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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番外一 墨青 故人歸

“你若不在,這腳下萬裡山河、千般美景,

不過也都是餘生對我的懲罰罷瞭。”

和路招搖在一起之後,其實墨青已經很少去回憶過往之事,因為對墨青來說,過去的一切時間,都沒有現今這般令他心安。

很多年之後,有一日他帶著路招搖與傢裡兩個孩子正好遊歷到豐州城,路招搖倏爾起意,想去看看司馬容,他們一傢便去瞭司馬容的小院做客。

司馬容依舊獨身一人,隻是那機關術已經修得出神入化,造出來的木頭人與真人無異。

他們入瞭院中,但見一個女子推著司馬容的輪椅出來,招搖望見那女子,還好生愣瞭一瞬:“小圓臉……”

窺心鏡能窺見招搖心中所想,墨青明白這其中因果,未多言,隻看著那司馬容造出來的小圓臉木頭人牽瞭身後兩個孩子去院子裡玩。

招搖生瞭一男一女,姐姐叫厲明歌,弟弟叫厲明書。姐弟倆性格一個像爹一個像娘,隻是卻與墨青、招搖反瞭過來。姐姐沉默寡言,待人處世與墨青相似,弟弟則完全是翻版的路招搖,上天下地到處亂竄,但凡傢裡有孩子挨揍瞭,不用想就知道是弟弟。

現在弟弟和姐姐被小圓臉木頭人牽著走瞭,不一會兒,就見得厲明書將木頭人手背上的一個機關鈕拔瞭下來,“啪啪”兩聲,那小圓臉木頭人的手指便變成瞭幾段小木頭,稀裡嘩啦落瞭一地。

厲明書“哦”瞭一聲,好似十分稀奇,而厲明歌則皺瞭眉頭,小圓臉也沒生氣,隻彎腰去撿自己的木頭。路招搖怒瞭:“小渾蛋,一會兒沒看見你,你就給我闖禍!過來!”

她擼瞭袖子過去要收拾人,厲明書連忙躲在瞭姐姐背後。

坐在輪椅上的司馬容見狀輕笑:“師兄好福氣。我這小院裡,許久都沒有這般人世煙火的樂趣瞭。”

滿屋的木頭人,能慰藉多少寂寥?隻怕外人永遠無法體會。

墨青給司馬容搭瞭把手,推著他的輪椅行去瞭旁邊院中小樹之下:“招搖看見過那南月教的女子,在你這小院之中。”

司馬容聞言,強自抓住瞭輪椅,默瞭許久,身後的人世煙火好似瞬間都離他遠去,他一轉頭,望向墨青:“什麼?”

招搖未曾將這些事與外人講過,更別說司馬容瞭。墨青知道招搖的想法,她覺得,既然已經陰陽相隔,永遠無法在一起瞭,那便不如再不知道那一人的存在,省得思念難過。

可墨青知道,就算司馬容永遠也無法觸碰,甚至無法感覺到那南月教女子的存在,可若知道她尚在自己身邊,也已足夠讓他開心。

因為時至今日,再無別的奢望,光是知道她的存在,便已足夠慰藉那仿佛來自靈魂的孤寂。

墨青懂他的心。

因為曾幾何時,他也是如此。

其實初遇路招搖的時候,他並未想到未來有一天,他會和她過上現在這般的生活。她在他絕望的時候忽然闖入瞭他的生活當中,強橫地,毫不講理地在那個夜晚,給他留下瞭此生最無法忘記的畫面。

她似天神一般破空而來,擋住瞭殺他的刀,救瞭他的命,帶他逃出絕境。然後陪著他伴著他,即便帶著一身的傷,也自始至終地護著他。

那時他小,並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世人說他是魔王遺子,他便也是這樣認為的。一路顛沛流離,從記事開始便面臨著無休無止的暗殺與危險,他從不知心安是什麼感受。

而路招搖讓他知道瞭。

當她護著他避過那麼多廝殺,走過那麼多絕境的時候,當她即便血落滿地也沒有放開他手掌的時候,當她背著他走上塵稷山那破廟,終於找到安穩之地的時候。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安,因路招搖的存在而感到的下意識的心安。

他面容醜陋,從小便活得卑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卻說他的眼睛像星空一般漂亮。其實路招搖不知道,她才像是他黑暗生活中的那片星空,閃著星光,帶著無盡的美好,令他沉醉且著迷。

可他也那麼清楚地知道,路招搖總有一天是會走的。因為她不停地在跟他說,她想做一個好人,她要去找那仿佛遠在天邊的金仙洛明軒。

對那時候的路招搖來說,洛明軒就像她的啟明星,她那麼向往著去尋到他。

看著她提起洛明軒時的模樣,看著她眉眼裡的靈光與期待,墨青隻有沉默。

所以當那天早上,路招搖起來,看看朝陽,伸瞭懶腰,在晨曦中揮揮手和他說她要離開的時候,他也隻有沉默地看著她,忍住瞭惶然、不舍、難過與疼痛,咽下所有情緒,故作漠然與成熟地目送她瀟灑地離開。

對路招搖來說,他隻是個順手救下的生命裡的過客。

而他這個過客也隻好自己擺正心態,從此留在她帶他來的那塵稷山的破廟裡。守著她給予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過往,抹掉因幼小無助而流下的眼淚。與塵稷山的風與月相伴,獨自生活。

有什麼辦法呢,路招搖想要那樣的生活,想到她會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生活得那麼放肆且開心,他也隻能祝福。

可是他怎麼都沒想到,那樣的路招搖,奔向自己的啟明星而去的路招搖,竟然有一天會帶著一身的血與恨再回到塵稷山。

再遇見她,很難說他不高興,可是看著路招搖被恨意灼燒的模樣,他又打心裡與她一起仇恨那個他甚至連面也沒有見過的金仙洛明軒。

什麼金仙?他怎麼舍得將那麼好的,好得讓他幾乎不敢觸碰的路招搖,傷成這個樣子?

