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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推雲

這一副性命托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瞭辦事不力的陸搖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隻能讓路。

面前大軍整整齊齊地分開兩邊,讓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殺氣騰騰地夾道歡迎。

行腳幫眾人專精坑蒙拐騙,臉皮比尋常人厚實不少,權當是人傢在歡迎自己,一時間個個原地長高瞭三寸,挺胸抬頭地跟著周翡往前走,神氣得不行,享受瞭一回萬眾矚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瞭曹寧之計,與北朝大軍一照面便損失頗為慘重。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道崗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人長驅直入、一舉突破,連未出師的弟子們都隻能勉強上陣。林浩甚至以為今日算是交待在這兒瞭,誰知這節骨眼上,敵人突然退到瞭山腳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邊趁著這一點空隙,將寨中能當人使的幾百號弟子全部集中瞭過來,一邊緊著叫人去打探情況。

探子聞聽山下異動,立刻如臨大敵地準備繼續迎戰……結果就在第一道崗哨門前看見瞭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傷,傷口還在往外滲血,聽說消息,當即金雞獨立地一躍而起:“什麼?阿翡?”

林浩周全穩重,可畢竟也是個年輕人,先前是存瞭必死的心,才顯得越發沉穩有度,乍一聽見這從天而降的轉機,當時就坐不住瞭,單腿蹦起來便要出去查看。

正在給他看傷的大夫暴怒道:“混賬,你給我坐下!”

旁邊馬吉利連忙按住他。

馬吉利也十分狼狽,不過好在他一直總領後勤與各寨各崗哨聯絡,傷得並不重。

馬吉利道:“趙長老重傷,張長老……唉,眼下這邊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先亂瞭算什麼?阿妍,過來看著你師兄,我先出去打個頭陣。”

林浩方才那麼一蹦,腿上的傷口崩裂,將金瘡藥都沖走瞭,疼得眉頭一皺。旁邊李妍聞聲,忙又拿金瘡藥來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夠瞭夠瞭,嘶……師兄跟你有仇嗎?”林浩一邊叫喚,一邊盡量躲開沒輕沒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咬著牙沖馬吉利道,“那就麻煩馬叔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李妍慌手慌腳地將藥瓶扔在一邊,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見阿翡!”

林浩怎會不知她是怎麼想的?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少女越是從小偷奸耍滑得理直氣壯,遇上事的時候,便會越是痛恨自己。大人們總覺得她還小,自己還中用,還能替她撐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們總覺得長輩們如山似海,怎麼靠都靠不塌。誰又知道這些遮風擋雨的背影,有時候也隻是一塊單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這些事來得太快瞭。

林浩嘆瞭口氣:“去可以,你不要往前湊,聽師叔的話,小心點。”

李妍偷偷抹瞭一把眼淚。

馬吉利等人腳程極快,一路風馳電掣般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崗哨外,老遠便看見被周翡挾持的北端王——沒辦法,誰讓這位王爺千歲富貴逼人,還偏偏身處一幫窮酸得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動,但曹胖子的幾個近衛與谷天璇、陸搖光等人還是跟瞭上來,隔著數十步跟著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周翡。

馬吉利見瞭這陣仗,目瞪口呆地盯著曹寧:“阿翡,這……”

周翡用力推瞭曹寧一把,將他那貴重的腦袋按瞭下去,一路走到寨門崗哨裡:“馬叔,這就是那敵軍主帥曹寧……”

謝允低聲提示道:“曹仲昆的兒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兒子。”周翡道,“這胖子詭計多端,我沒別的辦法,隻好使瞭笨辦法,幹脆將他捉來。”

走動的時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別在曹寧喉嚨上不動。曹寧總算有瞭些能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一笑道:“哪裡笨,姑娘太自謙瞭。”

馬吉利仍然有點找不著北,一邊讓人將周翡他們放進來,一邊又看著行腳幫的眾流氓,問道:“那這些……”

李妍從他身後冒出頭來,大叫道:“楊黑炭!”

