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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瞭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盡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傢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瞭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傢,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瞭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瞭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瞭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瞭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瞭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瞭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傢,而是說瞭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瞭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傢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瞭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瞭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紮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傢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瞭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瞭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瞭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隻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傢。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隻鬧瞭貪墨八百兩紋銀!隻要聖上對嚴傢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瞭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隻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瞭,等藍道行死瞭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瞭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隻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瞭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瞭。”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隻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瞭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隻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瞭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瞭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系,她並不知情,隻聽說瞭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贊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瞭,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幹凈,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瞭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裡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瞭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瞭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瞭?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傢,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麼?”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瞭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傢提親的有好幾傢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瞭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瞭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瞭,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瞭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瞭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瞭,想是樹影被她瞧花瞭眼。

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瞭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著足足瘦瞭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佈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瞭!”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知曉瞭。除瞭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隻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瞭我姨?錦衣衛?”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麼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麼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瞭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靜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瞭。”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瞭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瞭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瞭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瞭兩日,夜宿客棧要瞭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瞭,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後頭發現瞭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後他又試瞭幾次,險些喪命,隻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瞭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麼?”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瞭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裡來的馬車何止數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裡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丐叔指著車轍道。

今夏蹲下身,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麼大的馬車。”

“京城裡頭的這麼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著,一面沿著車轍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傢一傢地找,丐叔想著。由於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註意,她小心的撮起沾瞭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面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麼?”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瞭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麼?”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今夏直搖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於尋常市面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言,丐叔又使勁嗅瞭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於女人傢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裡?”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復進瞭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裡面?!”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於何人。

“這是錦衣衛經歷沈鍊的舊宅,自從他被發配之後,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今夏的心漸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傢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是……

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註之極地看著面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舍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融匯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他贊嘆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瞭水,我想瞭足足十年,找瞭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隻有鞋襪被脫瞭。

看瞭又看,再看瞭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他嘆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瞭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並未摸她,隻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瞭,真是心疼得不得瞭。”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舍之情溢於言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瞭皺眉頭:“什麼事?”

“聽說是因為宮裡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瞭,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瞭,嚴世蕃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瞭,不能胖瞭,也不能瘦瞭,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瞭兩步,眼看就要走瞭,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瞭好半晌,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瞭,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松下來,手心額際盡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瞭一身夜行衣,蒙瞭面,悄悄與丐叔翻過院墻。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墻,怎麼也沒想到裡面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致,塗刷木橋的漆面大概由於混入瞭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裡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後,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制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裡?”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麼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隻敢動嘴:“是有這麼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裡?”

“她、她在公子的房裡。”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沖到頭頂,制住侍女的手猛然發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傢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瞭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瞭楞,匕首挨瞭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裡,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後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裡一陣陣發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也同樣無人,隻是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後面,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後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沈夫人,唯恐摔瞭她。

後面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臺階,她費瞭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盡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瞭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隻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麼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瞭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湧出來,濡濕瞭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嚴世蕃再回來時,面色有點沉鬱,不像出門時那般輕松。

“公子,您走後,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瞭醍醐香,現下已經被制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見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瞭。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後,沈夫人便悠悠轉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傢,自然明白自己被什麼所迷倒,皺眉縮足,盡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欲望。

“我隻是離開這麼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嘆息著,“把你放在這裡,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言,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裡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後思量在京城裡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瞭摸,自己卻並未受傷,那麼這血……

“人在哪裡?”她控制著語氣的不穩,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她點頭。

“好,我帶你去。”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現壓根沒有鞋襪,便幹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裡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仿佛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瞭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瞭,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瞭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於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下看見是今夏,倒有瞭幾分興致,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瞭嗅。

解藥逐漸驅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紮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瞇起,方才今夏不經意的一聲“姨”,引起瞭他的註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麼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面上卻隻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麼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幹侄女。”

對於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言不發,探究地註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言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麼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致上來,思量片刻後,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傢,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面色,她們的面上並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瞭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瞭,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傢仇,所以疏遠於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後來回京後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禦女無數,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瞭,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麼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麼,腦袋被門夾瞭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瞭。”

嚴世蕃隨即轉身,皺眉盯著來人:“怎麼會死?我不是囑咐過麼,先別用刑瞭麼?”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來人小心稟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瞭,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隻有短短數面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聖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閑雲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瞭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隻是一事超出瞭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隻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並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麼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傢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瞭,形勢立時逆轉。

