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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所謂的臨水,正是靠著山中的一處溫泉水,隔著窗子,可看見月色下霧氣氤氳。

“陸大哥,你先把他的上衣脫下來,我要替他清洗傷口。”沈夫人又轉向今夏,“你去打一盆泉水來。”

今夏忙不迭應瞭出去。

丐叔上前替陸繹將衣袍脫下來,不經意間,陸繹懷中的兩份信函掉瞭出來,官傢信函制式與民間不同,一望便知。他忙手忙腳地用衣袍覆上去,一並包裹起來,偷眼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也正看著他。

“這個……那個……”他支支吾吾。

“陸大哥,你趴在地上作甚?”沈夫人淡淡道,“快起來吧,再到外屋多拿幾盞燈進來,這裡不夠亮。”

“好好好。”

估摸她並未留意到,丐叔心存僥幸,把衣袍放到一旁,便去外物取油燈。

見他出瞭屋子,沈夫人瞥瞭眼那堆衣物,並不動手翻檢,又望向陸繹,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外頭溫泉邊,霧氣撲到面上,帶著些許刺鼻的氣味,今夏拿瞭水瓢,低頭近看那泉水,竟是鐵銹色的,用水瓢撥瞭撥水,水下影影綽綽似有什麼物件也跟著扭動起來。她吃瞭一驚,硬著壯著膽子拿眼細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水中竟也有小蛇,莫約手指頭粗細,一條條隨著水波蕩漾,愜意之極。

此地還真是個蛇的福地洞天,今夏深吸口氣,盡量不去驚動到小蛇們,一小瓢一小瓢地把泉水舀上來,滿瞭一盆便趕緊捧去給沈大夫。

“沈大夫,水打來瞭。”她恭敬道。

沈大夫點點頭,卷起自己的衣袖,從銅盆內掬水來凈手,三下兩下之後,取出來輕輕甩甩手,仍吩咐道:“把水倒瞭,再打一盆來。”

“馬上就來。”今夏二話沒說,把水端出去倒瞭,復打瞭一盆泉水來。

沈夫人仍是用這盆泉水來凈手,然後仍道:“再打一盆來。”

於是今夏又去打瞭一盆,然後眼睜睜看著沈夫人仍舊用這盆水來凈手。

將手洗凈,取過旁邊潔凈的佈巾仔細地擦著手,沈夫人曼聲道:“再去打一盆。”

“行!”今夏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麻利地端著盆就奔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沈夫人微微一笑,轉向丐叔道:“這丫頭年紀雖輕,倒有幾分耐心,要不然,就是對情郎用情頗深。”

丐叔嘿嘿笑道:“你隻管折騰她,沒事,她皮實著呢。”

沈夫人偏頭瞧他,面色微沉道:“莫非,在陸大哥眼裡,我是個刁鉆之人?”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丐叔連聲陪笑道,“我是說,你怎麼做都對!真的真的,要不你差遣我,我也是做什麼都願意的。”

沈夫人盯瞭他一瞬,然後道:“若是我讓你把衣衫都脫瞭呢?”

“……”丐叔雙手護在胸前,神情緊張,“這個這個……不太好,有傷風化……不是不是,主要吧,我身子骨弱,脫瞭怕受涼。”

說話間,今夏已經又端瞭一盆水進來,饒得是春寒料峭,來來回回幾趟,她鼻尖上已沁出瞭細密的汗珠。放下銅盆,她先關切地望瞭眼陸繹——他此時赤著上身,趴在竹榻,雙目仍舊緊閉,人應是在昏迷之中。

“沈夫人,水打來瞭。”今夏用袖子胡亂抹瞭抹臉,笑道。

沈夫人這回沒有再凈手,看著她道:“你這麼來來回回地跑,必定頗有怨言,心裡在暗暗罵我吧?”

“怎麼可能!”今夏瞪大眼睛,反駁道,“我像那麼不懂事的人麼?您這樣不世出的高人,肯定得有些派頭呀,別說多打幾盆水凈手,您就是再多洗幾次腳,或者連澡一塊兒洗瞭,再換上七八套衣裳,也是應當應分的。我心裡頭就剩下對您的崇敬瞭,怎麼可能有怨言!”

她滿臉真誠地看著沈夫人。

沈夫人不太舒服地噎瞭下,轉向丐叔:“我久未出門,外頭的世道是不一樣瞭。”

丐叔忙道:“不是,她這樣的,擱外頭也算是難得一見的。”

沈夫人俯身自木櫃中取出一卷佈裹,在桌上展開,燭火下,一整排的銀器具亮得灼眼,有大小各異的銀刀,刃口薄如冰片,還有銀鑷子、銀剪刀、銀鑿子,甚至還有一柄銀鋸子……

“陸大哥,你幫我到竹林裡抓條蛇回來。”沈夫人指著旁邊的草簍子,吩咐道。

丐叔應瞭,拎著草簍子出去。

沈夫人把銅盆端至榻邊,取瞭一方幹凈佈巾,沾瞭水,從陸繹背上的傷口擦下去。

這泉水並非一般的水,淌過傷口時,周遭的肌膚立時泛紅。今夏在旁看見陸繹眉間緊皺,應該是十分疼痛。

用泉水將傷口反復清洗瞭幾遍,直至周遭肌膚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沈夫人這才取過一柄小銀刀,刀刃鋒利之極,將傷口切開,再從傷口深處切下一小片肉。

