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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傷別離(下)

周翡聽見水聲,強一陣弱一陣的,從她耳邊潺潺而過,當中裹著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正和著槳劃水聲,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什麼。唱的似乎是漁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話,周翡聽不大懂,隻覺頗為悠然。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可是隨即,幾顆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臉上,周翡驀地睜開眼,宏大的星河旋轉著撞進她眼裡,順著遠近山峰,穹廬一般地傾覆落下,蓋瞭她滿頭滿臉。

周翡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手腳發麻得不聽使喚,才一抬頭,便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頭暈惡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瞭回去,好一會,才借著星輝看清周遭。

原來她在一條小船上,小船不緊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緩緩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隨水流時聚時散……

雖然煞是好看,周翡卻被晃得更暈瞭。她趴在船邊幹嘔瞭幾下,可惜肚子裡前心貼後背,什麼都沒吐出來。周翡死狗似地在船邊吊瞭片刻,耳畔轟鳴作響,滿腦子空白,記憶好似斷瞭片,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剛才幹什麼來著?怎麼會在這?”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惜著點呢。”

周翡愕然地瞇起眼望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人影,那是個老人,頭上戴著鬥笠,赤著腳,後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老人“嘿”瞭一聲,又沖她說道:“你中瞭蛇毒,手裡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腦子裡“嗡”一聲炸開瞭,好像一道生銹的門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應何從……諸多種種,紛至沓來地從她眼前閃過,最後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對瞭,謝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瞭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她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搖右晃起來。

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輕輕擺瞭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便將小船穩住瞭:“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裡慌張的小施主啊。”

周翡這才看清,撐船的老人居然是個和尚。

他身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瞭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掛瞭一串被蟲啃得坑坑窪窪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扣得發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老和尚沒回答,隻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胸前,低低地誦瞭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成瞭一塊石像,然後突然瑟瑟地發起抖來。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瞭鐵石,周遭的山鳴與水聲全都棄她而去。

來時,周翡身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她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她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忙得要命。

而今,她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靜得連猿聲都沒有,是這樣的淒清寂寞。

周翡手上有刀,心裡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從來不會沒事做,有時候覺得整個人世都很吵、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她心裡繁忙的樓閣傾頹瞭一半,砸出瞭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她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老和尚卻不看她,依舊不緊不慢地劃水,問道:“姑娘要往何處去,老衲送你一程。”

要往哪裡去呢?

周翡說不出。

老和尚見她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後遺癥還是她天生暈船,便順著落瞭簾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幹年都活到瞭狗肚子裡,一瞬間便被打回瞭原型。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她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人與無數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她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裡縱橫的勇氣都是她的臆想,她渾渾噩噩,還是那個被關在四十八寨山門裡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難過極瞭,有生以來從未學過大哭大叫,而此時身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亂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盤旋在她淺淺的胸口裡,竟是無從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條浮屍。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裡頭煮瞭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

周翡便伸長瞭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瞭聞,聞到水壺裡有一股清涼的草藥味,她懶得去想裡頭有些什麼,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瞭半瓶下去,發澀的苦味順著喉嚨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頭暈的癥狀卻似乎緩解瞭不少,人也終於清醒瞭一點。

老和尚看瞭她一眼,見她眼珠終於會轉瞭,便同她說道:“咱們已經出瞭永州城瞭,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處瞭嗎?”

周翡交代過楊瑾,要和他們在永州城外碰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瞭嘴邊,她又懶得說瞭。

碰瞭頭,然後呢?

大概要繼續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經沒有興趣瞭,她一條腿懶散地伸著,另一條腿蜷縮在身前,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瞭,隻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對著她,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瞭。”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

可是那個人已經沒瞭。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瞭他一眼。

那老和尚一撐船槳,後背凸起的肩胛好像兩片快折斷的蝶翼,一縮一展地上下移動著。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幫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她,自己把鬥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絲不茍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瞭整自己那身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聖袍法衣。

周翡將船槳在手裡掂瞭掂,發現這東西還怪沉,比她慣常用的刀還要壓手,她學著那老和尚的動作,將船槳斜插入水中,往後劃水,誰知把式學得挺像,卻不知哪裡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瞭七八圈,然後長瞭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問道:“大師,怎麼讓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盤腿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麼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為前?何為後?想通瞭,你就知道怎麼往前走瞭。”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她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這根大船槳,懷疑自己碰上瞭一個瘋和尚。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說你為一人而來,可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的船槳,茫然地在船頭上佇立。

一開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傢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隻剩一個孤女,她風餐露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禍……

周翡輕聲道:“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麼?”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根並攏的手指上,問道:“你認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

大概是她心裡空空如也、無事可做,周翡發現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瞭,聽瞭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軲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跟著他扯起淡來。她耐心地說道:“以前就是在山裡隨便練練功。”

老和尚便道:“在山裡練功,那麼你練功是為瞭什麼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幹什麼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那麼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經不在瞭,回去繼續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處去?”

周翡一時語塞。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瞭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瞭什麼呢?”

練功是為瞭什麼呢?

