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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郎騎竹馬來

那會兒,四十八寨還不叫四十八寨,就統稱“蜀中”。

蜀中多山、多險路,早年間有不少大俠拖傢帶口隱居其中,給後輩兒孫傳的都是傢學,好多也懶得專門成立個門派,因此姓李的就叫“李傢人”,姓張的就叫“張傢人”,還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見的,便說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隻有個別格外有心思的傢主願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給門派起個像樣的名字——譬如滿門糙漢、但內心都比較細膩的“千鐘”。

周以棠記得,他年幼時,蜀中還沒有那麼大的規矩。不管外面風風雨雨,群山之中還是安寧而自由的,大傢世代比鄰而居,不少還有姻親關系,因此也沒那麼多門戶之見,倒有點像個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麼事,傢主們湊在一起商量著來,商量不出結果,便去找“村長”出面裁決。

“村長”就是南刀李徵。

但說來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說不清他是怎麼被扣上瞭這“天降大任”的。

他是個一團和氣的人,不怎麼愛管閑事,閑來無事,除瞭琢磨自己的刀,也就喜歡在傢裡做做飯,跟孩子玩——不單是他自己的一雙子女,整個蜀中的孩崽子沒事都愛往李傢跑,或是蹭飯,或是聚眾遊戲,李徵耐心十足,從來不嫌煩。反倒是他那女兒李瑾容,年幼時性情霸道得很,不喜歡自己地盤上來這麼多猢猻,鬧瞭幾次脾氣未果,便幹脆領著弟弟,將整個蜀山裡亂竄的孩崽子們挨個找來毆打個遍,自此打出瞭名,莫名其妙地成瞭一代孩子王,大有說一不二之勢。

周以棠跟著李徵入蜀時才隻有八歲,他滿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青山與曲折的夾道,遮天的草木長得無法無天,樹叢中偶爾爬過一些什麼,往往會嚇人一跳,細看又不見蹤跡,使得蜀山不免帶上些許詭秘氣息。途中晴雨全無規律,潮氣始終繚繞左右,恰似古人所說“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的場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屬於孩童的怯懦,擺出老成的模樣,文質彬彬地稱李徵為“世叔”,再險的路也要咬著牙自己走,絕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經地道謝,叫看慣瞭山裡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俠好生不知所措。

在山中行進瞭三天,李徵才回頭沖他笑道:“這就到瞭。”

果然很快就有瞭人跡,周以棠瞧見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練槍,一邊練一邊嗷嗷叫,見他們二人經過,便整齊劃一地將長槍往地上一戳,又齊聲叫道:“李叔好!”

這一聲問候比府衙裡的衙役們叫的“威武”還聲勢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哭笑不得地沖他們擺手。

再往前,還遇見瞭幾個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與李徵寒暄,“樵夫們”個個挽著褲腿袖口,背著半人高的大筐,看起來又淳樸又憨厚,然後周以棠一轉頭,便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淳樸樵夫”挨個躍上山崖,活似背生雙翼一般,幾個點地,轉眼便消失在瞭山中。還不等他驚奇完,便又見瞭一個被幾個孩子圍住的婦人,那婦人生得慈眉善目,正從小竹籃中拿出糖果糕點分給小孩們,一看就叫人覺得親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周以棠沒來得及弄明白那是什麼,那道極細的光便已經收回到瞭鞘中——旁邊樹上應聲掉下一隻死蠍子。

周以棠本生在鐘鳴鼎食之傢,因力推新法,被朝中雲譎波詭的黨爭波及,方才傢破人亡。他是個小少爺出身,從小隻讀四書五經,從未接觸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簡直仿佛來到瞭充滿幻想的話本中,一時看見飛鳥走獸都覺得新奇,總以為它們也得是身懷絕技。

忽然,李徵抬頭喊瞭一嗓子:“瑾容,又頑皮,還不下來!”