血,一下子湧出來。

今夏隻是在旁看著,心裡都一陣陣發緊,又看見陸繹在昏迷中雙手攥握成拳,想是疼痛難忍,忍不住伸手過去覆在他手上,卻被他一下子緊緊握住。

沈夫人聚精會神地將切下來的肉放在一個銀盤子上,正好丐叔抓瞭蛇回來,她打開草簍子,讓小青蛇慢慢遊出來。

有血腥味誘引著,小青蛇扭著身子,徑直朝銀盤遊去,繞著那小片肉遊瞭幾圈,然後一口咬下去,幾下就吞入腹中。

看著蛇吃下去,沈夫人似松瞭口氣,又仔細端詳那青蛇的變化。

隻見青蛇將肉吞入腹中之後,原本鱗片青翠如玉,光華流轉,慢慢地,鱗片上的光澤暗淡下去,青翠也一點一點褪去,呈現出灰白色,直褪到尾尖,剩下小指頭長的那麼一小截便不再褪瞭。

整條小青蛇變成瞭小灰蛇,唯獨尾尖仍舊青翠,在空中扭動著,顯得有幾分有趣。

“行瞭,把它送回去吧。”沈夫人將小蛇仍舊裝回草簍之中,目中有慈愛之色,“過幾日,它自己將毒消解瞭,褪下皮鱗,就能回復原來的模樣。”

今夏忍不住插口道:“您的意思是,蛇能消解這毒,是不是他就有的救瞭?”

沈夫人淡淡道:“理是這麼個理,但他豈能和我的蛇比,能不能救和能不能活,這是兩件事。能救的未必就能活,這都得看他的命。”

今夏的手此時尚還握著陸繹的手,她重重地點著頭,望著沈夫人道:“他能活,他有這個命!”

沈夫人看瞭她片刻,問道:“有些事,我須得事先說明——方才你也看見瞭,蛇對抗此毒,尚需要褪去一身鱗片,人想要解此毒,其痛楚不亞於蝕皮噬骨,他若受不住,要自尋短見,可就怪不得我瞭。”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尋短見,更不會怪您,您隻管用藥就是。”今夏斬釘截鐵道。

沈夫人點點頭,自袖中掏出一小柄短笛,湊到唇邊,一種怪異的曲調自笛身傳出來。說它怪異,是因為它似有調又似無調,忽高忽低……

今夏心道這高人的毛病還真不是一般得多,詫異地看向丐叔,剛想低聲詢問曲子這麼難聽可否需要喝彩捧場,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令人汗毛直豎的沙沙聲,而且這個聲音居然還有點熟悉,這才是令她覺得毛骨悚然的最重要原因。

笛聲一停,她還沒來得及倒抽口冷氣,就看見一個巨大的蟒首從窗口探瞭進來,通身赤紅,在夜裡,雙目簡直就像是燒灼的火炭,閃閃發光……

“桃花仙!”今夏在心中嚷出這三個字,然後她不由自主地挨向陸繹,這下子,換成她下意識地緊攥住他的手。

赤蟒扭動瞭幾下蟒首,沈夫人緩步上前,摸摸它光滑冰涼的鱗身,嘆道:“開春以來,沒聽見外頭有人告狀的,你挺乖的,是吧?”

蟒首居然還點瞭幾下。

“你這廝臉皮太厚瞭!前幾天還把我們堵在桃花林裡,差點喂瞭你的徒子徒孫。你這也好意思說自己乖!”今夏腹誹。

摸瞭幾下之下,沈夫人從懷中掏出個小銅匣子,打開匣蓋,遞到蟒首面前。

今夏尚在詫異之中,便看見赤蟒一口咬住銅匣子,用力之猛,都讓人擔心銅匣子會被它咬癟掉。而它喉嚨間發出的嘶嘶聲,也表明它此時極為痛苦。

沈夫人近乎是心疼地看著赤蟒,但仍是等瞭好一會兒,看見蟒首已不再用力,軟綿綿地擱到自己懷中,才將金匣子取瞭下來。

方才還是空空的金匣子中,此時有液體流動的聲響。

今夏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沈夫人是在取這赤蟒的毒液,隻是不知這赤蟒是否自幼被她養大,竟然會如此乖巧,蛇毒析出對它而言何等痛苦,它竟然心甘情願地咬住金匣子。

沈夫人將金匣子放到一旁,對赤蟒好生安撫瞭一番,才放它去瞭。赤蟒仍從窗口退出去,但並不遊入山林,而是潛入瞭溫泉之中。

取蛇毒不易,作為毒液,這蛇毒在黑市上貴重堪比黃金,今夏是知道的。當下看見沈夫人從櫃中捧出一個瓷罐,從罐中拿瞭兩枚龍眼大的藥丸出來。一枚搗爛並摻入一小滴赤蟒毒液,然後敷到陸繹的傷口上。

另一枚用溫水化瞭,端給今夏。

“他若面色發青,呼吸急促,便喂他喝幾口。”沈夫人吩咐道。

今夏小心翼翼地接過碗,緊張地註視著陸繹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