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有匪4:挽山河 > 第六十章 霜色滿京華 >

第六十章 霜色滿京華

謝允無聲無息地嘆瞭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瞭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趙傢的氣數是盡瞭。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都會自動避開他,他往那裡一站,連後土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沈天樞冷冷地瞥瞭童開陽一眼:“廢物。”

話音未落,人影已經到瞭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謝允本以為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裡,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瞭,萬萬沒料到還得親自動手。眼看趙淵小命要完,他隻好從墻上飛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為全壓在瞭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謝允隔空打瞭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瞭地上。

然而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發絲緩緩飄動,那北鬥天狼一眼便瞧出瞭謝允隻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瞭。”

方才被謝允嚇得一動不敢動的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沖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則別開視線,伸手抓向趙淵咽喉。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瞭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瞭,連他一根頭發都沒傷到!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瞭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瞭謝允身後,替他擋瞭一劍。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擋在他身側,心裡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語,面對這人,她手中長刀幾乎在戰栗。而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著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鬥,天下第一”。

呸,好的不靈壞的靈。

沈天樞瞇著眼打量瞭她許久,竟認出瞭她來:“是你?”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打定瞭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隻冷笑瞭一下。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手……”

沈天樞突然一抬手,打斷瞭他的話音:“讓開,你我聯手,她算什麼東西,你又算什麼東西?”

童開陽:“……”

沈天樞冷冷地端詳著周翡,問道:“當年因為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倒是沒料到還有這一天。”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沈天樞言簡意賅道:“滾!”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凌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周翡隻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幾乎臻於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銀河似的內力如九天瀑佈,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趙淵胸口當時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裡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暈瞭過去。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後,心道:就他娘的你厲害,誤事的老龜孫!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曹寧恐怕已經兇多吉少,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瞭趙淵,便隻能是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一揮重劍便朝周翡偷襲過去。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出,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瞭!

童開陽狗舔門簾露尖嘴,沈天樞怒不可遏,謝允瞳孔驟縮,卻已然力竭,用盡全力,也沒能移動一寸,他一口血嘔瞭出來,墻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瞭一片。

這時,一根長練憑空卷起周翡的腰,險險地將她拖後瞭兩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給童開陽挑破瞭一條半寸長的小口。她接連退後瞭三步才站穩,急喘幾口氣,驀地回頭,便聽來人嬌聲道:“啊喲,好不要臉啊,兩個老烏龜,欺負小姑娘。”

周翡猝然抬頭,見不遠處長裙翩躚,正是霓裳夫人!

又有另一人懶洋洋地說道:“我可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周翡低聲道:“朱雀主。”

隨著霓裳現身的木小喬哼瞭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懷中的琵琶。

琵琶聲裡,第三個人出瞭聲:“你不願動手,我來,紅衣服的,你使重劍,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周翡難以置信:“……楊兄?”

楊瑾應聲自小巷盡頭走來,掃瞭她一眼:“藥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瞭,我來幫你打架。”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個北鬥圍在中間。

“本以為隻是過來惡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還能趕上閣下二位大老遠趕來送死,”霓裳夫人嬌聲笑道,“這回可真是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瞭。”

木小喬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龜縮二十多年,老成瞭這幅德行,還要借著後輩才敢露頭逞一回威風,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頭磕死瞭。”

霓裳夫人翻瞭個白眼,卻怕這瘋子一言不合便從幫忙變成攪局,硬是忍著沒與他打口舌官司,隻好將火氣都撒到瞭童開陽身上,她輕叱一聲,手中長練毒蛇吐信似的卷上瞭童開陽面門,與此同時,楊瑾長刀出鞘,嚴絲合縫地封住瞭童開陽去路。

沈天樞一皺眉,縱身上瞭圍墻。他踩過的地方直接化成瞭齏粉,行動間,圍墻上轉瞬多瞭一排整齊的坑。周翡緊隨而至,柔弱的江南細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氣所激,竟暴虐瞭起來,打在周翡手上,留下瞭細細的小口子。

這邊拆房的動靜終於驚動瞭禁衛與揚州駐軍,沈天樞站在墻頭,居高臨下一掃,便能看見大部隊正在趕來。他偏頭看瞭看昏迷不醒的趙淵,又看瞭看周翡,忽然說道:“趙淵命真大。”

周翡神色不動:“當年我娘在舊都,大概也曾經這樣感慨過曹仲昆。”

沈天樞臉上露出瞭一個吝嗇的微笑:“哦,這麼說,是風水輪流轉?”