周以棠吃瞭一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一棵幾丈高的大樹枝頭,一把濃鬱欲滴的枝葉窸窣片刻,繼而一分為二,露出一個小小的女孩來。她看起來比周以棠還小,臉蛋非常嬌嫩,瞪著一雙大大的杏核眼,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來。

周以棠心裡幾乎一緊,下意識地挺直瞭本來就足夠端正的肩背,接著又不免擔心起來,怕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來瞭,快下來,見見你周傢哥哥。”

女孩聞聲,好像莫名有點生悶氣,也不理人,轉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驚呼出聲,卻見她倏地懸空,腳尖輕輕巧巧地勾住瞭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優美地落到瞭另一棵樹上,帶著點譏笑回頭,白瞭周以棠這沒見過世面的小白臉一眼,轉身沒入濃密的樹叢中,留下個目瞪口呆的男孩,悵然若失地立在原處。

周以棠在李傢住下,漸漸習慣瞭蜀中生活,便也同李徵習武,但因以前沒什麼基礎,隻能從認穴和站樁開始,與李氏姐弟學不到一處去,每天隻有用飯的時候能碰見李瑾容,但李瑾容好似對自己傢裡突然多出這麼一個外人頗覺不喜,懶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敏感非常,不敢去打攪她。兩人住在同一屋簷下,卻沒什麼機會說話。

周以棠啟蒙早,四書已經讀瞭大半,儼然有瞭稚拙的纖纖君子氣,又兼年幼時傢逢大變,時常多思多慮,與野猴子一般滿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處,除卻同李徵學藝的時間,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窩在自己房裡看書,偶爾聽見外面喧嘩,便從窗欞中往外望去,總能看見那小小的女孩被一大幫孩子圍在中間,眾星捧月似的,她卻一臉不耐煩。

周以棠心裡生出隱隱的羨慕,卻隻敢在遠處默默看著,他想過無數種開場白,又無數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還是不敢上去和李瑾容搭話。一轉眼,他已經格格不入地在綠野茫茫的蜀中住瞭兩個多月,並且不知不覺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記恨瞭——憑什麼他們平時去一趟李傢都要看李老大的臉色,這個不合群的小白臉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傢裡?

壞小子們開始憋餿主意,派瞭個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騙他說“晚上準備夜遊荒山,打鳥來吃”,邀他一起。周以棠對跟一群泥猴去禍害鳥沒有任何興趣,本想開口婉拒,話到嘴邊,卻莫名轉瞭個彎,問道:“李姑娘也去嗎?”

那搗蛋鬼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姑娘”是誰,被這酸唧唧的稱呼笑得差點從墻上翻下來,一口道:“去!去!怎麼少得瞭咱們李老大?”

周以棠遲疑片刻,鬼使神差地答應瞭。那可真是智計無雙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點,多年後他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仿佛自己當時是被鬼迷瞭心竅,居然連這種粗制濫造的當也上。

那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臨時,周以棠便按著與那些搗蛋鬼事先約好的出瞭門,他聽說李瑾容會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門前晃瞭晃,想尋個由頭一起走,誰知李瑾容一直沒現身,偏偏他怯懦荏弱,連上前敲門都不敢,便被前來催促的猴崽子拽走瞭。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說她也……”

這些山裡的猴精有幾分小心眼,一眼看出這小書生其實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說話,便眼珠一轉,故意道:“李老大還有點別的事,一會去和我們會和……要麼你去和她說一聲?”

果然,聽瞭後面那句,小書生當場就蔫瞭,再不敢發表異議,轉眼便被拖走瞭。

他們前腳剛走,就有一顆小腦袋從墻頭上探出來,疑惑的扒著頭看瞭看,隨後大貓似的跳下來,伸瞭個懶腰,慢騰騰地來到李瑾容的院門前,拖著長音和長鼻涕吼瞭一嗓子:“姐——”