最開始,隻是為瞭孩童的好勝心,博大當傢一點頭而已,後來她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隻是個妄想。再後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她以當頭棒喝,推著她走進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

她終於得以走出那扇山門,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血雨吹打瞭一圈,見識瞭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醜跳梁、英雄末路……她時常看不慣,時常悲憤交加,卻大多隻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身、無能為力。

漸漸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願一天強似一天。

周翡從未見過她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與她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她的時候,她卻無端感覺到瞭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系——並非出於血脈,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瞭……為瞭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瞇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她。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瞭,”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茍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瞭。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後。”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她是誰,她都態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傢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不想給傢裡找事,一方面也是隱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羞恥瞭。

她長長地舒瞭口氣,覺得心中痛苦並未少一分,魂魄卻蘇醒過來,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瞭,傢裡眼下還不知怎麼樣瞭,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後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她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傢坐鎮,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她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瞭。

這麼一想,方才還空空如也的心裡頓時被滿滿當當的事塞瞭個焦頭爛額,周翡嘆瞭口氣,對老和尚道:“那便……勞煩大師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這個……這個船實在……”

老和尚看著她笑,接過她手裡不聽話的船槳,吩咐道:“你去船篷裡看看。”

周翡以為他支使自己幫什麼忙,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左搖右晃的船板走過去,掀開厚厚的船篷往裡一看……

她倏地怔住瞭,隻見船篷中有一個她以為終生難以再見的人,安靜地躺在那裡。

周翡膝蓋一軟,險些直接跪下,踉踉蹌蹌地撲瞭進去,她的手哆嗦瞭幾次,方才成功放在謝允鼻息之下。雖然依然冰冷,雖然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但居然還有一口氣!

她呆愣良久,跪在小小的船篷裡,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周翡哭的時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搖槳,小船卻好似生出兩鰭,自己破開水面往前行去。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水鳥落在瞭船舷上,歪著頭打量瞭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緩緩放下炸起來的羽毛,悠然地伸長瞭鳥喙,梳起毛來。

不知過瞭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簾子出來,那水鳥見瞭她,卻受瞭好大一驚,梗著脖子尖叫一聲,撲棱棱地飛走瞭。

老和尚頭也不回地嘆道:“刀鋒外露,算是有小成瞭。”

周翡擦幹瞭眼淚,眼圈卻還是紅的,怎麼看都隻是個受盡瞭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鳥是怎麼心有靈犀地看出她“刀鋒外露”的。

她沉瞭沉自己的心緒,清瞭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謝大師。”

這話聽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卻是瞭然地一笑,沖她擺瞭擺手——人和動物是一樣的,有時能感覺到無形無跡的殺機與死亡,親人臨終的時候,旁人看著他的眼睛,往往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奮力想聽清他說瞭什麼。等到彌留的人閉瞭眼、徹底塵緣斷絕時,其他人便會開始大放悲聲,心裡仿佛生出千般萬般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瞭。

但其實,他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做好瞭準備。周翡早知她已經無力回天,嘴裡雖然戰戰兢兢地問瞭,心裡卻並沒覺得自己還能見到活著的謝允,此時見他雖然那副熊樣昏迷不醒,但好歹還有一口氣在,便知道是這素不相識的老和尚用瞭什麼方法,才留住瞭他的命。

雖然隻有一點氣息,卻足夠將周翡方才一把萬念俱灰的心頭火重新燒起來瞭。她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十分克制有禮地問道:“大師,他現在這樣,可還有什麼辦法嗎?”

老和尚回道:“老衲隻能以銀針輔以一些藥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麼驅除透骨青之毒,我們幾個老東西好多年前便開始琢磨瞭,至今也是沒什麼眉目……唉,老衲聽說推雲掌重現蜀中時便覺不好,一路找過來,不料還是晚瞭一步。”

周翡從這句話裡聽出瞭好幾層意思,有點震驚地問道:“大師……那個……敢問前輩法號?”

“可算想起來問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還忘瞭什麼?”

周翡將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裡轉瞭一圈,沒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瞭,什麼楚天權的屍體、消失的慎獨印,還有謝允幾乎舍命救出來的那倒黴孩子趙明琛……方才真是五內俱焚,燒出來的黑煙把她都熏迷瞪瞭。

老和尚道:“老衲隻是個雲遊四方的野和尚,法號‘同明’,想必你也沒聽說過。”

周翡:“……”

這是誰?還真沒聽說過。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說道:“那不成器的後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點給他跪下,不知道這會補一句“久仰”還來不來得及。

同明笑起來,補充道:“不過他雖出自我門下,卻是俗傢弟子,也不是什麼帶發修行的,他小時候自作主張地剃過頭發,隻是我知道他一身塵緣,便沒替佛祖收他,沒人理他,過瞭幾年他自己怪沒意思,又自行還俗瞭。”

周翡:“……”

她總覺得老和尚跟她解釋這句話的時候帶著點揶揄。

周翡張瞭張嘴,不知該接什麼話,便幹脆撐著長刀坐在船篷旁邊,道:“他……謝大哥同我說過,當年是他一位師叔將畢生功力傳給瞭他,才壓制住瞭透骨青。”

“唔,”老和尚點頭道,“用極雄厚的內力將透骨青封在他經脈中,當時我親自下的針。唉,我那時便覺得此計不過權宜,不能長久。安之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觀,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個師叔給取的字。”同明道,“沒告訴你嗎?”

周翡:“……”

告訴她的是“黴黴”。

周翡又追問道:“那您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這透骨青。”同明道,“除瞭以外力壓制,也試著尋覓過歸陽丹的藥方,大藥谷隕落得徹底,除瞭早年間流落出一些藥丸,方子是一張也不剩瞭。但我查過一些旁敲側擊的記載,知道歸陽丹本是大藥谷一個劍走偏鋒的前輩入瞭偏門做出來的東西,因其種種壞處,一度被藥谷禁止,這也是為什麼大藥谷一招覆滅,流落在外的歸陽丹極其稀有的緣故。”

周翡奇道:“偏門是什麼?”

“就是煉丹,”同明道,“那位前輩天資卓絕,一朝遭逢大變之後,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尋醫道,反而迷上瞭求仙問道,妄想能煉出長生不老丹來,長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瞭不少十分荒謬的藥方,歸陽丹便是其中一種,據我考證,所謂‘歸陽丹’,應該是一種烈性大補之物,服用者內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漲潮,奔騰不息,內功能在短時間內暴漲,隻是內熱越來越烈,直至爆體而亡。”

周翡震驚道:“有毒啊?”