周翡沒回答,將熹微刀尖下垂,做瞭個常見的晚輩向長輩討教的起手式:“沈前輩,請吧。”

沈天樞用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周翡,周翡無疑是很好看的,而且並不是英氣健壯的女孩子,她模樣有幾分像周以棠,帶著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致,很有些眉目如畫的意思,比幾年前沒頭沒腦地闖黑牢時少瞭些孩子氣,倘若她不說話也不動刀,看起來竟是沉默而文靜的。

而這樣的一個“沉默而文靜”的女孩子,竟有膽子提長刀攔在他面前,還膽敢大言不慚地叫他先出招。

她憑什麼?

李傢的破雪刀?還是年幼無知?

沈天樞緩緩說道:“老朽一生自負武功,創下獨門‘棋步’,取黑白交疊、三百六十落子變幻之意,隻可惜職責在身,於武學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沒能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懷絕技與當年絕頂高手一戰,甚是遺憾。小丫頭,你不是我的對手。”

說話間,沈天樞的袖口鼓起,無風自動地微微搖晃,細雪紛紛而落,行至他身側,又驚惶地彈開。

周翡聽瞭,嘴角略微一彎,彎出一個冷笑:“對著打不過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職責在身’,對著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將臉一抹擦,又成瞭‘甚是遺憾’。貪狼大人,聽我一句,像閣下這麼臭不要臉的,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不是東西就算瞭,裝什麼孤高求一敗?誰還不知道誰,你自己不尷尬麼?”

她出言不遜,話未說完,沈天樞已經一掌推出:“找死!”

他動作並不快,周翡卻覺得自己周身被某種無形的內息牢牢封住瞭,一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閉嘴,抬手將熹微刀鞘打瞭出去,那刀鞘彈到空中,好似撞上瞭一層看不見的墻,同落不到沈天樞身上的雪渣一樣,詭異地往地面飛去,周翡緊隨著刀鞘從墻頭上一躍而下,同時反手一刀“斬”,悍然攻向沈天樞。

沈天樞低喝一聲,雙掌往下一壓,渾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壓出瞭一個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沒有四下躲閃的餘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見的大錘,以她為中心,不斷往外擴,壓住瞭一塊趙淵身上掉下來的玉佩,那張牙舞爪的蟠龍竟生生被看不見的力道壓碎瞭一角。

一力降十會,那一瞬間,周翡仿佛回到瞭多年前秀山堂——任憑刀光詭譎,仍會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飛出去。

霓裳夫人正好與童開陽錯身而過,餘光瞥見,臉色一變:“阿翡,快閃開!”

周翡充耳不聞,她忽然一反方才機變,“斬”字訣竟敢使老不變,當空強行,實打實地杠上瞭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縮,幾乎能遇見到那女孩連人再刀被沈天樞一掌摑進墻裡。

貪狼的掌風與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樞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這一眼中卻有大半隻眼都是放在她傢傳破雪刀上的,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能與他正面角力,當場便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斃於掌下。可是掌風與長刀相觸的瞬間,沈天樞卻陡然一驚,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刀竟是虛晃,力道毫無預兆地從極強轉向瞭極輕,而且輕飄飄地從他掌中滑瞭出去,一掌走空,還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搖身一變,由極“衰”轉為極“盛”,當空化作“破”字訣,直沖向他面門!

沈天樞愣是沒看明白這無比詭譎的一手是怎麼來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條斷臂,斷臂上接的長鉤一下格住瞭熹微,鐵鉤禁不住寶刀一撞,裂縫頓時蛛網似的彌漫開。沈天樞忽然意識到瞭什麼,臉色驟變,失聲道:“枯榮手!”

