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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狂瀾之巔

(一)

“李瑾容,你要造反嗎?”李徵怒不可遏地夾著一截斷刀,拉高瞭調門。

斷刀是從他那倒黴姑娘手上夾斷的,倘若他方才出手慢瞭一分,斷的恐怕就是“乾元”派首徒身上的某個部件瞭。

這一年,李傢大姑娘瑾容年方十七,大眼睛雙眼皮,天是老大、她是老二。

乾元派是四十八寨之一,平日裡不言不語,十分和氣生財的門派,掌門座下大弟子宋曉非與李瑾容同歲,也是個翩翩少年郎。不過這少年郎從小就是李姑娘的跟屁蟲,在她的毆打中十分茁壯地長瞭七尺高,可能是打壞瞭腦子,竟求著他師父到李寨主面前說親。

乾元的宋掌門聽瞭他的白日夢,也很發愁,認為自傢徒弟挨揍上癮的毛病可能得吃藥,到底耐不住小輩幾次三番地磨,隻好硬著頭皮找上門來。

李徵聽瞭他的來意,沒發表什麼意見。因為知道自己說瞭不算。他亡妻去得早,自己又是一副好性子,對一雙兒女很是憐愛,難免縱容多過管教,等察覺管不瞭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瞭。

李瑾鋒的溫吞性情倒是隨瞭他,李瑾容卻不知在娘胎裡出瞭什麼問題,天生帶著一點邪氣。她非但不像個女兒傢,連個名門正派之後也不像,四十八寨“奉旨為匪”本是笑談,大傢都是掛名土匪,本質還是大俠,唯有李姑娘匪得貨真價實。她桀驁不馴、心狠手辣,而且為人處世非常之混,是一筆八張算盤也打不清的混賬,惹急瞭她,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除非舍得真刀真槍地動武砍她,不然李徵自認不是她的對手,哪裡敢做她的主?

李徵正要開口婉拒,李瑾容正好不知有什麼事跑到瞭長老堂,將這尷尬的提親來龍去脈聽瞭個尾巴。

李徵心道:“壞瞭。”

果然,李姑娘二話沒說,徑直闖進長老堂,提刀就砍。和和氣氣的乾元掌門見勢不好,忙在李徵的護衛下帶著自己哭哭啼啼的小徒弟逃之夭夭,剩下這一對名刀父女自行斷官司。

李徵把斷刀往地上一扔,七竅生煙。

然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既然已經到瞭說親的年紀,總不能說打就打,而李寨主素來是溫良恭儉讓,氣急瞭罵人,也就會說一句“豈有此理”,四個字來回車軲轆未免欠瞭些氣勢,他無計可施,氣得連幹瞭三大碗涼茶。

李瑾容手中半截刀身猶在震顫,面無表情,不知悔改。

李徵怒道:“今天同門相殘,明天你是不是就要欺師滅祖!”

李瑾容振振有詞:“我沒同門相殘,就宋曉非那廢物,我三刀能把他肋板剔出來燉一鍋,我跟他殘得起來麼?”

李徵聽瞭這番厥詞,失手摔瞭茶碗蓋:“那你就是恃強凌弱,更不是東西!”

李瑾容理直氣壯:“我怎麼他瞭?我方才用的是刀背,又沒想真砍死他,你又憑什麼夾斷我的刀?”

“刀斷瞭是你自己學藝不精!”

“他挨揍也是他學藝不精!”

李徵叫一口怒火噎住,燒熟瞭大半副心肝肺。

李瑾容想起自己方才自覺排山倒海的一刀,竟能被李徵在猝不及防間以兩指夾斷,非但沒有生出對長輩的贊嘆,反倒有瞭一腔咬牙切齒的不甘心,她越想越不服,於是對著威名赫赫的南刀道:“爹,你等著,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砍斷你的刀!”

李徵:“……”

這丫頭的破雪刀是他手把手教的,不知哪出瞭問題,沒有一點“無鋒”的君子氣度,反而剛烈得有些不知進退,李徵總怕她過剛易折,著實操碎瞭心。他知道李瑾容吃軟不吃硬,隻好勉強壓下聲氣,語重心長道:“瑾容,獨木不成林,我們四十八寨共同進退,同門之間,是要講顏面的,人傢看得上你,誠心誠意來求,無論如何都是好意,你不願意,找個借口推瞭就是,怎能這樣無禮?”