“你要那麼說,倒也沒錯。”同明點頭道,“歸陽丹並不是透骨青的解藥,隻是兩者正好相克,兩種毒能搭起一個平衡,這個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瞭。”

周翡想起鳴風老掌門,那位前輩確實是在她還不大懂事的年紀就沒瞭,魚老也隻能整日在洗墨江裡混日子,就算沒有寇丹暗算,他也說不準還能活久。這些毒啊藥的,周翡統統是一頭霧水,便直白地問道:“那您是怎麼打算的?我能做什麼?”

同明道:“我不日便帶他回蓬萊去瞭。”

周翡聽瞭“蓬萊”二字,倏地睜大瞭眼睛。

當年“雙刀一劍枯榮手”都有名號,唯獨“蓬萊散仙”四個字語焉不詳,“蓬萊散仙”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更有傳言說,世上其實根本沒這麼個人,“蓬萊”這一說法,完全是隨便來湊數的。

“至於姑娘,確實也有些事要勞你相助。”

這一夜,群星閃爍,圓月微缺,周翡做夢似的經歷瞭一番生死,還偶遇瞭一位傳說都傳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裡卻遠不像水面上那樣平靜。

早在楚天權的大隊人馬現身時,李晟便感覺不好,當時場中一片混亂,霍連濤一死,這幫“英雄豪傑”便好似成瞭沒頭的蒼蠅,隻會暈頭轉向地跟著人跑。楚天權固然危險,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紀的趙明琛怕也不是什麼善茬,那兩撥人勾心鬥角,倒要將這些個不明就裡的江湖人卷進來當炮灰。

李晟一邊在心裡將說跑就跑的周翡罵瞭個狗血淋頭,一邊叫楊瑾看好吳楚楚和李妍,朗聲道:“北鬥詭計多端,諸位!諸位聽我一句,謹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緊!”

可除瞭剛開始跟著他佈陣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國仇傢恨與江湖大義”沖昏瞭腦袋,義無反顧地卷進其中拼殺,誰會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瞭好幾聲,嗓子直冒火,依然於事無補。

楊瑾帶著李妍和吳楚楚趕過來同他匯合,說道:“神醫救不瞭找死的,快別管瞭!”

李晟一咬牙:“跟我來!”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機巧,同沖雲子學瞭數月的齊門陣法,雖從未拿出來用過,卻好似天賦卓絕,一點就透,這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幫跟著他的陌生人指揮得團團轉,硬是看準瞭北鬥黑衣人包圍圈中的一但薄弱之處,三下五除二帶人殺瞭出去。他們前腳剛沖出去,身後便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眾人回頭望去,剛好見到無數人馬從後山中沖出來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援軍?那咱們還跑什麼?”

不少人也同她一樣疑惑,紛紛駐足觀望。楊瑾慣常皺眉不滿道:“你們中原人……”

李晟遠遠望去,見那山上沖下來的人分瞭幾路,井然有序,遠近配合,端是厲害,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突然,好不容易將氣喘勻瞭的吳楚楚卻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軍中之人,不知是誰麾下的人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個康王帶來的嗎?”

吳楚楚臉上沒什麼血色,話卻仍說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貴胄,君子不立圍墻,倘真埋伏瞭那麼多人等著伏擊楚天權,方才必然不會自己露面。我從終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殺瞭一路,我熟悉他們,你們相信我!”

李晟看瞭她一眼,當機立斷:“走!”

跟著他們跑出來的有七八十人,興南鏢局那一幫是主力,還有一些不知是什麼門派與本就在外圍看熱鬧的行腳幫弟子。跟著李晟的這一幫人是最早逃脫的,他們倉剛奔將出不過幾裡,便聽身後傳來巨響,那山莊中竟然火光沖天。

李晟心裡狂跳,來的不知是何方勢力,顯然是要將他們一鍋扣在裡頭。

這時,朱晨上氣不接下氣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問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還在裡面?”

李晟臉色一白,卻聽旁邊楊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鬥,除瞭死的早的,她挨個都交過手,青龍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瞭她都死不瞭,放心吧。”

李妍怒道:“楊黑炭,你說的是人話嗎?敢情不是你姐!”

李晟雖沒像她一樣說出聲,心裡卻道:“敢情不是你妹。”

“你們先走,”李晟想瞭想,沖楊瑾一抱拳道,“楊兄,勞你費心,暫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楊瑾皺眉道:“周翡說城外碰頭,你回去沒準會錯過她,還容易陷在裡面。”

李妍忙道:“我也……”

“你滾一邊去,別添亂。”李晟對李妍就不那麼客氣瞭,不耐煩地扒拉開她,又道,“就我一個人,脫身也容易,隨便擺個石頭陣就能藏一陣子,要是找不著人,我再回來,城外碰頭。”

他說完,便要往回趕,朱晨見瞭,不知什麼毛病,立刻也要跟上去,興南鏢局一幫人見瞭,全都大驚失色,齊聲道:“少主!”

