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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亡命

人的血是不能凝滯不動的,

凝滯在哪兒,就會涼在哪兒,

變成蛇的血、蠍的血。

紀雲沉和花掌櫃對視瞭一眼,全都是一臉震驚。

隻有周翡感覺自己將脖子以上落在瞭三春客棧,還在納悶地想:“山川劍不是死瞭嗎?怎麼交?”

殷沛被花掌櫃掐著喉嚨,眼珠瞪得都快要從眼眶裡離傢出走,目光化成錐子,仇恨地釘向謝允。謝允笑瞭笑,說道:“你先是說,那九龍叟不過二流,連你都要巴結,他帶來的一幫手下更是嘍囉,又說你騙出九龍叟,一不小心弄死瞭他,所以青龍主要追殺你——少年,你自己聽聽,這前後的說法哪一句對得上?勞駕編瞎話也費點心,都不過腦子。”

聽瞎話也沒過腦子的周翡飛快地眨瞭一下眼。她方才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隻是沒細想,這會兒聽謝允說出來,才明白不對勁在何處。周翡心道:哦,鬧瞭半天追殺他是因為他偷瞭青龍主的東西,還糊弄九龍叟那大傻子給他保駕護航。

殷沛一瞬間有些慌亂。

謝允又說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劍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為幾句花言巧語,就能讓本王撈你一回?你覺得我是傻呢,還是斷袖呢?”

殷沛氣得臉紅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臉,然而一時想不出詞——他不可能在青龍主面前自曝出身,哪怕罵起大街來都要字斟句酌,謹防說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龍主慎重地問道:“我說南朝大將為什麼會無端出現在此地,不知閣下是哪一位貴人?”

謝允笑瞭一下,沒吭聲。一般這種情況,他仙氣縹緲地一笑完,就應該有個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來,替他宣佈“我傢王爺是誰誰”。可是謝允笑完,再放眼四周——發現身邊沒有配備這個角色。

紀雲沉和花掌櫃全都不明所以。

謝允隻好隱晦地給周翡使瞭個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瞭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沒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場——謝允好不胸悶,敵人來得突然,友方陣營裡沒有一個能接住他的戲的!

就在他頭皮發麻地琢磨著怎麼把形象圓回來的時候,終於有人出面救場瞭。隻見吳楚楚一攏雲鬢,走上前去,沖那青龍主盈盈一個萬福,輕聲細語道:“我傢王爺封號為‘端’。”

謝允“啪”一下將扇子打開,表面上可有可無地點瞭下頭,其實在風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吳楚楚大傢出身,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同一幹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別,一開口就好像有清風飄過,恰如亂葬崗中長出瞭一朵嬌貴的名品蘭花,因為太過賞心悅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讓人有些恐懼……尤其是青龍主這種多疑的人。

吳楚楚說完,低頭抿嘴一笑,便又回轉到謝允身後。心跳得快從嗓子眼滾出去瞭,要不是之前跟著周翡,一路從兩個北鬥包圍的華容城中闖出來,也算見過瞭風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穩都不一定。

青龍主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這惡貫滿盈的四大魔頭之首,有朝一日能讓個兩手抱不動半桶水的小丫頭給糊弄瞭。正在這時,也不知怎麼那麼巧,山間又來瞭一陣風,簌簌的風吹過林間,好似有人竊竊私語。青龍主心裡有鬼,便覺得哪裡都有鬼,頗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謝允接著道:“這東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隻有苦主討還自己東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順。如今,那苦主骨頭渣子都爛沒瞭,咱倆爭搶山川劍,都隻能算賊,青龍主這樣的前輩,想必不會幹出‘賊喊捉賊’的齷齪事吧?”

青龍主的臉色不太好看。

謝允說完,看也不看青龍主和他那一大幫神神道道的狗腿子,轉身就要往山上走。此時,他整個人的氣勢簡直難以形容,單是這一個跩得二五八萬的背影,周翡感覺他拿出去逼宮造反都夠用瞭。

青龍主在聞煜手下吃瞭大虧,幸好飛卿將軍中途不知有什麼事,走得很匆忙。越往南,南朝後昭的勢力越大,聞煜他們這些個“朝廷鷹犬”自然也就越猖狂。青龍主回頭看瞭一眼自己匆忙帶出來的幾個人,一時底氣不足,遲疑著愣是沒敢往上追。

青龍主不是沒懷疑過那自稱“端王”的小白臉是故弄玄虛玩空城計,可聞煜其人,他親眼見瞭,還親自吃瞭一次虧。那飛卿將軍當時就言明,三春客棧中住瞭“貴人”,這麼看來,應該就是端王。按照當時的情景,是聞煜放瞭他一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軍擊退瞭,那聞煜有什麼理由不跟在他傢主人身邊?