嚴世蕃緩緩轉頭望向今夏。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瞭。”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瞭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禦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傢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隻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瞭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瞭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佈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瞭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瞭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麼瞭?”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復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瞭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瞭。”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嚴世蕃笑道,“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鐘意‘愛別離’麼?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裡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瞭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整長釘的長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幹。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贊嘆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瞭。”

“你,到底,把她怎麼瞭?”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瞭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於死地吧?現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裡。”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麼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下一定冷得直發抖瞭。”

陸繹轉身疾步離開。

身後,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傢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來騙過嚴世蕃,但轉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中的書籍盡數拿出,然後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麼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傢仆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傢仆膽戰心驚道:“稟大公子,除瞭尋常打掃的人外,隻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裡。”

傢仆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瞭?”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瞭,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陸炳坐在書桌前,擱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麼。”陸繹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瞭我房裡的東西?”

陸炳看瞭他片刻,才點瞭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松瞭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麼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隻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傢的有力證據,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瞭,“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瞭,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下沒有什麼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瞭!”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瞭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傢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麼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瞭,血流太多,她就死瞭!”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瞭那麼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後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言!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瞭。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瞭他的把柄,隻能乖乖任由他擺佈。”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瞭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麼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陸炳道,“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隻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陸繹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瞭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把?”

“真的。”

陸繹面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陸繹重復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瞭看天光,嘆息般道:“已經不早瞭,你知曉身體裡面紮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麼?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隻能撐住二日。我估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

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面上卻必須裝得鎮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瞭你,你又怎麼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瞭你,自然就會做到。”陸繹道。

嚴世蕃瞇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瞭半晌,又笑瞭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傢。”

“哪個沈傢?”

“把口供給我。”嚴世蕃笑得一派輕松。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復問道:“哪個沈傢?”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瞭,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沈傢?

京城那麼大,姓沈的人傢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撫司,此時陸炳已經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傢?”陸炳皺瞭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傢在京城中的數十處傢業都已標註出來,但並無一處與沈傢有關聯。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裡關帝廟附近出現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麼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麼?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傢莫非是沈鍊的傢。

“爹爹,沈鍊的傢在何處?”

陸炳想瞭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後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瞭,沈傢就是沈鍊傢!”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沖瞭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鍊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面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後,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裡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裡面,便亮出錦衣衛制牌,朗聲道:“官府辦案,裡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隻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瞭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裡?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瞭指下面,顫聲道:“在下面,從屏風後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趕到,率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瞭房間裡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裡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後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麼多錦衣衛,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復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松瞭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瞭,我帶你去。”

沈夫人顧不得發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逃走,屋內隻剩下傷痕累累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裡?”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裡一陣陣地發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瞭。”

今早就帶走瞭?!

陸炳已命錦衣衛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傢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瞭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願放棄,陸繹自己又搜瞭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裡!

嚴世蕃耍瞭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裡?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復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裡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瞭麼?”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傢。”

“說話要厚道,明明是你騙瞭我。”嚴世蕃朝桌上那疊紙努努嘴,隨意拿瞭兩張擦瞭擦手,然後丟到地上,“這是我要的東西麼?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樣,相較而言,我可比你實誠多瞭。”

“她到底在哪裡?”

陸繹怒吼出聲,他已再無耐心,雙手抵在鐵欄上,力量之大,整片連在一起的鐵欄都在震動。

他越怒,嚴世蕃就越感歡愉。

“……已經是上燈時分瞭。”嚴世蕃偏頭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曉你急,再一會兒,等過瞭亥時,你就不用急瞭,因為就算找著瞭也沒用瞭。”

“砰!”

陸繹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上,整片鐵欄嗡嗡作響。

“你求我吧。”嚴世蕃施施然往太師椅上一坐,“你求我,說不定我心一軟,也許就給她一條生路。”

陸繹看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嚴世蕃笑看著他,翹起的腳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訴她究竟在哪裡。”陸繹靜靜看著他。

嚴世蕃慢吞吞地晃著腳:“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事兒不用我教你吧。”

陸繹撩袍,單膝跪下。

“咳咳。”嚴世蕃故意咳瞭兩聲,“一條腿可沒什麼誠意。”

陸繹沒言語,正預備跪下另一條腿,忽然聽見監牢通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不用跪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從那頭行過來,將陸繹拉起來。

“當年,有人為瞭救自己爹爹,跪在嚴嵩門前,日夜磕頭,直到血流滿地,嚴嵩父子二人都不為所動。你以為你這一跪,他就能告訴你今夏的下落麼?”

嚴世蕃斜眼睇楊程萬:“老頭子,你這樣掃我的興,可不好?”