“哥!”朱瑩忙抓起峨眉刺追瞭出去。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個黑影突然冒出來,一把抓起朱瑩,李妍驚呼一聲,楊瑾斷雁刀一橫,刀鞘打瞭出去,來人武功顯然一般,眼看躲不開他這雷霆一擊,卻又有人大笑一聲,飛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篤”一下,將那斷雁刀鞘抓在瞭手裡。

楊瑾瞳孔一縮,抓瞭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原來抓瞭朱瑩的,正是那日在客棧找興南鏢局麻煩的玄武派門下之一,被周翡削瞭一條胳膊,當時見機快,僥幸留瞭條命,跑回瞭丁魁身邊,這會跟著玄武主從那山莊中趁亂撤出來,一眼瞧見瞭興南鏢局的軟柿子,當即便起瞭歪心思,想起要興風作浪。

丁魁被楚天權擺瞭一道,拿到手裡的慎獨方印得而復失,還折損瞭不少人手,喪傢之犬似的倉皇離去,心裡別提多晦氣,那獨臂的玄武黑衣人正好將朱瑩拎到丁魁面前,涎著臉沖他獻寶道:“主上,咱們這回不算無功而返,這丫頭可是個禍害,也害瞭咱們不少兄弟性命呢。”

朱瑩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麼意思,聞聲斜著眼打量瞭她一眼,感覺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長地笑瞭。朱晨血氣上湧,抽出佩劍,回身便向那獨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興南鏢局更是群情激憤,一擁而上。

李晟:“……”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他還走不瞭瞭!

“住手!”李晟喝道。

隨後他一個眼神遞過去,幾個機靈的行腳幫弟子各自動瞭起來,占住瞭幾個微妙的點——這一招在山莊裡李晟便教他們用過,可惜有頭有臉有門派的君子們一個記住的都沒有,反倒是那些整日裡在路上討生活的行腳幫“下九流”機靈,稍微點撥幾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可見有些門派沒落瞭也是有原因的。

“在下見過為瞭名利頭破血流的,沒見過沒事找事還這麼積極的。”李晟緩緩挪動著腳步,同楊瑾站瞭個直線,兩人正好將丁魁夾在中間,隨時可以同時出手發難,“玄武主,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想當這個武林公敵嗎?”

丁魁聞聲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敵?我是誰的公敵,就你們這幾隻小猢猻?我說,這位小哥,你是誰傢的小公子呀?怎麼,霍連濤剛死,你就想接班當武林盟主啦?”

李晟沒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掃,見除瞭興南鏢局的人真著急外,其他人雖然都在各自戒備,卻誰都不肯上前,好似都在準備跑路。

有人說“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盡是放屁,屠狗輩跟讀書人孬起來可謂殊途同歸,沒什麼本質區別,充其量是讀過書的無恥的姿勢更優雅而已。這些江湖屠狗輩們風裡來雨裡去地混,“道義”二字便如同讀書人的“聖人言”,隻是塊鮮亮的大牌匾,真遇見事,當不得真。

李晟暗自皺眉,興南鏢局的那幫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還湊合,遇見高手武功不能看。他和楊瑾兩人,要是論單打獨鬥,誰都鬥不過丁魁,隻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條,他還帶瞭不少打手,要是他們兩人都被丁魁牽制住,那吳小姐和李妍那邊出點什麼事又該怎麼辦?

考慮別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總是更重要一點。

丁魁仿佛看透瞭他的諸多顧慮,得意洋洋地沖他露出一口裡出外進的豁牙,一擺手道:“別給老子磨蹭!”

李晟正在進退維谷,玄武派的人卻毫無征兆地動瞭手,四五個玄武分別撲向兩邊興南鏢局的人,朱晨首當其沖便被人一掌打飛瞭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裡受得瞭這個?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垂在一側的腿居然當場抽起筋來。

丁魁見狀詫異道:“哦喲,這小白臉怎麼這麼不禁打?”

說完,他一伸手,從脖子上面卡住瞭朱瑩的下巴,好像拖一隻小狗,掐著她的脖子拖過來,指著朱晨道:“這麼個廢物點心給你當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機會把他宰瞭,自己當老大,省得這些不能當顆蛋用的東西來分傢產。”

朱瑩性子烈,受制於人連累傢人本已經不堪忍受,聽見這等混賬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一時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和力氣,竟掙脫瞭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頭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聲,懶得躲開,隨意地一指點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瑩隻覺得半身都麻瞭,當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帶,拎瞭起來,拎到眼前仔細端詳,笑道:“膽子不小,好……”

“好”什麼他沒來得及說,朱瑩便一口啐向瞭他的臉。

丁魁自然不會讓她啐到,偏頭躲開,再轉過臉來,笑容卻突然消失瞭。他嘴角兩條耷拉下來的法令紋低垂著,神色有點死氣沉沉的猙獰,隨後,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這個不好,去給我換一個能解悶的。”

旁人還沒聽懂他要換個什麼,丁魁一隻手便拎著朱瑩,猛一揮手,像摔貓崽子一樣將她往旁邊的一塊巨石上砸去。

朱晨一條腿拖在地上,整個人已經駭傻瞭。

李晟終於無暇再計較其他,提劍刺向丁魁後心,楊瑾與他同時動瞭,一刀斬向丁魁的手臂,趁著他松手錯身的時候上前一步,擋在朱瑩與巨石中間。朱瑩一頭撞在他胸口上,腿軟得好似面條,直接原地跪倒,一臉涕淚地幹嘔起來。楊瑾出手救她小命,卻沒興趣伸手扶一把,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開朱瑩之後,便叫道:“我來!”

說完,那斷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風驟雨似的沖著丁魁劈頭蓋臉而來。

丁魁長嘯一聲,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根鎖鏈,毒蛇吐信似的纏住瞭楊瑾的斷雁刀,將他凌空卷瞭起來,同時回身打開李晟的劍,叫道:“留下他們!”

玄武們早在摩拳擦掌,聞聲嗷嗷叫著便沖著李晟他們帶出來的人撲瞭上去,除瞭幾個行腳幫的還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見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軟,方才還在叫囂要“除魔衛道”的人頃刻潰不成軍!