謝允裝得實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後果,青龍主不由自主先信瞭三分。

謝允讓吳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間是緊繃的紀雲沉和掐著殷沛不讓他亂說話的花掌櫃。周翡作為除瞭“身有殘疾者”與“還不如殘疾人”的唯一打手,別無選擇,隻好提刀斷後。

謝允其實方才一掃青龍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瞭傷。聞煜本人不見得鬥得過這臭名昭著的大魔頭,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個個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龍主有傷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計,是真有後援,也不見得唬得住人傢。

如今這山間乍看平靜一片,他越是表現得有恃無恐,青龍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謝允不相信那大鯰魚會不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幾十年如一日地專門幹壞事,實在很難經久不敗。

他們一步一步往前走,青龍主神色莫測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實質,連周翡都覺得如芒在背,此時,他們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龍主的一念之間。她拼命豎著耳朵留神背後的動靜,走出老遠去仍然不敢放松,隱約聽見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瞭兩下,不敢回頭,隻好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想道:走瞭嗎?

青龍主陰沉地盯著殷沛逐漸走遠的背影,終於決定,今日人手不足,暫時放棄。他一甩袖子,身邊的白衣教眾訓練有素地準備回撤。

就在這時,尋香鼠突然從他肩頭溜瞭下去。

這小畜生領會不到人們之間的暗潮洶湧與相互猜忌,見那需要追蹤的味道逐漸飄遠,以為自己的事還沒完,靈巧地在原地蹦躂瞭幾下,撒開四肢便順著小路追瞭上去。

青龍主身邊一個隨從見瞭,忙要伸手去抓,被青龍主一抬手擋住瞭。

尋香鼠晃蕩著細長的尾巴,步履十分輕快,連跑帶顛地循著山路往上躥。

青龍主若有所思地看瞭大灰耗子片刻,忽然咧開那張裝得下一個天圓地方的大嘴,說道:“好哇,居然差點被一幫小崽子騙過去瞭。”

尋香鼠雖然頗有特長,但本質依然是鼠類,生性敏感,遇到人多的地方必會東躲西藏。然而它眼下這麼放心大膽地順著山路往上跑,隻能說明這條山路上根本沒有人!

周翡手心突然無端一陣發涼,就在這時,方才被他們甩開的青龍主突然發出一聲長嘯,一整片青山都被他驚動瞭。走獸驚惶,群鳥亂飛,而草木依然是草木,後面並沒有露出埋伏的大隊人馬來。

穿幫瞭!

周翡想也不想道:“跑!”

話音沒落,謝允已經兩步趕上去,一拎吳楚楚的後脊,整個人像離弦之箭一樣,率先飛瞭出去。

紀雲沉和花掌櫃繼方才那聲“本王”之後,再一次震驚於他這神鬼莫測的輕功。不過震驚歸震驚,老江湖們靠譜,喜怒哀樂再盛,也不耽誤正經事。花掌櫃一掌將殷沛拍暈,像扛麻袋一樣把人往胳肢窩底下一夾,然後用那隻剩下一條缺瞭手的光桿殘臂鉤住瞭紀雲沉的衣帶,也跟著健步如飛而去。

周翡落後一步,回頭看瞭一眼,見一幹青龍嘍囉追來得好快,還有一條灰色的小影子一閃而過。

對瞭,差點忘瞭那該死的耗子!

周翡停下腳步,眼看尋香鼠先追瞭上來,她長刀一卷,便聽“嘰”一聲,將那大灰耗子一刀兩斷。隨後,她以一隻腳為軸,猛地旋身斬向一側的山巖。

這一下用瞭十成的力道,之前還有些運轉不靈的枯榮真氣將她的經脈撐到瞭極致。不過二尺長的刀鋒不管不顧地揮向南嶽大山,刀刃與巨石接觸的一瞬間,周翡竟隱約摸到瞭“山”一式的內核——以極薄撬動極堅,以極幽微斬向極厚重!

灌註瞭枯榮真氣的刀尖一下滑入石縫之間,周翡猛地再提一口氣,用手腕一帶,手腕被震得發麻,一塊巨大的山石就這麼生生被她撬瞭下來,當空搖晃瞭幾下,轟然往下滾去。

此時,為首的幾個青龍嘍囉已經追得很近瞭,不料遇上個從天而降的“石將軍”,跑得最快的最倒黴,那人情急之下,居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同伴,險些把別人也帶下去,白衣人們短暫地混亂瞭片刻。

青龍主大罵道:“廢物!臭丫頭!”

他一抬手拽開一個礙事的貨,當空拍向那滾落的山石,隻聽一聲巨響,大石竟然在他手下四分五裂,濺得到處都是。

此時情形可謂極其危急,周翡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自傢破雪刀的領悟又深瞭一層。

這“四十八寨第一膽”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畏懼立刻就被歡欣沖淡瞭,並且突發奇想,周翡尋思道:破雪刀九式平時都是排好隊的,有沒有可能兩招合在一起用?

簡單來說,使單刀的時候,往左砍就沒法同時往右劈,因此“兩招並作一招”基本不能實現,非得是融會貫通的大傢才能改良招式。周翡的想法卻更加異想天開一點,她發現枯榮真氣又霸道又微妙,一方面好似能拔山撼海、唯我獨尊;另一方面,每次輔以不同的刀法,它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似乎在提點她刀中之意。

周翡順著山路飛快地往最濃密的林中跑去,將方才領悟到的“山”一式中的枯榮真氣強行用在瞭“不周風”的招數上,本來就快如煙雲的刀法一下變得暴虐起來,成瞭呼嘯而來的旋風。

