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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破而後立

狼藉一片的山谷中,陸搖光所在的中軍帳前整個被齊門的大機關送上瞭天。

此一役,數萬北軍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也被這突然變臉的詭異山谷鬧得頗為焦頭爛額。陸搖光武功高強,當個急先鋒綽綽有餘,但叫他統帥一方,那就差太遠瞭,他借周翡之手弄死谷天璇,一時是痛快瞭,等把谷天璇紮成瞭一隻刺蝟,陸搖光才發現自己對谷中大軍失去瞭控制。

此番過密道、集結兵力於敵後的計劃本可謂天衣無縫,偏偏臨到頭來這許多意外,陸搖光恨得差點咬碎一口牙,一個偏將還不知死活地湊過來說道:“陸大人,事不宜遲,我看咱們還是盡早將此地事故上報端王殿下吧……陸大人!”

陸搖光一掌將那偏將搡到一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他面色陰沉地瞪著滿山谷起伏突出的機關,一字一頓道:“我非得將這幾個小崽子抓出來不可!”

那偏將聞言大驚,他們深入敵後,本就是兵行險招,眼看位置已經暴露,不說立刻給端王曹寧送信補救,趕緊提前動兵打周存一個措手不及,他居然還要跟那幾個管閑事的的江湖人杠上,這腦子裡的水足夠灌滿洞庭湖瞭!

偏將連滾帶爬地撲到陸搖光腳下:“大人三思,軍機可延誤不得啊!”

陸搖光心說道:谷天璇那小子慣會靠著端王溜須拍馬,今日這麼多人看見我下令射殺他,回頭那胖子問起,我未必能落得好處,就算這時候給端王送信補救,疏漏也已經釀成,倘或順利,自然是端王算無遺策,但若要出什麼差錯,罪名還不是要落到我頭上?

他這樣一想,便一腳踹開那偏將,冷冷地說道:“你懂個屁,那當那幾個小崽子觸碰谷中機關是誤打誤撞麼?此事分明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必是那姓周的暗中使人裝作流民,引我們上當,將我等分兵兩路,逐個擊破,端王殿下上當瞭!”

那偏將一時目瞪口呆。

陸搖光又道:“我軍內部必有內奸,我就說,堂堂北鬥巨門,怎會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扣下綁走,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可見谷天璇此人有貓膩,虧得我還和他稱兄道弟這許多年,呸!如今姓谷那內奸雖已被亂箭射死,我們也落入這般境地,我看事到如今,非得兵出奇招不可——既然周存豁出自傢後輩來此,那我們就叫他賠瞭夫人又折兵!來人,我不信他們帶著那一堆老弱病殘能跑遠,那機關不是沉入地下瞭嗎?給我挖!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他們來!”

地面上正打算掘地三尺,地下的齊門禁地中卻是一片靜謐,眾人跟著李晟到處探查禁地中的密道,小虎拿著一把木簽,李晟走到哪,他就往哪裡插簽子。

周翡則在對著那面寫滿瞭《齊物訣》的墻面壁。

周翡從小見慣瞭父親克己內斂,大當傢又頗為嚴厲,因此學不來尋常江湖人大喊大叫、醉生夢死那一套,即便偶爾喝一碗酒水,也大多為瞭暖身,從未貪過杯,她時常一個人孤身在外,偶有情緒起伏,常常無處排解,久而久之,周翡漸漸養成瞭一個習慣——每每有無從排解之鬱結,便去練功。

練的大多是刀法,破雪刀雖然變幻多端,但無論走的是“溫潤無鋒”還是“縹緲無常”,它骨子裡都有一股名門正派一脈相承的精氣神。

尚武、向上、不屈、自成風骨。

人在演繹刀法,刀法也在影響人,往往一套酣暢淋漓的刀法走下來,周翡心裡那點鬱鬱也就煙消雲散瞭。可是此時,周翡碎遮已損,手裡隻剩一根助步的木棍,她試著以棍代刀,隨手揮出去的依然是千錘百煉過的破雪刀法,招式閉著眼也不會有一點差錯,但那味道卻變瞭。不知是不是她重傷之下氣血有虧,她覺得自己的刀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叫人提不起一點勁頭來。

周翡便幹脆拋掉瞭那根木棍,整日裡坐在山巖前面壁打坐,梳理內息,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恍惚幾日下來,腦子裡空空如也,倒好似將破雪刀忘幹凈瞭。周翡百無聊賴地盯著隱藏在《道德經》裡的齊物訣——隻敢看前半部分,後半部分不知有什麼玄機,稍微盯一會,神智便容易被上面的刀鋒所攝,眼睛生疼。

她那受傷的經脈好像一棵行將枯萎的樹,內息流淌極為凝滯。往日內息流轉,不過半個時辰便是一個小周天,這一陣子,哪怕她面壁時心裡像坐禪一樣平靜無波,真氣卻還是好像淤積的泥沙,在苦澀的經脈中極其艱難地往前推,一不小心就斷瞭。