眾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逃走、自己斷後的道理?有第一個領頭的,後面的人簡直要一哄而散。

除瞭四十八寨被大兵壓境,李妍幾乎便沒有跟人動手的機會,此時也被迫拔出刀來,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一手拉著吳楚楚。她從小什麼都愛跟周翡學,長大以後也跟著練窄背的長刀,長刀一亮竟真的頗有名門之風,大開大合地一個劈砍逼退一個玄武,然後將吳楚楚往旁邊一拽,長刀滿月似的畫瞭個圓,一刀推出去,竟沒人能近身。

吳楚楚一直沒見過李妍出手,沒料到她這樣厲害,頓時覺得周翡以往編排這小妹的話都很不公平,便對李妍贊嘆道:“你武功很厲害啊!”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來嬌嬌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樣子卻十分能唬人,她保持著這頗能唬人的姿勢,嘴唇微動,悄悄對吳楚楚說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剛才用瞭兩招瞭。”

吳楚楚:“……”

李妍沉痛地說道:“還有好多看不完的書,我也都能把第一頁前三行背下來……不說這個,現在怎麼辦?”

吳楚楚縱有七竅玲瓏的心,也不知道僅憑她們兩人,該怎麼從一幫張牙舞爪的魔頭手裡殺出去。此時,周遭江湖好漢們跑瞭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驚艷”兩刀吸引瞭過來,如臨大敵似的竟她們兩人圍在瞭中間。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緊張得手指關節攥得慘白,對吳楚楚小聲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譜嗎?”

吳楚楚將手往懷裡一摸,突然說道:“屏息!”

說完,她猛地從懷中扯出一個佈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瞭一堆白色的細粉。

玄武們大驚,慌忙屏住呼吸後退,跑得慢的幾個人落瞭一身白粉,嚇得用力拍打,吳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沒想到這位大傢閨秀竟還會玩這手,當即五體投地,問道:“姐姐,你撒的什麼藥?”

吳楚楚道:“什麼藥,是面。”

玄武們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被耍瞭,當即分兩路包抄過來,不過片刻便又追上瞭她們,吳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樂地品出瞭一點娛樂:“哈哈哈,騙傻小子。”

吳楚楚忙道:“這回是真的!”

她說著,從懷中摸出瞭第二個包,李妍一眼掃過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為那是個灰撲撲的“荷包”,做工和針腳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繩紮緊,上面別提繡花,彩線也沒一根——這一看就是周翡的東西,她就喜歡這種結實又好洗的樣式。

吳楚楚倏地一轉彎,兩人頓時變成瞭逆風跑,她手指一撐便解開瞭皮繩口,往身後一拋。

窮追不舍的玄武們以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會再上當?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一股詭異的異香順著風撲面而來,正是行腳幫拍花子專用的蒙汗藥。跑得快的玄武頓時手腳酸軟,紛紛保持著向前沖的姿勢撲倒在地。

李妍服瞭:“這樣也行!我就說練武功沒什麼用!”

吳楚楚沒料到這番險境竟然誘導她得出這麼個結論,頓時哭笑不得。

就在她們倆剛甩脫追殺過來的玄武,尚未來得及松一口氣的時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鳥淒厲尖叫著沖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瞭腳步,便聽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幫臉上帶著鐵面具的人緩緩走出來。

為首一人約莫是個青年,一襲青衫,身量頎長,背著手,好似閑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卻不知怎麼的,一晃便到瞭近前,李妍吃瞭一驚,不知來人是何方神聖,提刀擋在吳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開口問道:“丁魁在嗎?”

李妍蛇都不怕,對上那面具後面射出來的眼神,卻不知怎麼的一陣惡寒,聞言吭都沒吭一聲,抬手往身後一指,說道:“那邊。”

帶面具的青年點點頭,也不道謝,又看瞭吳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瞭一個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與她們兩人擦肩而過。

貼面具隻能擋住眼周,鼻子、嘴與輪廓一概沒有遮擋,倘若是先前認識的人,仔細看看,不至於完全認不出來,那人走過來的時候,吳楚楚便覺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見瞭這一笑,她渾身一震,一聲“殷公子”差點脫口而出。

原來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當日衡陽一別的殷沛!

不是說他先天不良,習武不行嗎?怎麼一夜之間成瞭這樣的高手?

吳楚楚雖然震驚,卻還記得殷沛討厭別人提起他的出身與姓氏,當下果斷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將“殷”字咽瞭回去。殷沛似乎對她的識趣頗為滿意,沒有為難她倆,輕飄飄地往前邁瞭一步,身形便如鬼魅似的,已在一丈開外!

李晟餘光掃過,發現李晟和吳楚楚已經不在視線之內,頓時心急如焚,手上的劍招陡然凌厲,是不要命的打法,與丁魁幾下硬碰硬,立刻便帶瞭內傷。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道:“讓開。”

李晟強忍胸口劇痛,本能地往旁邊一側身,正躲過丁魁迎面一掌,隨即,他便覺得一道青影從他身邊卷過,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不由分說,上來便架住瞭丁魁雙掌,電光石火間,他已經與丁魁過瞭十幾招,一股陰冷無比的氣息從兩人交手處掀出來,直叫旁觀者都一陣氣血翻湧。

楊瑾抽回斷雁刀,與捂著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覷。

丁魁好似認出瞭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馮飛花,你這孫子,還敢來見我!”

他腳下一使勁,地面竟皸裂如蛛網,雙拳抵在胸前,猛地推向那青衣人,誰知來人隻是輕飄飄地順勢後退幾步,笑道:“玄武主誤會瞭,白虎主馮前輩恐怕往後見不到你瞭。”

這聲音年輕得很,丁魁聽瞭一愣,再一細看,見眼前人身形與輪廓果然與白虎主馮飛花不同,有些疑惑,便道:“你又是什麼人?哪裡學來馮飛花那老兒的手段?”

