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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辦完瞭退房手續,博子和秋葉走出酒店。吉田等在那裡,說要開車送他們到千歲機場。

就在秋葉他們往後備廂裡塞行李時,博子站在人行道上,留戀地呼吸著小樽的空氣。十字路口一角的郵筒忽然映入眼簾。或許因為這幾個星期寫信的關系,博子才會留意這類東西。一個正在上班途中的女孩子停下自行車,把信投到郵筒裡。

同名同姓的藤井樹說不定也是這樣把信投到這個郵筒裡的。想著想著,博子無意中看到瞭那個女孩子的臉,她倒吸一口冷氣。

“像”這個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那個女孩實在太像博子瞭,簡直是另一個博子!

對方根本沒註意到博子,寄完信,跨上自行車朝這邊騎過來。博子慌忙垂下頭,把臉藏瞭起來。自行車從身邊騎過,博子轉過身,追隨著那個身影,不由自主地開口叫道:

“藤井!”

這是直覺。郵遞員的誤認、出租車司機的話仿佛都在印證這個直覺,她想甩都無法甩開。

那女孩聽見喊聲,停下瞭自行車。她瞪大瞭眼睛東張西望。沒錯,博子確信她就是藤井樹。她屏住呼吸,牢牢地盯著那個身影。然而,女孩最終沒有發現人山人海中的博子,又踩著腳踏板騎車走瞭。直到看不見自行車瞭,博子還控制不住怦怦直跳的心。

“博子?”

秋葉拍拍博子的肩膀。

“怎麼瞭?”

博子回過頭去,想擠出一個“沒什麼”的笑容,但緊張的表情反而暴露無遺,她笑不出來。

在乘車到千歲機場的途中,在飛機上,博子一直心不在焉。那騎自行車的女孩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博子。”

“怎麼瞭?”

博子轉頭一看,秋葉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嗯……怎麼瞭?”

“發什麼呆呢?”

“什麼?嗯……”

“你看,和地圖的形狀一模一樣。”

秋葉指著窗外。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下北半島[1]極具特征的海岸線。

幾天後,博子在信箱裡發現瞭一封信,就是她在酒店前眼看著投進郵筒的那封。

渡邊博子:

你好。

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寄瞭很無禮的信給你,請你原諒。

不過,我想告訴你一個值得一聽的消息。

其實我在讀初中時,班上有個同名同姓的男生。

或許你說的藤井樹就是他吧?

同名同姓的男生和女生,有點不尋常吧?

轉而一想,又覺得並非不可能。

你覺得呢?

要說我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些瞭。如果對你有所幫助,那就太榮幸瞭。

托你的福,感冒也好多瞭。你也要多多保重身體,再見。

藤井樹

給渡邊博子寫完道歉信後,又過瞭一個星期,我的感冒終於逐漸好轉,圖書館總算允許我站在前臺瞭。

博子在我傢門口寫的那封信,我隻給“主公”看瞭。對我而言,這封信的內容足夠戲劇化瞭,而“主公”看上去似乎不感興趣。

“原來不是雙重人格呀,無聊!”

這就是“主公”的感想。

我傢的搬傢事宜進展順利。在阿部粕的幫助下,總算找到瞭合適的公寓。下次看房子,我也可以去瞭。

那房子緊靠小樽站,光線充足,房間比現在的房子要小得多。不過,把這座破房子賣掉,交完稅,算算剩下的錢買得起的房子,我們也就不指望寬敞之類的瞭。

“這大小正適合三個人住。”媽媽說。

“就是。現在的房子三個人住太大瞭吧?”阿部粕說。

“是啊,還有三間房閑置著。”

“對吧?”

“要不要招個房客來住?”

“嫂子,要是考慮這些事,搬傢又要延遲瞭。”

“啊,對呀。”

阿部粕拼命鼓動我們作決定。

“最後關頭,反悔可就糟瞭!”

我替阿部粕說出瞭他心中的想法。阿部粕撓撓腦袋。

“不管怎樣,盡快定下來吧……那房子挺搶手。”

“已經定下來瞭。”媽媽說,表情顯得疲憊不堪,“剩下的是該怎麼說服爺爺。”

這的確是個問題。

媽媽一回到傢,就沖爺爺展開瞭她那強有力的攻勢。

“不管還有多少年,這房子肯定要被拆掉,這你是知道的,她爺爺。既然這樣的話,我覺得最好現在先作準備。”

爺爺不等媽媽說完,就站起身來打算走出房間。這個舉動似乎讓媽媽覺得不可接受,她沖著爺爺的背影大聲嚷道:

“我已經決定瞭!”