他想幫招搖報仇,可是他半點沒有修行法術的天賦。

墨青當年並不知道是因為周身的魔王封印才使得他無法調動體內氣息。他心裡能領悟師父跟他說的話,教的方法,他的身體卻沒法做到。

於是招搖給他指的那個師父便以為他是個沒有天賦的魔修,墨青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被打發去看守山門,也在情理之中,他從沒有怪過誰。對墨青來說,能在每次招搖歸山的時候,第一個看見她,迎接她,便足夠瞭。

那是他守在山門前那段時間裡,他心裡最為隱秘的竊喜。

他那麼喜歡她,喜歡到就隻那麼寥寥一面的時間,就足夠讓他欣喜地撐過下一段見不到她的日子。

即便……從路招搖當上萬戮門門主之後,腳步從未在他身邊停頓一瞬,目光也未曾再施舍他片刻。

可知道她在身後的塵稷山上,山門前拂過他衣擺的風,會遙遙飄上山頭,親吻她額間鬢邊的發,足矣。

而命運之所以迷人,便在於它的意想不到。

對墨青來說,遇見路招搖之後有很多意想不到,而其中最讓他意想不到的,就是他與路招搖在山門前的那一件不可與人說的往事。

那是他獨自一人的秘密,隱秘到連路招搖,他都不想讓她知道。

路招搖與洛明軒一通大戰,她幾乎是用命封印瞭金仙洛明軒,被暗羅衛帶回山的時候,多少人都以為路招搖再活不成瞭。

他在山腳心急如焚,唯有托司馬容給他帶來消息,待聽得顧晗光將路招搖救醒之後,她下的第一個門主令竟然是要大宴天下,墨青真是哭笑不得。

不過幸好,她沒事就好。

那夜的星空極是明亮,塵稷山接納瞭所有賓客之後,山門前的陣法重新開啟,是他往常見慣瞭的冰雪與烈火交融的場景。

無惡殿上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仿佛永不停歇。他能想象到山巔之上,人們狂歡時的瘋狂,那個他與路招搖一同待過的破廟早已不見,他往山頭望瞭一會兒,便坐在山門前的階梯上繼續守著山門。

當戲月峰上燒起來時,墨青回頭張望,卻望見瞭瞬行而來,搖搖晃晃站在階梯上的路招搖。

她手上還提著酒壺,一臉醉酒的潮紅,眸光迷離,映著他身後的陣法光芒。她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出現,在他眼裡就像一個天賜的驚喜。

說給路招搖聽,她可能不會相信,可墨青算是這世上最瞭解她此刻心境的人,封印洛明軒對路招搖來說意味著什麼,別人不懂,他明白。

天下魔道,千萬賓客都是來為路招搖賀喜的,隻有他卻為她感到心疼。

心疼那曾有過那麼明亮眸光的女子,如今卻被命運捉弄著,親手將她那些光芒抹去。

他望著階梯上的路招搖,他不能做什麼,可他至少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勸誡一句少飲些酒,保重身體。他知道路招搖可能聽不進去,但他能將這些關懷的話說出口,便也算是瞭結瞭自己今日的一份心願。

可對路招搖說話,那是多麼神聖的一件事情,他在斟酌言辭,在小心翼翼,路招搖卻毫不在乎地開口瞭:“哎,接住我。”

她這樣說著,就像一隻翩然而來的蝴蝶,以她一身華服為翅,“轟”的一聲撲進瞭他懷裡。

帶著一股冰涼的夜風,與她滿身醉人的酒香,將他撲得措手不及,腳下一個踉蹌,他沒來得及站穩身體,隻抱住瞭路招搖,往後一倒,堪堪停在瞭那牌坊外的陣法前。

就差一點點,他便會被路招搖撲進那殺人於無形的陣法之中。

抱著懷裡的溫軟,墨青卻無法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責備心思,他隻能提醒:“門主,你醉瞭。”

路招搖一抬手就壓住瞭他的唇:“噓……”她口中的酒香吹在他耳畔,仿佛是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撓得他從耳根,一直癢到瞭骨頭裡,她含混不清地與他言語:“別吵,我就是來找人瀉火的。”

她說什麼?

墨青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在他還愣神的時候,路招搖就蠻橫地抓瞭他的衣領,強迫他抬起頭來,然後……吻瞭他。

其實那根本算不得一個吻,那就是在咬他。

咬得讓他感覺到疼痛,而疼痛正好讓他在這劇烈的沖擊中回過神來。

不行。

他能感覺到自己對路招搖的欲望,那一直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欲望。她哪用這樣,她是路招搖啊,她隻要勾一勾手,他什麼都願意為她做。

可是唯獨這件事……他必須要控制自己。

她喝醉瞭。不行。

若是她清醒瞭,那她一定會恨自己。

他試圖推開她。可這個喝醉瞭的萬戮門門主,竟然占著修為當時比他高,將他用力壓住瞭,她說:“乖一點。聽話。”

在拿他當小動物哄嗎?

他對路招搖是無法拒絕的,無論她說任何話,他都無法拒絕。包括那時,他的理智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敲響警醒的大鐘,他告訴自己,不行,不行,不行!

可是路招搖像一個傳說中的妖精,勾魂的誘惑,讓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忍不住接納瞭她的熱情、她的勾引,還有她致命的誘惑,也忍不住開始回應。那小心隱藏多年的卑微心思在她的誘惑下,如同火山噴湧一般沖破禁制,洶湧而出,灼灼熔巖,仿佛能遮天蔽日。

而片刻的無法控制之後,路招搖仿佛有些應付不瞭他的攻勢,她推開瞭他,趴在他的胸膛上看他。

她漆黑的眼眸裡是他被陣法光芒映出的醜陋的臉。

那些黑色的印記如同黑色的蟲子一樣,惡心可怖地爬滿瞭他的臉。

路招搖的眼瞳像一面鏡子,照得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惡心。他側過瞭頭,躲避她的註視,他怕嚇到她……更……怕她惡心與嫌棄。

然而,她說,他的眼睛像星空那麼美。這話那麼溫柔,卻暗含瞭震顫他靈魂的力量。

她捧著他的臉,輕輕觸碰和親吻他臉上每一道醜陋不堪的印記。

就像在給予他救贖。

“你知道我是誰嗎?”