“同門顏面”在李大小姐眼裡一文不值,聽瞭這番囉嗦,她用鼻子出瞭口氣。

李徵又喋喋不休道:“乾元的宋掌門前些日子同我說,想問問你哪天方便,去他那指點一下後輩弟子功夫,我看啊,不如你明天就過去一趟,去瞭跟人傢好好說話,也算賠禮道歉。”

李瑾容斬釘截鐵道:“不去。”

她在刀法這一道上,是老天爺賞飯吃,單憑著一把破雪刀,十四五歲時就已經能同四十八寨的長輩們一較高下,眼下不說四十八寨中年輕一代,就是不少門派的長輩掌門之流,動起手來也要讓她三分。便有人時常請李瑾容代李徵指點一下自傢後輩,剛開始還好,有人叫她就去,隻是去瞭沒幾次就煩瞭,她單以為自己那弟弟李瑾鋒已經是世間罕見的笨蛋,沒料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蛋更比一蛋蠢!

李徵不是慫人也壓不住火瞭:“李瑾容,四十八寨裝不下你瞭是不是?”

“要去你去,”李瑾容口出狂言,轉身就走, “我不去那特產是蠢貨的地方浪費口舌。”

話音沒落,這一身反骨的大姑娘就縱身上樹,身形一閃便不見瞭蹤影,剩下她爹一個人原地跳腳。

李徵火燒火燎地生瞭一會悶氣,終於還是無奈。他推開窗,望著被李瑾容借力一躍時震瞭一地的碎花瓣,心裡忽生鬱結。

兒子瑾鋒從小被強勢的長姐壓制,習慣瞭看她臉色,為人處世上便少瞭幾分主心骨,仁義有餘,魄力不足,有時候還有點不靠譜。至於女兒瑾容……李瑾容的根骨、悟性、毅力,無一不是萬裡挑一,好像是李傢歷代列祖列宗各取瞭一點精華,全都傾註在她身上,天分卓絕,比同齡的男孩還要強出百倍。

偏偏又是這麼一副孤傲驕狂的心性。

當此亂世,有天賦鐵肩,她肯不肯擔這一副道義?

她沒見過天高地厚、世情險惡。不知什麼是外,自然也不知什麼是內,從未遇見過危難,更不懂太平難得。

四十八寨,現如今不過是看在他們這些老傢夥們的交情上勉力維持在一起,將來怎樣呢?後輩們,當真有人挑得起這根匪旗麼?倘若不行,這南北夾縫裡“匪寨”中人,會落個什麼下場?

李徵一想就想多瞭,出神良久,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他這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自嘲一笑,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憂慮起身後事來瞭,左右他正當壯年,少說也還能庇護四十八寨一二十年,少年人心性不穩,最易變化,到時也許兒孫自有兒孫福、車到山前必有路呢?

“李師伯!”腳步聲到瞭門前,來人頗為慌張地喊瞭一嗓子。

李徵放開心胸,應道:“什麼事?”

“山下暗樁傳信,見您那位朋友段姑娘在附近與人動手爭鬥,對方仿佛是北鬥的人!”

李徵的眼角倏地一跳。

(二)

秀山堂的考核被李晟改成瞭半年一次,師父準瞭就能報名,到統一考核那天,領瞭牌子去排隊即可,每個考核日都會引來眾弟子爭相圍觀,堪稱盛會。這會正是臨近中秋,出門在外的弟子們能回來的都回傢過節瞭,秀山堂四十八根木樁的守樁人難得沒有缺勤的,連萬年空缺的李傢木樁也出瞭考核人——周翡回來瞭。

李瑾容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經過時,正趕上秀山堂繁瑣的儀式與過場已經走完,弟子們開始逐個登臺。

小弟子們一個個摩拳擦掌,有默默數著場中木樁的,有反復檢查自己兵器的,還有緊張得來回往茅房跑的。四十八張紅紙花在風中獵獵而動,隻聽“嘡啷”一聲鑼響,一個小弟子應聲沖進木樁陣中。他一看就是早有準備,進入場中,頭也不抬地避開瞭各派長輩和精英,從最東邊開始,直奔資歷最淺的小師兄,一路爭分奪秒,香燒盡的時候,正好拿到瞭四張紙花,子弟名牌穩瞭。

那小弟子難掩喜色,悶頭便要往臺下跑,跑瞭一半才想起什麼,連忙又掉頭回來,朝長輩和師兄師姐們道謝。

守樁人資質不一,各派派來的都很隨便,那些弟子眾多的門派,派出來的往往是剛拿到自己弟子名牌的年輕人,不大會為難師弟師妹,人少的就不一定瞭,趕上這波考核的弟子運氣好,碰上的便是小師兄小師姐,運氣不好,來個師叔師伯也未可知。

秀山堂奪紙花,一生隻有一次,自然是成績越漂亮越好,因此眾弟子門都是一個思路——到瞭考場先大致掃一圈,掂量掂量誰是軟柿子,先易後難。

周翡平時比較忙,很少趕上這種場合,剛開始站得頗為嚴肅,可是一輪過去、兩輪過去……十輪八輪過去,一個往她那裡去的都沒有。守樁人不能離開木樁周圍方圓一丈之內,周翡無聊地在原地晃悠瞭一會,見沒人理她,幹脆拄瞭長刀席地而坐。李瑾容看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快睡著瞭。