楊瑾憤怒地瞪過去,看清瞭李妍,卻是一愣。

隻見她形容十分狼狽,一張小臉上黑灰一片,臟兮兮的,眼圈還是紅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來。他到嘴邊的怒斥突然便說不出口瞭,終於隻是愛搭不理地哼瞭一聲,認下瞭“楊黑炭”這名號。

“不得無禮。”周翡隨口數落瞭她一句,又對馬吉利道,“這是我在外面認識的幾個朋友,行腳幫的,還有這位是擎雲溝的……”

“楊瑾。”楊瑾一聽她說起“擎雲溝”,就想起在邵陽的時候周翡那句“那是什麼玩意兒”,當下新仇舊恨一同湧上心頭,憤憤地掃瞭周翡一眼。他一見周翡和李妍這倆丫頭就火氣上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忙沒幫上什麼,倒是把自己氣成瞭一塊憤怒的黑炭。

大概因為四十八寨這些年來真的不怎麼與外人來往,馬吉利見瞭這些上趕著“拔刀相助”的人,還頗有些疑慮。他眉心微蹙,不過隨即又打開,面子活還是做到瞭,一揖到地道:“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義,四十八寨日後定當銘記於心。”

馬吉利一邊命人將行腳幫的人放進去,一邊又透過人群,往對面放出目光——谷天璇、陸搖光虎視眈眈,身後跟著一水兒的北鬥黑衣人,還有以寇丹為首的鳴風樓刺客。雖然關鍵時刻,周翡用一句話挑撥瞭寇丹和曹寧,但此時雙方利益畢竟還一致,這一點嫌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翻臉。

馬吉利目光微動,心裡飛快地掂量著眼前的情況。

陸搖光對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說話,谷天璇卻一抬手止住瞭他。這俊俏書生似的北鬥彬彬有禮地開口道:“我知道諸位劫持王爺,是想讓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隻是諸位也須得講理——我們退瞭,端王爺的安全誰來保證呢?當年貴寨大當傢便曾北上刺過聖駕,如今王爺落到諸位手中,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們對殿下禮遇。若是王爺有什麼閃失,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數萬大軍南下,諸位讓我們就這樣收場,想也知道我們不肯的吧?”

谷天璇該狡猾的時候狡猾,該實在的關頭也實在,三言兩語點出瞭雙方的僵持。他輕輕地搖瞭搖手中折扇,又道:“咱們面對面,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諸位手上除瞭端王殿下,斷無別的籌碼。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爾等必死無葬身之地。隻要我軍還在山下,你們也不敢傷瞭王爺,是不是?我看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商量出個都能接受的章程來,如何?”

謝允見谷天璇拿著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嘩啦”一下展開橫在身前,跟“巨門”對著扇。這沒溜兒的南端王笑道:“這個確實難辦,四十八寨都這樣瞭,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這樣,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們不願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實待著也一樣。隻要不讓我們管飯,待上三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傢正好一起過年。”

谷天璇差點被他噎死。

謝允又道:“到時候呢,估摸著大當傢也該回來瞭。哦,對瞭,我聽說自從沈天樞一把火燒瞭霍傢堡,霍連濤正在南朝四處糾集人馬預備著要報仇。聞聽這麼大的熱鬧,他能不來摻一腳嗎?還有我大昭——當年江湖謠言說,曹仲昆為瞭對付南軍,無暇他顧,方才放任瞭四十八寨。按這個想法,現在北朝豈不是‘有暇他顧’瞭?那可大大地不好,金陵那邊聽見恐怕要睡不著覺瞭……何況我聽說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聞煜將軍過來也不太遠。”

他每說一句話,谷天璇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謝允扇瞭兩下,發現實在是冷,偷偷摸摸地打瞭個寒戰。為防自己變成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公子,他隻好將扇子重新合在手心,總結道:“到時候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更方便大傢評理,肯定比我們這樣僵持著好!”

曹寧見谷天璇被謝允堵得啞口無言,不由得嘆瞭口氣,感慨手下竟無機靈可用之人。

寇丹察言觀色,忽然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受匪人所制,是我護衛不力,殿下,這事您怎麼說?”