“墨青。”

她給他取的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然後一切就失控瞭。

他再無法控制那沖擊著他心口,撞擊著他四肢百骸的澎湃情緒與洶湧愛意。

他抱住她,翻過身來,將她壓在身下,而路招搖就像個奸計得逞的壞人,逗弄一般地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招搖……路招搖。”

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天賜良緣,是他此生唯一的風與月,情與愛,救贖與守候。

墨青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山門前,殺人陣法旁的夜晚,天下所有的可懼、可怖、可怕都在他的身後,而天下所有罪惡的、美好的欲望,都在他身下。

她是他此生,僅有的欲與念。

天亮之際,山上傳來瞭尋人之聲。塵稷山上一夜喧囂,無惡殿上魔道的狂歡與戲月峰的大火天沒亮就傳遍瞭整個江湖,而山門前,屬於他們兩人的荒唐與瘋狂卻無人知曉。

墨青將唯一系著他身世的小銀鏡掛到瞭路招搖的脖子上。她沉沉睡著,不省人事。

他其實心裡是忐忑的,該怎麼面對清醒後的路招搖,若是她回憶起瞭今晚的這些事,她又會怎麼處置他?留下他,或者……驅逐他?

若是前者,是他所期許的最好結果,若是後者……

看著司馬容帶人來找路招搖,然後帶走瞭昏睡不醒的她,墨青隻得如往常一樣隱於他寬大的黑袍當中,退去一旁,靜靜地目送他們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便如同等待判刑般難熬,可墨青沒想到,路招搖昏睡半個月之後,一覺醒來,竟然忘瞭半個月前的那場瘋狂。

她不是在假裝,因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墨青才知道,原來他自小戴在身上的那面鏡子,竟然能窺探人心。

他探看到瞭路招搖的心,她確實什麼也不記得瞭,怎麼在無惡殿上狂歡,怎麼燒瞭戲月峰,怎麼下的山,怎麼與他一夜荒唐,她都忘瞭個幹凈。

所以,自然也談不上要如何處置墨青。

他哭笑不得。

他不安瞭這麼多天的事,對路招搖來說,卻連一場夢……也不如。

不過,能有什麼辦法,這就是路招搖啊。他喜歡的路招搖。

然而這件事情瞭瞭,那面送給路招搖的窺心鏡,卻又讓他有點發愁。他知道不應該讓鏡子一直戴在路招搖的脖子上,因為,他即便坐在山門前守著陣法,偶爾都能聽到她在無惡殿上感慨:“唉,袁桀這老頭子話也太多瞭,改天找個由頭將他支出去,別回來開會瞭。司馬容怎麼又在提我喝酒的事,好煩啊。讓十七把他的嘴和袁桀縫在一起吧。咦,十七最近胸好像長大瞭,該給她整個兜肚瞭……”

他就這樣面對著風火呼嘯的殺陣,不經意地笑瞭出來。

他應該把那面鏡子拿回來的,因為路招搖肯定不喜歡自己的心事被人窺探。

可他該怎麼說?

門主,你把我送你的定情信物還給我吧。這話他無從解釋,也無法開口。而且……每天能聽到路招搖的心聲,對枯守山門的墨青來說,實在……

太有趣瞭。

像是老天爺的恩賜,讓他能這麼近距離地接觸路招搖,他坐在山門前,眸光望著遠方,內心卻在悄悄地,隱秘地,像個偷窺者,充滿愧疚卻又控制不住地探看著那個他碰不到、觸不瞭的人的內心。

這讓他上癮,也讓他越發無法自拔。

他那麼愛路招搖,所以無論她任何的想法、心思,他都覺得那麼可愛。可愛得讓他時時刻刻都想擁抱她,親吻她,如果可以,他願將她想要的所有美好之物,都取來,為她拱手奉上。

隻要她開心。

可是當路招搖將琴千弦帶回塵稷山的時候,墨青發現,原來,他並不是能容忍她所喜歡的一切。

他為此而感到憤怒,然而不過片刻的憤怒之後,他便陡然驚醒,他其實是沒有資格去憤怒的。

他與路招搖之間不隻是隔著塵稷山的數萬長階,她是天上的月,不屬於任何人,更不可能屬於他。他站在山門前的長階上,極目遠眺,面前凈是風火雷電,殺氣四溢,而他腦海中路招搖的心聲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她此時在看著琴千弦,她在琢磨,世上怎有人能美到如此地步?

墨青垂下頭,黑袍遮住他的臉。

他看著自己墨痕密佈的手背,冷冷一笑,看,他多麼醜陋。

琴千弦第二天就被放走瞭,路招搖讓暗羅衛將他押下山門,山門前的陣法熄滅,為他讓出瞭一條寬闊大道。

墨青在角落裡看見瞭他,素衣素裳,神色淡漠,仿佛世間一切都不會留在心上,隻一眼,墨青便知道為何路招搖會欣賞他。

而在琴千弦離開的時候他誰也沒看,唯獨一側眸,掃瞭墨青一眼。很多年後墨青想起琴千弦那一眼,似有感悟,或許在那個時候,琴千弦便發現瞭他的非比尋常。而在回山之後,便生瞭心魔,再無暇顧及身外之事。