這小東西是李二郎瑾鋒,其實才比李瑾容晚半個時辰出生,和他姐簡直好似出自兩個娘胎。李二郎長得虎頭虎腦,從小就非常會“假正經”,大人們說話的時候,其他小孩都會嫌悶自行跑開,唯獨此怪胎紋絲不動地在旁邊聽,還時常煞有介事地跟著點頭,好像別人說什麼他都懂似的。五歲以前,李二郎曾經蟬聯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李瑾容每次看見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腳,這會她正練刀,懶得給他開門,便隻動嘴道:“做什麼?”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瞭一下永遠吸不幹的鼻涕,站在門口,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剛才看見那書呆子被黑虎糊弄走瞭。”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搗蛋鬼,長得不像他小名一樣威武雄壯,有點瘦小,其人卻是個天生的壞胚,戳一下能流出二兩多的壞湯。有一次壞到瞭李二郎頭上,被李瑾容抓住揍瞭一頓,拴在懸崖上吊瞭兩天,嚇得尿瞭褲子,自此老實瞭半年。可惜好景不長,黑虎蔫瞭一陣子,認瞭李瑾容當老大,隨即見老大仿佛不大愛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興風作浪起來。

什麼攛掇聚眾打架,糾集一幫狗腿子欺負不合群的,搶小孩東西吃……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隻是一幫人打一個這種事當時雖然爽快出氣,過後叫大人知道瞭,動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劃算,因此把落單的騙到沒人去的小荒山,就成瞭黑虎的慣用伎倆。那裡人跡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麼古怪,特別容易迷路,大人們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養瞭一條大狼狗,相貌很是猙獰,但性情十分溫順,而且聽話,黑虎他們每次都事先將這大狼狗喬裝改扮一番,頭上插兩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掛一圈雞毛,身上再給披件舊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個怪獸。等將人引到瞭荒山深處,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搗蛋鬼悄悄把狗放出來,叫它撒丫子狂奔,專門去追他們要整治的人。到時候荒山窄道、夜半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孩子,連害怕再迷路,身後還追著個“嗷嗷”狂叫的“怪物”……那滋味就別提瞭。

據說被這樣整過一次的小孩,輕則嚇得嚎啕大哭,重則回去做上一年的噩夢,天大的膽子都能嚇破,百試不爽。而且通常嚇得迷迷糊糊,根本顧不上告狀。

李瑾容聞聽二郎這番通風報訊,頗感意外,問道:“那個姓周的這麼傻?”

李二郎問道:“你不管嗎?”

李瑾容不耐煩地一抖手中長刀,沒好氣道:“關我什麼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瞭一聲,一點也不介意被姐姐關在外面,邁開兩條小短腿跑瞭,過瞭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來瞭,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門前磕瞭磕,順便抹瞭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帶瞭點火氣的聲音傳出來:“又幹什麼!”

李二郎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院門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傢,出門瞭……”

“那書呆愛死不死,別煩我!”

李二郎慢吞吞地補上瞭自己被打斷的後半句話:“……咱們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庫裡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緊閉的院門“吱呀”一聲開瞭,李瑾容沒說要去,隻是矜持地將一隻腳踏在門檻上,先冠冕堂皇地訓斥二郎道:“你怎麼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李二郎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回視著她。

李瑾容想瞭想,好似“很不樂意”地一擺手道:“算瞭,走吧。”

李徵出門在外,永遠隻掛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刀,但他私下卻有些小愛好,時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在他的庫房中,有前後左右都彎、身上好似水波滾過的怪刀;有外表像尋常雨傘一樣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開”處一朵七十八條刃的“刀花”;還有好幾隻背靠背的鐵制松鼠,憨態可掬,纏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動,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會噴出鐵蓮子來……不過誰也不知道是哪隻噴,砸自己臉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諸如此類古怪又有點危險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時在傢時不讓孩子們進去瞎玩,隻有趁他出門,姐弟倆才能溜門撬鎖地混進去翻騰。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進李大俠的庫房撒歡的時候,周以棠已經跟著黑虎到瞭後山。他發熱的腦袋漸漸被夜風吹涼,問瞭黑虎兩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麼時候來,見那小子都搪塞,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還四處亂轉,還時不常偷偷給誰遞個眼色,便察覺到瞭不對,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裡明白瞭大半。

隻是他生性內斂,察覺到瞭也不聲張。周以棠先是默不作聲地跟著黑虎他們走瞭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黑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很討厭我?”