一息之內,周翡連出瞭七刀,乍一看光與影都不分,竟悍然直取青龍主面門。

青龍主和她交過手,當時隻走瞭幾招就被聞煜攔下瞭,並沒有感覺到這小丫頭有多大能耐,此時猝不及防地直面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破雪刀,陡然大吃一驚,胸口內傷處被刀鋒所逼,竟在這時發作起來。

青龍主驀地後退,他手下一幹人等上行下效,都十分貪生怕死,眼看老大都退瞭下來,自然別無二話,一起如臨大敵地定住腳步。

“大敵”周翡這會兒卻不大好過,她的丹田氣海都被那七刀給抽空瞭,這會兒要是有人撲過來給她一下,她大概連刀都舉不起來。雖然不太明白那油皮都沒蹭破的青龍主為什麼退,但好歹算是給瞭她片刻的喘息餘地。

周翡學著謝允那裝腔作勢的模樣,將鋼刀倒提,輕輕一歪頭,大言不慚道:“活人死人山?不過如此啊,我看你還不如木小喬呢。”

青龍主聽她提起木小喬的名號,當即更慎重瞭幾分,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周翡來不及臨時給自己編個名號,又做不到像謝允那樣厚顏無恥地開口自稱“本什麼”,於是她濃密的眼睫毛忽閃瞭一下,要笑不笑地道:“你猜。”

青龍主:“……”

就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一聲長哨,謝允徒手下洗墨江的輕功真不是鬧著玩的,周翡都沒料到這片刻的工夫,他竟能爬這麼高。接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摸來的極長的藤條垂瞭下來,周翡一把撈起來纏在手腕上,整個人騰空而起。與此同時,她這一悠一蕩間,用方才說話間攢的一點力氣橫刀斬向青龍主。

破雪刀“斬”字訣,據說有橫斷天河之威。

青龍主自然知道厲害,然而刀在上,他人在下,山路細窄,旁邊還有一幫礙手礙腳的,青龍主別無他法,隻好大喝一聲,出手硬接。

一時間,他雙掌泛起金屬的光澤,上下一合,竟牢牢地將周翡的刀鋒夾住瞭。

周翡早就力竭瞭,別說“天河”,小溪她也斬不動。這一刀聲勢浩大,其實壓根兒就是虛的,見對方出手,她幹脆大大方方地一撒手,將長刀送給瞭青龍主,同時借著他這一掌之力,猛地蕩開數丈之高,上面人再一拽,轉瞬她便不見瞭蹤影。

周翡借著青龍主和藤條之力,飛快地遁入茂密的林間。她目光一掃,還沒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一隻手拎瞭上去。

謝允方才搭架子用的“王爺門面”早成瞭一塊抹佈,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臉色罕見地難看,好像隨時準備破口大罵。不過可惜謝允嘴裡隻會扯淡,不會罵人,憋瞭半晌,愣是沒能說出什麼來,好一會兒才對周翡道:“你單挑青龍主?你怎麼不上天呢?”

周翡心說:要沒有他老人傢那一掌,就你那點力氣,頂多能拉上一籃柿子,還想把我拽上來?

但她這會兒心情正好,便難得沒跟謝允一般見識,隻是十分無辜地沖他眨眨眼。

武學一道,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大殺四方的經歷都是在傳說裡,須得獨自經歷一個枯燥的積累過程,再加上機緣巧合,才能得到一點小小的勘破。每每往前走上半步,都好像又翻過瞭一重山。

破雪刀對周翡來說,原本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每天做夢都在反復回憶李瑾容那堪稱敷衍的教導,卻總覺得差著點什麼,好像隔著一層朦朧的窗戶紙。方才被青龍主逼到絕境時,那層窗戶紙卻突然破瞭個小口,透過來一大片陽光,照得她相當燦爛。

周翡在木小喬的山谷中摸到瞭“風”的門檻,在北鬥包圍中偶然間得到瞭“破”字一點真章,而第一式的“山”,她雖然早就學會瞭,卻是直到被憤怒的大鯰魚攆在後面追殺,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領悟。

不知道別人學武練功是為瞭什麼,有些人可能是奔著“開宗立派”去的,還有些人終身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著“天下第一”。到瞭周翡這裡呢,她也爭強,也好勝,但為瞭自己爭強好勝的心並不十分執著,要說起來,倒有些像傳說中的“五柳先生”,“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謝允這會兒頭皮還是麻的,跑的時候,他隻道周翡雖然年紀不大,但遇事非常靠得住,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便沒有太過操心管她,誰知跑到一半,一回頭發現丟瞭個人!

謝允忙將其他人留下,掉頭回去找,竟然見她真的一本正經去“斷後”瞭。他當時三魂差點嚇沒瞭七魄——真跟青龍主對上,他是決計幫不上什麼忙的,可把周翡一個人撂下,謝允也萬萬做不到,實在不行,大概也隻好下去陪她一起折在這兒。

此時,謝允見她絲毫不知反省,笑起來居然還有幾分得意的意思,簡直氣得牙根癢癢。

這感覺新鮮,因為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氣得牙根癢癢。

謝允對著女孩子罵不出來,打也打不過,忍無可忍,隻好曲起手指,在周翡腦門上彈瞭一下:“笑什麼!”

周翡:“……”

這貨是要造反嗎?