在那之後,塵稷山一如往常,墨青也依舊守著山門,小心翼翼地窺探著路招搖的內心。

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就像與路招搖的那一夜一樣,都隻有他自己知曉。那時的墨青隻道自己是一個修為不高的魔修,他的壽命註定比很多魔修都要短。等他命數該盡時,他就將這些秘密全部帶進墳墓,連路招搖也不告訴。

而又是一個意料之外,他想不到未來有一天,路招搖竟然會先從他的生命中離開。

萬鈞劍出世的消息傳來。

那時司馬容卻一門心思陷入瞭與月珠的感情當中。

司馬容在萬戮門中朋友甚多,與路招搖的關系也極為密切,然則他隻對墨青一人提過月珠的事,從知道月珠是南月教的人開始,墨青心頭便對這女子起瞭猜疑,然而看著司馬容滿眼愛意,墨青便也隻能提醒他不要過於沉迷。

而墨青是最沒有資格勸誡司馬容的人。

事實上,月珠也確實如他懷疑的那樣,就是南月教派來刺殺司馬容的奸細,然而月珠對司馬容動瞭情,她不肯殺司馬容,被南月教強綁瞭回去。

當路招搖舉萬戮門之力前去劍塚之際,司馬容正去南月教救人。

墨青不放心路招搖,便離開瞭山門,跟隨眾門徒去瞭劍塚。

劍塚外,所有人都聽從路招搖的命令在抵擋其他門派的弟子,他便趁著混亂,借著窺心鏡,探看路招搖的內心,避開瞭她關註的地方,偷偷跟著她入瞭劍塚之中。

仙門的埋伏突如其來。可他們的註意力都在路招搖身上,墨青知曉自己修為低微,在路招搖與他們爭鬥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藏好,他看著路招搖受瞭重傷,被迫躲在隱秘的石縫中時,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他該出去,幫路招搖引開那些仙門中人,給她留出盡量多的時間,讓她奪得她夢寐以求的萬鈞劍,然後就可以繼續她的征程。

對墨青來說,這條命是路招搖撿回來的,能在最有用的時候為她所用,也沒什麼舍不得的。隻是忽然間他很想在最後一刻讓路招搖看看他,他想讓路招搖知道他曾在她的生命裡存在過,哪怕隻有那麼一瞬間。

便也算是……他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他在路招搖面前現身,她防備之後,眸光亮瞭一瞬:“墨青。”她一下喚出瞭他的名字。

如同那日塵稷山下,陣法之前,她趴在他胸口上,輕聲喚他名字一樣。墨青的心口一瞬間便軟瞭,酸軟發澀,澀得疼痛。

她眼眸亮晶晶地盯著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這話問得突然,墨青愣瞭一瞬,可很快就從窺心鏡裡聽到瞭她的心聲。路招搖平時心大,但實則是個很聰明的人,她能洞察人心,所以她能從他的行為上看穿他的想法。

她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渴望,渴望她記著他。但又因為路招搖是個那麼心大的人,對那時的路招搖來說,他隻是她的門徒,是她的棋子,所以她也能在看穿他的渴望之後,笑瞇瞇地盯著他:“你既然喜歡我,一定不想讓我死在這裡,對不對?”

她想利用他。

墨青垂下眼眸盯住她胸前的小銀鏡,即便到這種時候,他還是覺得她抖小機靈的模樣很可愛,即便她是想玩弄他的性命。

“這銀鏡便給你做信物,今日你若能保我從此處安然離開,他日我必保你在整個魔界傲視群雄。”

嗯,她開始給他畫餅瞭。

偷看瞭她那麼多年的所思所想,其實不用借助小銀鏡,墨青也能摸清楚她的想法。

“你不用給我什麼。”他壓住路招搖要取下小銀鏡的手,“你把它留著吧,好好留著就行瞭。”

路招搖可以不用知道這個小銀鏡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用知道這個銀鏡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她可以什麼都不用知道,因為這些事情,他隻要自己背負就行瞭。

而路招搖,隻需要繼續招搖地活著,偶爾看看這面小銀鏡,想到世上曾有他這樣一個人就行瞭。

對他來說,這便足以慰藉多年來深藏的那些隱秘情愫。

路招搖望著他笑,努力讓她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充滿親和力:“你幫我去引開那些仙門弟子,好不好?”

怎麼能說不好呢,看著她對自己展開的笑顏,墨青終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情緒,抬起瞭手,輕撫她臉頰上醉人的酒窩,像是飲瞭三千杯酒,讓他有幾分恍惚瞭神志:“門主,我可以為你放下一切,隻要你安好。”

這或許,是他能對路招搖說出口的,最露骨的情話瞭吧。

可路招搖並不這樣認為,她心裡在不屑,她在想,他可以放下一切,不過是因為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她的想法讓他陡然回神。

是啊,除瞭這條命,他沒什麼可以獻給路招搖的。

本是她撿回來的,也該為她而死。

墨青提劍走瞭出去,他拼盡全力引開瞭剩餘的仙門弟子,可情況並不樂觀,他知道,哪怕今日他將命搭在這裡,微末的功力也無法保路招搖平安離去,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在劍塚裡。

他且戰且退,終於退至劍塚旁邊,拼死爬上劍塚,腳筋被人挑斷,他根本沒時間喊痛。他握住破土而出的萬鈞劍,滿手的鮮血流滿瞭劍柄,一時間無數氣息如同利刃一樣令他感到瞭近似凌遲的痛苦,痛苦仿佛撕裂著他的靈魂,讓他再也無法按捺隱忍,拼著最後的力氣,他一聲厲喝,徹底將萬鈞劍從劍塚之中拔出。

登時!