“我沒有棋差一著。”曹寧慢吞吞地說道,“隻是快要收官的時候,有人不講規矩,過來把棋盤掀瞭——我能說什麼?我無話可說,寇樓主,看來咱們已經輸瞭。”

馬吉利好像被他們這一來一往提醒瞭,上前道:“別人先不必說,但寇丹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師滅祖、天理不容,還請將此人交回!”

寇丹看著他,殷紅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綻開的罌粟:“成王敗寇罷瞭,那麼個老廢物整日裡以長輩自居,我到現在才動手清理瞭他,便是我鳴風樓的列祖列宗見瞭,也能誇我一句仁厚瞭。我欺瞭誰?滅瞭誰?”

寇丹這一笑中充滿瞭輕慢不屑,周翡隻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瞭起來。

馬吉利面色鐵青,抬手指向寇丹:“你這賤人!”

他說到“賤”的時候,已經運力於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撲過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來都在對面,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來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線間的直覺卻在催促她閃開、後退,可她手裡還抓著曹寧!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著一個隨時能傾覆的平衡,而準星就在這個胖子身上。她不能放開這個人。

千鈞一發之際,周翡猶豫瞭。

她猶豫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致命。

就在周翡於進退之間搖擺的時候,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憑空一轉,竟然拍在瞭周翡的後心偏右處。她是右手持刀,這一掌落瞭個結結實實,周翡右半身整個麻瞭,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麼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寧仿佛早知道有這麼一出,毫不猶豫地一彎腰——

兩條牽機線凌空甩瞭過來,旁邊兩個試圖伸手的行腳幫中人齊齊慘叫一聲,各自被牽在寇丹手中的牽機線斬斷瞭一條手臂。

馬吉利一擊得手,人已經退到數丈之外。

隨即,谷天璇運起“清風徐來”,身如鬼魅,眨眼間已掠至曹寧身前,出手如電,一拉一拽,那曹寧仿佛不再是個足足有幾百斤的人,而是一團棉絮,身輕如燕地被他拋至身後。谷天璇一朝得手,當即面露獰笑,折扇一架蕩開楊瑾揮過來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來不及躲閃的周翡,打算順手將她斃在面前。

北鬥巨門乃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長老張博林與趙秋生兩人夾擊中絲毫不露敗象,就算周翡全須全尾地站在面前,也不見得禁得住他當頭一掌,何況她剛剛挨瞭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這會兒幾乎連氣都提不起來!

周圍無人可施救,李妍尖叫瞭一聲,她離得實在太遠,連撲上去都來不及。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凌空架住瞭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馬吉利那一掌震傷瞭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間氣息仿佛隻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劇痛。她滿口血腥氣,恍惚間隻覺有人抓住瞭她的後頸,將她往後一甩,幾個師兄七手八腳地接住瞭她。

那手在她後頸上蹭瞭一下,涼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裡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拼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鬥牢牢地護衛瞭起來。

而谷天璇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谷天璇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兒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驚疑不定地道:“你是什麼人?”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瞭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瞭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瞭嗎?圖什麼?”

谷天璇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謝允先是瞥瞭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都呆住瞭,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是怎麼回事?”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瞭,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兒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瞭周翡耳朵裡,生生將周翡叫出瞭幾分清明。她抬手擋瞭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瞭知覺。

對瞭——她想,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而大當傢不在……

周翡忍著傷急喘瞭幾口氣。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兒再死。

倘若李妍的頭發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瞭。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瞭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馬吉利脫離瞭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他那眾人看慣瞭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他面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瞭好幾歲。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隻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瞭那女孩一眼。

楊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瞭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瞭欄桿,一把抓住,依然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面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舍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憤怒而冷淡,一時竟仿佛憑空長大瞭幾歲。