謝允動完手,不待她多話,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邁開得天獨厚的大長腿,飛快地從山林中穿梭而過。他速度全開時,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須得他稍微帶一帶才行。

周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練武功不比別的,不是說一個人學會瞭寫字,想要彈琴,就得放下一切從頭學起。字寫得好不好與琴彈得好不好沒什麼關系——輕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硬功或許不算擅長,也不大可能完全不會。一個人倘若沒有跟人動武的經驗,對別人怎樣出手沒有預判,光靠四處亂竄躲閃逃命,哪怕跑得跟風一樣快,也很難像謝允一樣遊刃有餘。

可奇怪的是,謝允又確實是隻會跑。

謝允身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恐怕就算當面問他,他也不會說,但盡管他有一山的秘密纏身,周翡卻依然無端信任他……不知是不是占瞭臉的便宜。

謝允將她拉到瞭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周翡正在走神,卻見山巖間突然憑空冒出一個頭來,沖他們喊道:“這邊!”

周翡嚇瞭一跳,這是何方妖孽?

她定睛一看,發現腦袋竟然是吳楚楚的。原來那山石間有一處十分隱蔽的小隧道,也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挖掘,旁邊荒草叢生,要不是事先知道此處的玄機,絕對會直接錯過去。隧道十分狹窄,周翡一眼掃過去,先替花掌櫃捏瞭一把汗,感覺他非得使勁吸氣收腹才能把自己塞進去。

謝允將周翡往裡一推,自己謹慎地往外看瞭一眼,這才跟進去,又用石頭將開口仔細地堵上。

周翡道:“不用緊張,那耗子已經被我宰瞭。”

謝允白瞭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好漢真牛——等等,你的刀呢?”

周翡無言以對。

謝允啞然片刻,簡直難以想象,她到底是怎麼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龍主糾纏那麼久的。他重重地嘆瞭口氣,在腰間摸瞭摸,摸出一把佩劍——公子哥們出門在外,一把扇子一把劍是標準裝束,像有錢人傢的女孩子戴珠花手鐲似的,都是比較流行的裝飾。

謝允說道:“雖然不是刀,但我暫時也沒別的瞭,你先湊合拿著用。”

周翡抓在手裡掂瞭兩下,非但不領情,還反問道:“你還隨身帶著這玩意兒,壯膽啊?”

謝允:“……”

這位一到關鍵時刻就總想用“動手”解決一切,私下裡擠對自己人倒是機靈得很。

“你這話剛才要是也來這麼快多好?”謝允揉瞭揉眉心,伸手比畫瞭一下,又對周翡道,“我回去啊,肯定給你打一個特制的背匣,七八個插口排一圈,等你下回再出門,插滿七八把大砍刀,往身後一背,走在路上準得跟開屏似的,又好看又方便,省得你不夠用。”

吳楚楚聽這話裡帶瞭挑釁,生怕他們倆在這麼窄小的地方掐起來,連忙挽住周翡的胳膊,說道:“別吵瞭,快先進去,裡面寬敞些,紀大俠他們在那兒等著瞭。”

從前在四十八寨的時候,是沒有人會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這麼黏糊,早被扒拉到一邊去瞭。周翡一條胳膊被吳楚楚摟著,另一隻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擺動瞭,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同手同腳地被吳楚楚拖瞭進去,一時間倒忘瞭跟謝允算賬。

再往裡走一點,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筆瞭。

兩側的磚土漸漸平整起來,仔細看,還能看出些許刀削斧鑿的痕跡。能找到這麼隱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誤打誤撞。

周翡四下掃瞭一眼,問道:“衡山派?”

“嗯,據說當時有官兵圍山,那幫小孩就是從這條道跑出去的。”謝允解釋道,“當時附近有些江湖朋友聞信,曾經趕來接應,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個衡山派人去樓空,咱們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裡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龍主多半傷得不輕,應該不會逗留太久。”

說話間,周翡已經看見瞭火光,低矮狹窄的小路走瞭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山壁有回聲,將人的腳步聲襯得十分清晰。她隔著一段九曲回腸的小路,都能聽見紀雲沉和花掌櫃正在爭論什麼。

花掌櫃道:“先前我沒見過這人的時候,還當他隻不過是年少沖動,容易被人挑唆,或許也情有可原,現在可算見識瞭——這樣的人,你還護著?”

紀雲沉低聲道:“花兄,畢竟是……”

“別嫌老哥說話不好聽,”花掌櫃打斷他,“殷大俠要是還在人世,非得親自清理門戶不可。”

紀雲沉沒有回答,他大概是聽見瞭腳步聲,舉著一個火把迎瞭出來:“周姑娘,吳姑娘,還有端……”

紀雲沉停頓瞭一下,不知怎麼稱呼。謝允一擺手,面不改色地說道:“端什麼?都是蒙他們的,紀大俠叫我‘小謝’就是。”

紀雲沉這種關外來的漢子,從小除瞭練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塊,所以當年剛到中原,就被人利用得團團轉。他腦子裡再裝十八根弦,也跟不上謝允這種“九假一真”的追風男子。

紀雲沉沉吟片刻,問道:“那麼請問謝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龍主說的‘山川劍’又是怎麼回事?”