此時距離跟小夥伴約定放狗的地方,已不過百十來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準備看熱鬧,驟然聽此一問,不由得愣瞭片刻,茫然道:“啊?”

旁邊一幫猴孩子忙互相擠眉弄眼,有兩個壞小子不動聲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後,沖黑虎做瞭個“他想跑”的口型。黑虎眼珠轉瞭轉,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麼會?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著頭,聽著山間掠過的風聲,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瞭,身上居然奇異地帶上瞭某種沉靜而憂鬱氣息,等山風一聲拖得長長的嗚咽暫歇,他才不驚不怒地對黑虎說道:“我從小出趟門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紀的朋友一起玩過,初來乍到,武功也才剛開始學,有時候想和你們說話,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並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傢的少爺嘛。”

“我不是少爺,我爹娘都死瞭。”周以棠輕輕地說道,黑虎一怔,便聽他又道,“我從四歲開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長輩請安問好,再去跟先生讀書,午間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還要做他留下的功課,寫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來,便喚我去,考校一天學瞭什麼,再看過功課,稍有怠慢,便要拿來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著要面壁思過、自省其身半個時辰,反省完,便已是深夜裡。除非白天功課寫得一絲不茍,晚上才能免去‘思過’的一段,能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惜時辰已經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擾別人,多半也隻是自己鼓搗蟲鳥一類……”

他一番話叫每天吃飽瞭就是玩的眾孩童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接些什麼話。在一片短暫的靜謐中,周以棠聽見瞭不遠處某種動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聲。他腳步微頓,神色卻不變,不慌不忙地接上瞭自己的話音:“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別人傢的孩子一樣,白天成群結隊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會被拎去面壁……現在總算達成所願,我爹卻沒瞭。難得你們肯叫我出來,就算隻是戲耍於我,我也還是很開心的。”

他話音沒落,隻聽“嗷嗚”一聲,原來是牽著狗的那位聽見他後半句話,以為陰謀敗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將狗放瞭出來。

“盛裝打扮”過的大狗足有小馬駒大小,頂著一腦袋被熊孩子們鬧得花紅柳綠的亂毛,歡天喜地地便朝著主人黑虎狂奔瞭過來,一夥小崽子沒料到這變故,都忘瞭佯裝驚慌。

沒有他們一哄而散地嗷嗷亂叫制造恐慌,一時間氣氛居然有點奇異的尷尬,眾人都傻呆呆地看著狂奔而至的“怪獸”。剛好這天晚上月色不錯,跑近瞭一看,便能看清那“怪獸”搖出瞭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嚇人,反而有點滑稽。

大狗轉眼間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長舌頭,諂媚地等著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興趣地看瞭一眼,問黑虎:“你傢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饒有興致地打量它片刻,問道:“讓摸嗎?”

黑虎:“……”

不等他答話,便見那“柔柔弱弱”的小書生上前兩步,試探著摸瞭摸大狗的頭,大狗揚起脖子“嗷嗷”叫瞭兩聲,親熱地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庫房”恢復原狀,又沖鼻涕王弟弟伸出一隻手,勒令道:“拿出來!”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將他藏在手裡的一隻小蛇形的南疆笛子交瞭出來,就在這時,忽聽院外傳來一陣熟悉的狗叫聲,李瑾容一回頭,李二郎忙趁機將那支小笛子揣瞭起來。隻聽院外窸窣片刻,墻頭上露出個小腦袋,捏著嗓子朝院裡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這呢,什麼事?”