馬吉利之於李妍,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於周翡。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罵、比跟兄弟姊妹爭寵慪氣更大的事;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也有比明知過不瞭關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瞭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瞭滿腦子的‘大義’沖出去找死,有意思嗎?”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裡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裡,想要幹脆避嫌出走、一瞭百瞭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傢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他在蜀中客棧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裡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傢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輾轉瞭多少回。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紮進北鬥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於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瞭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到如今,終於逼到瞭這一步——他圖窮匕見,與昔日故人兵戈相見。

一面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面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馬吉利就是太知道瞭。

從他當瞭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幸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此時崗哨前未曾幹透的血跡、擺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嗎?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瞭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隻能將錯就錯。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瞭自己的身形。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註意就會牽動傷處。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瞭春回鎮,抓瞭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裡,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瞭數口氣。謝允抬手按在她後背上,將一股帶著冷意的真氣緩緩地推瞭進去。周翡輕輕地打瞭個寒戰,多少好過瞭一點。

為什麼謝允這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拎走的“書生”突然成瞭個高手?此時,周翡已經無暇去想這些瞭。

她方才趁李妍跳腳罵人的時候緩過一口氣來,悄悄遣瞭個弟子進四十八寨中報信——曹寧雖然暫時跑瞭,但他的數萬大軍沒有跟上來。此地隻有兩個北鬥和一幫黑衣人,不知寨中還剩下多少戰力……倘若拼瞭,未必沒有留下他們的可能。

周翡此時出面,是想要刻意拖時間,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然而說到這裡,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卻後知後覺地沖進瞭她的胸口。

“馬叔,”周翡扶著自己的長刀,吐出一口帶著涼意的氣息,“四十八寨是你們一手建成、一手維系的。我們都是從秀山堂,從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頭看看,滿山的後輩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經從你口中第一次聽見三十三條門規。你背瞭無數次的門規,自己還記得嗎?”

她說到這裡,感覺到地面傳來瞭隱隱的震顫。非常時期,林浩的反應是極快的。

曹寧的反應也是極快的,他感覺到瞭四十八寨的動作,立刻無聲無息地一揮手,便要令人撤。

楊瑾大聲道:“站住!”

這愣頭青也不管對面是“巨門”還是“狗洞”,當下便要追上去。跟著他的行腳幫見狀,連忙上前助陣。周翡微微避開謝允的手,謝允瞬間就明白瞭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瞭她一眼,轉身抓向曹寧。

“風過無痕”獨步天下,謝允幾乎是人影一閃便已經追上瞭曹寧。谷天璇、陸搖光與寇丹同時出手,謝允近乎寫意地後退一步,十文錢買的折扇仿佛瞬間長出瞭銅皮鐵骨,先後從谷天璇的手掌、陸搖光的長刀與寇丹的美人鉤上撞過去,竟然連條裂痕都沒有。

謝允目光一掃,心裡暗嘆:罷瞭,痛快這一回也是痛快。

他的身法快到瞭極致,從北鬥面前掠過,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時,他手中折扇轉瞭個圈,直入寇丹的長鉤之中。寇丹狠狠地吃瞭一驚——幾次旁觀,謝允竟將周翡破雪刀的“風”一式學瞭個有模有樣。

寇丹對這一招幾乎有瞭陰影,當即要甩脫他。

誰知謝允學的隻是個形,並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樣詭譎。那折扇在他手中轉瞭半圈,輕輕一卡。接著,一股厚重的內力透過扇子當胸打來,寇丹情急之下竟棄鉤連退數步,甩出一把煙雨濃。

謝允的扇面“唰”一下打開,扇面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題字將一把牛毛小針接瞭個結結實實,扇面隨即四分五裂。他頭也不回地將那扇子一丟,飛身躍起,躲開谷天璇與陸搖光的合力一擊,把寇丹的美人鉤拎在手中。

這時,林浩親自帶人趕到,隻見他一揮手,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北鬥團團圍在中間,足有百十來人——已經是傾盡寨中戰力。

周翡耳畔盡是刀槍相抵之聲,她卻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地將當年馬吉利說給她的三十三條門規背瞭一遍。念一條,她便問馬吉利一句“對不對”,及至三十三條門規盡數念完,馬吉利仿佛被人當面打瞭無數巴掌,眼圈通紅。

周翡盯著他,又說道:“天地與你自己,你無愧於哪個?你說令尊不自量力,將來馬師弟提起你來,該怎麼說?”