周翡趁機將自己僵掉的胳膊從吳楚楚懷裡抽瞭出來,漫不經心地想道:八成也是謝允這玩意兒編的。

果然,便聽謝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編的。”

紀雲沉:“……”

“謝大忽悠”邁步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我早年聽說過一些事,不知真假。據說當年南刀被北鬥暗算,一路且戰且退的時候,幾度以為自己脫不瞭身,他當時做瞭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毀掉瞭。這傳聞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殺,會不想著怎樣脫身,反而毀掉自己的兵刃嗎?”

周翡眉梢一動。

謝允又道:“後來民間有好事者,編派出瞭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說是有一種邪功,隻要能拿到傳說中武林名宿隨身的兵刃,便能獲得他生前的成名絕技……紀大俠不用看我,我也是聽說,為瞭研究這件事,還特意去學瞭打鐵鑄劍。”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扭過臉去,心想:又開始胡說八道瞭。

紀雲沉是個老實人,聽謝允像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當真瞭,還非常一本正經地回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謝公子難道要告訴我,當年青龍主算計殷傢莊,就是因為聽信瞭這種鬼話?”

謝允笑道:“這你就得問問殷公子瞭,青龍主到底因為什麼不依不饒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還沒醒,花掌櫃伸出大巴掌,在他臉上“啪啪”兩下,硬生生地把他一雙眼抽開瞭。他略有些迷茫地睜眼一掃周遭,看見謝允,臉色一變:“你……”

謝允笑瞇瞇地雙手抱在胸前:“殷公子,現在能說青龍主為什麼一定要抓你瞭嗎?”

殷沛反射性地緊緊閉上瞭嘴。

謝允說道:“花掌櫃說你多年前得知殷傢莊覆滅的真相,曾經一怒之下與你養父反目,這個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龍座下忍辱負重這許多年後,會做出大老遠跑來殺一個早已經廢瞭武功的人這種不知所謂的事。”

殷沛聽到這兒,也不吭聲,隻是冷笑著盯著他。

先前,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又廢物又不是東西,渾身上下泛著一股討人嫌的浮躁。此時再看,他依然不是東西,那種流於表面的浮躁和惡毒卻已經退下去瞭,變成瞭某種說不出的陰鬱,甚至帶瞭一點偏執的瘋狂。

周翡問道:“所以他表面上氣勢洶洶地帶著九龍叟來找麻煩,其實是為瞭借刀殺人——殺九龍叟?”

細想起來,殷沛一路跑來盡是在招人恨,先不問青紅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動瞭手——當然,白孔方比較,見人傢氣勢洶洶,自己就縮頭瞭,沒能留下來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開他的四冥鞭之後,不說躲著她,進瞭三春客棧,反而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釁,乃至後來他親自動手推搡花掌櫃,順理成章地被人捉住,還不嫌事大,不斷地出言不遜,直到激化矛盾,叫花掌櫃出手宰瞭九龍叟。

他會移穴之法,卻偏偏不跑,青龍主找上門,又意外和聞煜沖突上,他才趁亂出來,還打算劫持吳楚楚。這樣一來,又能借上聞煜之勢……雖然沒成功,但機緣巧合之下也跟著他們跑出來瞭。

反正有紀雲沉在,他小命無虞,到現在,雖然形容狼狽,殷沛卻成功擺脫瞭青龍主,他們一大幫人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周翡一想,發現自己還冒險替他殺瞭那隻窮追不舍的尋香鼠,也算讓人利用瞭一回,頓時目露兇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臉。

殷沛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帶著讓人看瞭就不舒服的笑容,說道:“端王爺聰明絕頂,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何必問我?”

謝允嘆道:“跟殷公子算無遺策比起來,在下可就是個蠢人瞭。”

周翡一隻手被方才飛濺的山石劃傷瞭,她這一路又是亢奮又是逃命,自己都沒發現,直到這會兒,才覺得細長的小傷口有點癢。她低頭舔瞭一下,就著那一點略帶鐵銹味的腥甜氣,問道:“紀前輩既然已經不再拿刀,你就沒想過,萬一客棧裡的人殺不瞭九龍叟會怎麼樣嗎?”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轉,落到周翡身上,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滿,好像在疑惑這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為什麼有那麼好的運氣——傢學深厚,刀鋒銳利,並且被慣出瞭一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麼樣?”殷沛低聲反問道,“還能怎麼樣?”

周翡一頓,隨即她很快反應過來——不錯,怎樣也不怎樣,最多是紀雲沉和一個客棧的倒黴蛋死在九龍叟手上罷瞭。

殷沛隻需要隨便編一個理由,聲稱自己和紀雲沉有仇。作為邪魔外道,和北刀傳人有仇天經地義,九龍叟不會懷疑,倘若紀雲沉就此折瞭,九龍叟隻會沾沾自喜。因為那老頭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來根本就沒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經心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依然活蹦亂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麼手段,總歸沒那麼容易死——是不是,紀大俠?”