枯榮手,何等聲威赫赫、舉世無雙,而後銷聲匿跡數十年,竟至泯然無蹤。直到段九娘那瘋婆子在華容城中現身,才叫人隱約想起一點……當年那橫行關西的榮光。

可那瘋婆子她不是死瞭麼?

枯榮手不是早就失傳瞭麼?

電光石火間,沈天樞眼前閃過那滾在地上猶不肯瞑目的頭顱,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從他肝膽上升起,順著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瞭他畫皮似的聲勢。

沈天樞瞠目欲裂,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當著他這一聲“不可能”,周身內力再次於盛衰兩級中回轉一圈,驀地施力。沈天樞現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當然遠不是對手,哪怕她再練上二十年的枯榮真氣也未必趕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與長鉤接觸的瞬間便將周翡從墻頭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個重傷,可他竟遲疑、甚至於退卻瞭。兩股力道相撞,鐵鉤炸起的鐵片四下亂飛,一時間,沈天樞竟仿佛難當其銳,獨臂微顫,後退瞭半步。

周翡也被這一下逞強震得內息翻湧,她一咬牙端平長刀,忽略瞭自己發麻的手腕,臉上硬是沒露出破綻,同時心思急轉——拳怕少壯、鬼怕惡人,那麼……北鬥的貪狼星君又怕什麼呢?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她心頭,周翡抬起頭,沖沈天樞笑瞭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無端多瞭幾分莫測的血氣:“我不可能參透枯榮真氣麼?”

沈天樞咬牙:“你這個——”

“沈大人,您方才還說,未曾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甚是遺憾呢,如今我這親眼見過南北雙刀、學過枯榮手的後輩還在,不正好給您大成的神功當磨刀石麼?”周翡打斷他的話, “不過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來與她一較高下麼?‘職責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樞雙目一紅,一掌朝她當空拍來,竟是使瞭全力,窄巷兩側的矮墻轟然灰飛煙滅,周翡強提一口氣,縱身落地,腳尖尚未及點地,沈天樞已經追至,碎石子攘起丈餘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紛紛閃開。

沈天樞怒喝道:“小賤人找死!”

周翡將流轉不息的枯榮真氣提到極致,手中熹微仿佛當年撥開牽機的柳條,叫人眼花繚亂,嘴裡仍然不依不饒:“啊,我明白瞭,你是根本不敢,因為你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讓人發現你隻是……”

一顆碎石從周翡頸側險伶伶地擦瞭過去,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滯,沈天樞殺招已在眼前,在北鬥貪狼面前,退卻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進,一道刀光,“山”字訣凌空劈向沈天樞面門。沈天樞怒極,不躲不閃,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仿佛是個沼澤,牢牢地吸住瞭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內力自粘連的刀身上傳來,直逼周翡,逼她撒手棄刀。

沈天樞面前,周翡這刀棄也是死,不棄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樞一巴掌拍個實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棄刀,不外乎一敗塗地,非得被沈天樞拍成柿餅不可。

然而周翡撒瞭手,卻並未棄刀。

不遠處的楊瑾餘光瞥見,刀背上的金環齊齊“嘩啦”一聲。剎那間,周翡好似與刀光融在瞭一起,整個人成瞭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與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轍,全然不著力,仿佛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葉,隨著沈天樞的掌風飛瞭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瞭人形刀的手——

如同廣袤的草地上春風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間便能聲勢浩大地席卷荒野,高聳的河冰轟然開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榮真氣從極衰走向極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劃出瞭一個璀璨的弧度。

破雪刀,不周風!

