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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謝罪

我這西山主,在我離世以後,身上的事情,

看來還有的細解呢。

司馬容將我帶到後院放置木頭的一個房間裡,裡面各種各樣的木頭看得我眼花繚亂。

我素來怕瑣碎麻煩,挑東西的時候永遠隻有一個原則——

“哪塊是最貴最好的?”

司馬容笑瞭笑:“芷嫣姑娘倒不是客氣人。”

我何曾同西山主客氣過,然則而今換瞭個身份,還是得扯個借口糊弄的:“司馬先生與我師父關系如此好,與你客氣可不就生疏瞭嗎?”

他倒也沒多計較,坐著輪椅到瞭小屋最裡面,從一堆木塊下方取出來一塊:“這裡的木頭沒有便宜的,隻是若要論合適,這塊玉龍血木與六合劍可謂絕配。”

我細細一瞅,隻見那是一塊暗灰色的木頭,與六合劍劍柄上的粗糲石紋極為相似,而在那灰色中間,夾雜著些許鮮艷的紅色,若隱若現,看似低調,卻讓人無法忽略那些奪目的存在。

粗看平淡無特色,細看張揚有內涵。

是我喜歡的風格:“行,就它瞭。”

司馬容應瞭,一邊抹著木塊上的灰,一邊狀似無意地提瞭一句:“但聞芷嫣姑娘,能於夢中與先門主交流?”

我一愣,心道:難道方才墨青避開我,就是為瞭和司馬容去說這件事?可如果單純隻說這事,完全沒必要避開我啊。

難道……墨青其實已經發現芷嫣這個身體裡藏的秘密瞭?還是說,墨青還有別的秘事與司馬容商議……

我藏瞭情緒,如往常般道:“先前不慎在路門主墳前撞瞭一下,後來便常夢見門主托我給她燒紙,也算是有一二交流。”

“哦。”司馬容點瞭點頭,他抬眼看我,溫柔的眸光映著屋內小心罩起來的燈火,有幾分朦朧,“若是如此,在下恐有一事想勞煩姑娘。姑娘若下次再有幸見得先門主,且代我,向她道個歉。”他說著斂瞭眸光,“若是在下雙腿尚好,此時便該跪下謝罪,可無奈這殘廢之體,連致歉也無法至誠……”

他語氣沉中帶痛,是我活著的時候未曾聽過的謝罪之語。

“你欲向她謝什麼罪呢?”

在我心裡,西山主司馬容,於我從無虧欠,他所報給我的恩,已遠遠大於我施給他的情瞭。他對我並沒有什麼罪要謝。反而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失去雙腿,我這許諾要護他們橫行天下的門主,才是有愧於他。

司馬容垂著眼眸,靜靜看著手中的玉龍血木:“當年劍塚一戰,仙門埋伏,若非我消息有誤,不至於累門主身死異處。”

我聞言一怔,從未想過司馬容心裡竟然還會有如此想法。

不過若要論當年的實情,我確實也是因為沒收到十大仙門埋伏於劍塚的消息,所以才那般任性地將門人都留在外面與其他魔道門徒廝殺,隻身入內……

我咂摸瞭一下,伸手過去抱瞭司馬容手上的木頭,以免這木頭礙瞭他推輪椅的手,我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江湖險惡,特別是魔道之人,過的從來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都知道,在這條道上,沒有哪一次榮耀不是要拿命去博的。路招搖是聞名天下的大魔頭,又漂亮又聰明,她必定通曉這其中道理。”我嘚瑟地說瞭兩句,又肅瞭神色道,“她中瞭埋伏,以致身死,是她處理不當,怪不得你。不過你這番歉意,我會給她帶去的。”

司馬容望瞭我一會兒,微微一笑:“我知道先門主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世人如她那般通透豁達的,也沒有幾個瞭。”

嗯,好小子,不愧是當過我左膀右臂的人,就是比其他人更瞭解我一些。

“隻是我這一生……”司馬容拍瞭拍自己的腿,“怕是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瞭。”

選好瞭木頭,回瞭前廳,司馬容將木頭在六合劍上比畫瞭一下,估算瞭一番制作的時間,讓我五天後來取。

他與墨青也沒再說別的話,道瞭別,墨青便帶著我走瞭。

離開司馬容的院子,墨青並沒有領著我直接回塵稷山,而是在豐州城市集上走瞭一會兒。他不著急回去,我見天色還有一會兒才亮,便也沒有著急。

我心裡一邊琢磨著事,一邊隨著他走,忽然嗅到路邊賣烤串的地方飄來十分誘人的香味,我鼻子剛動瞭兩下,墨青便往那方走瞭。他往那兒走,我自是也跟著他。

在路邊小攤上坐下,叫瞭些吃食,一開始我是被這烤串的美味俘虜得啥都沒思考,就關註著這肉串用料十足,香味誘人,咬下去表皮焦脆,內裡有汁,焦香酥嫩,唇齒留香。我興沖沖地一連吃瞭十來串,直到有點飽腹感瞭,才抬頭望瞭眼一直盯著我的墨青。

我往四周看瞭看。

但見周圍都是一群低級魔修,吆五喝六的,坐在這小攤上一邊吃肉一邊喝酒,閑聊胡侃著天下大事,活像他們才從十大仙門和我萬戮門的接班人位置上走下來一樣,沒甚水平。

而剛才……我這個萬戮門前門主好像和萬戮門現門主,就這樣絲毫不講身份地和這些沒甚水平的人一起,坐在路邊烤串攤上,狠狠吃瞭一通……

不對,是我狠狠吃瞭一通……

墨青問我:“還吃嗎?”