馬吉利聞言,大叫一聲,已經淚如雨下。

周翡緩緩站直瞭,仿佛攢夠瞭力氣,在等著什麼。

馬吉利果然懂瞭她的意思,突然掉頭沖進瞭戰圈。

寇丹被謝允奪瞭兵刃,短暫地退開片刻,手中扣緊瞭一大把煙雨濃,打算趁著謝允被谷天璇等人纏住的時候實施偷襲,餘光掃見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來沒太在意,誰知馬吉利一掌向她拍瞭過來。

寇丹沒料到自己的狗這麼快就反水,忙飛身往後退去,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這麼多年,在武功上,馬吉利一直難以真正地躋身一流,這才日復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門規,說不出是天分還是心性,他始終差瞭一點。但此時,他卻仿佛突然邁過瞭某一道門檻似的,掌法中驟然多瞭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失瞭兵刃的寇丹一時竟有些狼狽。

可是鳴風樓主終究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寇丹連退七步,大喝一聲道:“馬吉利,你將四十八寨賣成瞭篩子,現在才反水有什麼用?不要你老婆孩子的性命瞭嗎?”

馬吉利手下一滯,寇丹立刻要反擊。

這時,一柄長刀橫空插入,險些將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瞭一驚,驀地移步退開,卻見那方才好似連站都站不穩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瞭望春山。由於受傷,她的刀無可避免地慢瞭不少,勁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鳴風樓,對殺意最是敏感,此時卻覺得周翡的刀再一次產生瞭微妙的變化。

周翡仿佛眨眼間,便將那些虛的、浪費力氣的、技巧性的東西都去除瞭,她的刀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竟然完成瞭一次去繁就簡,每一刀、每一個手腕翻轉,都致命起來。

寇丹心裡微沉,陡然從袍袖中甩出兩根牽機線,這東西周翡本來再熟悉不過,然而一提氣,胸口就跟要炸瞭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竟是慢瞭一步。周翡當機立斷將望春山往身前一橫,打算用硬刀直接對上這軟刀子。

突然,馬吉利掃向寇丹的下盤,寇丹怒喝一聲,牽機線回手掃瞭出去,一下纏住瞭馬吉利的胳膊。

馬吉利竟然不管不顧,同歸於盡似的撲瞭上去,他的胳膊瞬間便被牽機線絞瞭下來,血像六月的瓢潑雨,噴灑下來。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瞭寇丹,全身的勁力運於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煙雨濃在極近的距離一根不差地全紮在瞭馬吉利身上,他臉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時松懈,卻死死地拽著她沒撒手。

寇丹怒道:“你這……”

她話沒說完,望春山沒有給她機會,一刀從她那美麗的頸上劃瞭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瞭一下,似乎想用盡全力扭過頭去。

“不殺你,我還是意難平。”周翡低聲嘆道。

馬吉利整個人開始發冷、僵硬,他像凍上瞭一樣,隔著幾步望著周翡。

寇丹死瞭,今日在此地的鳴風一脈的人大概一個也跑不瞭,便不會再有人為難他們母子瞭吧?

便是……一瞭百瞭瞭吧?

周翡看瞭他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瞭。馬吉利眼睛裡的光終於漸漸暗下去,漸漸熄滅瞭,像一簇狂風中反復搖擺的火焰。

周翡深吸瞭一口氣,轉身險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瞭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傷,兩人一起踉蹌瞭一下。

“我把人都帶來瞭,”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會武功的,還有那位吳小姐,我讓他們趁機從後山走瞭。你放心,咱們這些人,死就死瞭,就算落到曹狗手裡,起碼還有自盡的力氣。”

周翡問道:“張師伯和趙師叔呢?”