好不容易有個瀟湘的後輩,同儕之中甚是出類拔萃,香還沒走完一半,他便已經拿到瞭十張紙花,一時得意忘形沒剎住腳步,眼看著就直奔李傢木樁下,周翡眼睛一亮,熹微迫不及待似的跳出鞘來,清冽的刀光一閃,瀟湘的弟子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誰,萬萬沒料到她居然不是來充數的,而且真會拔刀,頓時大驚失色,掉頭就跑。

周翡:“……”

李瑾容抱臂在外面圍觀瞭一會,不由得搖頭失笑,正打算悄悄離開,忽聽有人同她打招呼:“大當傢。”

李瑾容一偏頭,見吳楚楚朝她走瞭過來。

說來也是遺憾,周翡自小磕磕絆絆地跟在她身邊長大,沒享受過什麼溫情,天生也不是會撒嬌討好的性情,李瑾容對她來說,與其說是母親,其實更像是個值得敬仰和挑戰的前輩,永遠少瞭那一位母女間的親密,時過境遷,周翡也大瞭,現在想補是補不回來瞭。這幾年,四十八寨內有李晟,外有周翡,中間還有個比猴還精的端王殿下,李瑾容不再需要事事操心,現如今,她人過中年,兩鬢生瞭華發,年歲漸長,脾氣漸消,對吳楚楚尤其有耐心,因為她同周翡年紀相仿,李瑾容對她多少有一點移情。

“幾時回來的?”李瑾容原地等瞭她片刻,淡淡地問,“劍閣之行順利麼?”

“劍閣的守門人本來不見外人,幸虧有大當傢的信,”吳楚楚同她說話從不拘謹,笑盈盈地回道,“我還以為趕不上中秋瞭,誰知在洞庭碰上瞭阿妍,蹭著行腳幫的車隊,居然還提前瞭幾天,趕上秀山堂的大事瞭呢,看得我也想上去試試,不知道能拿到幾朵紅紙窗花。”

李瑾容不以為意:“你要修‘武典’,一年到頭四處奔波,不見得趕得上,不過要是有空,倒可以去找阿翡比劃比劃,要是能在她手下走上十來招,秀山堂的紅紙窗花可以隨便拿。”

吳楚楚笑道:“您這話要是肯當著阿翡的面說,她指不定有多高興。”

李瑾容一擺手:“那丫頭這點隨瞭我,不知謙遜為何物,沒人誇她,自己都狂起來沒邊,要是再給她兩句好話,隻怕要蹬鼻子上天,還是算瞭。”

吳楚楚好奇道:“阿翡當年過秀山堂,拿瞭幾朵紅紙窗花?”

李瑾容:“兩朵。”

吳楚楚一呆:“啊?”

李瑾容好像想起瞭什麼有趣的事,眼角浮起淺淺的笑紋:“不過有一朵是從我手上拿去的。”

吳楚楚眼角抽瞭抽,感覺這確實像是周翡能幹出來的事,她想瞭想,又問道:“那大當傢呢?”

李瑾容一愣。

(三)

“李師姐,師叔回來瞭,叫你去……”

十七歲的李瑾容充耳不聞,手中長刀去勢不改,當空劈下,凌厲的刀風一分為二,旁邊的古樹“簌簌”發抖,木葉紛紛落下,斷口幹凈利落,好似被利器割開,跑來的弟子倏地剎住腳步,前襟“呲啦”一聲,竟被一丈遠的刀風撕瞭一個三寸來長的口子。

李瑾容最討厭別人打擾她練刀,看也不看來人一眼,沒好氣道:“吵什麼,煩不煩!”

自從她被她爹教訓一通負氣離去後,李徵還沒來得及追上來囉嗦,就不知因為什麼,突然離開瞭四十八寨,一走走瞭月餘沒有消息,李瑾容這幾天總是莫名心慌,正難得有些牽掛,就聽說那老東西回來瞭。

剛回來就來找她麻煩。

李瑾容怒氣沖沖地收瞭刀,瞥瞭旁邊噤若寒蟬的報信的一眼:“在哪?我傢還是長老堂?”