青衣人正是被吳楚楚認出來的殷沛,殷沛笑道:“區區名字便不報瞭,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並立,多年紛爭未曾一統,覺得十分痛心,不如幹脆由我一統,往後你隻需記得喚我主上就行瞭。”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麼搶什麼,敢怒不敢言者甚眾,才有征北英雄會上的群情激奮,還從沒聽說過有要強搶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瞭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說什麼?”

殷沛單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瞭起來,下一刻,一個黑衣玄武陡然從他身後偷襲,殷沛肩膀不晃,頭也不回地一伸手夾住那偷襲者的劍,輕輕一拉,便將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襲的玄武隻覺周身好似被蛇纏住瞭,冷意順著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瞭上去,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開始變黑、皮肉幹癟下去,並且順著胳膊卷過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成瞭一具人幹!

殷沛沒有被面具遮住的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紅暈出來,他扯過一張手帕擦瞭擦手,在丁魁驚駭的目光下說道:“玄武主,你怎麼那麼遲鈍呢?至今還以為是白虎主將你坑到永州的嗎?嘖……”

丁魁瞳孔驟縮,看瞭看地上可怕的屍體,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會使馮飛花的武功,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旁邊的楊瑾等人也看呆瞭,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聲道:“來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們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攙扶,趁著那兩大魔頭對峙的時候飛快地跟著李晟跑瞭,殷沛餘光瞥見,也沒阻止,隻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瞭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後背立刻佈滿瞭冷汗,連跟死裡逃生的朱瑩抱頭痛哭的時間都沒有。

什麼挖心掏肝的木小喬,大變活人的楚天權……等等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為已經看得不少瞭,可單就令人毛骨悚然這一點來看,以上諸多妖魔鬼怪,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的青衣人。

就連看見什麼都想較量一二的楊鬥雞都二話沒說,提起斷雁刀,撒開腳丫子便跟著他們跑瞭。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戰圈的吳楚楚和李妍匯合,裹挾著一幫老弱病殘,一路絲毫不停留地往約好的城外跑去,趕路瞭一天一宿,方才落腳。

永州城仿佛成瞭一口煮著沸騰毒水的大鍋,稍不註意,便會被飛濺的毒液濺個魂飛魄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直到眾人逃離瞭這是非之地,在一傢小客棧裡落下腳來,朱瑩還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楊瑾同掌櫃的說瞭幾句話,轉回來將紅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懷裡,說道,“這是行腳幫的客棧。”

李晟聞言回頭看瞭一眼,客棧很小,掌櫃的得兼任大廚,廚房的簾子沒拉,那掌櫃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後廚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覺到瞭李晟的目光,那掌櫃抬起頭來沖他一笑,露出一口慘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對外人時世傢公子似的溫文爾雅,客氣地沖那掌櫃拱手致謝,回過頭來,卻自己長出瞭口氣,後脊梁的冷汗還是一層一層的往上反——從前聽人說“江湖險惡”“江湖快意”,險惡的地方他向來隻當耳旁風,隻記得“快意”二字,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著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淺,不必提外面那些動輒磨牙吮血的大魔頭,便是這邊陲處的小小客棧,倘不是有楊瑾和李妍手上那隻五蝠令,晚飯桌上的包子肉餡便指不定是誰身上剁下來的。

原來險惡才是常態,快意不過一時,而且你快意瞭,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會看人臉色,沒註意李晟臉色不好,目光在疲憊的眾人身上掃瞭一圈,她賊頭賊腦地伸出爪子扒拉瞭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說……”

李晟本就心裡鬱悶,見瞭她更是心頭火起,二話沒說,直接扣過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李妍驚呆瞭,好不容易忍住瞭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嗓子叫出來,手心幾下便被李晟抽出瞭一排紅印,疼得眼淚都出來瞭。

李晟將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還有臉哭?‘平時不用功,將來出門在外有你後悔的時候’,這話姑姑說過你沒有?我說過你沒有?今天算你運氣好,可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靠撞大運活著?”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雖然慣常任性,正經事上卻不大敢跟大哥嗆聲,尤其這會出門在外,連個給她撐腰的都沒有。她哭也不敢使勁哭,自己坐一邊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塗。

旁邊楊瑾沒見過這種說哭就哭的動物,頗為受驚,摟著他的雁翅大環刀將屁股底下的凳子挪遠瞭,警惕地瞪著李妍,仿佛哭泣的女孩會咬人一樣。

李晟到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頭發現李妍她們不見瞭時的心情,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瞭,憋得臉色通紅,大氣也不敢喘。

楊瑾又將凳子挪瞭一掌遠,心道:她要炸瞭。

吳楚楚實在過意不去,隻好低聲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擺手,他臉上好似掛瞭兩個切換自由的面具,對李妍從來沒好臉,但一轉向別人,態度便又讓人如沐春風瞭。

“不礙吳姑娘的事,”李晟說道,“舍妹不成器,叫諸位看笑話瞭。”

李妍實在憋不住,急喘瞭幾口氣,哭得把自己噎住瞭。吳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搖瞭搖,小心地轉移著話題,說道:“那個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見過的。”

她有心轉移話題,三言兩語便將殷沛、紀雲沉與鄭羅生的恩怨交代瞭一遍,末瞭又有些疑惑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像並沒有這麼厲害的身手,今日再見,覺得他整個人都有點古怪。”

眾人很快被她這一番曲折的故事攝去瞭心神,訓妹的忘瞭訓,委屈的也總算有機會將鼻涕擤幹凈瞭。

“山川劍的後人?”楊瑾先是面露向往,隨即想起那被吸幹的玄武門人,又皺起瞭眉,“怎麼會長成這樣?你們中……”

“我們中原人沒一天到晚不好好練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帶著濃厚的鼻音打斷他。

“也不能那麼說,”李晟想瞭想,說道,“功夫一道,有幾十年如一日練出來的,也不乏有劍走偏鋒的高手,隻是無論花什麼,都得有代價,想攀絕境,必臨險峰,你們看著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極大,相比起來,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穩妥的,也不必非議……隻是我沒看明白,他是怎麼把那人吸幹的?”