沈天樞的瞳孔幾乎要縮成一點,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們兩人動作,隻能聽見空中傳來一陣亂響的金石之聲,隨後兩人倉促分開,沈天樞晃瞭晃,周翡踉蹌著從墻頭翻下來,一時竟站不住,隻能以長刀拄地,略一彎腰,一行細細的血跡就順著她的嘴角淌瞭下來。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跡:“……讓人發現你隻是個卑鄙無恥的廢物,跟其他六個北鬥一樣,都是狗。要不是你們這群惡犬抱著團地作惡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樞這一路貨色,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別哄著自己玩瞭。”

沈天樞面色鐵青,竟好似比周翡還狼狽。他一生自負武功,雖位列北鬥之首,卻素來以與北鬥陸搖光、谷天璇、仇天璣等跳梁小醜並列為恥,他覺得自己是隱世的高手,是堪與雙刀一劍比肩的大惡人、大魔頭,縱然遺臭萬年,也讓人聞風喪膽,他願意可憎、可恨、可怕,卻絕不能可鄙可笑。

然而倘若段九娘還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這半吊子的小小後輩,而是那些老怪物親臨,他真敢為瞭證道,一對一地同那些老怪們一決高下麼?那麼他這許多年來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豈不如那鏡花水月一般,輕易就碎瞭?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瞭他心裡最隱秘的卑鄙。沈天樞雙目中風雷湧動,瘋狂的殺意鎖定瞭周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而下,遠在數丈之外的木小喬手中琵琶弦“錚”一聲斷裂,朱雀主內息竟有些翻湧。

直面沈天樞的周翡隻覺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斷裂,她卻忽然偏頭去看謝允,謝允的目光幾乎已經渙散,熬幹瞭神魂,隻剩一點微光,勉強能看清周翡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他無聲地動瞭動嘴唇,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不論眼前強敵者誰,不論你是不是遍體鱗傷、狼狽不堪,也不論你神功幾層、聲名幾丈……

那年你帶著一堆不知所雲的瓶瓶罐罐,在北鬥圍山之時,從那逼仄狹小的山中地牢裡一躍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說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裡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眼圈一下紅瞭。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黯瞭下去。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沉寂。

終於——

終於,他眼裡隻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阿翡,今日暫別,二十年後,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為定啊。”

這時,沈天樞動瞭,他腳下石墻一裂到底,鋪天蓋地的一掌壓向周翡頭頂,打斷瞭倉促的生離死別,周翡不躲不閃,手中熹微凝成一線,螳臂當車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樞。不遠處木小喬冷哼一聲,長袖一擺甩開童開陽,直奔沈天樞後心。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一個巨大的黑影飛蛾似的撲瞭過來,難以言喻的陰寒之氣竟讓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喬的腳步突然頓住,沈天樞隻覺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幾乎趔趄瞭一下,側身撞在身邊矮墻上。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飄落到三人中間。

“飛蛾”先是朝周翡看瞭一眼,周翡被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骷髏臉嚇瞭一跳,本能地將熹微橫在身前:“你是誰?”

“飛蛾”卻沒理她,周翡這才意識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後。隻見那骷髏臉的“飛蛾”張開兩片扁嘴,嚎叫道:“死瞭,哈哈!報應!”

周翡很想回頭看一眼他說誰“死瞭”,可無論是這個詭異的骷髏臉,還是不遠之外的北鬥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飛蛾”的目光倏地移回來,這回,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瞭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覺得那瘋癲的眼神叫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還不待她仔細回想,對方便扭頭望向沈天樞,口中“嘶嘶”作響地低聲道:“北鬥?”

沈天樞眉頭一皺:“來者何人?”

那“飛蛾”全然不理會,人已經騰空而起,不置一詞地直接撲向沈天樞。沈天樞臉色一沉,當胸一掌拍瞭出去,將那人前胸後背打瞭個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聽到瞭骨骼盡碎的聲音。

那骷髏臉的“飛蛾”瘦得驚人,後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斷的白骨連他的皮與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帶出一塊血淋淋的內臟來。饒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見瞭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惡心。

更離奇的是,那“飛蛾”被打成這樣,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著一身稀爛的骨頭,竟能強行突進兩步,低頭一口咬在瞭沈天樞的獨臂上。

周翡腦子裡一道流光劃過,難以置信地脫口道:“藥人!”

