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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以為周顯已會在墻上寫血書麼?”他冷哼道,“你莫忘瞭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難道會想不到法子上折麼?”

對啊!周顯已之前是吏部給事中,正是言官。言官這種職務,品階不高,卻負責監察和言事,上可規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監察地方。身為言官,不僅要介直敢言,且愛惜名節勝於富貴。

若周顯已是被冤屈的,貪墨十萬兩修河款這麼大黑鍋扣他頭上,沒理由他一聲不吭啊?

今夏望瞭眼陸繹,還是不肯放棄,繼續拿燈籠細細地照屋內的各處,疑心原有痕跡被人刮除,除瞭墻壁,還有各處角落都沒有放過。

陸繹也不理會她,自顧望著墻上的字畫。

“咦?”今夏照到素悶戶櫥下有個圓肚瓷壇,伸手就把它拿瞭出來,上頭封紙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啟開過。她湊近嗅瞭嗅,一股酒香味飄出,另外還有點別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來,她探手入酒壇,撈瞭兩把,撈出兩包用絲綿包裹起來的東西。

老王頭詫異道:“這酒壇子裡頭還藏瞭東西?!”

陸繹也看過來。

將絲綿在燈下一層層解開,裡面的東西慢慢顯露出來,隻是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有塊狀的,還有碎渣……

“這、這是什麼?”老王頭看得莫名其妙。

“靈芝吧?靈芝泡酒,”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說,“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連飲三月,便能日行八百裡。”

老王頭“喔、喔”地點頭:“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著也不好,大概是想補補吧。”

不理今夏的胡言亂語,陸繹拈瞭點碎屑,放在鼻端輕嗅:“是香料,這應該是藿香,還有……丁香。”他仔細地嗅瞭幾次,已能確認。

今夏已經把素悶戶櫥的抽屜拉開來,裡頭放瞭些青蒿,還有一些朱砂。這些東西不是信函,衙門裡的人大概覺得無甚價值,所以就沒動。

瞧見這兩物,今夏心念一動,問老王頭道:“周大人可曾問你要過牛髓牛脂?”

老王頭奇道:“他的確讓周飛,就是書童,來問過我,何處能買到牛髓和牛脂。”

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來,這位周大人還是個癡情人兒。”

陸繹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癡情?”

“就是這些東西!”今夏撥弄著青篙,侃侃而談,“這是個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絲綿包裹瞭,投在溫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將浸過香的酒以及這兩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當中,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讓油脂的色澤呈現瑩白色。最後用絲綿過濾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裡,讓它冷卻。若是再摻入朱砂,就可做紅色的唇脂用;若不加朱砂也可,則是潤臉的面脂。”

聽她說得頗有次序,倒不像是隨口編的,陸繹道:“你怎麼知道這方子?”

“這是《齊民要術》上頭記載的方子,原來我娘在傢試過,想自己做瞭胭脂拿去賣,可惜本錢太高,價錢又賣不上去,隻得作罷。”今夏頗為遺憾地感慨道,“這世道,想多賺點錢也忒愁人瞭。”

她嘆瞭又嘆,連帶著老王頭也在旁搖頭嘆氣,陸繹不得不輕咳幾聲,示意她回正題。

“這制胭脂的種種程序頗為繁瑣,而他卻肯親自動手,可見其用心良苦,對這女子一片深情。”今夏接著嘆,“想不到周顯已還是個情種。”

陸繹想到那個香囊,問老王頭道:“你可知他有什麼相好?”