“這是要廢瞭嗎?”她心想。

周翡雖然不至於心浮氣躁,但天生脾氣有點急,要是往常,指定已經焦躁得坐不住瞭,可她這會心裡正空茫一片,不知該何去何從,甚至覺得經脈損毀也沒什麼大不瞭的。左右無事好做,她便一直單調乏味又徒勞無功地打坐、發呆。

不知不覺中,她腰間和腿上的傷口緩緩愈合,長出瞭新肉,可以不用拄拐也來去自如瞭,唯獨內傷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依然半死不活地吊在那裡。

這一日,周翡好不容易將內息往前推瞭一點,忽然,旁邊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她耳根微微一動,少許走神,那口方才凝聚起來的真氣又功虧一簣地消散瞭。周翡倒也無所謂,直接收功,抬眼望向來人的方向。

李晟走到她旁邊,看瞭一眼墻上的齊物訣,頓覺眼珠好似被蟄瞭一下,急忙撤回視線,以手遮擋眼睛道:“這面墻真是邪門得緊,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坐?”

周翡道:“你不會別看?”

李晟背對著石墻,找瞭一塊石頭坐下來,他仿佛有話要說,又吞吞吐吐,接連換瞭好幾個姿勢,才斟詞酌句地對周翡道:“呂國師養蠱的地方,應兄發現瞭一堆呂潤的古巫毒陰文筆記,正廢寢忘食地對照著墻上的陰文研讀呢。”

周翡道:“嗯。”

李晟見她沒什麼興趣,便又說道:“對瞭,你快看,我們還找到瞭這個。”

他說著,將手一翻,拎出瞭一根形容“消瘦”的舊浮塵,那把浮塵不知被人甩瞭多少年,臟兮兮的毛都快掉光瞭,唯有手柄處卻清晰地刻著一道水波紋。李晟神秘兮兮地將浮塵湊到周翡面前,故意壓低聲音道:“你猜這個會不會是最後一個水波紋信物?”

真好,神秘的海天一色成員中又多瞭個禿毛撣子。

周翡掃瞭一眼,冷漠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目光,好像準備再次入定:“可能吧。”

李晟沉默瞭片刻,將那把舊浮塵收瞭回來,幹巴巴地說:“我們還發現瞭一處密道,可能是通向外面的,被人以內力震塌瞭山壁,現在路線還未完全破解開,大傢正在努力清理。雖然我覺得陸搖光但凡長瞭腦子,就絕不會在谷中逗留,但還是為瞭保險起見,還是找其他的出路比較好。”

周翡這回連聲都懶得坑瞭,隻是微不可查地點瞭一下頭,表示自己聽見瞭。

李晟嘮叨半晌,終於把所有的話題都用盡瞭,他頗有些苦惱地皺起眉,無計可施地圍著周翡轉瞭好幾圈,突然想起瞭什麼,話音一轉,說道:“對瞭,你知道今年春天的時候,有個什麼尚書的公子到咱們寨中來瞭嗎?”

周翡順口接道:“什麼尚書?”

“哦,當時咱們有個在外地的暗樁醉酒鬧事打死瞭人,大姑姑派你過去拿人瞭,你沒碰上——我也忘瞭是吏部還是什麼,”李晟道,“反正差不多那個意思,聲稱自己是來上門來求親的。”

周翡微微睜開眼。

李晟笑道:“哈哈哈,就是跟你求親。其實之前還有好多人明裡暗裡地來派人問過,這是頭一個下瞭血本,自己親自來的。”

周翡頭一次聽說還有這種事,當下啞然片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半晌才道:“我一個鄉下土匪,那些達官貴人們娶我回去幹什麼,鎮宅嗎?”

“還不是為瞭巴結你爹,早年那些人不拿皇帝當回事,結果皇帝這些年越來越強勢,那些站錯隊的官們現在正後悔不迭,想當帝王心腹也不成瞭,隻好四處走門路。”李晟一條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嶙峋的膝蓋骨,頓瞭頓,又道,“那個公子哥柔柔弱弱的,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實在走不動瞭,又改坐肩輿,總算活著上瞭蜀山,他見瞭大姑姑,彬彬有禮地說為瞭求娶‘周傢小姐’而來,你猜大姑姑什麼表情?”

周翡一片空白的臉上總算露出瞭一點神采,說道:“我娘肯定一臉莫名其妙,指不定還得問人傢‘周傢小姐’是哪根蔥?”

李晟大笑起來。

周翡嘴角輕輕抽瞭一下:“然後呢?”

“大姑姑便說‘她翅膀硬瞭,我管不瞭,你要是願意,自己找周存說去吧’。那尚書公子哪敢上前線討姑父的嫌,便拍馬屁道‘都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夫人果然頗有古之巾幗豪傑遺風,那麼可否請夫人代為轉達在下的意思,問問周小姐自己意下如何呢’。”李晟一人分飾兩角,切換自如,倒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長瞭這等唱念做打的本領。

“大姑姑便沖林師兄一招手,故意問‘小林,你周師妹最近有信來嗎,人到哪瞭’,林師兄在旁邊一本正經道‘已到滁州暗樁,因查出那敗類著實做過不少欺上瞞下之事,且拒不悔改,小師妹已經拎著人頭去給苦主賠禮瞭’。”

周翡啼笑皆非道:“胡說,我拿瞭人就送回寨中瞭,幾時私自動手處刑瞭?”