“在……在秀山堂。”

李瑾容愣瞭愣——那時,四十八寨還沒有“秀山堂摘花”的傳統,更沒有小弟子不出師不得下山的規矩,秀山堂也不是什麼考場。隻不過那邊地方夠大,裝得下人,各門派新舊掌門交替、同門之間理念不合鬧分傢、大人物拜師或清理門戶等會有很多人圍觀的場合,一般在那辦得開。

李瑾容心裡有點七上八下,因為懷疑她爹是吵架吵不過她,打算要將她逐出傢門。

剛一到秀山堂,她就覺出瞭不對,隻見那蒼松翠柏中圍出來的空地上站滿瞭人,放眼望去,四十八寨各大門派裡拿得出手的長輩幾乎來齊瞭,聽見動靜,人山人海地齊刷刷回頭看向她,饒是李瑾容膽大能包天,也不由得摸不著頭腦地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李徵背對著她,一個長個子長得手腳頗不協調的少年侍立在側,正是平日裡打掃秀山堂的小弟子馬吉利。數月不見,李徵好像變得陌生瞭——李瑾容愕然發現,他瘦瞭一圈,單薄的後背竟有些直不起來。

馬吉利見她來,先是客客氣氣地喚瞭一聲“師姐”,隨後雙手將窄背長刀遞給李徵,從懷中摸出一張剪裁精致的紙窗花,縱身一躍,輕巧地上瞭樹,將那窗花掛在瞭李徵身後那大樹枝上,繼而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

李瑾容一頭霧水,問道:“爹,這是要做什麼?”

李徵應聲轉身,李瑾容陡然一驚,隻見他一身風塵尚未卸下,面色憔悴得幾近印堂發黑,竟是帶瞭難掩的病容。再怎麼置氣也是親爹,李瑾容便忙問道:“爹,你怎麼瞭,受傷瞭嗎?”

李徵不回答,掂瞭掂他掌中的刀,緩緩說道:“瑾容,破雪刀,你和爹走得不是一個路數,我已經沒有什麼能指點你瞭。”

李瑾容一臉不明所以。

李徵淡淡地說道:“拔你的刀,今日你要是能越過我,取到樹上的紙花,你就可以出師成人瞭。”

李瑾容不明白李徵為什麼這時候要她出師,更不明白這種“傢務事”為什麼要請這麼多人來圍觀,然而李徵已經根本不容她細想,當頭一刀便劈瞭下來。

他整個人都有些病懨懨的,然而在揮出窄背刀的一瞬間,便已經仿佛超脫瞭肉體,難以言喻的壓力毫無保留地向李瑾容當頭壓過來,正是破雪刀“山”字訣!

李徵刀如其人,最是中正平和、處處留有餘地,時常讓人忘瞭他是冠絕天下的“南刀”,然而山壁立千仞,一朝傾倒,便是穹廬壓頂、避無可避。李瑾容從來不知道她那嘮叨又瑣碎的父親手中長刀竟是這樣的,她自以為鋒銳到瞭極致,一時竟不敢硬接,倉促避開,被綿延不休似的勁力掃過,胸口發悶,冷汗已經下來瞭。

李瑾容一直承認李徵比她強,卻總是將他當成一個總有一天能擊敗、能趕上的目標,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竟有瞭一絲小小螻蟻仰望不周高山的錯覺——

鋒銳盡碎。

李徵分毫也不讓她,幾不可聞地低聲道:“瑾容,你不是說要打斷我的刀麼?來,讓我瞧瞧你的刀鋒。”

話音沒落,第二刀已經橫掃而至,李瑾容避無可避,隻能提刀硬抗,“嗆”一聲,她手腕巨震,險些拿不住自己的刀,整個人險些跟著一起飛出去。一陣厲風劃過,樹葉瀟瀟,她抬頭瞥見樹梢上的紙窗花。此時秀山堂中分明擠滿瞭人,周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全都神色凝重地看著她,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像藏著蜀中的十萬大山。

李瑾容分神隻有一瞬,李徵第三刀已經逼至眼前,她實在退無可退,手中刀身蜂鳴不止,隻能重新站穩,強提一口氣接招。

兩把長刀狹路相逢,不過三招,李瑾容半個臂膀已經沒有瞭知覺。

李徵道:“你要是認輸,爹會停下。”

李瑾容,若無可戰勝之敵在前,你當如何?

對面持刀的是她親爹,總不會真的一刀殺瞭她,就是不敵退避又能怎樣呢?以天下第一刀之鋒,試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本就十分荒謬,認輸一點也不丟人,畢竟她才十七歲。

無數念頭在近乎浩瀚的刀光劍影中竊竊私語,李徵將李瑾容隨身佩刀的刀尖撞出瞭一條裂口,這把刀不是那天在長老堂中被他折斷的便宜貨,是她及笄時,李徵親自去求瞭蓬萊陳大師所作,一把不折不扣的寶刀,寶刀可以傳世,倘若不是功力相差懸殊,絕不會輕易折斷。

李徵神色不變,又語氣平平地問道:“你認輸麼?”

你認輸麼?

李瑾容,倘若身後有退路千條,條條寬闊通天,唯有前路孤獨,佈滿風刀霜劍,你會走嗎?

你會順風而退麼?

你知道趨利避害,尋一條更輕松的活法嗎?

李瑾容,如果世道逼你孤註一擲,你這一生,所求者為何?

破雪刀九式三道,哪一條是你的道?

