不行!”吳定緣急道,“今晚我們必須動手,不然來不及瞭。”

若明日太子還滯留濟南,斷然趕不回去京城,一切皆休,白蓮教投靠太子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昨葉何略一沉吟,說那我得親自去安排人手、調配火藥。至於突襲南大營救人這部分,你們就跟梁興甫商量吧。蘇荊溪起身道:“我跟你去,配伍我也略懂,能幫上點忙。”

昨葉何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可也沒拒絕:“有姐姐這位杏林聖手在,自然事半功倍。”說完她深深看瞭吳定緣一眼,與蘇荊溪匆匆離去。

無梁殿裡,如今隻剩下病佛敵一人面對著吳定緣。少瞭別人在中間轉圜,這兩個人一時間無比尷尬。吳定緣一度懷疑,他會不會趁機出手,把自己幹掉。

可梁興甫此時卻像一隻上瞭年紀的老虎,雖然威嚴猶存,可那股滔天的殺意卻斂至無形。吳定緣皺眉道:“醜話前頭說。這次跟你們聯手純為救人,你與我吳傢的恩怨,單開一本賬,咱們另外算。”

梁興甫沒理睬他,信手拿起佛母的掃帚,在泥土地面上畫出一個簡圖。

這是南大營的衙署結構,雖然隻是寥寥幾筆,但內裡情形一目瞭然。大營分成南、北兩個區域,分設兩門。南轅門內是簽押房、武成王廟、演武廳、廚工佈甲諸庫等地;北轅門內則是旗臺、中軍臺、馬廄以及一個大大的校場。

吳定緣低頭去看灰塵裡的簡圖,在心中推演片刻,復又抬起頭來:“軍營中駐紮著多少人馬?”

“靳榮是山東都指使,下轄十衛四所,分佈在山東各地。他在濟南的兵力,是濟南衛六個百戶和自己的親軍。”梁興甫徐徐道。

“你們在濟南能調動的力量有多少?”

梁興甫伸出指頭:“三十人。”

大明湖畔的突襲,令白蓮教在濟南的香壇陷入很大混亂。佛母不在,倉促之間,昨葉何與梁興甫能調動三十個有戰鬥力的信眾,已極不容易。好在火藥爆炸至少能吸走濟南衛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勉強能有一搏之力。

吳定緣撿起一根小枝,在塵土裡勾畫:“嗯,既然如此。我們便把人手分作三隊,最好改換成百姓裝束,尋個借口先混進去,等外面爆炸聲起……”

一隻大手猛然襲來,打斷瞭他的話。吳定緣以為梁興甫突然又要犯病,急忙後退。誰知大手隻是在他面前一晃,把那小枝奪瞭過去。

“不要搞那些花頭。一旦濟南城四面火藥爆炸,濟南衛必然會從北轅門出兵進城維持秩序。不要分隊,直接從南轅門殺進去,殺盡守衛,找到牢房帶出太子,離開大營便是。”

這計劃真是簡單粗暴……可吳定緣也明白,事起倉促,越簡單的計劃反而越容易實現。可他略一琢磨,又有一個疑問:

“若濟南衛覺察有異,返回大營,我們怎麼應付?”

“我會守在北轅門,他們一個也別想過去。”梁興甫淡淡回答。

對這一句話,吳定緣竟發不出絲毫質疑之聲。

轉眼又是幾個時辰過去,濟南白晝的喧囂,隨著金烏西墜而慢慢平靜下來。

泉城的晚霞燦然是出瞭名的,每到暮時,它便如一匹浸飽瞭五彩染料的絹佈,從容舒卷開來,侵占瞭大半個天空。城中的七十二眼玉泉汩汩地流瀉著,每一條涓流都映出一小片酡紅色的霞光,有若七十二條斑斕的長束錦帶,在城中交錯奔流,把濟南城裝點成一座色彩盈動流轉的大彩樓。

一到這時候,城中居民都會扛著大小木桶,前去傢裡附近的泉眼打水。他們相信,沁染瞭霞色的泉水是從天上借來的仙氣,喝瞭可以讓人延年益壽。不過這水一定要當場映著霞光喝下,如果拿回傢去,就不靈瞭。

此時在城中的趵突泉附近,居民們在三個泉池前排起瞭長長的隊伍,等著分一口霞泉銀水。畢竟是當年出過孔聖人的地方,大傢都彬彬有禮,排列有序,並沒人吵鬧。隻是不免有些竊竊私語,說的都是中午大明湖的事。

突然,一聲巨大的轟鳴憑空炸起,如同旱地裡落下驚雷。泉池裡的水波猛然一顫,皺起無數波紋。那些守在旁邊的居民,驟然被震得呆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如同石像。

直到“撲通”一聲,一個柏木桶跌落到泉池中,大傢才如夢初醒,紛紛轉頭朝傳來爆炸的方向看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更加震惶。隻見廣會橋附近的一處民房上空,升騰起一朵漆黑如墨的雲花,這雲花一邊扶搖直上,一邊向外層層翻卷,如羅傘開張,遮天蔽霞,一霎時天光便黯淡下來。