紀雲沉死瞭也沒事,他還備著別的後招,反正九龍叟蠢。

紀雲沉說不出話來,隻是撐著一隻手,死命攔著怒不可遏的花掌櫃,清瘦粗糙的手上佈滿瞭青筋。那一點也不像名俠的手,手背上爬滿瞭細小的傷疤和皺紋,指甲修剪得還算幹凈,但指尖微微有裂痕,還有零星凍瘡和燙傷的痕跡——已經成瞭一雙不折不扣的廚子的手。

謝允搖搖頭,說道:“背信棄義的事,我見得不算少瞭,如今見瞭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無反應。他能在殺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麼在乎別人不痛不癢的幾句評價。

“端王爺方才有句話說得好,”殷沛道,“那老魔頭,當年不擇手段偷瞭東西,所以他是個賊。山川劍也好,其他的什麼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來,是不是理所應當?既然理所應當,為什麼要說給你們這些不相幹的人知道?再招幾個賊嗎?”

這話一出口,連謝允這種曠世絕代好脾氣的人聽瞭,臉色都有點不好看瞭。

殷沛話音沒落,那花掌櫃便一把推開紀雲沉:“我蒙紀兄救命大恩,他既然執意要護著你,我也不好當著他的面動手把你怎麼樣。殷公子既然這麼厲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會再用誰保駕護航,今日從這裡走出去,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下次倘讓我再見著你……”

他說到這裡,森然一笑,又回頭看瞭一眼紀雲沉,說道:“這些年,你的恩我報過瞭,我與這小子有斷掌之仇,必不能善瞭,你有沒有意見?”

紀雲沉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似乎想笑一下,終於還是沒能笑成,自顧自地走到一邊,挨著周翡他們坐下,眼不見為凈。

謝允沖殷沛拱拱手,客氣又冷淡地說道:“殷公子好自為之。”

小小一間耳室中,六個人分成瞭三撥坐。殷沛嘴角噙著一點冷笑,自顧自地占瞭個角落閉目養神,紀雲沉坐在另一個角落,也是一言不發。周翡看瞭看這個,又看瞭看那個,見氣氛這麼僵持下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幹脆靠在土墻一角,閉目沉浸到破雪刀的世界中。她很快將什麼青龍朱雀都丟在一邊,心無旁騖下來,在心中拆解起無數次做夢都在反復練習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突然摸到瞭一點刀中真意,整個九式的刀法在她心裡忽然就變得不一樣瞭。

漸漸地,她身上的枯榮真氣開始隨著她凝神之時緩緩流轉,仿佛在一點一點滲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覺中,一整天都過去瞭。

周翡是被餓得回過神來的。她倏地將枯榮真氣重新收歸氣海之內,鼻尖縈繞著一點肉湯的味道,一睜眼,隻見謝允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鍋,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湯。她一抬眼,對上瞭花掌櫃若有所思打量的視線,周翡目光中無匹的刀鋒未散,花掌櫃的瞳孔居然縮瞭一下,剎那間竟不敢當其銳,忍不住微微別開瞭視線。

吳楚楚一回頭,見周翡睜眼,便笑道:“阿翡,你餓不餓?多虧瞭花掌櫃,捉住瞭一隻兔子,還從密道裡找出他們以前用的鍋碗來,我給你盛一碗!”

周翡“嗯”瞭一聲,接過一碗熬得爛爛的肉湯,沒油沒鹽,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她聞瞭一下,頓時覺得有點飽瞭。

謝允看瞭看她頗有些勉強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長胳膊在周翡的碗邊上一碰,說道:“有道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咱們落到瞭這步田地,還有兔兄主動獻身,幸甚!來,一口幹瞭!”

剛從鍋裡盛出來的肉湯滾燙,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湯差點灑出來,她糊著一臉熱騰騰的水汽,掃瞭謝允一眼:“你幹,我隨意。”

謝允:“……”

吳楚楚在旁邊笑瞭起來,周翡看瞭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聲道:“你跟端……謝公子關系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頭,正好對上謝允的目光,然而謝允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怎樣,一觸即走,立刻又將目光移開瞭,嘴裡嘀咕道:“夭壽啊,誰跟她好?你快讓我多活幾年吧。”

這小賤人說完,立刻端著碗原地平移瞭兩尺,料事如神地躲開瞭周翡一記無影腳。

這時,花掌櫃忽然開口和周翡搭話道:“我聽說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這刀法已經很有火候,是從小就開始學嗎?練瞭多少年瞭?”

周翡正艱難地咽下難喝的肉湯,聞言差點脫口一句“臨出門之前我娘剛教的”,話到嘴邊,又被難喝的肉湯堵回去瞭。她斟酌瞭片刻,感覺出門在外,不好隨便泄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陣瞭……不是從小,呃,有兩三年?”

花掌櫃吃瞭一驚:“兩三年?”

這是嫌太長瞭?

周翡便又心虛地改口道:“要麼就是一兩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實不知道,除非走捷徑、練魔功,否則但凡是天下絕學,非得有數年之功來填不可。周翡覺得自己跟段九娘、紀雲沉這些人比起來有辱傢學的時候,其實忘瞭,她學破雪刀的時日,至今滿打滿算也沒有半年。

隻是她迷這個,平時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幾經生死,被各路高手錘煉瞭一個遍,還誤打誤撞地收瞭段九娘一縷枯榮真氣,進境已經堪稱神速瞭。

花掌櫃沒再問什麼,隻是搖頭感慨瞭幾句“後生可畏”,便摩挲著碗邊,不知出什麼神去瞭。

突然,狹長陰暗的密道中炸起一聲銅鑼響,堪比石破天驚、小鬼叫魂,真是能將人心肝都給嚇裂瞭。周翡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吳楚楚的嘴,將她一聲驚叫生生給按瞭下去。同時一伸腳,將吳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攪肉湯的鐵勺子挑瞭起來,挑到半空中,被謝允一伸手接住。