少女在父親凌厲的刀鋒下,幾乎折成瞭兩半,堪堪躲過李徵一道“不周風”,她卻突然做出瞭反擊,手中斷刀刀尖向下,驀地揚起一道沙土,於難以想象之地醞釀出瞭一刀“斬”,義無反顧、自下而上地撞上李徵的刀,宛如蚍蜉撼樹——

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精衛銜微木,刑天舞幹戚。

本就裂開的刀尖忍無可忍,又斷一截,李瑾容腳下踉蹌半步,順勢別過手腕,刀背撞向李徵身後的樹幹,人和古木都是狠狠一震,各自彈開,她勉強站穩,樹枝上沾的露水劈頭蓋臉地掉瞭她一頭一臉,順著不甚平整的雙眉流入鬢角。李瑾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她努力站穩瞭,再提起刀,仍是“斬”字訣的起手式。

“我的道是‘無匹’。”李瑾容心道,那些竊竊私語聲轟然湮滅。

李徵突然上前,趕盡殺絕一般,再次逼她拿著那柄斷刀來戰,李瑾容不退反進——

一刀,她從手腕到肩頸一線仿佛被刀劈開似的疼,冷汗糊滿瞭後脊梁骨。

兩刀,那本可傳世的寶刀再碎一截,隨著她旋身卸力,刀片直接插進瞭樹樁裡。

李瑾容驀地借著拔不出來的刀片往上一躥,李徵卻一掌拍在瞭樹幹上,要將她生生震下來,李瑾容在他出手的一瞬間就縱身而下,隻剩下不到一半長的刀光如天河之水般傾瀉而下,一刀分海!

李徵的刀尖劃過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弧,在目力所不及之下,一瞬間連出三刀,第四刀撞飛瞭李瑾容的刀,第五刀直指她持刀的手,李瑾容的虎口頓時撕開,再也拿不住斷刀,斷刀脫手而出,第六刀又至!

這一刀殺機凜冽地斬向吊在空中的李瑾容,李瑾容卻不躲不閃,抬手向刀口撞瞭上去,李徵一驚,立刻便要撤力,不料撞上瞭鐵物——她手指中間還夾著一片斷刃。

李瑾容力已竭,整個人順著李徵的平推之力,重重地撞在瞭身後的古木上,李徵一愣,卻見那狼狽的少女突然抬起頭沖他一笑——原來方才那一撞將樹梢上掛著的紅紙窗花震瞭下來,正好落在她手邊。

“爹,”她靠著樹,跪在一堆廢銅爛鐵之間,裂開的指縫間隙裡夾著一枚窗花,被血染得鮮紅一片,“我拿到瞭。”

那一刻李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眉宇間閃爍的是年少氣盛的女孩看不懂的復雜神色。

他想,為什麼不肯認輸呢?

十七年來,他看著他的小女兒從一丁點大的襁褓嬰兒,長成瞭一個齊整的大姑娘,知道她脾氣不太好,功夫還不錯,將來不管嫁給誰,總不至於受人欺負,世道再亂,她也有活路。將來綰發成傢、生兒育女,平心靜氣地過上幾十年,兒孫滿堂,說不定還能闖出一份不大不小的傢業。

可她不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義無反顧地亮出瞭她的無悔無匹之道。

那麼恐怕逼不得已,她註定要做這個不得好死的英雄瞭。

(四)

“你帶人去金陵,找阿存,讓他把這封信轉給梁相爺,切記不可耽擱。”

那日李瑾容從秀山堂出來,隔日就被她爹一腳踹出蜀中——李徵交給她一封信,也不說清楚是什麼事,隻命她帶人立刻趕往金陵。

除瞭信,李徵還將自己的刀給瞭她,那窄背刀的刀柄摩挲得油光水滑,是李徵帶在身邊多年的心愛之物。

李瑾容一路將要離開蜀中,依然不明就裡,這夜疾行趕路到三更方才在山頭上紮債休息,李瑾容環顧周遭,暗自算瞭算,發現四十八寨中,青年一輩裡勉強能拿得出手的,幾乎全跟著她出來瞭。

李瑾容很不明白這安排有什麼深意,送封信而已,她既不是不認得金陵,也不是不認得周以棠,一人來去東西,倘若快馬加鞭,往返不過月餘光景,為什麼要弄得這樣興師動眾?

緊跟在她旁邊的便是那日在秀山堂中掛窗花的馬吉利,馬吉利頗為乖覺,最擅察言觀色,見她目光掃過來,立即上前道:“師姐,什麼事?”

李瑾容問道:“我爹讓你們跟著我,還交代瞭別的麼?”

馬吉利道:“未曾,隻是各傢師父長輩囑咐過,說出門在外,讓我們一切聽師姐吩咐。”

李瑾容心不在焉地應瞭一聲,覺得有些不對,這些後輩們集體被打發出來,不像辦事,都像避禍,李瑾容想起李徵發烏的臉色,心裡打瞭個突。她摸瞭摸隨身的小包裹,將李徵那封寫給梁紹的親筆信摸瞭出來,拿在手裡,她反復端詳片刻,然後在馬吉利的驚呼中,大逆不道地將封信的火漆直接摳開瞭。

馬吉利失聲道:“師姐,這是密信!”