不知誰先發瞭一聲喊,打水的百姓轟散四逃,連哭帶喊。可他們並不知逃去哪裡安全,壯丁扛著桶,老人扯著孩童,小販推著獨輪車,商賈捂著頭巾折扇,無頭蒼蠅一般四處沖撞,反而讓恐慌如漣漪一樣散播開來。到瞭最後,就連看守泉池的官差們都扔下繩牌,跑得不知蹤影,趵突泉前隻留下一片狼藉。

幾乎是在同時,濟南各處都傳來劇烈的震動。從府館街到騾馬市,從貢院到孝感泉前,一十八朵挾著火光的黑雲團團升起,像十八尊魔神矗立在泉城上空。那種黑雲蔽日的恐懼,簡直如洪太尉放走的妖魔一般兇獰,令居民們驚恐萬狀,紛紛奔走驚呼,闔城陷入紛擾。

濟南城內一共有四套衙班,主管城內事務的歷下縣衙、司掌周邊四州二十六縣的濟南府衙,以及主理山東全境的佈政使司與都指揮使司。此時城內突現大亂,歷下縣衙不敢決斷,急報濟南府,濟南府又請示佈政使司。

佈政使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暴亂嚇壞瞭,這種規模的襲擊,敵人一定還有後續動作,非出動軍隊不足以防備,於是一張牌票送到瞭山東都指揮使司,請求濟南衛即刻彈壓。

不出半個時辰,南大營的北轅門隆隆打開,濟南衛的兵卒列隊出陣,迅速奔赴城中各處,以防備可能出現的襲擊。

北衙大門前的一處小巷前,一個賣棗的販子正慢慢收拾著攤子。他不時斜眼旁觀,暗中計數,每過去一百,他就在木車上畫一條線。等畫夠瞭六條線,他直起身子,推著車子迅速離開。

過不多時,在另外一個方向的南轅門,一群背著大小包袱逃難的人群逐漸接近瞭門口。衛兵們都在議論十八處爆炸的事,還沒顧上爬桿挑燈。暮色中他們根本看不清這些百姓清一色都是年輕後生,更發現不瞭他們背上的包袱皮大多是長的。

在亂哄哄的喧鬧聲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率先走到轅門口。趁衛兵沒留意,他伸出左拳頭狠狠地搗向其中一人小腹,右掌同時捏住另一人咽喉。隻是轉瞬之間,兩個衛兵便喪失瞭戰鬥力。

其他幾名士兵大驚,剛要抽刀向前,身後突然冒出一群百姓。他們摘下包袱皮,露出明晃晃的短刀與短矛,毫不留情地刺瞭出去。隻有一名士兵僥幸避開瞭襲擊,第一時間朝營內逃去,可他剛跑出去數步,便被柱後一把突然伸出的鐵尺抽中,哀號一聲,登時暈倒在地。

吳定緣收回鐵尺,心中微微有些快意。這是靳榮的親兵,靳榮是朱棣的手下,朱棣是鐵鉉傢的仇人,他痛下狠手,多少也能算是報上一點點仇。

他轉頭回望,轅門口已經沒有站著的士兵瞭,隻有梁興甫矗立在衙門正中間的臺階上,有如一尊敦實黑塔。

“動手吧!”吳定緣不想跟他多說。

梁興甫雙臂撐住門板,靠著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動。他脖頸處有青筋綻起,隻聽軸樞處發出吱呀聲,竟把兩扇沉重的大門生生給推開瞭。

吳定緣第一個閃身沖入,然後是梁興甫,那三十個白蓮信眾也蜂擁而入。他們對南大營內部結構事先都做瞭一定瞭解,毫無遲疑,直奔牢房方向而去。

吳定緣和梁興甫沖在最前,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礙,無論是親兵還是文吏,都是直接打翻,繼續向前,後頭的信眾們會做後續處理。中途有幾個反應快的親兵,想要退回廂房裡,卻被信眾們敲開窗欞猛撒石灰,然後將水囊丟進去。逼著他們要麼出來決戰,要麼在裡面活活嗆死。

襲擊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以無厚入有間,悄無聲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

吳定緣在心裡不得不承認,梁興甫這個變態在自傢陣營的話,那實在是一柄極好用的重錘。短短的這一段路,已經有將近二十人倒在他腳下。任何抵抗,在他面前都持續不瞭兩個呼吸,戰鬥效率實在可怕。

看來濟南衛的兵馬確實調空瞭,留下的人手十分薄弱。他們這對犀利的雙箭頭,很快便殺到瞭衣甲庫前,按照簡圖,隻要再順邊廊向右拐一個彎,便是牢房的入口瞭。

這時一陣濃鬱的香氣飄入吳定緣的鼻子,他眉頭一皺,這附近沒有夥房,哪裡來的菜香?他邁步朝前走瞭一步,突然註意到,在邊廊右側的廊柱下正蹲著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敞著短褂子,赤袒著半個上身,肩上披條油乎乎的汗巾,活脫脫兩個夥夫扮相。他們正圍著一個小提灶,嘴裡不住吸溜。