謝允跟花掌櫃誰都沒吭聲,飛快地將火滅瞭,肉湯扣在地上,用旁邊亂七八糟的沙土茅草蓋住。

花掌櫃面色平靜,沖眾人擺擺手,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衡山派當年出逃的時候,密道口沒封,那是故意留著拖延追兵的,他們一時半會兒追不到這裡,敲鑼隻是為瞭讓我們自亂陣腳,不要慌。”

原來這密道下面四通八達,像個大迷宮一樣,有無數開口——要不然那倒黴的兔子也進不來。

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瞭重重機關,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東南西北,沒有地圖,很快就會被密道和機關困住。

方才花掌櫃卻是帶著他們從隱蔽的出口進入的,並未深入,隨時能逃。青龍主大概是帶人搜遍瞭整個衡山,沒找著人,在衡山派舊址無意中發現瞭密道入口。

花掌櫃用耳語大小的聲音說道:“不用擔心,那老東西進來容易出去難,今天指不定誰死在這裡,否則他們偷偷摸進來突襲我們便是,敲什麼鑼?”

謝允回頭看瞭一眼同樣警醒起來的殷沛:“青龍主看來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罷休瞭?”

二十年前,青龍主為瞭殷聞嵐手上的某一樣東西,不知算計瞭多少人,可想而知,現在那東西被自己養的狗偷走是什麼心情——哪怕謝允身邊真有南朝大軍,他想必也隻是暫時撤退,必定要陰魂不散地一直跟著的。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密道中傳出來,經過無數重封閉的窄路與耳室,聽著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龍主見一聲銅鑼沒能打草驚蛇,便親自開瞭口,說道:“我待你不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何曾吝惜過?你貪財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麼,我何時不給過?叼個空劍鞘走做什麼?山川劍都碎成八段瞭,不值錢的,你現在乖乖地還回來,我絕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動。

那青龍主等瞭片刻,見沒動靜,便似乎是嘆瞭口氣,又道:“莫非你這狗東西還跟殷傢有什麼關系不成?”

殷沛嘴角輕輕牽動瞭一下,露出一個陰狠的冷笑。

下一刻,青龍主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竟還帶瞭一點隱約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瞭,當年殷傢女人們的滋味,我手下這幫兄弟現在都還念念不忘。你這年紀,不定是哪位的兒孫呢,一傢人何必鬧成這樣,叫別人笑話!”

殷沛的眼睛紅瞭,然而紅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時那種從眼珠到眼眶的紅法。他薄薄的一層眼皮好像銅鐵鑄就,再洶湧的七情六欲也能被擋在後面,將他沖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鎖在眼球裡。

人的血是不能凝滯不動的,凝滯在哪兒,就會涼在哪兒,變成蛇的血、蠍的血。

花掌櫃嘴上說瞭不管他,卻還是在時刻留神殷沛,預備著他一有異樣,就直接打暈。

然而他發現自己居然多慮瞭。

青龍主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當中含著勁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裡捅。無人回應,他反而越說越有趣味,嘴裡說出來的不全是污言穢語,還夾雜著不少自以為妙趣橫生的描述,不管別人怎麼樣,吳楚楚卻是先受不瞭瞭。

一方面是那大鯰魚的話實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瞭華容的事。

那時候她也是隻能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聽著仇天璣在外面踐踏她親人的屍首,編派她的父母,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息。而那大鯰魚還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隨著他的話音,那不祥的銅鑼聲再次響瞭起來。

“咣”一聲,身體弱些的紀雲沉和吳楚楚當即都是一晃,連周翡都被那聲音震得有些惡心。

銅鑼聲比方才更近瞭!

謝允低聲道:“不妙,花掌櫃,我聽人說,青龍主座下有一批‘敲鑼人’,能在黑燈瞎火中靠三更鑼的回音判斷前面有什麼,要是這樣,那些死胡同、有機關的地方,他們不用親自進去試探就能及時退出來,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們多久。”

花掌櫃顯然也料到瞭,面色頓時不太好看。

謝允飛快地問道:“照這樣下去,他們多長時間會找到我們?”

花掌櫃沒回答,但是表情已經說明瞭一切——隻是時間問題。

謝允皺著眉想瞭想,轉身便要隻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幹什麼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暫時安全,咱們就先從這密道裡撤出去。”謝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衡山也不在話下。你在這兒等著,萬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找過來,花掌櫃一個人容易顧此失彼。”

說完,他便飛快地往外走去,人影閃瞭幾下,立刻便不見瞭——眼神不好的大概還以為他是土遁瞭!