李瑾容擺擺手:“我知道是密信,我又沒偷看,我光明正大的看,梁相爺要問起,就說是我拆的,少囉嗦。”

馬吉利是十來歲才入蜀的,稱呼李瑾容作“師姐”,隻是謙卑尊重而已,其實比她還要年長一些,以前跟她不太熟,不知道李大小姐竟離經叛道到瞭這種地步,一時間瞠目結舌。李瑾容卻已經抽出李徵的信看瞭起來。

剛開始她還隻是好奇,三行掃過,李瑾容的臉色就不對瞭,馬吉利是個規矩人,自然不肯打探長輩們不告訴他的事,這會見她面色驟變,也不知當問不當問,正在他猶豫時,李瑾容猛地站瞭起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道:“我要回去。”

馬吉利:“什……”

不遠處一聲尖銳的鳥鳴聲打斷瞭他的話音,眾人同時抬頭望去,隻見跑到前面探路的李瑾鋒快馬加鞭地掉頭回來:“姐,前面有火光,好像不對勁。”

李瑾容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蜀中人,從小騎馬在山間跑慣瞭的,出山自然抄瞭本地人才熟悉的近道,並未走谷底官道,是從山腰上過來的,此時居高臨下往那官道上一看,隻見遠處火光點點,連成瞭一片,像是有大隊人馬在那裡安營紮寨。

有人情不自禁地壓低聲音道:“這得有上千人吧?是什麼人?”

李瑾鋒瞥見她拆開瞭密信火漆,便問道:“爹的信上都說瞭什麼?”

李瑾容不答,往身後掃瞭一眼,點瞭幾個人,吩咐道:“你們幾個跟我過去看看,其他人就地隱匿,等我的信,先別露出形跡。”

眾青年——因為都打不過她,本能地屈從瞭李瑾容。李瑾容很快帶人靠近瞭火光來源處,仔細一看,心裡便是一沉,“上千”說得少瞭,林中少說有三四千位,都是披甲執銳之人,生火巡邏有條不紊,錯落成陣,仿佛是來者不善。

馬吉利突然面露驚駭之色。

李瑾容:“怎麼?”

馬吉利:“甲……他們穿的甲叫做墨龍甲,李師姐,這些是北人的兵!”

李瑾容面色陡然一緊:“你確定?”

馬吉利惶惶地轉向她:“師姐,我全傢都是被這些北狗害死的,我被他們一路追殺到蜀中,我……”

他方寸大亂,語無倫次,可惜這時候眾人都無暇聽他講悲慘身世,不等他說完,便紛紛六神無主地炸起鍋來。

李瑾鋒忙問道:“姐,怎麼辦?”

李瑾容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一簇極亮的煙火在不遠處上瞭天,那強光晃得人一陣眼花繚亂,有人低聲驚呼道:“是寨中的傳訊煙花!”

隨即,一聲尖銳的呼哨自西南山壁間響起,雨點似的鐵箭趁著強光未褪落入北軍陣中,一時間,刀兵聲、慘呼聲、叫喊聲,無端而起,層層聲浪,在狹窄的山谷中被放大瞭無數倍,竟有山呼海嘯之勢。

“咱們的埋伏……”李瑾鋒下意識地要上前查看,被李瑾容一把按住肩頭。

這埋伏發動得太巧合瞭,李瑾容覺得這些伏兵簡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他們會和北軍狹路相逢在此,掐著他們來時,早早這裡等著給他們清障!

這時,人眼開始從強光中恢復,很快就有人遠遠認出瞭那長驅直入殺進敵陣中的人,領頭的正是乾元派的宋掌門。

李瑾容聽見耳畔一聲驚呼:“師父!”

正是乾元派的宋曉非。

宋掌門一生未曾成傢,門下諸多弟子都是他收養的孤兒,個個都隨他的姓,視如己出地養大,宋曉非眼見須發花白的師父闖入人山人海的北軍中,想也不想,大叫一聲,便直接跟著沖瞭出去。

馬吉利一把沒拉住人:“宋師兄!”

眾人一時間全都去看李瑾容,李瑾容手心佈滿瞭冷汗,幾乎浸染到冰涼的刀柄中,血與火在她瞳孔中匯聚,拼成瞭李徵的字跡——

“……我將不久於人世,然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死得其所,並無怨憤。”

她突然舉起長刀:“砍人沒學過嗎?看什麼看,跟我上!”