沈天樞先是驚怒交加地罵瞭一聲,使瞭蠻力要甩開這瘋子,骷髏臉脆弱的脖頸被他扭出瞭一個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頸已斷,早該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髏臉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門活似長在瞭門牙上,眼看腦袋都要給揪下來,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

沈天樞強提一口氣,正打算將這顆妖孽頭顱打個稀碎,可他這口氣還沒提到喉間,整個人卻突然一顫。接著,堂堂貪狼竟忍無可忍地大庭廣眾下慘叫瞭起來。一股黑紫氣順著他的手臂直往上湧,而沈天樞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長鉤又不巧給周翡攪碎瞭,情急之下,居然來不及壯士斷腕。黑氣如龍,轉瞬便越過他肩頭,直接沖上瞭他的脖頸和臉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沒來得及垂下,已經給這變故驚呆瞭。

沈天樞一邊慘叫,一邊四處亂撞,周遭矮墻都在他傾瀉的真氣中遭瞭秧,周翡被迫後退,連昏死過去的趙淵也給驚醒瞭,不巧被正好後退的周翡一腳踩中瞭小腿,當即哼出瞭聲。

周翡這才註意到皇帝這個金貴人物,突然明白瞭那“飛蛾”方才往她身後看什麼,電光石火間,她明白瞭前因後果,連忙一抬手壓住趙淵肩頭,低聲道:“別動!接著裝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沈天樞一陣抵死掙紮,暴虐的內力亂竄,骷髏臉的“飛蛾”自然首當其沖,他周身的骨頭好像沒堆好的秸稈,四處呲著,將一身寬大的袍子也扯得亂七八糟。

接著,沈天樞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幹瞭皮囊,周翡等人眼睜睜地看見他迅速萎縮下去,肌肉轉瞬消失,繃緊的人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瞭頭頸,無聲無息地往後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起,頹然撲倒在地。

而直到這時,方才高喊“小心”的應何從方才氣喘籲籲地帶著一幫禁衛趕到。周翡看瞭看那支離破碎的“黑蛾子”,又看瞭看應何從,低聲道:“他……他是……”

應何從瞥瞭一眼已經被幾大高手制住的童開陽,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瞭片刻,才說道:“瘋瞭,這個殷沛絕對已經瘋瞭!他用自己身上殘存的蠱毒養著那母蠱的屍體,又不知用瞭什麼怪方,將那母蠱上屍體煉化吸進自己體內……”

周翡:“什麼?”

應何從不耐煩地解釋道:“就是他把自己養成瞭一隻蠱母,這回懂瞭嗎?!”

話音剛落,那殷沛“骨碌”一下,從已經給吸成瞭一具幹屍的沈天樞身上滾瞭下來,露出滿是血跡的臉,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著實像個活鬼,禁衛們紛紛沖進來,扶起踉踉蹌蹌的趙淵,裡三層外三層地保護起來。

周翡一抬手,把應何從攔在身後,警惕地看向殷沛。

眾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仿佛在笑。

周翡試探性地往前幾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認出瞭她,吃力地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指瞭指周翡,又艱難地打瞭個回彎,指向自己。

“你……你什麼?”周翡不明所以地皺眉,見那殷沛顫顫巍巍地舉著爪子,不依不饒地指著他自己。

周翡心裡忽然明白瞭什麼,試探道:“你想說……你是殷沛?”

殷沛像條垂死的魚,無意識地在地上抽搐掙動著,眼睛裡的光卻熾烈瞭起來。周翡低頭看著他,透過他熾烈的目光,恍然明白瞭他這許多年來的執念與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來,低聲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聞嵐之子,殷傢莊唯一的幸存者,又被北刀紀雲沉養大,出身於……”

她話音一頓,見殷沛不知從哪抽出瞭一把沾滿瞭血跡的劍鞘,緩緩地往周翡的方向推瞭半寸。這不過是區區一個藏劍之匣,然而山川劍死於此物、青龍主死於此物、沖雲道長也死於此物。

殷沛守著這條劍鞘猜忌瞭一輩子,至此,他好似終於明白,這不是他的東西。

周翡的目光從山川劍鞘上掠過,喃喃道:“……出身於……”

那隻骨架似的手倏地垂瞭下去,砸起瞭一小圈塵埃。

“……名門正派。”