劍塚之中魔氣震蕩而出,挾著摧枯拉朽之勢,以毀天滅地之力,滌蕩萬裡,無數仙門的人在這劇烈的氣息之中連痛呼也沒來得及,便悄然化為灰燼。

墨青死死握住萬鈞劍,意圖阻止它重新出世時的暴動。

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瞭,招搖還在……

“轟”的一聲,劍塚坍塌,巨石掩埋瞭整個劍塚,然而在所有掉落的石塊觸碰到萬鈞劍周遭氣場之時,瞬間化為齏粉。

大地轟鳴之聲持續瞭許久,終是慢慢地安靜下來。

墨青持著萬鈞劍,自劍塚之上站起身來,他回身一望,觸目一片狼藉,劍塚隻剩下瞭坍塌的碎石,而碎石堆裡殘肢遍野,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心頭一股巨大的恐懼霎時蔓延墨青全身,恐懼如同附骨之疽,鉆遍瞭他每一寸骨頭,最後躥上瞭他的天靈蓋,讓他整個大腦嗡鳴一片。

他撐著萬鈞劍,那把舉世聞名的上古魔劍已經認瞭主,而此時他隻當它是拐杖一般撐著,支撐著他搖晃的身體,讓他前行。

他在碎石與殘肢中尋找著。“招搖。”他喚著這兩個字,可萬鈞劍毀掉瞭一切,他甚至連回音也未曾聽到。

“招搖……”

他並不知道她在哪兒,隻是隱約感覺方才她似乎站在這兒,於是他跪瞭下來,以手掘石,不停地往下挖,往下找,找瞭整整一天。袁桀領著暗羅衛尋來,見萬鈞劍被墨青隨手丟棄在亂石堆裡,而退去墨痕封印的墨青跟瘋瞭一樣還在挖著石頭。

來不及問任何話,袁桀領著暗羅衛與眾門徒在劍塚尋瞭三天三夜,幾乎將劍塚上的碎石都搬空瞭,終於在最下面,發現瞭染瞭血的小銀鏡。

墨青看著那銀鏡,一言未發。

而旁邊的袁桀也終於放棄瞭尋找路招搖的屍體,他命人將萬鈞劍取來,帶回萬戮門,卻陡然發現萬鈞劍已經認主,而主人,便是墨青。

袁桀勃然大怒,當場叱問墨青為何要害路招搖。

墨青隻望著那面小銀鏡,靜默不言。

他在仔細地聽,可不管他再怎樣仔細地去用心聽,也聽不到銀鏡傳過來的聲音瞭。

那個戴著銀鏡的女子,已經不見瞭。

袁桀問他,為何要殺路招搖,墨青無言以對。當袁桀怒而舉起青鋼杖的時候,他也沒有反抗,死在這裡也無所謂。他珍藏在心底,本欲傾盡所有相護的人,最後卻因他而死。

他該賠瞭這條命的。

他該死。

而萬鈞劍救瞭他。

在袁桀即將一杖擊碎他頭顱的時候,萬鈞劍橫插而來,擋開袁桀,飄浮在墨青身前,鎮住瞭周圍所有的人。

多可笑,萬鈞劍在保護他。在他已經不需要任何保護,沒有任何畏懼的時候,萬鈞劍竟然保護瞭他。若是剛才,能這般護住招搖……

他被袁桀帶回瞭萬戮門,袁桀主張將他推上鞭屍臺斬首,為門主報仇,然而從南月教歸來,斷瞭一條腿的司馬容護住瞭他。司馬容說,路招搖曾下過門主令,誰能殺瞭她,誰就能當門主。

司馬容力排眾議,將他推上瞭萬戮門門主之位。

墨青其實並不想配合,他無意間聽過司馬容哄十七。

十七自打路招搖死後,便哭得肝腸寸斷,抹眼淚將眼睛都要抹瞎瞭。他在背後,聽到瞭十七聲嘶力竭地質問司馬容:“他殺瞭門主,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當門主,你也是叛徒,你也對門主不忠!”

司馬容卻說:“招搖出事,我知道他會比所有人都傷心,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而現在,能接手萬戮門,能撐起招搖一手建立起來的這個門派的人,除瞭拿瞭萬鈞劍的厲塵瀾,再無他人瞭。你不要哭,我知道海外有不死草,你去幫招搖尋一下,等你將草帶回來……”

十七被騙瞭,而墨青也明白瞭司馬容執意立他為門主的原因。

多年師兄弟,司馬容看穿瞭他心底的隱秘,也知道他對路招搖的感情,所以,為瞭不辜負路招搖一手辛苦建立起來的萬戮門,司馬容將門主之位,給瞭他。

“招搖沒有完成的夢想,你接著替她完成吧。”

司馬容如此說,墨青握著萬鈞劍,再無法拒絕。

他這條命,是路招搖撿回來的,如果無法為路招搖而死,那就守護著她在這世上留下的東西,直到力竭為止。

墨青拿回瞭萬鈞劍,魔王的封印破開,他尋回瞭自己該有的力量,臉上佈滿瞭的墨痕也全部消失,他在鏡中看見瞭自己完好的臉。他不知道自己這模樣到底算好看還是不好看,可不管好不好看,路招搖都已經死瞭,長得再好,也無所謂瞭。

除路招搖之外,所有人的目光,對他而言都微不足道。

他著手處理萬戮門的事,開始學會使萬鈞劍,適應自己的力量。

他放出話去,三個月之內,必屠南月教。

三個月之後,他獨身一人,闖入西南,血洗南月教,這一戰成為江湖之上,為他立威的一戰。世人稱他殘暴更甚於路招搖,然而隻有他知道,當他染瞭一手血腥,立於屍橫遍野的南月山山巔時,心頭的空寂,更甚於這荒涼的修羅場。

這人世,沒有路招搖,他與地上匍匐的屍體,又有什麼區別?

