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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已經過瞭最難受的時期,卻仍然感覺不舒服。我搖搖晃晃地幫“主公”整理書庫,她不由分說,指東指西地命令我幹活兒。感冒拖得太長,大傢都不再憐恤我瞭。

“得瞭感冒,出出汗就好瞭。要是太在乎自己,就老是好不瞭。”

“總是這樣做苦力的話,好不瞭也無所謂。”我抱著沉重的書大聲說,“我正琢磨呢,感冒也都是因為這個,上班族生病的原因不就是壓力嗎?”

“是嗎?”

“你也一樣,積勞成疾。”

我突然發現,“主公”又在撕書。

“緩解壓力,這個最管用。”

“幹這種事,到時候你會遭報應的。”

“好疼!”

“主公”突然大聲叫道,手裡拿著的一本書咚的一聲掉在地板上。她按住手,顯得很疼。

“你看,說中瞭吧。”我說。

然而,“主公”捂著手,一動不動。

“你沒事吧?”

“疼得厲害……”

說著,“主公”看瞭一眼自己的手,目瞪口呆:腕部以下全沒瞭,滿是鮮血。

“啊!”

“主公”尖聲叫起來,我一看地板上,她剛掉落的那本書正大口嚼著斷掌。我根本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主公”一直拼死狂吼。近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我飛快地看瞭一眼自己的手腕,發現懷裡最上面那本書正張大嘴巴要啃我的手腕,嘴巴裡露出無數成排的牙齒。我慌忙想甩掉書,身子卻像被緊緊地綁住瞭,動彈不得。我覺得完蛋瞭,書早已像蛇一樣纏住瞭我的手腕。

“啊啊啊……”

這當然是個夢。我睜開眼睛,汗流浹背,明知道是夢,還是確認瞭一下手腕還在,這才放下心來。

從圖書館被送回來,直到剛才,我一直昏睡不醒。還以為不過睡瞭半天,誰想已經過瞭一天半。

聽到我的叫喊聲,媽媽過來瞭。

“這倒好,大概治好瞭失眠癥。”我兀自開著玩笑。

看到我毫不在乎的態度,媽媽目瞪口呆,砰地敲瞭一下我的額頭。

“幹什麼呀?我可是病人。”

“是病人的話,拜托你去醫院。”

“盧梭說過,懼怕疾病與痛苦是人的弱點。”

“……燒好像還沒退。”

媽媽把濕答答的毛巾敷在我剛剛被她敲過的額頭上,走出房間。

“等一下……”

毛巾淌的水一直流到脖子,我卻沒有力氣對付它。

“喂……水淌下來瞭……媽媽!”

第二天傍晚,綾子和阿綠來探望我。

她們兩個把我這個病人撇在一邊,隻顧聊天,還吃光瞭給我買的香草味兒的點心。要是平時,我肯定跳起來去搶,但今天實在吃不下。綾子喝茶潤瞭潤喉嚨,想起瞭什麼似的,回頭看著我。

“對瞭,‘主公’問你好呢。”

“是嗎。”

“她今天在書庫裡受傷瞭。”

“手腕?”

“你怎麼知道?”

我想,這恐怕也是個夢吧,卻弄不清楚。

“‘主公’還真是個怪人。今天大傢商量著帶什麼來看望阿樹,你猜她說帶什麼。”

“什麼?”

“猜猜嘛。”

“……不知道。”

“蝮蛇酒,而且是把一條活生生的蝮蛇團成團,浸泡在裡面的那種。”

我毛骨悚然,從床上跳瞭起來。

“她絕對不正常。”

“奇怪吧。”

綾子和阿綠也一句句“奇怪”、“奇怪”地附和。

“對瞭……你們說什麼奇怪來著?”