“張師伯死瞭,趙師叔重傷,現在生死不知。”林浩道,“沒事,你剛才不是殺瞭寇丹嗎,還有北鬥和北端王……這些人殺一個你就夠本瞭,殺兩個能賺一個,咱們不過是一幫不值錢的江湖草莽,誰怕誰?”

周翡覺得他說的話相當有道理,緩過一口氣來,她竟然露出瞭一點笑容,毫不遲疑地沖著那被重重北鬥圍在中間的曹寧沖去。她漸漸不知道身上多瞭多少傷口,漸漸察覺到瞭蜀中深秋的嚴寒,可是她全不在意,一時間,眼裡隻剩下這麼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瞭她的骨血。

北鬥們當然看得出他們擒賊擒王的意圖,眾多黑衣人用人盾圍成瞭一個圈,緊緊地將曹寧夾在中間。曹寧淡定地看著外圈的護衛一層一層地死光,卻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過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線頭——厚實些更好,沒有也不傷筋動骨。

曹寧甚至有暇彬彬有禮地沖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瞭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激靈一下,當即覺出不對來,喝道:“當心,有詐!”

“哪兒有,”曹寧負手笑道,“隻不過若是我能順利脫逃,自然會親自下山,若是我無法脫身,被押進寨中,陸大人與谷大人兩人必有一人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現在,我們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軍遲遲等不到消息,是不是隻能說明一種情況呢?”

他話音未落,山谷中便傳來整肅的腳步聲與士兵們喊的號子聲,那聲浪越來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漣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們需要人。”曹寧低聲道,隨即他的目光跳過林浩,轉身望向那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人夾在中間的謝允,朗聲道,“謝兄,我看你還是跑吧。”

謝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點便宜,然而在兩大北鬥手下,他也實在不像看起來那麼輕松。謝允險而又險地躲過瞭陸搖光一刀,隻來得及笑瞭一聲,一時居然無暇開口。

曹寧搖頭道:“怎麼都不聽勸呢?你們現在跑,我還能讓人慢點追——唉,如此鐘靈毓秀之地,諸君之中英雄豪傑又這麼多,隕滅此地豈不可惜?何不識時務?”

林浩眼眶通紅,冷笑道:“屠狗之輩字都識不全,哪兒會識時務?隻可惜今日連累瞭千裡迢迢來做客的朋友,都沒來得及請你們喝一杯酒。”

楊瑾一刀將一個北鬥黑衣人劈成兩半:“欠著!”

一個行腳幫的人也叫道:“你這漢子說話痛快,比你們寨裡那蔫壞的丫頭實在多瞭!”

周翡無端遭到戰友指桑罵槐,卻無暇反駁。她眼前越來越模糊,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揮刀,身上的枯榮真氣幾乎被迫與她那一點微末的內力融為瞭一體。

華容城中,她被那瘋婆子段九娘三言兩語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來,那時的心性也是脆弱。

那麼現在,是什麼還在撐著她呢?

蜀中多山、多樹,周翡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從那些樹梢上熟視無睹地掠過——清晨那些枝頭上充滿瞭細碎的露珠,她沒有謝允那樣風過無痕的輕功,總是不小心晃得樹枝亂顫,凝結的露珠便會撲簌簌地下落,時常將路過的巡山崗哨弄個一頭一臉……好在師兄們都不跟她一般見識。

她也曾無數次地躥到別傢門派“偷師”,其實不能算偷,因為除瞭鳴風,大傢都敞著門叫人隨意看,隻是周翡有點孤僻,尤其看不慣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樣子……

好像也不對,其實仔細算來,應該是她先看不慣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變得越來越不愛搭理人。

千鐘、赤巖、瀟湘……有些門派精髓尚在,有些沒落瞭。

她每每像個貪多嚼不爛的小獸,囫圇看來,什麼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學得不倫不類。直到周以棠頭也不回地離開,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來。

周翡曾經覺得,直到她出師下山,人生才剛剛開始。

因為過往十幾年實在是日復一日、乏善可陳,一句話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麼“閱歷”。