小提灶其實是隨軍攜帶的豎鐵筒,裡頭覆有一圈隔熱陶片。此時筒頂架起一個敞口鼓腹壇子,下頭燒著精炭,香味正是從壇口飄出來的。

這個位置正好卡在通往牢房的路上,繞不過去。吳定緣耽擱不得,便一晃鐵尺,兇神惡煞一樣沖瞭過去。他快沖到近前瞭,那兩個夥夫才發現不妙,咂著嘴起身想逃,不留神“咣當”一聲將提灶踢翻,壇子登時摔碎瞭一地。

吳定緣這才註意到,原來壇子裡是油汪汪的把子肉,一塊塊都拿蒲草繩捆著,繩隙裡浸滿瞭醬色的肥油。他可沒有品嘗的心情,邁開長腿躍過這一攤油膩,朝著牢房沖去。後面的梁興甫和白蓮信眾會料理那兩個廚子的。

南大營的牢獄並不大,吳定緣跑瞭十幾步,便跑到瞭盡頭最大的那一間牢房。他停下腳步,在向柵欄內張望的同時緊皺起眉頭,準備好迎接又一次頭疼侵襲。

可是意料中的頭疼居然沒有出現,因為牢房裡空無一人。

吳定緣愣瞭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瞭一遍,牢房裡鋪著稻草,墻壁上留著指痕,墻角的尿桶裡散發著腥臊氣味,唯獨沒有犯人。他的雙眼掃過那一層稻草,發現邊緣露出一圈污黑痕跡——這說明稻草剛剛移動過。

吳定緣臉色一沉,在這個節骨眼被轉移,可不是好兆頭。他突然想到什麼,趕緊回頭跑出牢房。隻見那兩個夥夫被梁興甫按在地上,正要動手滅口。

“等一下!”吳定緣吼道,梁興甫的手停住瞭。

“太子不在牢裡,問問他們!”

在牢獄旁邊開夥,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送人上路的斷頭飯。而把子肉油水這麼豐足,隻有太子這麼貴重的身份才有資格享用。

梁興甫也做出瞭同樣的判斷,他像掐兩隻雞一樣,把兩個人輕松地捏起來:“說,這頓飯是給誰吃的?”兩個夥夫面無人色,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數說瞭出來。

原來他們倆是專門伺候都指揮使的廚子,下午接到靳榮的命令,精心整治瞭一壇把子肉,要送給牢裡的犯人吃。要知道,把子肉這東西需要慢火熬燉,一來二去就耽擱瞭一點時辰,那犯人才吃瞭一口,便被靳榮的親隨帶走瞭,剩下滿滿一壇子肉,便宜瞭這倆廚子大快朵頤。

吳定緣問犯人被帶去哪裡瞭,倆廚子戰戰兢兢搖頭,隻說朝北邊去瞭,許是進瞭校場。

一絲不安,爬上吳定緣的心頭。

這個計劃到底還是太倉促瞭,沒有準備後手。現在太子失蹤,勢必要花大量時間搜查。這時間一拖延,後頭的變數就更多瞭。

一時間,千頭萬緒湧入吳定緣的腦中,可他一咬牙將念頭悉數斬斷。現在間不容發,哪裡還容他細細去琢磨。事到如今,隻能憑感覺行事瞭。吳定緣瞥瞭一眼天色,低吼道:

“快!去北轅門!”

就在這批人動身離開南邊的同時,蘇荊溪再度登上瞭位於大明湖北畔的匯波樓。隻是這一次陪著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昨葉何。

匯波樓高聳的城墻之上,可以俯瞰整個大明湖乃至濟南城的情形。從這裡能清晰地看到,城區上空綻放出瞭一十八朵黑雲,如同在一張設色絹本的《清明上河圖》上滴落瞭一十八點墨汁。從爆炸效果來看,虎硫藥改通號藥的配伍很成功,烈度不大,煙火卻濃重得很,生生營造出一派“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接下來,咱們就等著看吳定緣和梁興甫的手段吧。”

昨葉何趴在欄桿上,從順袋裡掏出一把新剝蓮子,咯吱咯吱嚼瞭起來。蘇荊溪好奇道:“蓮子味甘,能除煩止渴、養心安神,不過你連蓮心都吃,不嫌苦嗎?”

昨葉何笑著再次拋進嘴裡一粒:“蓮子外似甘甜,內心實苦。佛母說我教之所以以白蓮為名,寓意正在於此。”

“外似甘甜,內心實苦……”蘇荊溪回味著這兩句話,“可這跟白蓮教有什麼關系?”

昨葉何道:“廟裡那些香燭泥胎,能濟得什麼事?說到底,大傢心裡都是苦的,無非是求個心安哄騙自己高興罷瞭。你說這白蓮教,可不就是個蓮子嘛。”

這坦白的發言令蘇荊溪頗為驚訝:“這都是佛母教你的?”