此時夜色正涼,淒風似刀。

不管過瞭多久,回首一望,依舊是一片觸目驚心的傷。

墨青轉頭一望,司馬容的院子裡,路招搖與厲明書追得正歡,厲明歌已經琢磨著把小圓臉木頭人手上的木頭裝回去瞭。

眸光忍不住微微一柔,他不願意回想起過往,因為所有的過往,都比不上現今的美好。

可也因為偶爾的回想,隻要一點點,便足夠讓他更加珍惜現在的生活。

司馬容在樹下緩瞭好一會兒神,終究還是從墨青的話裡走瞭出來,他又多問瞭兩句:“月珠現在還在嗎?”

“以前在,沒生過什麼變故,應當還在,隻是她也看不見罷瞭。”

司馬容聞言,垂頭似苦澀的微笑當中,卻不經意帶瞭三分甜意:“月珠甚癡。”

此時,風一起,拂瞭司馬容的發。墨青望著遠處的路招搖,輕聲道:“她在和你說話呢。”

司馬容點頭:“我聽到瞭。”他垂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眸光微微有幾分輕顫,“她和我說,她很開心呢。”

知道那人的魂魄所在,就會開始猜測身邊每一陣風的意義,以前墨青如此,現在司馬容也如此。不算哀傷,這倒是……一種別樣的慰藉。

隻要知道她在,荒漠一樣的生活,霎時間就變得稍微有趣一點瞭。

“喂!厲塵瀾!”路招搖終於在那邊逮住瞭到處亂竄的厲明書,“你兒子太調皮瞭,我是管不瞭瞭,給你扔瞭啊?”

厲塵瀾聞言一笑:“扔瞭吧,日後我們再生一個便是。”

真慶幸,時至今日,他和她,還可以有日後。

離開塵稷山,開始遊歷四方之後,路招搖與墨青常年隱居世外,江湖事鮮少理會,很多消息也傳不到他們的耳朵裡,除非有瞭聞名天下的大事,比如說……

“北齊那個皇太子啊,瞭不得,出生的時候天降祥瑞,但聞天上百鳥來朝,整座京城的牲畜盡數朝皇太子宮殿跪拜鳴叫。國師說是生瞭個仙人。”

聲音自旁邊傳來,可並沒幹擾正在吃飯的路招搖一行人。

聽說這傢酒樓全魚宴遠近聞名,尤其是那烤魚,烤得魚皮通體金黃酥脆,而裡面的魚肉依舊鮮白多汁,香料味道盡數融入魚肉的紋路裡,鮮香逼人。

路招搖與厲明書正歡快地吃著全魚宴,他們本來隻是從城外路過,可聽城外人說瞭這裡的全魚宴,母子倆都饞得不行,墨青便改道入城。他坐在一旁幫路招搖理魚刺,手中一雙尖頭細筷挑刺嫻熟麻利,一條巴掌大的烤魚在他盤子裡不一會兒便被全部剃瞭骨刺,遞到瞭路招搖面前:“小心燙。”他輕聲叮囑。

路招搖開心接過,旁邊的厲明書見狀喊道:“爹,我也要。”

墨青夾瞭條魚,繼續挑刺,順便淡漠地說瞭句:“自己挑。”

厲明書:“……”

一旁的厲明歌見狀,將自己碗裡挑好瞭刺的魚給瞭弟弟,而她耳朵聽著旁邊桌幾人的談話。

“這都十來年前的消息瞭,你咋還在叨叨?”

“嘿,這不是最近出事瞭嗎,那個皇太子啊,今年十二,按照他們北齊的規矩,歲數滿一輪,是要舉辦大典的。那老皇帝高興啊,請瞭好多仙門道長,前面七七四十九人開道,後面九九八十一人護駕,三十六人抬的大轎抬著皇太子,然後,你們猜怎麼著?”

“被暗殺瞭?”

“比被暗殺還不如呢!被活生生地搶走瞭!聽說是萬戮門那以前的東山主幹的,哎喲,現場殺得那叫一片血海……”

厲明歌聽到此處,轉頭回來。“娘。”她喚瞭一聲,“十七阿姨又闖禍瞭。”

路招搖“啊”瞭一聲。

“她搶瞭人傢皇太子瞭。”厲明歌看瞭旁邊那桌一眼道,“人傢傾舉國之力,要懸賞拿她呢。”

路招搖眨巴瞭一下眼睛,琢磨瞭一番,轉頭問墨青:“這是十七這些年搶的第三個?”墨青不動聲色地挑著刺,“第四個。”

路招搖隨即繼續埋頭吃魚,一邊吃一邊點頭:“希望她這次能搶對人吧。”

厲明書嘟囔著問:“十七阿姨要搶誰?”

十七要搶誰,路招搖心裡其實是再清楚不過的。

十來年前,她與墨青離開塵稷山,開始遊歷天下,走到哪兒住到哪兒,那時十七不肯離開路招搖,便與他們待在一起。打從琴千弦飛升的那天起,十七便說要修仙。

她也確實努力地修瞭,但她體質如此,鎖不住天地靈氣,辛辛苦苦修瞭好幾年,始終不見成效。可這丫頭做事一根筋,雖然修得沒什麼效果,卻從沒說過要放棄,努力得讓路招搖看著都心疼。

後來厲明歌出生瞭,這孩子天賦過人,生來便力量強大,十七躲在門後面看墨青逗厲明歌,但見明歌隨手一指,就能聚集法力與墨青相抗,雖則這力量對墨青來說微不足道,可對十七來說便已經是她苦苦修瞭幾年也未曾有的進步。

那是路招搖第一次看見十七垂頭喪氣,源於她對她這無法修仙的體質而產生的惆悵:“門主。”她還是用老稱呼喚招搖,“我這輩子是不是永遠都沒辦法像琴千弦那樣修成仙啊?”