爺爺頭也不回地說:“我反對。”

“那你坐下來。”

“……”

“坐下來聽我說。”

“我已經明白瞭。”

“你明白什麼?!”

“我明白瞭,是不是我怎麼反對都沒用?”

“……是。”

“那就隻能搬傢瞭。”

爺爺說完,走出瞭房間。爺爺終於屈服瞭。不過他太容易就屈服瞭,這讓我有點掃興。

“這個老頭。”

媽媽不高興地嘟囔著。又過瞭一會兒,她問我:

“剛才爺爺說過‘隻能搬傢瞭’?”

剛才媽媽怒火中燒,沒聽清關鍵的部分。不管怎樣,我傢搬傢的事就這樣定下來瞭。我們定於下月中旬遷入新居。

“把行李一點一點地整理好瞭!”

媽媽的命令針對的是閣樓的書房。那裡曾經是父親的書庫。自從我開始在那裡擺放自己的書,閣樓就漸漸變得凌亂,如今怕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瞭。星期天,我下定決心來到許久沒來的閣樓,但是收拾瞭一刻鐘,越收拾越亂。整理書架這種事情,我在工作時不覺得辛苦,但輪到收拾自傢的書架時,卻突然嫌起麻煩來。這是怎麼回事?我正胡思亂想,一本冊子躍入眼簾。那是中學時代的畢業相冊。

我拿起畢業相冊,翻閱起來,想起畢業以後還一次也沒有翻開過。內頁竟然保存得很好,發出新紙清脆的沙沙聲,還留著新冊子特有的氣味。

我找出三年級二班的集體合影。曾經的同窗天真爛漫的臉孔一個挨著一個。

“大傢都變得這麼年輕瞭。”

不是大傢變得年輕,而是我老瞭。

另外那一位藤井樹特立獨行,一個人孤零零地浮在圓圈中央。沒準就是這個中學生和那位渡邊博子相識後又分手。但拍照時他對此一無所知,看上去天真無邪。想到這一點,就覺得特別滑稽。

我收拾書房半途而廢,結果隻抱著這本相冊走出瞭閣樓。

博子去瞭他的傢,為瞭找那本畢業相冊。一切的起因都是那本相冊,所有的謎底也都藏在其中。

安代被清早突然出現的博子嚇瞭一跳,冷不防聽她說要看畢業相冊,更顯得大惑不解。她應要求拿出瞭相冊,博子接過來,在玄關坐下。

“博子,進來。”

“……好。”

沉浸在畢業相冊中的博子,心不在焉地答應瞭一聲。

“先進來吧。”

“好。”

博子說著,脫瞭鞋,眼睛仍然盯在相冊上,身子卻沒動。安代驚訝地說道:“博子看上去挺文靜的,還真性急呢。”

“啊?”

“拜托你,給我進來!”

安代不由分說,把博子拉進瞭起居室。即便這樣,博子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相冊。

博子先確認瞭最後的地址簿,正如秋葉猜測的那樣,被博子抄下地址的藤井樹在三年級二班的女生名單裡,男生名單裡怎麼找都沒找到他的名字。登在地址簿上的“藤井樹”,隻有她一個。博子把這個誤認為是他,也不無道理。

“你在找什麼?那麼認真。”安代邊沏茶邊說。

“他的名字……”

“什麼?”

“這上面沒有他的名字。”

“是嗎?”

“這是三年級二班。”

安代看瞭看相冊。

“是因為畢業前搬走瞭吧。沒登記嗎?”

肯定是這樣的。不管怎樣,解開瞭一個謎。那些書信往來以及小樽之行,都始於這個小小的錯誤。

博子翻到合影頁,又見到三年級二班的同學們瞭。這是再度的重逢。集體合影下面,依照照片裡排列的順序,記錄著各人的名字。他的名字浮在圓圈中央,和其他人的有點距離。

……藤井樹。

肯定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名字。

學生們的名字是纖細的印刷體,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博子在其中尋找另外一個藤井樹,很快就找到瞭那個名字,又依據名字從照片中找出瞭她。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瞭。她正是兩周年祭日那天,安代開玩笑地指著說像博子的那個女孩。

安代等得不耐煩,追問博子能否告訴她是怎麼回事,博子卻反問道:

“請問……他是不是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同學?”