“是啊,她經常說,世間這一個個人,都是一粒粒蓮心,都苦在心裡。有生皆苦,就算是她也一樣,哪有什麼解脫,哪有什麼徹悟。”昨葉何往嘴裡一粒一粒地扔著蓮子,手速越來越快。蘇荊溪的手,忽然按住瞭她的手:“其實……你可以直接哭出來。”拋蓮子的動作,驟然停住瞭。

昨葉何笑道:“我幹嗎要哭?”

“你自己都沒覺察嗎?剛才一提佛母,你嚼得便格外激烈。”蘇荊溪的聲音愈加柔和。

“什麼呀,我隻是嘴饞而已。”

“人心有疾,必現外癥,久自成癖。有的人心緒壅滯,便會不停啃指甲;有的人神志緊繃,便會抖腿不止。你一刻不斷要吃東西,隻怕也是一種心疾早種。容我猜猜,你先前可曾挨過餓?”

一聽蘇荊溪這話,昨葉何“撲哧”一聲大笑起來:“姐姐好眼光。挨餓,我豈止是挨過餓啊,我是從餓殍堆裡爬出來的,連人肉都吃過呢。”她說得輕描淡寫,蘇荊溪卻心頭一撞,感覺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鋒利剮傷。

昨葉何捏著一粒蓮子,端詳片刻,拋入嘴裡,白森森的貝齒幾下將它切得粉碎。

“我是哪裡人氏,爹娘是誰,早不記得瞭,隻記得那一年傢鄉奇荒,死瞭好多人。爹媽大概是疼我的,把最後一點糧食給瞭我,然後都餓死瞭。我好餓啊,跟著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鍋底的灰、地裡的土、槐樹的葉子和皮,連蝗蟲螞蟻都吃。都吃光瞭,可還是餓,怎麼辦?那就吃人唄。開始他們隻是吃死人,後來連活人都吃。我一個皮包骨的小姑娘,就被他們盯上瞭。臨下鍋,我覺得也好,以後不用挨餓瞭,沒想到佛母正好路過,順手把我給救瞭,從此養在壇裡。”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白,蘇荊溪有些尷尬。昨葉何瞥瞭她一眼,似笑非笑:

“打那以後,我隻要得空瞭,就想吃東西。我老是害怕,萬一下一刻挨餓瞭,可怎麼辦?我不想再次體會到那種感覺,所以就拼命吃,盡量把自己塞得飽一點。這大概也是一種心疾吧?隻要我吃得足夠飽,就永遠不會回到當年,永不必再體驗那種記憶——姐姐這回你明白瞭嗎?”

蘇荊溪怔瞭一陣,方才嘆道:“是我唐突瞭,抱歉……”

昨葉何擺擺手,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塊濯足石,目光瑩瑩:“人死如燈滅,佛母這一走,就算徹底沒瞭,說什麼極樂凈土、轉世輪回,其實都是騙人的。人一死,去哪兒也找不到瞭,就剩下一尊佛像、幾個蒲團。所以我沒什麼可哭的,隻想吃點蓮子,好好嘗嘗佛母說的這世間諸苦。”

昨葉何忽然笑瞭:“蘇姐姐你可真怪,不知不覺我怎麼跟你說瞭這麼多……哎,你這麼愛打探別人的事啊?”

“我是醫師,習慣使然。”

“姐姐這麼會說話,難怪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團團轉,都沒看出來……”

“沒看出來什麼?”蘇荊溪微微瞇起眼睛。

昨葉何毫不畏怯地直視過去:“太子北上,是為瞭奪權;於謙北上,是為瞭盡忠;鐵公子北上,是為瞭救傢人;我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姐姐北上的緣由。無利不起早,姐姐如此盡心竭力,隻怕是別有所圖吧?”

“那是當然。”

蘇荊溪大大方方承認瞭,倒讓昨葉何不知該怎麼追問。

蘇荊溪仰起頭,遠望著夜空徐徐散開的煙火:“你說得很對。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覺得,女人跟著男人,是再自然不過的,甚至傲慢到沒認真想過,我為何要跟隨他們北上,從來沒想過,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蘇荊溪說到這裡,略頓瞭頓,緩緩從唇間吐出一口氣,對昨葉何露出一個微笑,“剛才聽瞭你的往事,不太公平,我也說一個自己的吧。同為女子,也許你能聽得懂。”

也不待昨葉何表示,蘇荊溪便自顧自講起她與錦湖的往事。這段故事,與她在淮安講給吳定緣聽的並無二致,隻是細節更多:她與錦湖如何相識,兩人如何鉆研藥方,如何外出采藥,錦湖遠嫁京城前後的情緒變化,以及她得知錦湖在永樂二十二年遇害後決心復仇的掙紮……

“所以你問我是否別有目的,有的。所有參與殺害錦湖的人,都要死。可他們個個身居高位,我費盡心機,才算僥幸殺死朱卜花。其他的人,我隻有護送太子抵達京城,借他之手,才有復仇的可能。錦湖還在黑暗中等著我,我不能辜負她,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包括我自己。”