殷沛眼睛裡瘋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跡一起黯淡瞭下去,不知聽沒聽完她這句“蓋棺定論”。

周翡呆呆地與那不似人形的屍體大眼瞪小眼,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應何從卻一把推開她,兩步撲到殷沛的屍體前,不知從哪取出瞭一個特制的小壺,絲毫也不顧及什麼“死者為大”,一刀豁開瞭殷沛的心窩,一股腥臭撲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湧入那小壺裡。

“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蠱。”應何從原地跳起來,將那泛著異味的小瓶舉起來給周翡看,狼狽的臉上好似點著瞭一大團煙火,“快點,你不是自稱學會瞭齊門那什麼‘陰陽二氣’嗎?”

周翡隻是看著他,一動不動。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圓幾丈之內落雪摩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怎會不知道那人已經沒有氣息瞭。

應何從一把抓住她的肩頭,沖著她的耳朵大叫道:“你發什麼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小聲道:“晚瞭。”

應何從呆瞭片刻。

“我……”周翡輕輕一抿嘴,“算瞭,也算是命吧,沒什麼……”

應何從不等她說完,就大叫一聲打斷她道:“我是大夫,我還沒說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將她往謝允哪裡拖:“我是大藥谷正根的傳人,我藥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說能治就能治!”

周翡:“應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別人涼、比別人氣息微弱怎麼瞭?你沒聽說過人也是會給凍住的嗎?”

周翡腳步有些踉蹌,她突然很想對應何從說,當年永州城外,她脫口便罵他這大藥谷“浪得虛名”,其實隻是因遷怒而起的口不擇言,並不是真心的。

應何從將她拖到謝允面前,謝允已經無聲無息,身上落瞭一層化不開的細雪,像是個凝固在時光裡的冰雕,面朝著她方才與沈天樞對峙的方向,嘴角似乎還帶著一點細微的笑意。

應何從驀地扭頭,一字一頓地問道:“周翡,你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周翡怔怔地看著他。

應何從掀衣擺,直接跪在地上,果斷地割開謝允的手掌,強行折起凍硬的四肢,將他擺出五心向天的姿勢,又把致命的蠱毒滴在瞭謝允身上:“我先將蠱毒逼入他手厥陰心包經,直接入心脈,隻有兩種枯榮相依的內力能將蠱毒逼入再帶出來,蠱毒不入則無用,入內出不來則要命,洗髓三次……我說,你還有力氣嗎?”

周翡離開齊門禁地之後,明知沒有希望,一路上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將呂國師記載的“陰陽二氣驅毒”之法反復默誦,此時雖然神魂不在傢,卻仍然能按著他的話本能照做。

據說死人的身體,倘若以外力強行打通經脈,也能有一點動靜。周翡茫然地想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生在凡塵裡,其實各自魘在自己的魔障裡,誰也拉不動誰,一如謝允是周翡的魔障,大藥谷是應何從的魔障,他們兩個走火入魔的人,在冰天雪地裡折騰一副衣冠不整的死人,好像這樣雞同鴨講地拼盡全力瞭,磐石便能轉移似的。

然而……

蠱毒分三次,一點一點地被推入謝允身體,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來,霓裳夫人等人誰也不敢打擾,靜靜地圍在一邊,連趙淵也一聲不響,隻將禁衛與一幹守軍全都喝退在瞭小巷之外。

滿瓶蠱毒怎麼進去的又怎麼出來,可是謝允依然沒有一點動靜。

寒冬臘月天裡,周翡整個人好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周身已經給熱汗打透瞭,一陣寒風吹過來,她已經再沒有力氣,受傷的肺腑疼得發木。她不由自主地打瞭個冷戰,似乎是想站起來,又脫力坐在瞭地上。

無邊的疲憊像關外的大雪,將喜怒哀樂一起埋瞭,周翡像個反應遲鈍的人,方才應何從將瘋狂的希望強行塞給她的時候,她沒來得及欣喜若狂,此時再一次失望,她也沒來得及痛徹心扉,依舊是怔怔的。

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從後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聲勸道:“孩子,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盡人事、聽天命。

周翡極輕地顫抖瞭一下,她抬瞭頭,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許的天色,星星點點的落雪冰涼地落在她臉上,將她灼熱的眼眶一點一點地凍住瞭。

什麼是天命呢?