吳楚楚和李妍都沒有親眼看見,李晟離得稍遠,唯有楊瑾遲疑瞭一下,說道:“我倒是看見瞭一點。”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楊瑾平常不拘小節,袖口總是輕輕挽到手腕朝上一點,露出來一小截手臂,他說到這裡,手臂上竟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我不確定看沒看錯……”楊瑾遲疑道,“但是那具幹屍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是皮下似乎有個什麼活物,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好爬到他臉上的時候,我看瞭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說不清楚,沾瞭一點水,在桌上畫瞭一坨:“大約這麼大,就是這個形狀。”

楊瑾成功地將雞皮疙瘩傳染給瞭其他人。

半晌,吳楚楚才開腔,她攏瞭攏外袍,低聲道:“我好像有點冷。”

李妍:“我也……慢著,誰把門打開瞭?”

李晟探手按住瞭腰間雙劍。

小客棧關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大瞭,跟後廚正好來瞭個臉對臉的穿堂風,方才還在各自低聲說話的客棧大堂裡頃刻間鴉雀無聲,“叮”一聲輕響分外紮耳朵——那是門簾上的小珠子撞在鐵面具上的動靜。

李晟心裡“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老話還真是誠不我欺。

噩夢似的殷沛出現在門口,慢條斯理地伸手見門簾攏成把,輕輕拂到一邊,負手走進客棧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誇地嘆瞭口氣:“瞧瞧,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鐵面罩外面的臉比方才更紅瞭,好像抹瞭劣質的胭脂,臉頰和嘴唇紅得妖異,脖頸雙手卻慘白得發青,單看這幅尊容,好似已經能直接推到墳頭上當紙人燒瞭。

不知誰不小心失手打翻瞭杯子,打碎杯子的動靜格外紮眼,殷沛轉臉看向吳楚楚,楊瑾緩緩將斷雁刀推開瞭一點。

殷沛對吳楚楚問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個野丫頭呢?”

吳楚楚的聲音有些發緊,低聲道:“她……她和我們分頭走瞭。”

“哦,”殷沛一點頭,笑道,“可惜。”

吳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麼?

周翡與殷沛雖然無仇無怨,但對他可不曾客氣過,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將當日受的辱一起報復回來?

殷沛見她後脊梁骨僵成瞭一條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麼,怕我?”

吳楚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唯恐一個回答不當,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後背更僵瞭,李妍卻不管那許多,張口便要說話,被吳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殷沛顯然眾人的戒備與畏懼取悅瞭,愉快地笑出瞭聲,隨即寬宏大量地放過瞭他們這一桌,轉向興南鏢局一側,伸手一指朱晨,說道:“你,跟我走。”

興南鏢局大概應該改名叫“倒黴鏢局”,眾人被這無妄之災砸瞭個暈頭轉向,朱晨臉色陡然白瞭,強撐著發軟的腿站起來,勉強鎮定道:“這位前輩……不知有何指教?”

“前輩?”殷沛尖聲笑起來,“前輩,哈哈哈!”

朱瑩哆嗦瞭一下,下意識地抓緊瞭兄長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走什麼鏢?瞎湊熱鬧。本座座下缺幾條得用的狗,你過來給我當奴才,我教給你幾招保命的招式,日後你隻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內四海,隨意作威作福,怎麼樣?”

他每說一句,朱晨的臉色便白一分,最後不知是氣還是畏懼,竟瑟瑟發起抖來。

朱瑩顯然已經習慣維護柔弱的兄長,跳起來道:“我哥是興南鏢局的少當傢,你胡說什麼!”

殷沛好似聽瞭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道:“興南鏢局?還……還少當傢?哈哈哈哈,好大的名頭,可真嚇死區區瞭。”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到瞭朱傢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接近成年男子身量,誰知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輕飄飄的紙,被殷沛一隻手提在手裡。

殷沛慘白的手腕上爬過一隻面貌猙獰的蟲子,約莫有大人的食指長,一直爬到瞭殷沛指尖,觸須抵在朱晨喉嚨下,仿佛下一刻便要從裡面鉆進去!

朱瑩與那蟲子看瞭個對眼,駭得“啊”一聲尖叫出聲。

吳楚楚大聲道:“公子,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方才仗義出手,助我們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惡人,我們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又與那鄭羅生有什麼不同?”

殷沛聞言,偏頭看瞭她一眼,長眉高高挑起,躍居鐵面具之上。

“不錯,”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鄭羅生學的,鄭羅生不好嗎?他錯就錯在本事不夠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經吸取瞭這個教訓。”

吳楚楚說不出話來。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門下?也不是不成,你雖然百無一用,勉強還能算聰明。”

他揪著朱晨,在眾人驚呼中轉身掠至吳楚楚面前,楊瑾的斷雁刀“嘩啦啦”的響瞭起來,刀鋒如火一般徑直斬向殷沛身上那惡心的蟲子。

殷沛哼笑道:“螻蟻。”

他身形不動,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環刀的刀背,長袖之下,又有一隻可怕的蟲子露出頭來!