“錦湖姑娘……真是好生令人羨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無憾瞭。”昨葉何被這故事震撼得不輕,手中捏著蓮子竟都忘瞭往嘴裡扔。

“還是你能明白。”蘇荊溪微微一笑,“錦湖這一世,隻與我交好;我這一世,也隻與她親近。若非為她復仇,我早不願在這世上獨活。佛母說有生皆苦,我其實是極贊同的。”

她面上在笑,可昨葉何卻沒來由地打瞭個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陰冷,而是一種哀傷到極致的沉鬱決絕。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

蘇荊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手指輕輕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陣子的調子,口中喃喃。昨葉何不知這是晏幾道的詞,可一字一句聽在耳中,卻與此情此境極是貼切。她不由得也低聲跟著蘇荊溪念起來:

“……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瞭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

最後一個字念完時,一陣夜風悄無聲息地吹過樓頂。蘇荊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氣,修長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葉何的臉龐。昨葉何嚇瞭一跳,渾身一陣僵直。不料蘇荊溪隻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蓮子拈過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

匯波樓上一時沉寂下來。過瞭好一陣,昨葉何才幽幽嘆道:“我說朱卜花為何死得那麼蹊蹺,原來不是太子或鐵公子厲害,竟是姐姐的手筆。”

南京一戰,昨葉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為何會離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葉何才知道,原來朱卜花從面生疽病開始,便墮入瞭蘇荊溪的佈局。

沒想到,在宏大的兩京之謀運轉的同時,還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復仇計劃在悄然進行。而這個小小的復仇計劃,卻令那個大圖謀缺損一角,以致天翻地覆。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為他主子的敗因,大概會懊惱到嘔血吧?”昨葉何現在立場不同瞭,感嘆的語氣也有瞭變化。

“等一下……”蘇荊溪的瞳孔陡然收縮,她一把抓住昨葉何的手腕,“你再說一遍。”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後面一句。”

“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為他主子的敗因,大概會……”

蘇荊溪敏銳地捕捉到瞭一絲端倪:“朱卜花的主子?”

昨葉何笑道:“哦,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愛念叨,說什麼主君恩重,須臾不敢忘。不過他說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

“那會是誰?”

“自然是永樂皇帝。”昨葉何道,“等到永樂皇帝一死,他還效忠的君,就隻有一個。”

“是誰?”

蘇荊溪的急切之情溢於言表,她模模糊糊發現己方有一個致命紕漏。她和吳定緣光顧著算計靳榮,卻忘瞭問白蓮教這一切的幕後操控者是誰。也許他們是下意識覺得,先救出太子,再問這些不遲。

可此時蘇荊溪才發現,那位貴人的真實身份,將對這次計劃造成極大的影響。

昨葉何道:“其實也不難猜。你想想,這大明天下,還有哪個鬧著要當皇帝?”

“漢王?漢王朱高煦?”

“不錯。”

這區區三個字,在蘇荊溪的腦海中激起千層巨浪,無數線頭勾連成一張羅網。她快步趴到城墻邊緣,極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著山東都司方向望去。可那邊距離實在太遠,隻能勉強看到燈火閃動。

“快,我們得想個辦法!”蘇荊溪奪路要沖下匯波樓。

昨葉何有些莫名其妙:“怎麼瞭?”

“如果這一切真是漢王朱高煦在幕後主使,那我們都算錯瞭,算錯瞭,吳定緣他們,隻怕會有大麻煩……”

蘇荊溪的話沒頭沒腦,可又帶著微微的顫音,似是要被惶恐壓垮。仿佛為瞭回應她似的,府館街方向,突然比剛才亮瞭許多,似有無數燈籠同時舉起,如繁星麇集。

在如今的大明,漢王朱高煦是一個極其獨特的存在。

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熾的同胞親弟弟。和性格寬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氣暴躁,生性兇悍,但他在軍事方面格外有天分,這一點強過他兄長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熾會繼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計會以燕藩邊將的身份終老一生。

靖難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運為之改變。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長子朱高熾留在北平鎮守,卻把朱高煦帶在身邊,獨領一軍。

朱高煦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盡顯名將本色。白溝河之戰,他親率精騎殺入敵陣,斬殺都督瞿能,令處於劣勢的燕軍順勢反攻;東昌之戰,他帶隊斷後,把朱棣救出瞭險境。浦子口一戰,朱棣與南軍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時趕到,奠定瞭勝局。

對於這個屢屢扭轉局勢的兒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誇贊。靖難之後,朱棣登基為帝,甚至考慮過改立儲君。當時朝廷大部分官員極力反對,此事方才作罷,仍由朱高熾留居東宮。朱高煦則被封為漢王。

按照規矩,朱高煦封王之後,應該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國遠在雲南,朱高煦對此十分不滿,又自恃功高,便撒起無賴,無論如何不肯離開京城。朱棣對這個兒子懷有愧疚,居然破例準許追隨左右。