周翡一伸手沒拉住他,轉眼一看這一圈老弱病殘,又不敢隨便走開。她原地想瞭想,便轉向花掌櫃,問道:“前輩,既然是銅鑼探路,我有個主意,我看進來的時候那一段路又窄彎又多,此地也還有些石頭,您覺得這樣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們先從耳室裡退出去,躲進窄路裡,將窄路用石頭封上幾層,假裝是個死胡同。”

花掌櫃也不知道三更鑼究竟是個什麼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臨時抱佛腳堆的假胡同,可惜別無他法,隻好死馬當成活馬醫,點頭道:“可以試試。”

花掌櫃是個利索人,先抓過殷沛,三下五除二將他綁瞭個結結實實,扔在一邊,隨後自己去那細窄的小通道裡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邊裝死的紀雲沉突然伸出手,輕輕地壓住瞭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聲音幾不可聞地問道:“姑娘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為看他那黏黏糊糊勁兒很費勁,所以不是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話就說。”

紀雲沉靜靜地盯著自己的腳背片刻,漫長而四通八達的地下密道中,青龍主大概是說膩瞭,將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給瞭某個手下,字字句句都從他身邊滑過,把整個衡山都泡在瞭一泊無恥裡。

紀雲沉閉瞭一下眼,對周翡說道:“此人當殺。”

周翡難得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一回。

紀雲沉略抬起眼,看著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樣長得很齊整。看她的面貌,眼下還不能說是完全長開,再過上個三五年,大概真能長成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長而有些單薄,手掌也不厚實。這樣一個女孩要是換成別人來教,說不定會將她送上峨眉,選尖刺、長鞭之類省力機巧的兵刃,或是幹脆練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隻要輕功過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傢裡長輩怎麼想的,偏偏給她使刀,還偏偏傳瞭破雪刀給她。

紀雲沉突然嘆道:“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出身和模樣的女孩,即便是驕縱無能,也足夠順遂地過一生瞭,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處顛沛流離?”

周翡還以為他要感慨些什麼,突然聽他來瞭這麼一句,當即怒道:“前輩,都什麼時候瞭,你怎麼還扯淡?”

紀雲沉失笑。

一個女孩子,倘若打心眼裡知道自己漂亮,無論如何舉止中都會帶出一些,譬如她會無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麗。可是周翡偏偏沒有一點知覺,這恐怕並不是因為她年紀輕輕就能超凡脫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因為這麼大丫頭瞭還不知道美醜……很可能是從小到大,從未有人誇過她、偏寵過她的緣故。

絕代的才華與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見之寶,但一旦對它生出依仗,它也很容易變成一個人難以擺脫的魔障。紀雲沉忍不住想,當年倘若不是自己太過恃才傲物,太把自己當回事,那些破事……還會發生嗎?

紀雲沉的臉色突然一沉,點頭道:“好,那麼你記著,將來無論是誰同你說這樣的話,都是害你,你一個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說的話,你也要聽好瞭——當年並稱的南北雙刀,南刀極烈,北刀極險。又有種說法,說‘斷水纏絲’是殺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師之刀。據說修破雪刀者,如風雪夜獨行,須得心志極堅、毅力極大者,或能一窺門路。尤其‘無匹’‘無常’‘無鋒’之後三式,招式乍一看平平無奇,有些人卻終身難以參透。過不瞭這一關,刀法再精、內力再深,也是無魂之刀,你很有可能修煉多年後也一事無成。”

他這論斷說得毫無迂回,要是李瑾容用這個語氣,周翡不會生氣。周以棠說瞭,周翡也不見得往心裡去。可一個萍水相逢的外人,這樣高高在上地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適瞭,特別是他還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人。

周翡有點跟不上紀雲沉這東拉西扯不著邊際的節奏,隻聽懂瞭此人咒她“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謝允匆忙狼狽地重新從密道裡鉆瞭進來,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說道:“青龍主在附近留瞭人巡山,但他帶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馬又都下瞭密道。現在天也快黑瞭,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們現在馬上走,將這洞口堵住,讓這密道再拖一會兒……哎,你們怎麼瞭?”

紀雲沉絲毫沒理會謝允,盯著周翡道:“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問你,你是要跟他們逃,還是與我冒一次險,留下來幫我殺青龍主?如果你肯,我就傳你‘斷水纏絲’。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以你的根骨資質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個好選擇,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讓你送死,隻要你能幫我拖住他一陣子,其他的,我自有辦法解決。”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謝允的眉頭已經皺成瞭一個疙瘩,接口道:“不行!”

紀雲沉抿瞭抿嘴,沒吭聲。

“你讓一個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之一?你簡直……”謝允溫潤如玉的臉一沉,直接從白玉變成瞭青玉,咬瞭一下舌頭,才把“厚顏無恥”四個字咽瞭回去,又說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給她吃一顆。紀大俠,不是晚輩無禮,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是非寵辱都是過眼雲煙,忍一時能怎麼樣?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鉆牛角尖,現在還鉆,你……”

周翡一抬手打斷他。

謝允沉聲道:“阿翡!”

周翡思量瞭片刻,轉向謝允道:“花前輩大概不用你管,那個小白臉愛死不死,你也不用管,隻要先替我照顧吳姑娘一會兒就好——你先走吧。”

說完,她不看氣急敗壞的謝允,轉向紀雲沉道:“既然你說你自有辦法,我可以留下來幫你一回。但是我說的話你也聽好瞭,我留下來,是為瞭殺那大鯰魚,至於別的什麼,你不必教,我也不會轉投他派。紀雲沉,南北雙刀並稱,看在我外祖的分兒上,我本不該不敬,但是見識瞭紀前輩你這種人,少不得也要說一句‘斷水纏絲算什麼東西’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