“什麼?”

安代愣瞭一下,又好像想起來瞭,“哦”瞭一聲。

“說起來,是有吧。啊,有的有的,我想起來瞭。”

“您還記得嗎?”

“有一次,和我傢的孩子弄混瞭。”

安代從博子手中接過相冊,開始尋找剛才提到的那個女孩,邊找邊給博子講瞭一件趣事。

“那孩子曾遇到交通事故,你知道的,那孩子右腿不是有點毛病嗎?”

“嗯。”

“就是當時的後遺癥。是什麼時候呢……上學途中被卡車撞到,不過隻傷瞭腿。當時學校的老師們誤認為是另一個孩子,給那傢打瞭電話,很快就發現弄錯瞭,又給我們傢打瞭電話。可我到醫院一看,對方的傢長也在。發生這麼一件事,大傢都大笑起來。阿樹傷得很重,躺瞭一個月才全好。這件事很奇怪吧。”

“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個嘛,我見過她嗎?”

“是這個。”

博子指給安代看這個女孩的照片。“不記得瞭。”

“像嗎,這張照片?”

“什麼?”

“和我像嗎?”

“和博子?”

安代對比瞭一下照片和博子。“像吧。”

“您說過像的,媽媽。”

“我說過嗎?”

“說過的。”

“什麼時候?”

“上次。”

“是嗎?”

安代又重新看瞭一遍照片。

“這麼說,是有點像。”

“您說過的,上次。”

“真的?”

“……還說是他的初戀情人。”

“這個女孩?”

“您說可能是。”

“……”

安代不太理解博子到底在意什麼,她覺得似乎有隱情,便試探著說:“確實,仔細看的話是很像。”

博子的臉上現出瞭不安。這沒有逃過安代的眼睛。

“像又怎樣?”

“啊?”

“這女孩和你像,又有什麼關系?”

“沒,沒什麼。”

“騙人。”

“真的。”

看起來博子在拼命掩飾什麼。不過安代覺得她不擅長掩飾,這正是博子的可愛之處。安代突然莫名其妙地湧起瞭母性的本能。她還是想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媳婦。

“博子。”

安代戲謔地掐瞭一下博子的臉蛋。出其不意被掐瞭一下,博子嚇瞭一跳。

“你的表情說,你在撒謊。”安代的口氣像對年幼的女兒講話,“像的話,又怎麼樣?”

然而,這回輪到安代吃驚瞭:博子緊閉著嘴,兩隻眼睛裡充滿淚水。

“像的話……我就不原諒他。”

博子拼命地把眼淚往肚裡咽。

“如果這就是他選擇我的理由,媽媽,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被問的安代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麼辦呢?”

安代也語無倫次瞭。

“他說對我是一見鐘情。”

“是呀,他這麼說過。”

“但一見鐘情也有一見鐘情的理由吧。”

“……”

“我被他騙瞭。”

“博子,你在吃這個中學生的醋嗎?”

“……是的。奇怪嗎?”

“奇怪呀。”

“是很奇怪。”

已經過去兩年瞭,博子還會為兒子流淚,這讓安代感到震撼。

“不過,那孩子真幸福啊,博子還這麼在乎他。”

“一說這話,我又要哭瞭。”

博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充滿瞭眼眶。

“……還是不能輕易地忘記。”

博子邊擦淚邊苦笑。

或許是不知不覺受到瞭感染,安代也激動得熱淚盈眶。她把相冊送給瞭博子。

上班遲到瞭,博子在有點空曠的車廂裡再次翻開瞭相冊。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這句他說過的話,一直回蕩在博子的腦海裡。這是他第一次和博子說的話。

當時博子還是短期大學的學生。好朋友小野寺真澄有一個美術大學的男朋友。有一天,真澄邀博子去看美術大學的展覽。真澄的男朋友在前臺做接待,一時走不開,說一會兒來找她們,博子她們就先進瞭展覽室。

博子還沒看過展覽會之類的,有點不知所措地跟在真澄身後,在展覽室裡轉悠。

“有點看不懂。”

博子對請自己來的真澄說。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兩人就來到瞭出口,在擺在出口處的工藝品攤位前打發時間,等真澄的男朋友過來。那攤位上擺放著玻璃水瓶、平底杯、裝飾品之類的。博子她們對這些東西更感興趣。擺攤的大哥很會賣東西,甜言蜜語地哄兩人買。

“本來買兩個打八折,三個七折,但小姐你們太可愛瞭,半價賣給你們。”

大哥說著這樣的話逗兩人笑,最後成功地賣給她們每人三件東西。用紙包裝玻璃制品時,大哥說道:

“全都是我的作品,請你們小心使用。”

他就是秋葉。挺不錯的人。這是博子對秋葉的第一印象。

這時,一個抱著一大幅油畫畫佈的男人從博子和真澄面前走過,從出口往裡走。

“喂!藤井!”