漢王的勃勃野心,就在這一次次寵愛與容忍中升騰而起,幾乎到瞭毫不掩飾的地步。到瞭永樂十三年,朱棣將其藩國改在青州,他仍不願意去,還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為私府護衛。這一次,漢王的舉動真正觸怒瞭朱棣,誅殺瞭他身邊幾個親信,然後將其徙封到瞭山東樂安州。

永樂二十二年,朱棣死於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熾即位。當時京城瘋傳漢王意欲謀反,窺伺大寶,可一直沒有實據。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願申飭這個頑劣的弟弟,隻好采取懷柔手段加大賞賜,還把他的長子封為世子,其他兒子為郡王,仍舊讓他住在樂安州。

樂安州在濟南的東北方向,大概兩百裡遠近,地瘠人寡,又遠離漕河。大傢都覺得,就算是真龍,在這麼一個淺水坑裡也折騰不出大水花,這位藩王應該徹底死心瞭吧?時至今日,整個天下——包括皇帝——都幾乎快忘記瞭這位偏居一隅的漢王,也忘記瞭他從不掩飾的盎然野心。

誰能想到,這位幾乎被遺忘的蟄伏藩王,居然抓住時機,掀起瞭橫跨兩京的巨大風浪。一條潛龍掙紮著從水坑騰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統緒最脆弱的七寸之處。

先前太子一直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兩個羽翼未豐的年輕藩王,沒想到,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在靖難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叔父。應對兩者的難度,截然不同。

就在蘇荊溪驚覺誤算之時,吳定緣和梁興甫已親身體驗到瞭這種“不同”。

他們剛剛沖進北邊的大校場,驟然停住瞭腳步。眼前的寬闊校場上,密密麻麻站滿瞭數百名軍人。這些人個個頭戴絳色笠盔,身披鴛鴦戰襖,腿紮行縢,不像準備上陣打仗,更像是馬上要長途行軍的架勢。

雖然人數眾多,可這些大兵站得整整齊齊,一點聲音也無,整個校場竟好似空無一人。吳定緣一踏進來,幾百頂笠盔同時朝這邊轉動。

“不是說……濟南衛都調走瞭嗎?”吳定緣完全糊塗瞭,這麼多人從哪裡冒出來的?

梁興甫伸直手臂,朝校場正南邊的大纛一指。吳定緣定睛一看,隻見那一面“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大纛兩側,插滿瞭長長的幡條旗:有“青州護衛張”“兗州左護衛樊”“登州衛趙”“平山衛董”“萊州衛胡”“膠州千戶所馮”等旗號,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幟最為煊赫。

吳定緣的臉色登時變瞭。這些旗號囊括瞭大半個山東境內的衛所,而校場上的這些人,看服色幾乎全是諸衛所的百戶、總旗、小旗等中、下級衛官。這裡有幾百人,意味著此時山東指揮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隊,就在附近。

至於被火藥爆炸調走的濟南衛,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罷瞭。

這麼一支大軍悄無聲息地接近濟南,別說白蓮教,就連濟南府都被蒙在鼓裡。吳定緣意識到,靳榮派濟南衛去大明湖畔彈壓,根本不是太子吸引過去的,他早有預謀,隻是為瞭掩蓋大軍調動。

吳定緣的視線順著大纛朝旁邊飄去,隻見高高的旗臺上,正站著十幾個人。正中那身材頎長的獨眼將軍自然是靳榮,他的腳下躺著幾具屍體,看袍色級別還不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這大概是不願造反的指揮同知或僉事吧?至於身後那一排,應該是附逆的衛指揮使和千戶。

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吳定緣註意到瞭那個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沒錯!

太子沒有被捆縛,可他整個人垂著頭,一副引頸待戮的麻木神情。身後十來名親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儼然是打算隨時殺他祭旗。

一滴汗水從吳定緣的額頭緩緩沁出,順著鼻梁滑落。

形勢真是沒法再糟糕瞭。之前吳定緣還能憑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與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場是一片開闊地,幾百員叛將環伺。別說去旗臺救太子,他們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難比登天。

吳定緣正飛快地想著破解之法,忽聽耳邊傳來一聲低吼。他悚然一驚,急忙轉頭看去,隻見梁興甫大步沖瞭出去。

隻是一念之瞬,那山巒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敵陣之中。

病佛敵最可怕的一點是,在發瘋時仍擁有犀利的眼光與冷靜的判斷力。像這種蠻象中箭似的瘋魔狀態,看似魯莽,卻是這時最好的選擇——趁敵勢未整,先發制人。

隻見他揮動粗壯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間便把周圍的十幾名衛官打倒在地。軍人們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條路來。

在人群之中,這頭巨象爆發出瞭極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漢子上去一批,被打飛一批,再上一批,又被幹倒一片,簡直比野草還孱弱。明明人數懸殊,軍將們卻被他一個人打出瞭眾不敵寡的窘境。在他面前,幾乎沒有一合之將,骨裂與慘呼聲此起彼伏。