李晟一攤手:“反正那尚書公子聽瞭這話,當時便綠成瞭一棵搖搖欲墜的韭菜,晚上就做瞭一宿噩夢,還發瞭燒,第二天連大夫也等不及,就連滾帶爬地逃下瞭山。”

周翡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瞭一下。

李晟從小就混賬,從未有過當兄長的樣子,長到這麼大,他還是頭一遭挖空心思說這麼多話。周翡一時笑完,便領會瞭他沒話找話、笨拙地安慰她的好意。

她沉默下來,抬眼望向整個齊門禁地的地下山谷,見原本神秘莫測的山谷被長長短短的指路木條插得到處都是,乍一看,活像一群垂頭喪氣的秧苗。

是瞭,還不知道李妍和吳楚楚能不能順利將消息傳出去,陸搖光他們會不會變更計劃提前偷襲,她爹能不能應對得當……還有四十八寨中的事,朝堂上的事,這些年,雖然李瑾容在有意放他們去歷練,卻始終沒有完全卸下擔子,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她的,今天一個尚書公子,明天又不知替她將多少盤根錯節的亂七八糟事擋在外面。

想來還是對他們不放心吧。

她難道也要像呂潤一樣,做個不看不聽不聞不動的懦夫,匍匐在臆想中的“天命”之下麼?

“我知道瞭,”周翡忽然說道,“等通道清出來,你們叫我一聲,我出去探查一下,真遇到陸搖光也沒事,那老匹夫怕我。”

李晟看瞭她一眼,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達到,當下便不再多說,輕描淡寫地一點頭後走開瞭。

周翡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重新入定調息,這回,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重視起遲遲不見好的內傷。不知坐瞭多久,不遠處好像誰大喊瞭一聲:“這有東西,快來看”。

那聲音配上回聲,炸雷一樣,周翡一驚,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內息再次消散在她受損嚴重的經脈裡。周翡皺眉睜眼,感覺自己全然是在浪費時間,她心裡將所有自己知道的內功心法背瞭個遍,沒找到什麼好辦法,忽然鬼使神差地一抬眼,望向石壁上齊物訣的後半段。

那些古怪的字跡帶著撲面而來的兇煞之氣,呼嘯而來,直指周翡。

但這一回,周翡卻沒有因為眼睛刺痛而移開目光,她的三魂七魄被李晟從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裡喚醒,破雪刀正要重新鎮住她的神魂,遭此攻擊,第一反應便是相抗。電光石火間,無數招式從她心頭閃過,一股沒有來由的戰意從周翡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裡破土重生。她死氣沉沉的氣海劇烈震動,方才因為被打擾而半途消散的內息立即響應著死灰復燃,重新凝聚起來,遊過她受損的經脈,刮骨似的。

至此,周翡已經感覺出有異,她本應立即收功,不再看那石壁,可是破雪刀好像和那墻上的刀斧痕跡有某種共鳴,她耳邊眼前產生無邊幻覺,整個人好像被魘住瞭一般,連眼珠都動不瞭,掌心漸漸滲出血來,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最要命的是,她的朋友們都以為她在專心調理內傷,全往方才傳來喊聲的方向去瞭,身邊連個可以求助的都沒有!

周翡遭受嚴重打擊的時候,因為受傷過重,躲過一劫。如今好不容易想要重新振作,卻莫名其妙遇到這種事故!

周翡簡直要欲哭無淚。

而就在這時,整個禁地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道不祥的天光竟從某個地方射入暗無天日的地下谷,外面竟有人聲隱約傳來。

陸搖光這大傻子,居然現場演瞭一出何為“有志者事竟成”,果真在這麼長時間之內什麼都不幹,專心掘地三尺……不對,少說有三百尺,他挖穿瞭禁地的機關!

應何從吃瞭一驚,自七道石門後面的密室裡走出來,探頭張望道:“什麼動靜?”

李晟難以置信地望向漏光的小窟窿,喃喃道:“這個陸搖光……他是不是有毛病?”

周翡當時拼著背後挨刀,從兩個北鬥中舍一取一,率先拿下谷天璇,就是因為谷天璇心眼太多,倘若留他命在,還不定會想出什麼惡毒招數來,相比而言,留下陸搖光對他們而言更有利。

但她沒料到,此人不但蠢,還滿腹私心與毒辣,兩廂結合,便不再能以常理度之,誰也想不出,陸搖光能這般“超凡脫俗”。

應何從喃喃道:“他就不怕挖開密道,發現我們已經從別的通道跑瞭嗎?我說,此人究竟什麼來路,怎麼加入北鬥的?”