“這個……”老王頭為難道,“卑職就是看院的,周大人從未帶女子回來過,確實不清楚。這些事周飛應該知道,除瞭病著的那幾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邊。”

“周飛現下在哪裡?”今夏問道。

“周大人出事之後,他就被抓走瞭。”老王頭嘆瞭口氣,“他才十三、四歲,根本還是個孩子呀,就關在牢裡頭,可有得罪受瞭。”

“沒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詔獄,那才是有進沒出呢。”

今夏安慰他。

陸繹瞥她一眼。後者無知無覺,晃著腦袋,又接著去查看別的地方。

外間夜風卷過,幾分春寒,幾分暗香,月色正好。

濕漉漉的青瓦,佈著細細密密的苔蘚,縫隙間還有幾株狗尾巴草自在地搖曳著,直到被一隻手狠狠揪下。

夜行衣,蒙頭,蒙臉,一身行頭穿戴地十分齊整的謝霄正伏在提刑按察使司的屋脊上,緊皺眉頭,咀嚼著草莖,對今夜顯然過於皎潔的月色頗有怨念。

距離他腳下十幾步遠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獄,按楊嶽所說,沙修竹被從船上押走後應該就關在此處。

怎麼進去是個問題。

如何才能找著沙修竹,並把人帶出來也是個問題。

謝霄低俯著身子,看著下面行過兩名錦衣衛吏目,皆身穿靛藍長身對襟罩甲,腰束小革帶懸掛銅牌,到牢獄前說瞭幾句,守衛的差撥便讓他們入內。

將草莖呸地一吐,他已計上心頭,悄悄翻下屋脊,隱入黑暗之中。

待他再出現時,原先的夜行衣行頭已經換成瞭一身錦衣衛吏目的行頭。他的身量本頗為高大,這身盜來的衣袍穿在身上,愈發顯得他長手長腳。

他就這般大咧咧地徑直行到牢獄門口,朝差撥道:“經歷大人要提審沙修竹,命我帶他過去。”

大約是看著面生,兩名獄卒打量著他,也不說話。

謝霄重重地咳瞭一聲:“京城來的陸經歷陸大人。”

聽到陸繹的名號,差撥似恍然大悟,彼此交換瞭下眼神,開瞭牢門,朝裡頭喊瞭一嗓子:“陸大人派人來提審沙修竹,你們好生伺候著!”

裡頭的獄卒應瞭一聲。

見計謀得逞一半,謝霄暗暗歡喜,大步往內行去,未行幾步,便聽身後咣當一聲,門已復關上,而緊接著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身前不到三尺,憑空落下一鐵閘,密密實實地阻住去路。

來路已斷,去路被阻,竟是將他關在其中。

“無知宵小,也敢冒充錦衣衛!”外間差撥的冷笑聲透進來,“待千戶大人來瞭,看把你剁成十七八塊。”

謝霄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處露瞭破綻,讓他們瞧出端倪來,隻是眼下也沒功夫想這點,趕緊脫身才是要緊。若是被他們逮住,要殺要剮自己倒是不怕的,可傳到老爺子耳朵裡又是一場氣。

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他自懷中掏出火折子晃亮,四下裡尋找機括。

正在此時,外間驟起兩聲爆響,連帶著地面都震瞭兩震,其後便聽見差撥們大聲疾呼,似乎是何處走瞭水,趕著要去救……

謝霄尚在鐵閘上尋找機括,偏偏這鐵閘整面如刀削般平整,光不溜丟,找不著任何破綻,氣得他連踹瞭好幾腳,鐵閘門嗡嗡作響,巋然不動。

“老四,老四!”有人在鐵門外喚他。

是上官曦!

“姐?”

“老四,你讓開些,我把這門炸開。”

“好。”

謝霄避身至角落,片刻之後,隻聽得耳邊一聲轟然巨響,震得他耳鼓嗡嗡。鐵門鎖眼被炸毀,連帶著旁邊磚墻也被炸損下一大塊,塵屑紛飛,一抹纖細人影出現在眼前。

“老四?!”

腦子被震得尚有些蒙,謝霄尚在恍神之中,便被上官曦尋到:“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姐,你使得什麼玩意兒,太靈光瞭!給我一個,我把這閘門炸開,沙大哥還在裡頭呢。”

上官曦急急拉著他往外走:“我身上就總共就帶瞭三個,已經用完瞭,快走!”