洶湧的浪頭一次又一次拍擊著巨礁,每一次都徒勞粉碎。而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時,居然還緩緩朝著海中移動,幾乎要碾出一條血肉通路來,朝前推動瞭十幾丈距離。

整個大校場被他這麼一攪,變成瞭一個被捅的馬蜂窩。昏暗的燈籠無法照亮全局,近處的被打得苦不堪言,遠處的卻還不明就裡,隻能憑直覺往裡邊擁來。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每一個人都試圖搞清楚狀況,一時間叫喊、怒罵、呻吟匯聚成瞭巨大的嗡嗡聲。

吳定緣隻怔瞭片刻,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他轉身示意身後那三十個白蓮信眾快退,然後一掂鐵尺,貓腰鉆入人群。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在梁興甫身上,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他一個人足夠瞭,犯不著讓信眾們送死。至於靠近旗臺之後,怎麼從靳榮和十幾個親兵手裡救下太子,車到瞭山前再說不遲。

在沉重的壓力之下,吳定緣拋開所有的猶豫,發揮出瞭十二分的專註。他心無旁騖地朝著前方那座高高的旗臺前進,時而低頭側走,鉆過人潮一瞬間顯露的間隙;時而輕握鐵尺,把幾個投來狐疑目光的衛官敲暈。他甚至還從地上撿起瞭一頂笠盔,往頭上一扣,更不容易被人覺察。

於是,在那頭狂象踐踏著兵鋒的同時,這條黃鼠狼悄無聲息地滲入軍陣深處。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吳定緣距離旗臺越來越近。他已可以看到整個臺基的夯土層面,可以看到有粗大的木制支架交錯其上。視線稍微再抬高一點,支架前方搭著一道寬斜梯,向上一直延伸至旗臺的平頂。

截止到目前,還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存在。吳定緣握緊瞭鐵尺,手心微微有些潮濕。他已經有瞭盤算,等一下左腳先踏上斜梯,然後用力蹬一下,爭取在雙腳兩次交替之內躍上平臺。

不能直接去救太子,那會被十幾個守衛亂刀砍死,吳定緣的目標,是靳榮。

擒賊先擒王,吳定緣沒讀過杜工部的詩,可道理都是相通的。隻有挾持住靳榮,才有可能把太子弄出來。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吳定緣的左足邁上瞭斜梯,腿肚子的肌肉急速收縮,身子微微朝右邊傾斜。下一個瞬間,他左足用力一踏,整個人迅速上移瞭三尺,隨即右足前伸,準確踏到瞭向上四階的位置。與此同時,左腿毫不停滯地向上擺動,再一次上躍四階,整個人一下子躍到瞭平臺上方,景象一覽無餘。

此時靳榮正朝梁興甫鬧事的方向看去,眉頭緊皺,獨眼裡全是迷惑。在他身後,幾名小衛官正在拖動同知和僉事的屍體,在地板上留下長長的幾道血跡。在更遠處,十幾名親兵緊張地按住刀柄,如臨大敵。至於太子,則背靠著“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的大纛,萎靡不振。

吳定緣的視線掃過太子面孔的一瞬間,他的記憶仿佛被吹開瞭一層塵土,原來模糊的畫面變得清晰起來:一個身著龍袍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牢房門口,負手望著牢裡縮成一團的驚恐母子。在躍動的火光照映下,那張猙獰的面孔不斷有著細微變化,一會兒是朱棣,一會兒是朱瞻基。

在這麼一個最不合適的時機,吳定緣卻豁然明悟:於謙說過,朱瞻基與朱棣禦影極為相似。他一見到太子會頭疼,懼怕的並非太子,而是那一夜的永樂皇帝!

與明悟同時出現的,還有那熟悉的疼痛感。吳定緣此時正躍在半空,突覺頭疼欲裂,右腳一下踩空。所幸他反應迅捷,急忙伸出雙手死死扒住旗臺邊緣,才算沒跌下臺去。

可這麼一頓,也喪失瞭突然性,把自己暴露在靳榮面前。

靳榮這才註意到眼前的古怪:一個身穿灰麻短褂,頭上卻戴著笠盔的怪傢夥,居然想要趁亂爬上旗臺。他獨眼一轉,看瞭眼遠處仍在旋渦中搏殺的梁興甫,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靳榮慢慢踱步到平臺邊緣,蹲下身子,饒有興趣地盯著吳定緣。吳定緣雙臂猛然運力,想一把勒住他脖頸,一起拖下臺去。

可惜他不知道,眼前這位都指揮使當年可是屢獲先登之功,那是靠實實的血肉廝殺換來的。

吳定緣一動,靳榮也動瞭。他雙手一展,正好扣住對方雙臂的關節處,十指一捏,疼得吳定緣忍不住叫瞭一聲。靳榮不為所動,就這麼硬生生捏著吳定緣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拎起到平臺上。

任何一個人,被這麼捏住關節往臺上提,都會極為痛苦。靳榮將吳定緣摔在地上時,他已疼得青筋綻起,蜷縮在地上動彈不得。

靳榮飛起一腳,踢飛那一頂笠盔,想看看這膽大包天的襲擊者到底是誰。他未及端詳,大纛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是你?”