四十八寨事先在此地打下的埋伏已經同驟然遭襲的北軍短兵相接,充做信號的煙火尚未落下,李瑾容便催馬越過宋曉非,帶人從高處鋼刀似的插入北軍陣中——她從未打過仗,但是刀法卓絕,因此好似有種本能,將自己當做刀尖,銳不可當地一馬當先。北軍雖然人多勢眾,但若論單打獨鬥,尋常並將無論如何也不是武林高手的對手,因方才四十八寨的突然襲擊,整個北軍被牽制到一線,此時沒料到側翼遭襲,李瑾容一路切瓜砍菜似的長驅直入,跟著她的青年們順著她這一條血路收割起兩側試圖湧上來的兵將,北軍一時無法合圍,像是被豁開瞭一條堵不住的傷口!

就在這時,一聲長嘯自北軍中升起,當頭撞來,李瑾容內息翻滾,持刀的手竟是一滑。她尚且如此,四十八寨那些根基淺薄的年輕弟子更不必說,有幾個甚至給當場震下瞭馬,隨即,隻見一個文士模樣的男子提一把折扇,帶著一夥黑衣人自北軍隊伍中突然冒出來,那“文士”直奔李瑾容,李瑾容一刀架上瞭對方的折扇,“嗆”一聲響,折扇有些狼狽地在那男人手裡轉瞭一圈,李瑾容手腕有些麻,雙方各退一步。

李瑾容倒提寶刀,問道:“是北鬥麼?你是北鬥的誰?”

那“文士”聽瞭,沖她一笑:“不才,在下谷天璇。這位姑娘刀法好生瞭得,卻是個生面孔,敢問是何方神聖?”

李瑾容打聽出瞭對方來歷,卻絲毫不理會什麼動手之前通報姓名的江湖規矩,當下嗤笑一聲:“你算哪根蔥,管得著麼?”

話音沒落,她手中長刀已經化作不周風,上來就打,幾乎快成瞭殘影,谷天璇認得厲害,隻好接招,與她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同時,李瑾容身後的年輕一輩精英全都陷入瞭北鬥黑衣人裡,可黑衣人並非北軍,乃是北鬥的私屬,個中高手不少,而且配合得當、手段卑鄙,哪裡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們抵擋得瞭的?

不過片刻,他們便陷進瞭黑衣人裡,優勢盡失。方才被李瑾容長刀撕開瞭一條裂口的北軍迅速合攏,將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們圍堵起來。北鬥巨門僅次於貪狼沈天樞,為人陰險狡詐,武功又高,毒殺李徵、圍困四十八寨之計便是他一手策劃,誰知南刀果然不凡,身中“纏絲”,還能在他們北鬥四人的圍攻中絲毫不露敗相,且戰且退地溜瞭他們數百裡,重傷北鬥兩人,誘殺黑衣人三百多,唯有谷天璇見風跑得快,轉身投奔北朝大軍,堪堪留下瞭碩果僅存的這麼一支黑衣人。此時,與李瑾容交手不過三招,他便認出瞭李傢的破雪刀。

谷天璇心道:聽說李徵有個女兒,莫不就是她?

再打眼一掃李瑾容身後眾人,見這些人應付北鬥黑衣人手忙腳亂,全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之輩,全然不聽四十八寨的伏兵調配,盡是瞎打,谷天璇登時明白過來——四十八寨必然已經是強弩之末,死到臨頭,想把這些後輩送出去。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谷天璇心裡一喜,叫道:“留下他們!”

李瑾容此時已經意識到自己錯瞭,她方才被火氣和仇恨沖昏瞭頭,仗著功夫好,貿然闖入兩軍陣前很是不妥,可此時聽見對方這麼一句,她那已經冷靜下來的火氣登時又上瞭頭:“你說留下就留下麼?”

這一句話的光景,她手中長刀已與谷天璇過瞭七八招,一刀重似一刀,谷天璇和李徵交過手,自然知道這小女孩的破雪刀多有不及,卻不料輕視之心未起,已經隱隱有招架不住的意思!

就在這時,李瑾容身後有馬嘶聲長鳴,緊接著,有人驚叫道:“師姐!”

李瑾容一刀蕩開谷天璇,側身回頭,見不少四十八寨的小弟子已經被三五成群的北鬥黑衣人斬落馬下,狼狽得東躲西藏,不少都掛瞭彩,她竟一時分辨不出方才那一嗓子是誰叫喚的。

谷天璇再怎樣也是北鬥巨門,方才見她年紀小,一時輕敵才落瞭下風,哪裡容得她這樣分神,耳畔厲風打來,李瑾容下意識矮身避開,誰知那谷天璇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瞭一把雷火彈,在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朝她擲瞭過去。

李瑾容時常從蜀中溜出去玩,不是沒見過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隻是沒見過谷天璇這樣的高手使這種手段,險惡的小球氣勢洶洶地對著她面門打來,李瑾容一刀切瞭三枚,第四枚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瞭——前三個雷火彈中途被她打出去,在半空中炸開,她那不爭氣的馬驚瞭。

那馬猛地往上一仰,李瑾容驟然失去平衡,漏網的雷火彈直接杵向她胸口!