“出身好?誰知道。”李晟苦笑道,“我本來擔心舍妹辦事不牢,來不及給我姑父報訊,現在看來擔心都是多餘。江湖謠言說這位陸大人的母族與曹氏沾親帶故,他們的皇親國戚總不至於是南邊的內應吧?”

陸搖光不知從哪弄來幾個投石機,一下一下往那破口的地方砸,砸得齊門的地下禁地地動山搖,而李晟他們兩個“聰明人”湊在一起,居然你一句我一句地考證起瞭陸搖光的出身。楊瑾在旁邊聽得忍無可忍,強行插話道:“李晟,你姑父到底什麼時候來?”

李晟:“……”

楊瑾怒道:“既然大軍沒來,你倆怎麼還在這站著說話不腰疼?有空擔心南軍,不如先擔心咱們自己吧!”

“來就來,在齊門禁地裡,我還會怕他們?”李晟冷笑一聲,擊掌道,“諸位,將指路的木牌都扒開,咱們等著他自投羅網。”

一夥流民幾經坎坷,好不容易活到現在,全都死心塌地地跟著李晟,剛開始聽見陸搖光不走尋常路還有點慌,此時見他一臉篤定,不由得便好似有瞭主心骨,立刻便依言行動起來。

應何從四下看瞭看,問道:“周翡呢?”

“面壁療傷呢,我叫她一聲。”李晟說完,吹瞭一聲長哨,哨聲在幽暗的地下禁地裡回蕩,好一會,卻沒聽見周翡回應。李晟並未起疑,因為周翡從小就覺得這些約定的暗號特別傻,聽見歸聽見,卻鮮少回應,當下便不怎麼在意道:“她聽見瞭自己有數,不用管她。”

禁地上面的北軍熱火朝天地打洞,禁地中的李晟輕功若飛,帶著一幫井然有序的流民清理地上的指路木樁,都是繁忙一片。周翡聽得見那些北軍挖坑的動靜,自然也聽見瞭李晟的長哨,但她好像陷入瞭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既沒有完全入定,也難以掙脫這種“被魘住”的狀態,隻能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周身的真氣像是要被那霸道的下半部齊物訣抽取一空,越來越入不敷出。

石壁上的刀斧痕跡凝成瞭猶如實質的刀光劍影,刮地三尺地消耗著她僅剩的微末內息,她先是手心滲血,隨後十二正經漸次淪陷,乃至於全身幾乎沒一處不疼。那疼痛有點熟悉,和當年在華容城裡,段九娘冒冒失失地將一縷枯榮真氣打入她體內時的凌遲感很像,隻不過當時是要炸,現在是要裂,也難說哪個更難熬。

禁地上面被投石機砸出一聲巨響,地面隆隆震顫,沉下去的石門上生生被砸出一道裂痕,周翡覺得自己被一把刀當頭一分為二——她腦中“嗡”一聲,眼前一黑,幾乎沒瞭知覺,周圍擾人的動靜越來越遠,視野也越來越黯,那害人不淺的半部齊物訣終於淡出瞭她的視線,刀光劍影的幻覺也隨著她五官六感的麻木而淡去,有那麼片刻光景,周翡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涼。

而當意識也開始失落的時候,那些困擾她的種種塵世之憂便都跟著灰飛煙滅瞭,她已經無暇考慮可能近在咫尺的北軍,忘卻瞭心裡對“命中註定”的悲憤詰問,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喜怒哀樂也變得無足輕重,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一起模糊地記不起瞭。

周翡全部心神隻夠保留一線的清明,整個人宛如退回到瞭她初生之時,露出天然的好勝本能——就是死到臨頭,也心似鐵石,絕不主動退避。

這樣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過瞭多久,周翡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度過瞭漫長的一生似的,突然,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她丹田中緩緩升起,像一陣細密的春風,輕緩柔和地洗刷過她幹涸皸裂的經脈。枯竭的真氣也好似死灰復燃,緩緩從她原本凝滯不堪的經脈中流過,剛開始非常微弱,幾乎感覺不到,隨即一點一點增強,和著她重新清晰起來的心跳聲。

外界的響動與光線重新投入她眼耳之中,周翡渙散的目光緩緩凝聚,齊物訣的後半部分再次映入眼底,她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看清那些幾欲嗜人的刀斧刻痕瞭!

墻上每一道刻痕都清晰起來,當中雖然飽含肅殺之氣,卻隻是服服帖帖地趴在墻上,不再傷人,那些刻痕和上半部亂飛的筆畫一樣,也是一套完整的內功心法,周翡在尚未反應過來時,已經自動地跟著那圖上所示功法運轉起內息來。她從未有過這樣神奇的感覺,周身沉疴陡然一輕,前所未有地感覺到瞭某種強大的控制力。

段九娘以枯手,強行將一縷“榮”之真氣打入周翡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險些要瞭她的小命,卻沒來得及同她說明白過枯榮真氣到底該怎麼練、怎麼用。這些年來,周翡既無心法、也無口訣,隻能按著沖虛道長交給她的齊物訣調和安撫她兩股互相排斥的真氣,一直與那枯榮真氣相安無事而已。