就在這時,一道刀光橫空而過,好似一陣清風從殷沛與楊瑾之間掠過,“篤”一下將那蟲子釘在瞭地上。

殷沛暴怒:“什麼人!”

李妍卻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風塵仆仆,顯然是趕路而來,甩手將苗刀上的蟲屍抖落,她皺著眉端詳瞭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瞭手,任朱晨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他那張吃過死孩子一樣的嘴唇:“不錯,是我,久違。”

李晟顧不上問她方才死到哪去瞭,起身低聲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與丁魁不相上下,身上還有種會吸人血肉的蟲子……”

“我知道,是涅槃蠱。”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驚,沒料到自己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聞強識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們,結果看見一地僵屍,”周翡道,“一個同行的前輩告訴我的——什麼鬼東西也往身上種,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瘋瞭?”

吳楚楚方才為瞭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隻稱“公子”,沒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無避諱,大庭廣眾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時怒不可遏,爬蟲似的脖筋從頸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聲,猝然出手發難。

周翡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怎樣,橫刀便與他杠上瞭。

楊瑾先是皺眉,隨即倏地面露驚異——因為他發現不過相隔兩天一宿,周翡的刀又變瞭!

周翡的破雪刀走“無常道”,原本是因為她擅長觸類旁通與取長補短,將不少其他門派刀法吸取納入,刀法時而凌厲時而詭譎,叫人無跡可尋。可是突然之間,她好似經歷瞭什麼巨大的變故一般,破舊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脫胎換骨,陡然多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隻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謂“無常”者,有生老病死、樂極生悲,又有絕處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滄海,而凡人隨波於一葉。

九式破雪,“無常”一篇,本就該是開闊而悲愴的。

殷沛內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動,外泄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露出頭來,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她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閑視之瞭。

周翡沒有練過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她,於內功一道隻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淀。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她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少正面對抗。

可是這一刻,當她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復琢磨、反復困頓之後洞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內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淀,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紮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它隻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叫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器——

無論她的對手是血肉之軀還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劃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入水裡,攪動間,水波竟仿佛能跟著她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瞭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成,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僅退瞭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瞭。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條長鎖鏈。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瞭。還不待眾人毛骨悚然,那長鏈便飛瞭出來,三四隻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隻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瞭一個不知名的倒黴蛋腳上,那人愣瞭片刻,好似被掐住瞭喉嚨,面色先青後紫,繼而憋足瞭勁,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鉆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身,不過片刻,便將他吸成瞭一具人幹。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瞭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鏈陡然凌厲瞭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周翡腳步幾乎不動,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交替的雙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鏈妖怪舌頭似的卷在瞭長鞘上。兩隻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沖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後腰撞上瞭一張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裡走!”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亂,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擦著桌沿滾瞭過去,竟沒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瞭一陣颶風,刀鋒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織成瞭一張大網,而後隻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裡,片刻後,兩隻各自被斬成三段的蟲屍輕飄飄地浮瞭上來。

那碗水泡成瞭青紫色。

最後一隻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顫動,竟不往前走。這畜生好似也生出瞭靈智,突然瑟縮瞭一下,倏地從她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亂叫聲裡閃電似的爬過,一頭縮回瞭殷沛褲腳裡。

殷沛呆住瞭。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瞭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瞭沖苗刀沾瞭蟲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豐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艷,好似就要滴出血來,喝道:“你放屁!”

他說著,便去驅動隨身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瞭威風,不管怎麼催逼都隻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褲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鉆。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裡明白,可“畏懼”一物,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幼兒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無根據,非理智所能克。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或許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裡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裡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隱約的畏懼來。

他臉上的血色蔓延到瞭眼裡,眼白上佈滿瞭血絲。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隻怪蟲驟然往他身後沖瞭出去,隻聽數聲慘叫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瞭個幹幹凈凈。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罷瞭,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成瞭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屍體,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沖出門外,倏地便沒瞭蹤影。

客棧裡濃重的血氣沖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瞭嗎?”

周翡將苗刀收入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血來。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瞭,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瞭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鏈上暴虐的真氣震傷瞭肺腑。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藥嚇跑瞭,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她送藥、拿盞、吐血這一串動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血都沒弄到衣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她背過身是幹什麼。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她胳膊,“你……你……你為瞭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絕瞭!”

朱晨心裡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她,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瞭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瞭。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身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好瞭好瞭,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瞭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櫃出處,討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楊瑾雙臂抱在胸前戳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吳楚楚和李妍聽瞭這話,同時開口抗議。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他們這些人,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成一國。朱晨敏感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入的紮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瞭。

“你天生不足,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裡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瞭他一下,“你沒事吧?”

朱晨看瞭她一眼,勉強提瞭一下嘴角,搖搖頭,心裡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物。”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屍,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櫃一起,用長棍將屍體都挑瞭出去,一把火燒瞭,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身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少,看著不過小貓兩三隻,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瞭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隻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她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瞭,生疏客套地沖他點瞭一下頭,便收瞭刀要走開。

朱晨下意識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瞭?”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她鬢角被細汗微微沾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愛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她身上有瞭好大的變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色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她色變。她似乎已經站在瞭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根深蒂固的自慚形穢。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周翡頓瞭頓,隨後面不改色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瞭。”

朱晨張瞭張嘴,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瞭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毛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瞭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緊張。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沖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瞭!”

周翡一皺眉,感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傢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身走瞭。

春寒料峭,晨間水露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裡說瞭一遍。

“我們朱傢祖籍洞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瞭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處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傢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瞭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傢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他盛著滿腔的詩與情,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瞭,催命嗎?”

那些話便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瞭一下,收拾起滿心遺憾,想道:“算瞭,下次有機會再說。”

然而他終身沒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後,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裡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藥谷”擎雲溝傢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傢主,隻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