楊程萬不理會他,隻朝陸繹道:“我們走!”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後面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隻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復回到沈鍊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致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裡,可她究竟被藏在哪裡?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面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隻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裡,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瞭。

“之後,應該是被人抬出去瞭,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制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瞭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裡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麼,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桿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並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麼,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桿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瞭。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裡頭瞭!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麼?!”

陸炳被他駭瞭一跳。

“她在水裡!我想到瞭,她在水裡!”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面,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於,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瞭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面,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隻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隻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於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瞭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言,陸繹這才稍稍松瞭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後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湧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於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於,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嘆瞭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隻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瞭,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復仇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瞭兩天兩夜之後,今夏才算蓄養瞭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瞭?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瞭,放心吧。”沈夫人摸瞭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後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瞭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面喂她喝紅豆湯,一面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瞭你兩日,我看著眼裡,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嘆瞭口氣,“後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瞭。”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裡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傢裡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傢,又因是公事,傢裡頭不好追問,時候長瞭也就習慣瞭。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嶽告訴傢人自己出差去瞭。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愈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瞭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瞭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傢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瞭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麼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麼多,隻讓她好好在傢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傢中隻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言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瞭門,他便愣住瞭,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麼?”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裡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瞭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瞭麼?”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瞭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隻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瞭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瞭。”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瞭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傢仆,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瞭。”

又遲疑瞭片刻,今夏才脫瞭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瞭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瞭?來得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瞭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瞭。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隻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瞭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瞭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瞭?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傢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瞭,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傢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瞭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瞭,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瞭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傢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蔑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隻可惜他做得過瞭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瞭他便害瞭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隻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隻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瞭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為瞭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裡擱瞭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裡竟有著說不出的輕松,“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瞭。”

今夏聽著,怔瞭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瞭。”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瞭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瞭。”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傢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瞭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於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贊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瞭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隻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瞭。”陸炳笑嘆瞭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瞭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瞭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隻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瞭鞋再進來。”

陸繹楞瞭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陸繹面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瞭又看。

“你,好些瞭?”陸繹輕聲問道。

她盡力朝他笑瞭笑,道:“已經好多瞭。”

兩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瞭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與陸繹擦身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身,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復轉過身來。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瞭?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傢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瞭?”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麼?”陸炳轉開話題道:“對瞭,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瞭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幹脆將爹爹抱瞭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瞭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裡?

陸繹心中泛疑,翻瞭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瞭嚴世蕃如何霸占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瞭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傢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傢還留瞭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瞭,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瞭……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瞭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瞭?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裡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瞭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瞭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墻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瞭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隻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傢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瞭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裡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隻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占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傢產,削官返鄉。傢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復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壇,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嶽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樸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嶽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瞭,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隻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幺蛾子。”今夏看著刑臺,“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嶽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臺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臺上,披頭散發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瞭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臺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嚴世蕃死後,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瞭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後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幹脆利落地反剪瞭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瞭!”

楊嶽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嶽,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傢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瞭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嶽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嶽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瞭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夥隻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傢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瞭。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瞭傢,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傢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瞭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幹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傢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瞭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傢胡同養瞭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瞭,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隻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瞭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隻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隻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瞭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傢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瞭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瞭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瞭,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瞭!”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瞭,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瞭。”

“什麼活不成瞭,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瞭?怎麼哭瞭?”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瞭。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瞭你麼。”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瞭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裡頭麼,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瞭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瞭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瞭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麼?”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瞭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傢那件事之後,裡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隻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嶽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傢也被抄瞭,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於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瞭。”楊嶽道,“我想把淳於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麼?”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瞭。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嶽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嶽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瞭一通,“……你隻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瞭。”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瞭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嶽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瞭。

沒想到陸傢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傢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傢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傢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瞭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瞭。”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瞭?”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瞭?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瞭什麼,他再三交代瞭,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瞭?”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瞭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隻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瞭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彌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呻吟,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紮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裡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黴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瞭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墻上一動不動。

是他麼?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下身子,輕聲喚道:“是你麼?”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發,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裡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瞭,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瞭。”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隻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瞭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傢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麼?”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瞭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麼,因為你在這詔獄裡,為瞭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瞭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瞭,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瞭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裡出來,把我娶瞭,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瞭我們兩傢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瞭,你爹死瞭,嚴世蕃也死瞭,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瞭。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瞭。”今夏頓瞭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瞭,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瞭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瞭。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隻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瞭?”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瞭點頭。

“以後別來瞭,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