可是忽然間,她在深秋的風中想起瞭很多過往未曾留意的事——她那時是怎麼跟李晟明裡暗裡鬥氣的,又是怎麼百般敷衍李妍也掙脫不開這跟屁蟲的。無數個下午,她在周以棠的書房中睡得一臉褶子,醒來瞥見小院中風景,看熟瞭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細微差別——漸次短長的陽光、交替無常的晴雨、歲歲枯榮的草木……還有周以棠彈在她頭上的腦瓜崩。

她甚至想起瞭李瑾容。

李瑾容不茍言笑很多年,除瞭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點細微的軟化,其他時候幾乎都是不近人情的。但是她會偶爾對李晟點個頭,對李妍無奈地嘆口氣,還有就是……有長輩誇她天賦高武功好的時候,她雖然從不附和,卻也從不說“小畜生差得遠”之類的自謙話來反駁。

周翡覺得自己可能是死到臨頭瞭,那些樁樁件件的事一股腦地鉆進她的腦子,走馬燈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從來未曾刻意想起,原來卻一直不會忘卻。

原來她的一生之中,在這小小的山寨裡,有那麼多美好而鮮活的記憶。

訓練有素的北朝大軍終於擁瞭上來。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已經空瞭,所有的軟肋都已經悄然從後山走瞭,能不能逃脫,也隻能聽天由命。而被大軍圍攻重創後的崗哨間,所有能拿得起刀劍的……稀松如李妍都站在瞭這裡,預備著以卵擊石。

偽朝領兵大將大喝道:“保護王爺,拿下賊寇!”

話音未落,前鋒已經一擁而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每個人都不過是受訓瞭幾年便拿起刀劍的尋常人,都好像一捧潑在身上也不傷一根汗毛的溫水,湊在一起,卻仿佛排山倒海的巨浪,頃刻便將四十八寨最後的精銳與行腳幫沖得四下離散。謝允將寇丹的長鉤橫在胸前,震開陸搖光的一刀,手掌隱藏在寬袍大袖中,側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經成瞭強弩之末,推雲掌卻永遠帶著股舉重若輕的行雲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沒敢硬接,避走半身後方才低喝一聲,伸手攻向謝允腰腹,卻不料他隻是虛晃一招,幾步間竟從他們兩人圍攻中信步晃出,脫離開去。

周翡隻覺得身後有人飛快靠近,想也沒想便揮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隨即反應過來身後人是誰,中途便卸瞭力道,這一口氣驟然沒提起來,她踉蹌瞭一下,被謝允堪堪扶住。

謝允的手從未這樣有力過,他把著周翡的手,將望春山劃開半圈,一圈圍上來的北朝偽軍紛紛被逼退,下一刻又瘋狂地擁上來。

“阿翡,”謝允在周翡耳邊輕聲說道,“我其實可以帶你走。”

這一句話灌入周翡嗡嗡作響的耳朵,好像憑空給她軟綿綿的身體灌瞭一股力氣,原本順著謝允力道隨意遊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隨即她居然一擺手臂,掙脫瞭謝允。

她那巴掌似的小臉上佈滿業已幹透的血跡,嘴唇白得嚇人,眼神很疲憊,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眼,瞳孔深處卻還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間,她的長刀又有瞭活氣,刀鋒竟似有輕響,一招“分海”凌厲地推瞭出去。

相比“山”與“風”兩式,破雪刀“海”一式,是她最後才領悟的,使出來總是生澀,雖漸漸像模像樣,卻依然差瞭點什麼似的。沒想到此時千軍萬馬之中,竟讓她一招圓滿。那刀光扇面似的卷瞭出去,竟近乎炫目。

與此同時,周翡回手探進同樣佈滿血跡的前襟,摸出一個小包裹,薄薄的絲絹包裹著堅硬的小首飾,從她沾滿血跡的指縫間露出形跡來。

“替我把這個還給楚楚,”周翡沒有回答謝允的話,隻說道,“再找個可靠的人幫她保存。”