黑虎沒料到她恰好在門口,被她突然出聲嚇瞭一跳,“哎喲”一聲從墻頭上栽瞭下去。

李瑾容皺瞭皺眉,把院門打開,居然正看見傳說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須全尾地站在門口,正好整以暇地牽著黑虎傢那條傻狗,搗蛋鬼們竟一團和氣地圍在他身邊,看起來還挺友好。她一眼掃過去,周以棠忙有些緊繃地站直瞭,沖她一笑,文文靜靜地站在一邊不肯先出聲。

黑虎兩步躥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語道:“李老大快來,你猜怎麼著,咱們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邊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說那裡是個什麼奇什麼甲……”

周以棠輕聲道:“是有人用木石擺出來的奇門遁甲陣法,經年日久,已經損毀瞭一部分,隻是晚上看不清,貿然進去仍然容易迷路。”

“對對!”黑虎跟他那隻被收服的大狗一個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說怎麼人一進去就暈,多虧小周哥哥聰明,他寫寫算算,搬開瞭幾塊石頭,立刻就不一樣啦——對瞭,我們還在那找到個山洞,用茅草遮住瞭,裡面有人跡,快跟咱們去瞧瞧。”

李瑾容:“……”

前幾天還是“那討厭的書呆”,怎麼不過一宿,就變成“小周哥哥”瞭?

周以棠迎著她打量的目光,突然有些臉紅,欲蓋彌彰地移開瞭視線,伸手給旁邊的大狗抓瞭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帶著條狗,趁夜浩浩蕩蕩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瞭一個古老的石洞。

“我看這些痕跡得有百十來年瞭。”周以棠就著火把上的微光,撫摸著墻上的劃痕說,說完他又有些懊惱,因為其實他隻能看出那些痕跡陳舊,“百十來年”純屬自己順口胡謅,傢教從小教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總是忍不住顯擺多嘴,一時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沒那個見識當場揭穿。

李瑾容湊過來看瞭一眼,斷言道:“不是刀劍,豁口太粗,應該是斧子之類。”

周以棠後頸一僵,含糊地應瞭一聲,好半天才敢偷偷回過頭去,卻見李瑾容已經毫不拖泥帶水地走遠瞭,才失望地松瞭口氣。

山洞很深,回音悠長,有一些人跡,但年代實在太久遠,不知是哪一位落難的高手設下迷陣後在此地落腳,陣法的主人悄無聲息來,又悄無聲息地走,除瞭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跡,連隻言片語也不曾留下。眾孩童很快就無聊起來,李二郎率先打瞭個哈欠,把偷偷藏起來的蛇形小笛子拿瞭出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瞎吹,發現一點聲音也吹不出來,便沒趣道:“姐,咱們走吧,我困瞭。”

李瑾容正要說什麼,突然,黑虎傢的狗呲出瞭牙,渾身的毛都炸開瞭,扯著嗓子狂叫起來。兇狠的狗叫聲在山洞裡來回回響,竟有些說不出的淒厲意味,黑虎一激靈,瞪圓瞭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從不離身的長刀,順著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處黑燈瞎火,她什麼都沒看見,狗叫聲震耳欲聾,聽也聽不出什麼,她“噓”瞭那狗兩聲,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實的狗居然不聽話,緊緊地夾著尾巴,喉嚨裡發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瞭幾道痕跡。

李瑾容後脊無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別是看見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瞭吧?”

此言出口,眾孩童立刻亂成一團。

李瑾容:“閉嘴,少放屁!”

周以棠皺眉道:“別管瞭,狗害怕,裡面肯定有東西,我看咱們還是先撤。”

李瑾容想瞭想,將長刀提在手裡,沖黑虎等人一擺手:“走!”

眾孩童此時已經害怕瞭,連忙牽著狗,一窩蜂地往外撤,腳步聲一片混亂,在陰森的山洞裡來回回想,越發恐怖。李瑾容自覺斷後,面朝山洞深處,提刀倒著往外撤,十分戒備。突然,她手中火把劇烈地晃瞭一下,一股腥風撲面而來,她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麼,已經本能地將長刀架瞭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東西撞得橫著飛瞭出去,火把陡然脫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瞭出去,那東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後縮瞭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動在石壁上,露出一隻縮成一條縫的豎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滾瞭兩下,“呼”地滅瞭。