李瑾容心道:壞瞭!

突然,旁邊一股大力襲來,電光石火間,有人橫出一掌,愣是將她從馬背上拍瞭下去。李瑾容猝然回頭,竟是宋掌門不知什麼時候沖到她身邊,雷火彈在馬背上炸開,那馬慘叫一聲,前蹄高高提起,瘋瞭似的踏入北軍陣中,李瑾容這才註意到,方才往另一個方向去的四十八寨伏兵竟又殺瞭回來。

透過血與火,她訥訥地叫瞭一聲這位被她以下犯上過的前輩:“宋師叔……”

宋掌門那張總是樂呵呵的臉上傷痕與污跡遍佈,已經看不出底色,透露出前所未見的堅毅,隔著瘋馬,他回手將三個北鬥黑衣人送上西天,沖她打瞭個手勢:“我護送你們,往東南走!”

沒心沒肝如李瑾容,一時也生出瞭肉體凡胎的無限糾結,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我貿然闖進來,才讓宋師叔他們被迫馳援?

北軍有多少?幾千人?上萬人?北鬥多少人在這裡?

她騎過的馬在重傷中筋疲力盡,慘烈地倒下,她看見宋掌門悍然迎上北鬥巨門。宋掌門從來不以單打獨鬥見長,雖是長輩,平時在他們這些小輩面前卻沒什麼威信,總是輕聲細語的,從不曾與人紅臉爭執。

“去金陵!”宋掌門沖她吼道,“我們今夜為什麼在這動手?就是為瞭護送你們——”

李瑾容覺得胸口好像阻塞的河道,堵得她周身經脈瘋瞭似的亂跳,她想撥馬掉頭回四十八寨,當面質問李徵為什麼要將她支走,不管外面強敵者誰,她都能頂天立地地提著刀,殺到殺不動為止,大敵當前,叫她逃亡金陵,她死也做不到。

可是南朝出手相救,是四十八寨唯一的希望,跟在她身邊的那些惶惶的年輕人,是四十八寨的骨血和未來,他們強行把這副該死的重擔壓在她手上。今夜為瞭護送他們安全逃出北軍包圍圈,將有無數人死在這裡、死在黑衣人刀下……

那一瞬間,李瑾容手握李徵的刀,覺得十七年來一直充盈在她身上的力量感潮水似的轟然潰敗,她金身崩裂,成瞭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泥人。

宋掌門被谷天璇一扇子砸在肩頭,使盡瞭全力發出一聲痛呼:“快走!”

李瑾鋒縱馬趕來,李瑾容驀地,一把抓住他的轡頭,同時以長刀為鉤,狠狠拽回宋曉飛的韁繩,將他從重圍中拔瞭出來。

接著,她就著充斥在耳邊的刀劍聲,回頭看瞭一眼連綿幽靜的蜀山,心裡巖漿一般沸騰的血一寸一寸地涼瞭下去。

“跟我走!”

三個字落下,她成瞭四十八寨新一代的當傢人。

(五)

月色澄澈,李瑾容帶著吳楚楚走在蜀中山路間,忽然耳根一動,聽見不遠處有絲竹聲傳來,隨後有人亮瞭嗓子,男女皆有,一對一句,都是好嗓子,隨口哼上幾句,就有意境逍遙而出。

吳楚楚看瞭一眼李瑾容,見她臉上並無慍色,才笑道:“想必是端王殿下把戲班子弄進來瞭。”

差一點“太子”的端王殿下現在也整日混跡蜀中,雖然他本人很是自甘墮落,但趙淵總不能由著先皇兄遺孤當土匪,隻好捏著鼻子給蜀中定瞭個“護國有功”的名號,如今,他們再不是南北夾縫中的“匪寨”,幾乎成瞭中原武林第一大派,風頭無兩。

李瑾容板著臉道:“不務正業。”

吳楚楚道:“不務正業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大傢不用整天枕戈待旦,勤勉之餘,也能偶爾松快松快瞭,不是很好嗎?那日我聽周先生說,他年幼入蜀時,蜀中沒規沒矩,漫山遍野都是淘氣的孩童呢……”

那時山清水秀,是真正無憂無慮的桃花源,晴空朗朗,霧氣昭昭,恍若仙境,隱士放達自由,醉酒者臥倒路旁,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到如今,三十年如彈指一揮,故人杳然,山水依舊,蜀中擦去血淚,漸漸還以本來面貌。李瑾容面色無波,踏著遙遠的歌聲,負手走過小路,聽見樹林兩側簌簌私語,好似在議論她一生功過。

功也好,過也好,她自認自己這一生,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也就夠瞭,李瑾容心道,很夠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