謝允在兩步之外看著她,周翡已經是強弩之末,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強行帶走……

他把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絹佈包裹一同握在手心裡,一把將她拉到懷裡,躲過一排飛流而過的箭矢,側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裡頭有一件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周翡自然看得出。

謝允的目光沉下來,這時,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裡那個與清風白骨對坐的落魄公子瞭,他身上泛起說不出的沉鬱,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即使帶著個人,憑他在洗墨江來去自如的輕功,也十分遊刃有餘。

他有些消瘦的下巴輕輕蹭過周翡的頭發,漠然問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考驗我會不會監守自盜嗎?”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擺,連挑瞭三個北朝偽軍,聽瞭謝允隱含怒意的話,她不知為什麼有一點“扳回一城”的開心。

然而她終於什麼都沒說,隻是將東西塞進謝允手裡,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紅的手指,看瞭謝允一眼——

一個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戰場上臨陣脫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諾,重於我身傢性命。

這一副性命托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這安排堪稱井井有條。

遠山長暗,落霞似血。

周翡轉身沖向洪流似的官兵。

謝允從骨頭縫裡往外冒著壓不下去的涼意,神魂卻似乎已經燒著瞭。

就在這時,一道突兀的馬嘶聲蠻不講理地撞入滿山的刀劍聲中——此地都是崎嶇的山路,誰在縱馬?

緊接著空中一聲尖鳴傳來,一支足有成人手腕粗的鐵矛被人當箭射瞭過來,將一個士官模樣的北軍釘在瞭地上,入地半尺,長尾猶自震顫不休。

林浩散亂的長發貼在瞭鬢角,盯著那鐵矛怔瞭半晌,魔怔瞭似的低低叫道:“師……師叔……”

隨後他驀地扭過頭去,隻見一隊武功極高的人悍然逆著人流殺瞭上來,所到之處睥睨無雙,活活將北軍的包圍圈撕開瞭一條裂口。

不知是誰叫道:“大當傢!”

這三個字登時如油入沸水,陡然炸瞭起來。谷天璇立刻如臨大敵,再顧不上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到曹寧身邊:“王爺!”

曹寧的神色也是一凜:“李瑾容本人嗎?”

“想必是。”谷天璇一聲長哨,所有的北鬥都聚集在瞭曹寧這格外圓的“月亮”身邊。小二十年的光景,當年舊都那場震驚九州的刺殺餘威竟依然在!

陸搖光也飛身撤回來:“王爺,縱然區區幾十個江湖人不足為懼,也還是請您先行移駕安全的地……”

曹寧一抬手打斷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軀裡裹著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機巧,他腦子裡簡直好像有一座環環相扣的險惡牽機。他越過陸搖光等人,目光落到瞭那分外顯眼的行腳幫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鋒撤回,弓箭手準備!”

陸搖光倏地一怔,一時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

“天亡我楚,非戰之罪。”曹寧在周圍人一頭霧水之中低低地感嘆一聲,隨即猛地一揮手道,“集中精銳,向山下沖鋒,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開始還怕這年輕的王爺不把李瑾容當回事,聽瞭這命令,一時都莫名其妙——他這不是不當回事,而是太當回事瞭。

縱然李瑾容帶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銳,可也不過百十來人而已。他手握幾萬北軍,居然要在這突然殺回馬槍的百十來人面前撤退,為防追擊,還要佯裝氣勢洶洶地撤!

可王爺畢竟是王爺,他一聲令下,別說撤退,哪怕讓他們這些人集體就地自盡,他們也不能違令。

北軍登時掉轉刀口,竟似孤註一擲地沖李瑾容等人壓瞭過去,傾覆而至。

縱然是一幫一流高手也絲毫不敢輕慢,當即被北軍沖散瞭些許,隻能各自應戰,戰局登時激烈起來……

後來的事,周翡就不記得瞭。

她眼前一黑,心裡想著不能倒下,身體卻不聽使喚,長刀點地,恰好撐住瞭她,她就這樣站著暈過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