那竟是一條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說,蜀中鮮少能見到這麼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動緩慢,即便捕獵,也往往埋伏在某處守株待兔,倘若一擊不中,大抵也不會不依不饒地追。可這條巨蟒好像是瘋瞭,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臉上,又被脫手的火把燎瞭一下,竟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反而飛快地調整頭尾,閃電似的沖李二郎張開大嘴,再次撲瞭過去。

李二郎嚇得鼻涕都顧不上擦,一雙手在身上亂摸片刻,發現除瞭他偷偷順出來的小笛子,身上連張鐵片也沒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兩條小短腿好似長在瞭地上,挪不動分毫。就在這時,一把長刀橫著飛瞭過來,從側面撞上蛇頭,來勢洶洶的大蛇腦袋被撞偏瞭,它憤怒地猛地一扭頭,轉身對上膽敢打斷它捕獵的螻蟻。

李瑾容將她一身輕功發揮到瞭極致——提氣一躍踩上瞭巨蟒蛇身,感覺腳下滑得幾乎不著力,她忙一擰腰,踉踉蹌蹌地從蟒蛇背上掉瞭下來,險而又險地與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過。

李瑾容轉頭沖一幫嚇傻瞭的大小孩子們吼道:“還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們混在一起搗蛋,但興許是每個人都被她揍過的緣故,危急情況下,眾猢猻對她的話異常順從,集體撒丫子開始往外狂奔,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都是名門之後,竟然也沒亂。

大蟒蛇徹底被激怒瞭,高高地昂起頭,粗壯的身體遊龍擺尾似的掃過來,李瑾容本來就沒站穩,狼狽地就地滾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三番險些被大蛇纏住。她天資卓絕,一向自視甚高,此時居然被一條畜生逼得到處亂滾,心裡非但不懼,反而升起一把無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躥瞭一步,聽著身後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縱身躥上山洞石壁,轉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長刀當當正正地撞上瞭巨蟒張開的大嘴,她到底年紀幼小,氣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頓時被震得開裂,後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卻隻是微微見血,同時更加怒不可遏,一頓之後,它再次張開瞭血盆大口,李瑾容幾乎能看見它口中參差不齊的利齒。

就在這時,一道火光倏地掠過,正好橫在大蛇和女孩中間,巨蟒對火光還略有畏懼,梗起脖子往後一仰,一隻手趁機伸過來,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將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隻手的手心上佈滿瞭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凍瞭一宿的鐵器,李瑾容沒料到這時候竟還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頭望去,發現來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個跟頭的小書呆。

周以棠不知從哪弄來瞭兩根火把,一根丟出去瞭,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根。

他死死地攥著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將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錯後她半身,側過身,以拿著火把的那半身擋在巨蟒與李瑾容之間。

李瑾容其人,天生與正常人不同,遇到什麼突發情況,她很少會像別人一樣感覺到恐懼,好似就沒長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隨著年齡增長,她漸漸能基本判斷出什麼東西比她強大,但知道歸知道,真遇到事的時候,興奮或是憤怒總能占上風,什麼她都能躍躍欲試地挑戰一二。

此時,她在這麼個節骨眼上,竟還有暇以一種十分新鮮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書呆是個小白臉,筆直的眉與眼珠卻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清晰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讓李瑾容想起她逮到過的一隻年幼山貓,分明是個小毛團,哆嗦成一團,還要戰戰兢兢地沖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錯,居然“噗嗤”一聲笑瞭出來。

周以棠簡直已經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撐著自己這兩條腿瞭,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儼然已經成瞭精,雖然怕火,卻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滅的,一邊追,一邊不停地往上撲,試圖借著行動間掀起風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撲上來,他都覺得這團晃得一塌糊塗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頂破腦殼,而在這節骨眼上,那不知缺瞭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一刻,在這個蛇洞裡,周以棠終於看出瞭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將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來頭一次正經同她說話,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笑……笑什麼,還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這書呆好沒道理,難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說話間,大蛇又一次撲上來,火苗劇烈地顫瞭一下,猛地縮成一團,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這那火苗縮成瞭一團,他聞到蛇嘴裡那叫人作嘔的腥臭氣,手軟得幾乎沒瞭知覺,與此同時,李瑾容一步越過他,抓住這一瞬的空隙,再次將手中長刀送瞭出去。