秋葉喊那男人。

那個人轉過頭來,他留著有點邋遢的胡子,眼睛裡也佈滿血絲,顯然是熬瞭夜。

“才來啊?”

“嗯。”

“展覽室都快關門瞭。”

那男人顯得很不高興,又抱著畫佈往裡走。

奇怪的人。這是博子對藤井樹的第一印象。

隨後真澄的男朋友過來瞭,讓秋葉大吃一驚。

“哎喲,是師兄的朋友啊?”

“秋葉你這傢夥,太不手下留情瞭。”

“怎麼可能?我賣得很便宜。”

那天的接觸不過如此。後來過瞭不久,秋葉通過真澄發來邀請。博子不敢單獨去見他,拉真澄一同出席。不知是否出於同樣的原因,秋葉也帶來瞭一個朋友,就是阿樹。

“不記得瞭?當時來晚瞭,抱著畫佈往裡走的那個傢夥。”

被秋葉一提醒,博子才終於醒悟,當時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和眼前的年輕人是同一個人。然而博子心中卻怎麼也無法把二人聯系在一起。胡子不見瞭,這天的阿樹帶著不可思議的透明感。阿樹一直沉默寡言,幾乎沒說話,可能因為渴,喝瞭好幾杯冰咖啡,還上瞭好幾回廁所。而且,總覺得他有點坐立不安,偶爾與博子目光相接,他都慌慌張張地垂下眼簾。

果然是個怪人。博子想。

就在他不知第幾次起來上廁所時,真澄悄悄對秋葉說:

“那個人怎麼回事?好像有點生氣。”

“怯場吧。他對女孩子沒有免疫力。”

秋葉說著,表情僵硬地笑瞭。要說怯場,他也一樣。秋葉就是秋葉,目標明明是博子,剛才卻一直隻和真澄說話,一邊說一邊感嘆這個女人真能說,心裡急得不行。

阿樹回來後,仍然沉默不語,又點瞭一杯冰咖啡。沒過多久,這回是真澄起來上廁所。掌握談話主動權的真澄一走,席間有些寂靜。對秋葉來說,這是和博子直接搭話的好機會。如果此時不把談話對象換成博子,看情形,接下來隻能一直和真澄聊下去瞭。然而秋葉卻沒說話,隻是點燃瞭香煙,浪費瞭寶貴的時間。他好不容易想開口說話時,阿樹突然插瞭進來。

“那個!”

他的聲音緊張得有點尖銳。

“渡邊小姐相信一見鐘情嗎?”

“一見鐘情?什麼樣的?”

“請做我的女朋友吧!”

博子和秋葉不由得瞠目結舌。阿樹沒再說什麼。異樣的沉默在三人之間彌漫開來。束手無策的秋葉為瞭緩和氣氛,一不留神說走瞭嘴。

“這傢夥,人很好的。”

秋葉自己給短暫的愛情打上瞭休止符。

這時,真澄回來瞭。她坐下沒多久就接二連三地提出話題,而三個人的反應莫名其妙地遲鈍。

從那以後,博子就和阿樹交往瞭。其中也有秋葉自我犧牲的支持。一度失意的秋葉不可思議地對兩個人表示瞭祝福。考慮瞭兩個星期後,博子告訴阿樹:

“我相信你的一見鐘情。”

這就是博子的回答。真是奇妙的開端。直到今天,這仍是留在博子心中的最珍貴的回憶。

那句話裡,或許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那個人或許就是和他同名同姓的女孩子。也許博子現在發現的,是他本該帶到天堂裡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不知何處又傳來他的聲音。

“我曾經相信,可是……”

博子合上瞭膝上的相冊。

照片中的女孩是不是他的初戀情人?

看來,博子還需要寫封信。

[1]日本本州島青森縣東北部呈斧子狀突出的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