我說著,轉頭一看,兩人已經不知去向。從點心的殘渣看來,似乎不是做夢。可能是我不知何時睡瞭過去,兩人就悄悄地走瞭。

房間裡籠罩著淡淡的黑暗,我想喝水,一看枕邊,一封信和水杯、藥瓶放在一起。已經見怪不怪瞭,這信肯定是渡邊博子寄來的。

我看瞭信。

藤井樹:

你好。謝謝你的來信。

下個月我要到小樽去。

你有時間嗎?

多年沒見,能見到阿樹瞭,真讓人期待。

你的發型變瞭沒有?

到附近我再給你打電話。

渡邊博子

博子要來瞭。

我很開心,給她寫瞭回信。

渡邊博子:

你好。

真是好久不見瞭。

你能在這邊待幾天?

如果不介意,就住我傢吧,我攢瞭好多話要對你說。

一兩個晚上我覺得根本不夠……

剛寫到這裡,夢就醒瞭。已經是午夜瞭,我渾身被汗濕透。到底從哪裡開始是做夢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起床去上廁所,上完廁所正要上樓,媽媽探出頭來。

“沒事吧?”

“嗯,現在好瞭,快取得最後的勝利瞭。”

“胡說,不是又出瞭很多汗嗎?快去換一換睡衣。”

“嗯。”

我搖搖晃晃地上瞭樓梯,回到房間,從衣櫃裡取出新睡衣,想套進袖子,但是黑暗中找不到袖子在哪兒。我把睡衣罩在腦袋上,打開落地燈。伸出腦袋找袖口時,發現桌上有一件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瓶一升裝的蝮蛇酒,裡面泡著一條碩大無比的蝮蛇。

我又醒瞭。

我就這樣在半夢半醒之間徘徊,終於迎來瞭清晨。坐在餐桌旁面對著早餐的粥,總覺得自己還在半夢半醒的狀態。

“早上好!”

一大早,門口就傳來勁頭十足的問候聲。

“阿部粕姑父?”

“是我,一起去看新房子。”

“啊,太好瞭,我也想去。”

“又胡說,你是病人啊。”

“看看房子不要緊的。”

媽媽不理睬我,走出房間,卻又馬上折瞭回來,問:“你這樣就可以出門嗎?”

我急忙換瞭衣服。

阿部粕是去世的爸爸的妹夫,經營房地產。以前隻要一提起換房子,這個人肯定會出現。如果不是因為換房子這回事,他和姑媽也不可能結婚。這座房子也是兩人相識的契機。出於這個原因,阿部粕曾經毫無顧忌地說,給我們傢搬傢是他畢生的事業。爺爺責問他,是不是打算把帶給他姻緣的房子拆瞭。阿部粕的說法是,拆的話,至少也要拆在他手裡。

於是,爺爺一直不喜歡這個女婿。

正在院子裡修剪花草樹木的爺爺不滿地瞪著我們走出大門。他肯定在想—這個叛徒!

“爺爺還在反對呀?”阿部粕邊開車邊問,“一大早就挖地種東西,畢竟住久瞭,還在戀戀不舍吧。”

“阿部粕姑父,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沒道德的房地產商的臺詞哦。”

“又來瞭,阿樹,誰不道德瞭?”

“也沒法一味顧念老人念舊的心情吧,再有五年,頂棚就要塌瞭,這不是你說的嗎?”媽媽說。

“這肯定沒錯,老實說,現在住著都挺危險的。”

“沒必要講得這樣明白。”

“啊,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說說……哈哈哈哈哈!”

狒狒一般的笑聲回蕩在狹窄的車廂裡。

“不過,如果哥哥還健在,也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的。已經有六十年瞭吧?戰前蓋的吧?過去的建築,蓋的時候太精細,現在重新蓋一棟比修繕還要便宜呢。”阿部粕說。

這話我聽過一百遍瞭。

車裡的暖氣開得太熱,縮成一團的我還裹著從傢裡帶來的毛毯。

“啊,有點熱。”

我說著,打算把毛毯掀開,媽媽從副駕駛座上回頭瞪瞭我一眼。

“蓋好瞭!”