她從未想過何為“枯”、何為“榮”,隻是偶爾在破雪刀有所進境時,方才能因“大道通而唯一”,而少許窺到些許枯榮真氣的門路。這些年來,枯榮真氣於周翡,除瞭能配合破雪九式中的小部分招式之外,基本是故步自封,沒什麼進益。

直到她看見這半部被不知什麼人修改過之後的齊物訣——那原屬道傢的溫潤心法變得兇險而惡毒,又正趕上周翡內傷頗重、心境不穩,險些引得她經脈枯死,偏偏她不肯隨便死,竟在一線間悟到瞭枯榮流轉、生生不息之道,誤打誤撞地打通瞭真正的枯榮真氣,邁出瞭當年段九娘師兄妹始終沒有抵達的一步!

細想起來,道傢陰陽相生,本就與枯榮之道相互印證,其中竟也算有跡可循。

隻見那缺斤短兩的《道德經》明文與刀斧痕跡之間,居然還有一段極小的刻字,以周翡的眼力,尚且要集中精神於目中方才能勉強辨認。

先前這邪門的石墻太有攻擊性,叫人根本無法直視,誰都沒註意到這行字。那娟秀工整的字跡同七道石門後的呂國師遺書中筆跡如出一轍,與周遭狂風驟雨似的刀斧痕跡對比極其鮮明。

周翡見上面寫道:“齊物訣,齊門之秘法,修陰陽二氣,於化功療傷、錘煉經脈大有用處,日積月累,頗有助益。然失之和緩,終不過強身健體之小道。”

這話說得非常狂,就差明說別人傢的功法沒有屁用瞭,但細細想來也有道理——沖霄道長交給周翡的那本齊物訣仔細想來,通篇不過“調和”二字,也就是周翡當時機緣巧合,剛好被段瘋婆折騰得半死不活,否則那篇藏在道德經裡的齊物訣除瞭強身健體,確實真沒什麼大用。

呂國師後面又寫道:“陰陽之道,相生相克,齊門小友多隱世而居,無爭圓融,常將‘相克’之術棄之不用,豈知蕭疏始於極盛之時,草木起於枯涸之土,烈火融冰,乃生潺潺之水,未知有死地,談何尋生機?今呂某抹去半部小齊物訣,以殺戮之術代之,成‘大齊物訣’一篇,以待後人。功法兇險,九死一生,慎之。”

周翡:“……”

姓呂的老神棍把“慎之”倆字寫在這裡,這誰他娘的能看得見?缺瞭大德瞭!

這時,隻聽又是“通”一聲巨響,巨大的山石撲簌簌地砸瞭下來,禁地裡的石門忍無可忍,終於分崩離析。與此同時,叫嚷聲與咆哮聲一起響起,山石崩裂,碎土塌陷。陸搖光使出蠻力,一定要將齊門禁地重現天日,一點也不擔心將自己手下的兵將埋在下頭,生生在禁地上面開出瞭一個寬逾數丈的大坑。

陸搖光拂開臉上塵土,指著那大坑喝令道:“沖下去!”

大群的北軍應聲呼嘯而下,順著巨坑往下俯沖。先鋒方才沖入禁地中,便被這浩瀚的地下山谷驚呆瞭,領兵的北軍將領不由得停下腳步。不請自來的天光將整個數代不見天日的齊門禁地照亮,巨大的八卦圖橫陳地面,帶瞭些許說不出的神性,浮在半空中的細小塵土好像一把星塵,撲散得四面八方都是,靜靜地與野蠻的闖入者們擦肩而過。

突然,一道人影閃過,有個北軍道:“將軍,他們在那,還沒跑!”

那先鋒將領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石柱,合抱粗的巨石林立,撐著此地洞天,一個流民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站在那裡,好像被憑空而落的北鬥嚇呆瞭。雙方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那少年大叫一聲,轉身沖入瞭石柱從中。

充當先鋒的北軍將領跟著曹寧出生入死多少年,雖未能一眼看出齊門禁地裡有什麼玄機,但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一時猶豫起來。這時,陸搖光卻已經帶人趕瞭上來,罵道:“還愣著幹什麼!延誤瞭軍機,該當何罪!”

先鋒北將跟瞭這麼一位一言難盡的主帥,也是無計可施,隻好帶人追上去。

那流民少年人小腿短,一副沒吃飽過的模樣,驚慌之下,哪裡跑得過來勢洶洶的北軍?他借著石柱遮掩,原地繞瞭好幾圈,眼看要被北軍追上,石柱深處又傳來一聲驚呼,似乎是個年輕女孩子躲在那,小聲叫道:“小虎!小虎快跑!”

陸搖光率眾闖入石柱陣中,自然聽見瞭這一聲細小的驚呼,當下一揮手道:“分頭圍堵!”

北軍“呼啦”一下就地散開,一部分去捉拿那走投無路的少年,一部分朝著女孩出聲的方向而去。追擊者又分幾個方向圍堵那少年,眼看要將他堵在中間。就在這時,那少年卻突然掉頭往一個巨石柱後面一鉆,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就這麼憑空消失瞭!