巨蟒劇烈地一顫,李瑾容方才被震傷的手再次湧出血來,倒退好幾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齒道:“我回去就把‘斬字訣’連上十萬八千遍,非得剁碎瞭這畜生的腦袋燉蛇羹。”

周以棠覺得她簡直像個走在路上摔倒瞭,就非得把地面給砸出個窟窿的小孩子,無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們還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緩沖,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茍延殘喘地重新著瞭起來,孩子與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來。就在這時,隻聽外面傳來一聲悶響,劇烈的亮光順著洞口傳瞭進來,原來不知哪個小猢猻身上帶瞭個從大人那偷來的聯絡煙花,方才都跑慌瞭,這會才想起來,緊接著,臨陣脫逃的李二郎跑著跑著發現他姐沒跟上來,連忙又哆嗦著小短腿往回趕,一邊跑一邊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這倒黴孩子叫還不算,可能是懷疑自己動靜不夠響,他還在原地使勁蹦著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來使勁吹,方才一直不響的小笛子“不負眾望”,在這時候竟發出瞭一聲能刺穿人雙耳的尖鳴。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瞭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黃的眼睛直直地豎在臉側。

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栗爬上瞭周以棠的後背,他當機立斷,用盡全力推瞭李瑾容一把:“快……”

這時,巨蟒突然動瞭,它倏地抬起頭,好似發出瞭一聲聽不見的咆哮,竟連火也不顧瞭,一口咬瞭下來,危機之中,周以棠別無辦法,隻好竟手中火把拋瞭出去,他運氣不錯,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瞭巨蟒面門,飛濺的火星跳進瞭那畜生嘴裡,巨蟒痛苦地原地擺動龐大的身軀,周以棠趁機死命拽住還想著沖上去與那蛇大戰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曉,洞口處有瞭隱約的亮光,周以棠覺得腿簡直已經不是自己的瞭,全憑著本能在擺,身後要命的窸窣聲越來越近。

周以棠看見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驚恐,而同時,勁風襲向他後背,他本能地一回頭,便能看見一張咬下來的大嘴,那一刻,小書生腦子裡居然連“完蛋”倆字都沒有,裝滿瞭半懂不懂的經史子集的腦袋裡空空如也,隻記得他松開瞭李瑾容,張開兩條麻桿一樣的胳膊,奮力擋在女孩和巨蟒中間,甚至閉上瞭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會閉眼等死的,她輕叱一聲,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來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極清亮的刀光一閃,擦著她頭頂,自下而上地捅瞭上去,隻聽“噗”一聲輕響,巨蟒那顆好似無堅不摧的腦袋被這一刀直接頂到瞭石洞頂端,蛇身撞在山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瑾容納悶道:“咦?”

她保持著砍瞭一半的動作,一仰頭,就看見瞭李徵氣得發青的臉。

半個時辰以後,大半個蜀中都被驚醒瞭,各傢聞聽這驚魂一宿,連忙把自傢熊孩子和狗一起領回去,叫他們飽食瞭一頓“竹筍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鋒兩個是被李大俠一隻手一個,揪著後脖頸子給拎回去的——由於周以棠認錯及時,且李大俠沒長第三隻手,小書呆逃過一劫,得以有“尊嚴”地自己走回去。

後來才知道,原來李二郎偷摸拿出來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藥谷那邊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當,能將方圓數裡的蛇都引過來,供其驅使——當然,不得當就隻能被憤怒的大蟒蛇狂追瞭。

因為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俠揍得哭聲繞梁三日,差點讓鼻涕嗆死,李瑾容見勢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時候直接躥上瞭樹,躲瞭兩天沒敢下來。周以棠習武才剛入門,不禁打——被罰每天在梅花樁上站馬步。

經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徹底和蜀中的猴孩子們混熟瞭,同時徹底明白瞭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說話的自己是多麼愚蠢。初見時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徹底分崩離析,註定是個美好的幻覺。

破滅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