“可是……”

白走這遭,謝霄終是不甘心。

上官曦將他的手一按,沉聲道:“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救他出來,你信我!”說罷,不等他回答,拉著他沖出牢獄,躍入夜色之中。

接連這三聲巨響,陸繹自窗口望出去,隔著半個揚州城,瞧著隱約的火光。

“哪裡是什麼地方?”他問老王頭。

老王頭瞇著眼瞧瞭半晌:“城東頭,看位置應該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所在。”

今夏也探頭望過去,嘖嘖嘆道:“和錦衣衛得有多大大仇啊?居然用上雷明霹靂彈,這玩意兒貴著呢,真是不差錢。”

雷明霹靂彈!

陸繹皺瞭下眉頭,轉身疾步離去。

“喂!大人……”今夏喊瞭一嗓子,聽著陸繹腳步聲已經到瞭樓下,才放輕聲音道,“想必無須卑職隨行吧?”

自然是沒回音,陸繹腳步聲已出瞭院。

今夏甚滿意,準備打道回府睡覺去,笑瞇瞇地伸手摸瞭摸阿虎,向老王頭拱手作別。

悠哉悠哉下樓梯時,忽然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一事,心裡猛地咯噔一下,暗自心道:難道是謝霄?救人也沒必要鬧這麼大動靜吧?

來不及多想,她蹬蹬蹬沖下樓,追著起火的方向而去。

陸繹比她先行不過片刻,她足下發力地追瞭三條街才堪堪趕上他。

“手腳這麼慢,怎麼抓賊?”陸繹是聽她追得實在費勁才放慢腳步。

今夏喘勻氣息,毫無自省之心:“好在,大人您不當賊,要不然還真是費勁。”

陸繹面色沉瞭沉,復加快腳步,不再理會她。

兩人趕到提刑按察使司的時候,火光已盡數熄瞭,僅剩下幾股青煙,裊裊消散在夜色之中。

看來,火已經救下瞭。

此時距離爆炸聲不過一炷香功夫,瞧著火勢也不算小,饒得今夏不待見錦衣衛,也不得不暗暗贊一聲這幫錦衣衛訓練有素,行事效率頗高。想當年刑部起火,從一處別院燒起,直燒瞭半宿才救下來,囚在大牢的人被煙嗆死瞭數十名,著實淒涼。

“陸經歷!”

此間的正四品按察副使尹顯光未料到陸繹會趕過來,微微吃瞭一驚。

“尹大人。”陸繹一絲不茍地按官階施禮,“恕卑職冒昧,適才聽見爆炸聲,又見火光,不知出瞭何事?忙想趕來幫忙。”

“是這樣,”對於七品經歷陸繹,尹副使非但不敢擺出半分官威,且不敢有絲毫怠慢,“有賊寇甚是粗野蠻橫,為瞭劫牢先炸瞭馬廄,引起騷亂,又炸開牢門,企圖聲東擊西救走囚犯。”

“牢中囚徒可有逃逸者,是否有需要卑職效力之處?”陸繹問道。

“那倒沒有,”尹副使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邀功的好時機,笑道,“陸經歷有所不知,為瞭防止賊寇劫牢,前年我就在牢獄中多加瞭一道厚達數寸的鐵閘門,尋常炸藥是不可能炸開,且還可將劫牢者封在其中。”

“大人果然想得周全。”陸繹朝前側微微邁瞭一步,詢問道,“不知道卑職可否進去看看?”

“當然當然。”

尹副使忙讓出身來,引陸繹入內。

今夏也跟著往裡頭走,卻被守衛擋在門外,忙解釋道:“我是陸大人的屬下,一塊兒的。”她今夜因去謝傢,並未穿捕快服飾,腰牌倒是隨身帶著的,當下解下腰牌給守衛瞧。

守衛瞥瞭眼腰牌,冷道:“陸大人身為錦衣衛,怎麼會有六扇門的屬下,姑娘是認錯門瞭吧。”

這事一時半會兒和守衛也解釋不清,今夏眼看陸繹頭都未回地往裡去,急得喊過去:“陸大人!陸大人!”

陸繹邊行還邊和尹副使說著話,對她的聲音恍若未聞,就這樣拐過瞭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