眾北軍從四面八方將那木頭柱子團團圍住,卻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麼沒的——難道還有人會遁地術不成?

與此同時,方才那女孩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偌大一個石柱陣中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一眾北軍在其中面面相覷,詭異極瞭。先鋒將軍渾身起瞭一身雞皮疙瘩,湊到陸搖光面前:“大、大人……”

他一開口,回音在齊門禁地中四處回蕩,格外突兀,反而把自己嚇瞭一跳。

陸搖光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北鬥破軍雖是個酒囊飯袋,功力和耳力卻是不摻假的,他閉目側耳傾聽片刻,突然將長袖一甩,指向一個方向道:“裝神弄鬼的鼠輩躲在那裡!”

兩路北軍不待他吩咐,已經包抄向陸搖光所指的方向。

樹枝到瞭地方一看,那裡居然隻有一個小草人!

這時,他們身後突然“咻”一聲輕響,一個北軍躲閃不及,當場被射穿瞭喉嚨,就地斃命——兇器是一根兩頭削減的木箭!

“小心戒備!”

“有埋伏!”

“退!退!”

說話間,無數木箭從四面八方向困在石柱陣中的北軍射來,雖是木制,卻不知是什麼機關打出來的,居然不比真正的鐵箭頭溫柔多少,轉眼便放倒瞭一大幫。等陸搖光怒吼著讓手下人拼死逆流而上,循著箭頭來處找尋過去的時候,卻找不著半個人,原地隻有一堆草編的蚱蜢娃娃!

“大人,這石柱間有古怪,先出去再說!”

陸搖光額角青筋暴跳,一揮手,眾北軍連忙慌慌張張地撤出石柱中間,出來一看,卻發現自己並不是原路返回,竟又誤入瞭一堆高聳的石林中間。

陸搖光緊跟在先鋒之後,方才一時沖得太快,被困在石林中,找不著自己的大隊人馬瞭。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閃過,一個北軍來不及反應,已經悄無聲息地倒下瞭,手中砍刀被人奪去,那刀光如雪,劈頭便斬向瞭陸搖光。陸搖光吃瞭一驚,那尋常士兵手中的扁片砍刀到瞭來人手裡,搖身一變,竟活似紫電青霜一般。他仰頭躲開迎面一刀,根本來不及反應,接連而至的刀光已經將他逼得應接不暇。

陸搖光倉促間連退三步,狼狽地回手抽出腰間長刀,大喝一聲,當空架住橫劈過來的刀片。

兩廂碰撞,那薄如紙片的砍刀刀背竟不知怎的,紋絲不動,隨即來人一震手腕,“當啷”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勁力好似水波,自兩把刀相抵處直接傳到瞭陸搖光手上。陸搖光當即手腕到虎口一線全麻,長刀瞬間脫力,兩把刀刃極兇險地彼此錯身而過。

他心頭重重地一跳,這才看清來人,瞳孔倏地驟縮。

居然是周翡。

陸搖光原本想得很好——當時在亂軍從中,箭矢亂飛,正所謂螞蟻多瞭也能咬死象,連谷天璇都被亂箭射成瞭刺蝟,何況一個周翡?那小丫頭縱然刀法有幾分意思,可她滿山坡亂竄瞭半宿,還要掩護那麼多隻能拖後腿的流民,就算僥幸不死,也必得脫層皮,肯定受傷不輕,跑也跑不遠,再加上密道裡缺醫少藥,指不定都不用費事,她自己就識趣地死瞭。

可誰知周翡雖然明顯削瘦瞭一圈,形象上也堪稱衣衫襤褸,下手卻一點也不鈍,周身的氣息甚至比當時在中軍帳前更內斂瞭些——武功到瞭一定的境界,外放已經不算什麼,可怕的便是這種表面上平淡無波的內斂,那意味著她已經到瞭收放自如的地步。

陸搖光心下駭然,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好得很,你竟還沒死。”

周翡懶得搭理他,也不看那些圍著她如臨大敵的北軍,她微微側耳,繼而轉頭沖那石林盡頭的方向說道:“還不趁他們剛下來時候人少,趕緊擒賊擒王,裝什麼神?”

李晟聞聽此言,心裡大罵周翡這個怪物,她說得好像北鬥破軍是地裡長的大白菜,拿起鐮刀就能隨便切似的!

李晟回頭沖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虎道:“按我方才教你們的方法,利用此地的陣法困住他們,每一輪木箭射完就立刻換地方,不要被他們抓住。”

囑咐完,李晟沖楊瑾和應何從使瞭個眼色,縱身而出,三個人相互配合,闖入北軍當中。

陸搖光打從斷奶開始,便沒被人忽略成這樣過,當場要冒煙,大喝道:“拿下她,看周存敢不敢豁出他的寶貝女兒去!”