我對這種命令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過今天為瞭看房子,我隻得老老實實地照她說的去做。

阿部粕插嘴道:

“阿樹,感冒可不能馬虎喲,你知道Marimo電器行嗎?”

“丸商公司對面那傢?”

“沒錯,那兒的老板是我們的客戶,前不久得瞭感冒,老不好。他平時不怎麼感冒,還說自己是‘羅漢得病[1]’,誰知道這種人才危險,不知怎麼突然加重瞭……說是肺炎。”

“死瞭嗎?”

“怎麼可能,肺炎死不瞭人,住瞭差不多一個月的院。”

“我爸爸就是得肺炎死的。”

“是嗎?大哥他是肺炎嗎?”

媽媽冷冰冰的視線投向他。“你已經忘瞭?”

“怎麼會?我可沒忘。”

“你這個人,怎麼說他也是你老婆的大哥啊!”

“我說我沒忘。”

“反正大傢都不記得死人的事。”

“嫂子……”

阿部粕被窮追猛打,十分窘迫。我不由得笑瞭出來。但媽媽緊跟著又補充瞭一句,我把笑憋瞭回去。

“父親患感冒而死,女兒還一點都不吸取教訓。”

“撲哧……”

媽媽回頭問:“有什麼不對嗎?”

沒必要解釋,我默不作聲,不想再惹她瞭。

“哈哈哈!”

車內狹小的空間被“狒狒”的笑聲淹沒瞭。他樂得臉都抽筋瞭。

本來是去看房子,車卻先開到瞭市中心的紅十字醫院。媽媽他們事先計劃好瞭。

“沒想到吧?你中計瞭。”

媽媽和阿部粕扔下這句令人憎惡的話,看房子去瞭。

我到底多少年沒來過醫院瞭?雖然不太確定,不過,自從初中三年級以來,我就沒踏進過這傢紅十字醫院。

我無法忘記,爸爸就是在這傢醫院咽氣的。雖然被媽媽突然扔在這裡,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不願意在這個地方繼續待下去。別人和我自己一樣,都毫不懷疑地認為我討厭醫院。沒錯,這裡就是讓我飽受心靈創傷的地方。然而,媽媽完全沒有這種感性,連治鼻竇炎這種小毛病也平心靜氣地進出這裡。相反,有時不過是電視劇中要出現有人病死的場面,她就眼淚汪汪,趕忙把電視關瞭。她那種感性,我就沒有。

爸爸突然去世,沒有給當時的我帶來應有的悲傷,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哭過。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親人的死亡,我陷入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思考中。一切就這麼結束瞭。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剩下的印象不過是沉重、暗淡、莫名其妙的淡淡的空虛。

醫院特有的味道肆無忌憚地刺激著那時的記憶,我徹頭徹尾地變得沉重、暗淡,感到一絲絲空虛。候診室裡的書架上擺瞭一整套漫畫書,我隨意從中抽出一本,坐在長椅上。

我的候診編號一直閃爍在液晶顯示屏最後的位置,總也不向前走。這段時間,我已經讀完瞭五本漫畫書。看得差不多瞭,就換成《新潮周刊》。我胡亂地翻著,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

就這麼點時間,我做瞭一個夢,夢裡是中學時代的我、媽媽,還有爺爺。我在路上發現瞭一個結冰的大水塘,於是助跑幾步,順勢在上面滑起瞭冰。

“當心!”

身後傳來媽媽的叫聲。

這或許不能說是夢。為什麼呢?因為這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就是爸爸去世那天,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的情景。我可能是似睡非睡地打著盹兒,想起瞭這件事。

“藤井!”

突然被叫到,我醒瞭。

“藤井樹!”