靳榮側頭看向太子,語氣裡滿是好奇:“原來是殿下的熟人?”

朱瞻基站在大纛之下,整個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那個躺倒在地的傢夥,不正是“篾篙子”嗎?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蘇大夫居然找到瞭他,然後他跑來救我嗎?

原本已如死灰的心境,悄然又恢復瞭一點溫度。

“末將本以為,以殿下的品性,應該不會有什麼忠臣呢。”靳榮口氣裡充滿嘲諷,他拎起吳定緣的一條腿,朝這邊拖著過來,“看來我錯瞭。秦檜還有仨朋友呢,何況殿下。”

靳榮抬起靴子,踏在瞭吳定緣的胸口,緩緩蹍動。

“殿下你這些忠臣,和您一樣蠢。這麼幾個人,居然敢當著整個山東都司的面闖進校場救人,真是有勇無謀。”

朱瞻基一怔,“這麼幾個人”?難道除瞭吳定緣,還有其他人?靳榮很享受這個讓敵人絕望的時刻,他側過身,讓朱瞻基走到旗臺旁邊,朝臺下的混亂看去。

朱瞻基看到的混亂,已接近尾聲。一個碩大的身影,正逐漸被人潮淹沒。這些衛官畢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度過瞭初期的混亂之後,慢慢打得有章法瞭。有人攻腿,有人襲背,還有人取來叉刀圍網,去限制那尊殺神的動作。一層層的漁網罩下來,數十把二股叉捅過去,梁興甫戰力再兇悍,也開始露出敗象。

“那個……難道是病佛敵?”朱瞻基有點不敢相信。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吳定緣,可惜後者躺倒在地,被靳榮踏中胸口,根本沒辦法回答。

靳榮見梁興甫那邊鎮壓得差不多瞭,一捋長髯:“時辰不早瞭,殿下你抓緊上路吧。這幾位忠臣,索性一並祭瞭旗,路上也方便伺候著您。”

朱瞻基卻根本沒聽見這句話,他盯著吳定緣,渾身都在劇烈哆嗦著。因為蔑篙子雖然被按得死死的,可右拳卻勉強抬瞭起來,沖著自己用力一握。久違的震顫,“嗡”的一聲在朱瞻基心中炸裂開來。太子耳邊陡然響起瞭他們在那尊小香爐前立下的誓言:

“我朱瞻基以此爐為誓,無論劫難幾重,本王絕不放棄,誓回京城,擒拿兇頑,神人共鑒!”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

赤紅色的激情一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將絕望的心霾驅散一空。朱傢那執拗的性情,在朱瞻基的血液裡猛然沸騰起來。他緩緩直起身子,捏緊拳頭,瞪向靳榮。

靳榮鄙夷地看著這位將死的太子,都到瞭這種絕境,擺出這種姿態來做什麼?難道他還能翻出什麼花樣嗎?

“人貴有自知之明,殿下註定不是真龍,還是早早認命的好。”

“我偏不認!”

一聲怒吼,從朱瞻基的喉嚨裡滾出來。靳榮捋著胡髯,像是在看一隻困獸在徒勞嘶鳴。可就在這時,他的獨眼莫名地跳動瞭一下。在以往的戰場上,每一次他的左眼跳,都意味著有極大的危險臨近。

可這是自傢都司的大校場啊,還能有什麼危險?靳榮緩緩看向遠方,那個碩壯的漢子已被密密匝匝的漁網覆蓋,再看近旁,這個意圖襲擊的瘦高傢夥被死死按在地上。他又轉向太子,一個身無寸鐵的紈絝廢物,更不值一提。

那麼危險到底從何而來?

靳榮的獨眼突然又是一跳,在短短一霎,他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畫面:太子把左手伸進自己的懷襟,似乎摸到瞭右邊肩頭之上。他臉頰猛一抽搐,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疼痛,然後他的左手重新抽出來,攥緊拳頭,朝自己砸來。

那裡有什麼古怪?為什麼他要做這麼一個多餘的動作?靳榮一時有些恍神,以致沒來得及抬手去防。其實不擋也無所謂,一看那拳頭來勢軟綿綿的,就知道不會有太大威力,砸瞭又有什麼用?

這一連串疑惑,像飛馬一樣在靳榮腦子裡閃過,直到太子的拳頭砸到瞭他的左眼——同時也是唯一的一隻眼睛之上。

靳榮感受到的,不是被拳頭擊中的鈍疼,而是一種被銳器刺中的尖痛。這不應該啊,不對,怎麼會是這種痛?他驀然想起,左眼在喪失光明之前所看到的最後景象:那隻拳頭蜷起的中指與食指之間,夾著一枚黝黑的長釘。

不,不是釘子,那是一枚箭鏃,長三寸六分,用於小稍弓的箭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