哪隻她沒辦法,這世上這麼多修仙人,多少天資聰穎的人修瞭那麼多年,盼瞭那麼長時間,也都沒像琴千弦那樣修得飛升。這不隻需要時間、努力、天分,更需要機遇。

招搖隻得告訴她:“飛升有什麼好的,你跟著我,帶你走遍大千世界,吃香喝辣,看遍天下美男,有時候悄悄摸摸,調戲兩把……”

“路招搖。”此時屋裡傳來瞭墨青的聲音。路招搖回頭望瞭一眼墨青微妙的眼神,她嘆瞭一口氣:“你看現在傢裡管得嚴,哪能出去玩,我去奶孩子瞭。”

她拍瞭拍十七的肩,十七沉默不言。

可是等到第二天,十七便興沖沖地來告訴路招搖:“門主,琴千弦給我托夢瞭!他說他要投胎來人間歷劫瞭!我得去找他。”

咦?才飛升沒多久就來人間歷劫,還給十七托夢,還來得這麼及時?路招搖心裡有點困惑,難不成這琴千弦是在天上每天沒事就瞅著十七在幹嗎嗎?所以一看見她昨天失落瞭,迷茫瞭,晚上就給她托夢安她的心?

還是說,這隻是十七的夢?

看著十七這麼高興的臉,路招搖就隻能說:“哦,那去找吧。”給她點盼頭,她能活得比世上任何人都快樂。

十七的心思本來就那麼簡單,有一個奔頭,她能一直狂奔到底不回頭。

於是她從十來年前一直在江湖上尋覓,路招搖聽過她抓人,不過前幾次也都抓錯瞭,這次這個皇太子……希望她能抓對吧。

到瞭晚上,路招搖一行在城裡尋瞭傢客棧住下。

待厲明歌與厲明書睡著之後,招搖興起,拉瞭墨青飛去天上看月亮。閑聊間談到瞭十七,說著說著,路招搖倏爾歪瞭心思,她轉頭看墨青:“當年我還魂上瞭芷嫣的身,和芷嫣聯合起來騙你,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我是我,芷嫣是芷嫣的?”

墨青似是想起瞭什麼有趣的事,眉眼一柔,暗含淺笑,他垂頭看懷裡的路招搖:“你不知道?”

“我猜測過。”

“哦,那你猜測的是什麼時候?”

“那次不是芷嫣救瞭地牢裡的柳滄嶺,然後袁桀那老頭要殺柳滄嶺嗎,我就用芷嫣的身體和袁桀交瞭手,我覺得你是在那個時候認出我的。”

墨青道:“你既已猜出,又何必問我。”

原來還真是在那時候。路招搖得意地勾唇一笑:“雖然我聰明,可我得確認一下啊。我猜啊,從我第一次上芷嫣的身,你就開始猜測瞭,隻不過是一直沒確認罷瞭。”

墨青無聲輕笑,對,路招搖說得都對。

在路招搖第一次上琴芷嫣身的時候,那個雨夜裡,他就忍不住陷入猜測當中瞭。

她用琴芷嫣的身體攻擊瞭他,然而對那時的墨青來說,芷嫣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瞭,就算裡面住的是路招搖,也不能逆轉兩人之間的差距。於是路招搖很快就察覺出瞭這一點,她也很聰明,立即選擇瞭討饒。

她說:“少俠在上,小女子甘拜下風。”

這模樣與許久之前一樣,那時墨青還是個孩子,路招搖帶著他逃避仙門追殺之際,她教過他:“遇見欺負你的人,你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掉你就服軟求饒。”

他那時不知道怎麼服軟求饒,於是路招搖便給他有模有樣地學:“大俠在上,在下甘拜下風。”路招搖的模樣逗笑瞭他。

這些過往路招搖或許都已經記不得瞭,可墨青還是記得的。

於是在那一瞬間,面對著素未謀面的芷嫣,墨青恍然記起瞭那遙遠的回憶裡的故人,她望他的眼神,使小聰明的模樣,與記憶裡的人那般相似。

在這禁地之中,墨青不由自主地生出瞭一個想法,是不是路招搖,借著這人的身體還魂,回來找他瞭?

他留下瞭芷嫣,將她安排到瞭戲月峰,他以千裡眼的法術日日觀察著芷嫣。可奇怪的是,從那晚之後,墨青便再也沒在芷嫣身上看見路招搖的影子。

那晚的似曾相識好像隻是他思念過度的一時錯覺。

故人並未如他想象的那樣歸來。

多看瞭幾日,待見得戲月峰上的魔修開始欺負芷嫣的時候,墨青便覺得無趣,不再探看瞭。這般仙門弟子,用不瞭多久,便會自己離開塵稷山的。

而他沒想到,芷嫣竟然有再闖禁地的膽量,禁地裡是他給招搖立的墳,雖然墳裡隻埋瞭一個窺心鏡,可這也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他和路招搖之間有牽連的東西瞭。這是他給她立的衣冠塚,是他唯一能再來尋找路招搖存在過的痕跡的地方。他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擾。

當時,他是想殺瞭芷嫣的。可莫名地,他又在她的眼裡看見瞭與路招搖的一分神似。

她開始解釋,說是路招搖逼迫她來此禁地。她知道這裡埋的是路招搖。

分明……連塵稷山都沒有幾人知道。

她說路招搖入瞭她的夢,墨青其實是有點嫉妒的,為什麼跑去入什麼仙門弟子的夢呢?為什麼那麼吝嗇,從來不肯在他的夢境中出現片刻呢?她還說路招搖要回來找他報仇。

“那怎麼,還不來呢……”

他盼瞭那麼久,每日每夜,不肯停歇地期盼著。

回來吧,回來找他,哪怕是找他報仇,哪怕是要殺瞭他,路招搖想對他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的,隻要讓他與她一起走。