周翡一笑:“我嗎?我真覺得……”

她說到“覺得”二字時,周遭有數十北軍聽得破軍一聲令下,已將周翡圍瞭起來,先鋒軍果真訓練有素,進退如一,長槍三下五除二架起瞭一道龐大的帶刺藩籬,戰車似的推向周翡後背。同時,陸搖光橫刀而上,將畢生修為匯於一刀中,當頭劈向周翡,封住她所有前進之路,發狠要將她堵在長槍陣中。

周翡腳步不停,好似根本無視擋在面前的這尊北鬥,她手中一把幾文錢的刀片甚至說不上快,刀鋒卻在轉瞬間收攏成一根極細的線,動如絲線,輕如牽機——下面卻連著可以翻江倒海的巨石——斜斜地格住陸搖光的長刀。

周翡一口氣竟未使盡,仍然好整以暇地接著自己的話音說道:“……你還不如……”

她隨手搶來的砍刀就是破爛,北軍的軍費也不知被哪個狗官貪去瞭,刀劍做得分外粗制濫造,那紙片一般的砍刀難以承受兩大高手角力,刀身與刀柄相連處竟活動瞭起來,隨即“喀”一聲,木刀柄自中間裂成瞭兩半,那刀身一下飛瞭起來,周翡嘆瞭口氣,不慌不忙地將木刀柄輕輕一拍,隨即伸手捉住那刀背。

飛起的木刀柄直沖陸搖光而去,陸搖光的視線不可避免地被攪擾瞭一下,就在他眨眼的時候,周翡雙手行雲流水一般地將那光桿的刀身推瞭一個極其圓融的圈,刀身圍著破軍長刀旋轉,像一朵緩緩展開的曼陀羅,自然得近乎優美。

周翡終於說完瞭她這一句話:“……直接去捉我爹容易些。”

她與陸搖光錯身而過,嫌他擋路似的,用肩膀輕輕撞瞭他一下。那陸搖光臉上帶著無比震驚之色,好似已經呆住瞭,被她一撞,竟乖乖地側身讓路。轉瞬間,周翡已經掠至幾步之外,直到此時,北軍織成一張大網的槍陣方才遞到,因陸搖光擋路,隻好堪堪停住。

周翡向後飄起的一縷長發在推得最遠的槍尖上短暫地纏繞瞭一下,繼而悄然垂下。

那沒瞭柄的刀身這才“嗆”地一下落在地上,驚起無數落定的塵埃。

陸搖光頸上好像有人拿瞭紅墨,緩緩染色,一線紅絲從右往左鋪開,一直裂到瞭耳根之下,一線畫完,傷口陡然炸開,血流如註。他瞪大瞭眼睛,眼珠輕輕地抖動瞭一下,轟然倒下。

倒掛的北鬥湮滅在遙遠的地平面下。

突然,一聲尖銳的號角聲傳來,地上地下同時劇烈地震顫瞭起來,人聲如海潮一般帶著悶響傳來,將谷中的北軍悶在其中包瞭“餃子”。

身在齊門禁地中的北軍尚未從主帥被人一刀砍瞭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便聞聽得自己已被包圍的噩耗,當即在錯綜復雜的石林與石柱陣中亂成瞭一鍋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南軍已經摧枯拉朽一般占領瞭整個山谷。

陸搖光挖開的入口處,南軍先鋒先入,隨即是成群的弓箭手,根本未費吹灰之力,便令一幫已經嚇破瞭膽子的北軍跪地成俘。

少女尖銳的聲音刺破刀光劍影的地下禁地:“哥!阿翡!”

緊接著,一個高挑削瘦的人甩開親兵,直接從那洞口跳瞭下來,落地時腳下踉蹌瞭一下,險些沒站穩。他身後一襲戎裝的聞煜連忙趕上來,想攔又不敢攔,隻好伸手扶住那人一條胳膊:“周大人,你……”

周以棠沒顧上理他,這穩重人竟跟陸搖光一樣,莽撞地直接跟在先鋒後面下瞭禁地,他寬闊的大氅掃過一地狼藉,一路腳下帶風地往裡闖。

聞煜:“周大人小心!”

這時,石林中一根約莫兩丈來高有如筍狀地的大石頂上,有人開口道:“爹,你怎麼也學會撿漏瞭?”

周以棠腳步驀地一頓,抬頭望去,見周翡吊著腳在大石頂上坐著,兩手空空,頂著一張花貓似的臉,沖他一笑……也就牙還是白的。

她平平安安、全須全尾。

周以棠看著她喉頭微動,好一會才無聲地笑瞭一下,他站定原處,側頭咳瞭兩聲,定瞭定神,這才輕聲斥道:“多大瞭,還跟個猴兒似的,成何體統?快下來。”

饒是周以棠攻其不備,面對整整一山谷群龍無首的北朝大軍,收尾的雜事也從正午一直忙到瞭天黑,不得不就地安營紮寨。

從齊門禁地中撈出來的流民被集體安排在瞭幾個排在一起的帳篷裡。這些流民經此一役,好似長瞭不少膽量,跟著李晟他們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不少人手中仍提著他們在禁地用的木箭警惕地四下巡邏。