她說不清,破雪刀借“山海風”之力,傳到她手裡,將“無常道”走到瞭極致,可是凡人的“無常”,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興衰禍亂呢?

三年,她掙命似的走遍南北東西,到頭來,終歸是一腳踩空、無濟於事。

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借力站瞭起來:“是,我……”

我什麼?她說不出瞭,胸口空蕩蕩的一片,連兩句場面話也勉強不出來,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貴溫柔鄉,一時間,忽然荒涼得四顧茫茫,叫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周翡晃瞭一下,霓裳夫人連忙扶住她,正要說什麼,就在這時,應何從突然叫瞭一聲:“別動,快看!”

周翡猝然回頭,隻見謝允掌心被劃破的地方,本來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緩緩泛瞭紅,隨後好像什麼東西融化瞭似的,冒出瞭細細的血珠來!

尾聲

曹寧被俘三個月後,八百裡加急的傳令兵撞開金陵城門,一路風馳電掣似的闖進皇城,兩側行人紛紛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頭探腦地望著那馬絕塵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議論瞭起來。就在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像是破紙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掃開初春清晨的迷霧,口耳相傳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復瞭!

數十年離亂,很多人已經死瞭,終於沒能等到這一天,活著的人也已經兩鬢斑白,或失親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瘡痍,生民多離散。

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體投地地伏在青石板上,放聲大哭,哭聲好像打開瞭一道閘門,整個南都都沸騰瞭。艱難挨過一冬的流民、背井離鄉的商販、茶館裡尚未敲下驚堂木的說書人……一個個沖上大街,呼號奔走,以頭搶地。

應何從抬手關上窗戶,隔絕瞭歪頭的人聲嘈雜,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遞給周翡:“換這個藥方試試——你真要走這麼急嗎?人都沒醒,叫他在金陵靜養不好嗎?”

“夜長夢多。”周翡簡短地說道,“畢竟當天在場的都看見瞭,殷沛把山川劍鞘交給瞭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給他打江山,再者他身邊那一幫飯桶也奈何不瞭我,我來回進出還算順暢,再要拖一拖就不好說瞭。”

應何從忍不住尖酸刻薄道:“周大俠天不怕地不怕,北鬥貪狼說削便削,還會怕那皇帝老兒?”

“怕啊,”周翡面無表情蹭瞭蹭自己的刀鞘,“萬一他作死犯到我手裡,我可不是我外公他們那些為國為民的大俠們,別指望我能忍氣吞聲放過他,萬一捅那老兒一個‘三刀六洞’,豈不是毀瞭大傢這麼多年的苦心?那我怎麼過意的去?”

應何從不知怎麼接這句狂上瞭天的話,隻好閉嘴。周姑娘確實不止嘴上狂,她往皇帝脖子上架過刀,又幾次當面抗旨,把帝王召見當個屁,眼下還打算招呼都不打一聲,把差點成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據說,她這一番作為堪稱是個黑道的“妖女”,很是讓木小喬那廝欣賞,將她引為瞭忘年的知己。

應何從問道:“你還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不成?”

周翡沒有正面回答,隻是沉默瞭一會,說道:“太多人為聲名所累,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算計之下——你猜,梁紹為何要找木小喬他們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見證’?”

應何從不解道:“為什麼?”

“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賬,就這麼簡單。”周翡一攤手,“海天一色裡,殷大俠與我外公他們這些守秘人是君子,趙淵與梁紹這些玩弄權術之徒是小人,君子未見得會泄密,小人卻必會滅口,可是沒有守秘人,梁紹又怕他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趙淵,因此招來一幫殺手和混賬們當見證,正好兩邊牽制。”

應何從道:“可……”

“可梁紹並不想保全那些君子們的性命,甚至最想殺人滅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賬們和隻有象征意義的水波紋編瞭一個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後這麼多年,趙……那位一絲也不敢偏離他留下來的政見,可見是成功的。現在四處在傳唱那位不敢明著禁的《白骨傳》,他既找不著梁紹的屍骨,又找不著水波紋,往後做什麼事之前怎麼也得掂量掂量,否則搞不好就變成混淆皇室血脈的罪人瞭。”周翡搖頭笑瞭一下,收起應何從給她的藥方, “多謝瞭,你什麼打算?”