黃泉忘川,又有何懼。

他最怕的,不過是數清瞭夢裡花落,卻也未等到夢裡觀花人。

再次將芷嫣安置到瞭戲月峰,卻與之前不同瞭,她竟然……給路招搖燒紙?墨青瞬行前去,但見得芷嫣畏畏縮縮地跪在那香燭前面,低眉順目,與昨晚的模樣大不相同。

墨青有些疑慮,卻暫時按下不表。

他站在旁邊,倚著樹木,靜靜地看芷嫣給路招搖燒紙,紙錢燒出的飛灰被熱浪卷著,飛上上空,仿佛能飄到雲層之上。

墨青那時並不知道芷嫣與路招搖之間的關系,可既然她敢說路招搖入她的夢,也會給路招搖燒紙,那至少說明,她們之間或許是有外人所不知道的聯系吧。

隻要知道這點,對墨青來說其實就足夠瞭。

他隻需要一點,一點點現世與路招搖的聯系,對他來說,就足夠安慰。

而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墨青發現瞭越來越多芷嫣這身體裡的不同尋常,他隱約察覺瞭出來,在晚上與白天,這個身體當中或許……住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這個發現令他忍不住開始猜想,而那些猜想一天一天幾乎令他發狂,他開始不由自主地靠近夜晚的那個“琴芷嫣”,在她身上有那麼多的似曾相識。

他許她去藏書閣找書,不隻如此,他第二天還自己去瞭藏書閣,當他到時,聽見“琴芷嫣”看著書本呢喃“借屍還魂”四個字的時候,他內心的漣漪慢慢聚集成瞭波浪。

他套她的話,威逼利誘,然後見得她來勾引他瞭。

她借著拿書,觸碰他的耳郭,充滿挑逗的眼神,她與他說:“師父,你的眼睛漂亮得跟裝瞭夜空裡的星一樣。”

然後,他的心口便劇烈地一震。

其實自從做瞭萬戮門門主之後,臉上的墨痕消失,與其他魔道門派打交道的時候,也聽過奉承的話,贊揚他的容貌,稱贊他的五官,不是沒人說過他的黑眸仿佛星空。

可這是唯一一次,有路招搖以外的人,令他心口顫動。

她說:“師父,我覺得我好似被你的眼睛……迷住瞭。”

她步步緊逼,像是要突破他內心的防線。墨青陡然驚醒,她在勾引他。

於是一道護身屏障在面前展開,擋住瞭“琴芷嫣”的攻勢。

“一邊去。”他冷聲叱她。

也隻有這樣的冷淡,能掩蓋住他內心的躁動與那荒誕的……情愫。

他懷疑琴芷嫣的朝夕有別,但同時,也在抗拒,萬一呢……

萬一,晚上的琴芷嫣,並不是路招搖呢?萬一此人,與路招搖並沒有一絲半點的關系呢?

那他,不是背叛招搖瞭嗎?

可幸好,這樣的自我懷疑並沒有持續多久。

很快,琴芷嫣帶柳滄嶺從地牢中逃出,被袁桀攔住。那時正值傍晚,他正巧以千裡眼探看琴芷嫣的行蹤,不料卻看到瞭這樣一幕。

袁桀的青鋼杖迎頭打下,琴芷嫣有多少斤兩墨青心裡知道,正值瞬行要去救人之際,袁桀的青鋼杖被她攔下瞭。

那一瞬間的氣息湧動,聚全身之力於頭頂,擋住袁桀的招式,以氣勁相抵,推開瞭北山主的青鋼杖。

這身法招式,那眼神語氣,無不與記憶中的人重合。

“叫你別打瞭,聽不見嗎?”

多麼令人熟悉的語調語氣,熟悉得讓袁桀都愣瞭神。

而墨青又豈會認不出來。

他瞬行而去,止住瞭這一場風波,扶住力竭的“琴芷嫣”,可一旦想到這身體裡現在住的是誰,他便忍不住有些顫抖。

是路招搖啊,他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永遠失去瞭的路招搖。

袁桀說:“門主,屬下正在懲處逃逸的修仙者,您這徒弟,不惜以身犯險想要救他。此舉……”

“那又如何?”

路招搖想救誰,想做什麼事,自然都是可以。

墨青有自己的規矩,治理萬戮門更是門規森嚴,但路招搖除外,她不在,他便是鐵面無私。她若在,則便是他的最高準則。

從前到現在,一直未變過。

隻要路招搖在他身邊,隻要她肯回來,她想要什麼,他都無條件滿足。

六合天一劍,你想要,我就幫你取,劍鞘更不是問題。你想回萬戮門找我報仇,那就來吧,這門主之位,拱手相讓也無妨。

我唯一要的,隻有你。

隻要確定是你。

望著天邊月色,墨青攬在路招搖肩上的手微微收緊。

在他小時候,那時還沒遇見路招搖,他的生活已經充滿追殺與埋伏,每天都活得那麼提心吊膽。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既然這麼辛苦,為什麼要活著。

當他的“娘”在他懷裡,為瞭保護他而死的時候,他也想過,就這樣死瞭算瞭吧。

可生活的迷人,就在於人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就像那時的他,從來不曾想過,在他的生命裡竟然會遇見一種美好,名為路招搖。

感謝從那時一直活到瞭現在的自己,也感謝經歷過那麼多艱難險惡,卻也一直堅強活到現在的路招搖……

“墨青啊,我突然想問你,如果當初,我沒有上芷嫣的身,直到魂魄消散,也沒能再出現在你面前,那你會怎樣呢?”

雖然是個假設,但這個問題讓墨青沉默瞭許久。

直到他沉思的時間長久得都讓路招搖感覺到瞭有一點心疼,她剛想打斷,便聽得墨青輕聲道:“你若不在,這腳下萬裡山河、千般美景,不過也都是餘生對我的懲罰罷瞭。”

路招搖微微一默,隨即牽住瞭他的手:“我現在在,那這萬裡山河、千般美景,是不是就是你的獎勵瞭?”

墨青垂頭,輕輕地含住瞭她的唇瓣,細聲呢喃:“你就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好的獎勵。”

此時星空正燦爛,路招搖翹起的嘴角比月牙更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