李晟等人圍成一圈,清理著一個不知從哪挖出來的大木頭盒子——當時打擾瞭周翡運功、險些害死她的那嗓子吼叫,就是因為有人在禁地石墻中翻出瞭這玩意。那木盒本身好似是個機關,想打開盒子,須得將其一點一點地解開才行,據說不小心解錯一步,裡面的東西便保不住瞭。

李晟如臨大敵地舉著個小刷子,趴在地上,仔細扒拉著將為數不多的幾條木頭縫,刷裡面積壓的泥土。

周翡總算換瞭身幹凈衣服——軍中沒有她這麼秀氣的女孩子能穿的尺寸,便隻好叫她卷著袖口褲腿,湊合著穿小號的男裝。她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樹底下,無所事事地等著看李晟到底什麼時候能研究明白。

這時,旁邊充當“崗哨”的小虎突然站直瞭,周翡一偏頭,見是周以棠帶著聞煜走瞭過來。

聞煜正在同周以棠說話:“周大人,兵貴神速,聽審,他們說陸搖光並未給曹寧送信,既然天賜良機,我們不如將計就計……”

周以棠豎起一隻手掌,打斷瞭聞煜的話音,他拍瞭拍小虎的肩膀,又沖李妍李晟他們一點頭,對周翡道:“過來。”

聞煜隻好識趣地退到一邊,看李晟他們研究從齊門禁地裡扒出來的東西。

周以棠負手在前,帶著周翡沿樹影橫斜的山谷走出一段,這才伸手把她鬢角一縷長發別開,對周翡開瞭口:“怎麼這麼莽撞?”

周翡想瞭想,頗為認真地回道:“不知道,可能是年少輕狂?爹,給我點錢。”

周以棠:“……”

他被周翡噎瞭半晌,無奈地伸手在懷裡摸瞭摸,道:“沒帶,一會自己去找親兵要——你做什麼?”

“碎遮斷瞭,得買幾把刀,”周翡道,“另外我還臨時打算去趟東邊,暫時不回傢瞭,盤纏沒帶夠。”

周以棠看瞭看她,見她領口下有一條方才長好的新傷,搭在纖細的脖頸間,顯得格外兇險,年紀輕輕的大姑娘,身上穿著借來的粗佈麻衣,出門在外,連買把刀的零錢也沒有,實在是慘不忍睹。

那一瞬間,饒是周以棠並非俗人,也不由得心裡一疼,心道:我的姑娘為什麼過成這樣?

他忽然忍不住說道:“金陵這個時節,正是詩會雲集、賞菊吃蟹的時候,我雖常年在外,偶爾才回去一趟,卻也能接到不少帖子,不過大多人情往來隻是跟我客氣,因為很多都是邀傢眷前往,他們都知道你和你娘不在我身邊。”

周翡眨眨眼。

周以棠頓瞭頓,又道:“我受梁紹之托替他出山,一直未曾將南都視作傢鄉,但近來偶爾也會想,天子腳下畢竟繁華,出入有車仆相隨,環佩金玉任憑挑選,飲食更是不厭精細……爹好像都沒問過你,願不願意去金陵。”

周翡一愣,隨即笑道:“也行,不過今年恐怕趕不上瞭,明年這時候,您可別忘瞭多買點螃蟹,我去吃一季。”

周以棠淡淡道:“我說的可不是小住。”

再亂的世道裡也有達官貴人,他們頭發絲上好像鑲瞭金邊,舉手投足都怕碰掉瞭,永遠高高在上,江風與夜雨吹不進高高的宅院,鐵馬冰河入不得錦帳夢裡,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夠周翡做一個“人間寒暑無關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鄉下”,也會有尚書之子大著膽子來求娶。

“周傢小姐。”周翡不知怎麼想起瞭這個念出來頗為古怪的稱呼,說出來的時候差點咬瞭舌頭,隨後自己忍不住又笑瞭,“哈哈,沒想到我還挺會投胎——不瞭,爹,我還是‘南刀’吧。”

周以棠聽出瞭她的意思,無聲一嘆,隨即識趣地將這話題揭過,隻是點著她道:“大言不慚,你娘都不敢自稱‘南刀’。”

周翡將手背在身後,滿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陸搖光可冤,到瞭陰間,想起自己死在一個無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跟別的鬼打招呼瞭。”

周以棠瞪瞭她一眼,問道:“你幾時動身?”

周翡道:“沒別的事,我明天就走瞭。”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見周翡一面,過程還這樣驚心動魄,這沒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點錢就跑!

周翡覷著她爹神色不對,便又問道:“啊?怎麼,您還有事吩咐我辦?”

周以棠心裡突然有點沒好氣,懶得再跟她說話,沖她一擺手,大步走瞭。

周翡墊著腳喊道:“爹,別忘瞭給我錢!”

這時,一個親兵懷裡抱著個長盒子趕上周以棠,低聲請示道:“周大人,您讓末將取來送給周小姐的名刀在這,您看是……”

周以棠“哼”瞭一聲:“放這,不給瞭,讓她自己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