應何從愣瞭愣,說道:“我應瞭楊兄邀約,要去擎雲溝住一陣子,與同道中人們多學學。”

“挺好,就當大藥谷搬到南疆,同小藥谷合而為一瞭,以後省得分什麼‘大小’,叫初出茅廬的後輩們聽瞭困惑。”周翡站起來,沖他一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到蜀中,請你喝……”

她本想說“請你喝酒”。

話沒說完,那應何從便當場撅瞭她面子:“酒會傷嗅覺和味覺,我不喝酒,隻嘗藥。”

周翡沒好氣道:“哦,那你不必來瞭。”

說完,她便提起熹微,在一幫人手舞足蹈的興奮中離開瞭小酒樓,身形一閃,便不見瞭蹤影,奉命追蹤她的大內侍衛好不容易才趕來,尚未看清她今天穿瞭什麼衣裳,就又把人跟丟瞭,簡直欲哭無淚。

隔日,一輛馬車便悄無聲息地離瞭京。

官道長亭邊,大片的細柳綠瞭一片,不時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間彼此送別,久而久之,旁邊便搭起瞭各色的茶肆茶攤,以供人歇腳停留。一場春雨剛過,滿地泥濘,旁邊送親友的正在淚灑前襟,茶攤成瞭車馬隊的行腳幫漢子們躲日頭的地方,幾個漢子一人捧著碗粗茶,聊得熱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還是沒立成嘛!因為什麼呢?”

“哎,不是說北鬥刺殺陛下,給攪黃瞭嘛。”

“攪黃瞭還能接著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辭不受。”

“嘖,還拽起文瞭,我倒是聽說……”

說話間,一輛馬車緩緩走過,周翡從車上跳下來。

路上到處都是風塵仆仆的臭男人,鮮少碰見漂亮大姑娘,一幫漢子們的胡侃戛然而止,集體伸長瞭脖子,張望過去。

周翡進門道:“老板,麻煩灌點水……涼水就行,有吃的嗎?不挑,都包一點。”

茶攤上豁牙的老板也鮮少見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瞭過來。周翡道瞭謝,重新坐上馬車。

等她走遠瞭,那方才煞有介事說話的才一邊戀戀不舍地看著車轍,一邊接道:“我倒是聽說,是端王殿下身染惡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漢子自覺聲音壓得很低,周翡卻仍是聽見瞭,她的臉色黯瞭黯,心不在焉地上瞭馬車,伸手一扯韁繩,催著拉車的馬緩緩往前走去。

這時,不知哪位送君千裡的雅士吹起瞭《折柳》曲,順著風聲若隱若現地飄過來,風吹柳絮、音塵長絕,笛聲纏繞在轆轆的車輪聲裡,別是一番淒涼,周翡將馬鞭垂在膝上,往前看,隻有兩匹從不回頭的駑馬,單知道悶頭跑。

周翡看著起伏的馬脊背,不由自主地出瞭神,一不留神,將車趕進瞭一處大坑裡,車身劇烈地震顫瞭一下,周翡整個人一歪,方才回過神來,忙一拉韁繩,同時急惶惶地回手掀開車簾查看,怕將車裡那人事不知的病號摔個好歹。

才看瞭一眼,周翡的手便一哆嗦,將車簾重新摔瞭回去。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唯恐驚著什麼似的,一點一點地重新挑起車簾。

這一回,她確定自己眼沒花。

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睜開瞭眼睛,正望著她的背影笑,一開口,聲氣還十分微弱,話卻沒個正經:“怎麼二十年不見,你竟……也不老……你到底是哪個溝裡的水草成的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