“到!”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腦海裡有人和我一起應瞭一聲“到”。

難道?現在……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少年的身影,那個身穿學生制服的少年正用一種凜然的目光註視著我。

小樽是北方的一個小港,道路兩旁排列著很多保持著原貌的古老建築。正如秋葉所說,其中有幾傢相鄰的玻璃工藝品店。

秋葉帶博子去瞭朋友的玻璃作坊。秋葉說,那傢作坊比自己的作坊要大,裝修得更氣派。

“你們還挺為參觀者著想的嘛。”

這裡還預備瞭參觀者專用的通道。

秋葉的朋友是個大塊頭男人,用“豪邁”來形容再合適不過。這樣的人從事玻璃工藝這種慢工細活,博子總覺得有點不相稱。

“這是吉田。”

“請多關照。”

吉田沖博子伸出讓人望而生畏的毛茸茸的大手。握上去很粗糙,感覺有點像秋葉的手。可能玻璃工匠的手都是這樣吧。

“是你的女朋友嗎?”吉田問。

“藤井從前的未婚妻。”

“什麼?噢,是這樣啊。”

吉田有點詫異。

“您認識他嗎?”博子問。

“大學校友。”

“學校很小,大傢好像都挺熟的。”秋葉說道。

“……是這樣啊。”

“對瞭,吉田,展覽會在哪兒舉辦?”

“哈哈哈哈,可沒有展覽會那麼大場面。”

開始以為他是謙虛,其實,就算真的認同他的謙虛,“展覽會”的規模也略顯不足。兩人被帶到一樓的店面。還以為在哪兒呢,原來不過是在一塊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擺放著十來個大大小小的花瓶,這就是展覽會瞭。還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小樽新銳藝術傢五人展”。

“就這些?”

“哈哈哈哈。”

“專程把我從神戶叫來,就隻有這些?吉田,你這是欺詐!”秋葉嚷起來。

“哈哈哈,一開始說實話,你就不來瞭。好瞭,晚上請你喝好酒,別介意啊。”

吉田說著,拍拍秋葉的肩膀。

那天晚上,吉田和那些夥伴一起,在當地的酒吧舉行瞭聚會,談的凈是玻璃的話題,博子隻能聽著。

“藤井樹?知道啊。”

博子不由得側耳傾聽,才發現已經談到這個話題瞭。

“什麼?真的?”秋葉興奮地反問道。

“嗯,上小學時我們同年級,經常一起玩。”

吉田的夥伴—一個叫大友的男人說。

“這地方實在太小瞭。”吉田也深有同感地說道。“那傢夥的傢在哪邊?”秋葉問。

“怎麼瞭?”

“好像有一個叫錢函的地方,是在那邊吧?”

“不是錢函。他住的地方叫‘奧特茂’。”

“奧特茂?”

難道這個聽起來很陌生的地方是他從前的住址?

兩人拜托大友,第二天帶他們去瞭那個地方。

一到那裡,大友就大聲說:“對瞭,修五號線時已經拆瞭。”

正如安代所言,國道五號線橫貫眼前的土地。即便如此,三人仍然開始搜尋他曾經的地址。

“應該就在這裡。”

大友對照著周圍的環境,指著一個地方。果然是馬路中央。

車輛穿梭往來,車裡的人看到這三個人站在馬路中央盯著地面看,都大惑不解。

“連小屋也沒有。”

秋葉對博子耳語,又問大友:

“你認識和那傢夥同名同姓的人嗎,都叫藤井的?”

“藤井?這我就不知道瞭。”

“大友,你上的也是色內中學嗎?”

“不是,學區不一樣,我上的是長橋中學。”

“是這樣啊。”

無論如何,安代說得沒錯。那個地址果然不是阿樹的。

秋葉回過頭,看見博子一直盯著腳底下。

“怎麼瞭?”

博子沒有抬頭,隻是苦笑。

“我……”

“嗯?”

“第一封信,就是寄到這裡的。”

博子指著路面。

[1]指平時身強力壯的人突然得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