我舔瞭舔嘴,小醜八怪,竟然敢誘惑我?我今天……接受你的誘惑就是瞭!

我打算徹底放下過去身份的包袱,反正現在都是用的芷嫣的身體。沒看出來這小女孩身材幹巴巴的,竟這麼能吃!都賴她!

我目光堅定地看著墨青:“師父,我還要再來十串。”

墨青一聲低笑:“好。”

我又拿起瞭一串,咬瞭一口,看瞭他一眼:“你不吃啊?味道還不錯。”

他就這般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看你吃。”他頓瞭頓,微笑道,“味道也很不錯。”

我一口肉噎在喉嚨。

天呢,我剛才聽見什麼瞭?

這個小醜八怪好像對我說調情的話瞭?而且我竟然……還聽見瞭自己心口……“撲通”一聲,和前幾天看見小醜八怪的微笑時一樣。

毫無防備,突如其來,像被人在心口撞瞭一下鐘,大響一聲之後,回音不斷,嗡鳴震顫。

我咽下口中的肉,轉開瞭眼,然而轉念一想,我躲什麼,現在是我勾引他呀,他這一副被我妥妥地勾引住的樣子,我應該感到驕傲自豪並且直接蹬鼻子上臉呀。

我……害羞個什麼勁啊?

我在心裡一鼓氣,轉過頭來,打算嬌滴滴地對墨青撒個嬌,也回上一句情話,哪想到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的也是側著腦袋,拿手支著臉,微微擋住臉,目光使勁往遠處放的墨青。

他沒敢看我,是因為說瞭方才那句話之後……他自己也害羞瞭嗎?

他剛才那樣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脫口而出?

我看著現在扭頭看遠方扮冷漠、裝高深,就是不看我的墨青,卻是不知為何,心裡忽然生出兩個字……可愛。

我竟然覺得,這樣的墨青還蠻可愛的。

我轉瞭頭去,此時隔壁桌正好有一扛著大刀的彪形大漢坐下,他那把刀磨得鋥光瓦亮的,就似鏡子一樣映出瞭我的臉。就這恍然一瞥,我卻見到瞭芷嫣這張臉的嘴角邊,竟勾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微笑。

我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微笑?

太可怕瞭,難道芷嫣這個身體裡,除瞭我以外還有別的什麼魂魄闖進來瞭嗎?我左探右探,最後終於認瞭,那個笑容隻會是我的。

我輕咳一聲,打算不去細究這件事情,連忙尋瞭個話題,問墨青道:“我方才在那院裡琢磨瞭一下,想起瞭司馬容不就是萬戮門的西山主嘛,我聽說以前路招搖在的時候,他可是她的左膀右臂,應該很厲害吧?”

“嗯。”墨青隻應瞭一聲,並未多答。

我隻好多問一句:“那為什麼不想辦法讓他回去呢?或者說,他為什麼不願意回萬戮門呢?師父你現在已經這麼厲害瞭,有他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萬戮門之事我能做主,至於他的生活,隨他心意,才是最好。”

將司馬容維護到這種程度,私以為便是以前的我也做不到。墨青這是……將司馬容當成至交好友瞭啊。

新叫的烤串上來瞭,我便沒再繼續問。

萬戮門的西山主腿斷瞭,那可是一件大事情,這事在江湖上不可能完全沒有走漏消息。我現在可不能這般直接詢問墨青,為免讓他起疑,我還是先回去問問芷嫣,瞭解瞭解大致情況,然後才好細細去審查這裡面的事情。

還有那個飄蕩在房間裡嚇唬人的小圓臉……以及今天司馬容向我道歉,說因為消息有誤,才致我身死。可消息到底為什麼會有誤呢?

我這西山主,在我離世以後,身上的事情,看來還有的細解呢。

回瞭塵稷山,墨青與我各自回瞭屋。

我用芷嫣的身體鉆進被窩之後,讓魂魄離瞭體,也不讓芷嫣進去。先逮著她問瞭一通當年我死後的事情。

芷嫣答得馬虎,說她那時候還小,又是個從小被嬌養著的,對江湖上的事情不那麼清楚。就隻知道司馬容斷腿這一事,其實是被十大仙門之一的南月教設計陷害瞭,但到底是怎麼設計的,她不知道。

我摸著下巴琢磨,芷嫣說的這個南月教,在我印象裡,大概算得上十大仙門裡最沒存在感的一個門派瞭。他們偏居西南,距離隔得遠,教主又是個愛搞神秘的人,其他門派的事他基本不摻和,就連當初劍塚一戰也沒見到多少南月教的人。

這樣的門派,居然會設計害瞭司馬容?

“這是哪一年的事?”

“哪一年我說不清楚……”芷嫣想瞭一會兒,“當初那劍塚一戰之後,你身死,厲塵瀾登位,江湖上沸沸揚揚地鬧瞭許久,好久之後大傢才有時間去關註別的消息,而等到那個時候,司馬容的腿就已經斷瞭。”

我皺瞭眉頭:“厲塵瀾知道司馬容是被南月教害的,也沒做什麼事?”

“做瞭呀。”芷嫣眨巴著眼看著我,“現在大傢雖然口頭上還是說十大仙門十大仙門,可實則隻有九個仙門瞭。”

我一愣。

芷嫣指瞭指墻那頭的墨青,表情有點畏懼:“南月教被他滅瞭。”

我發瞭一會兒怔,故作淡定地“哦”瞭一聲。

我一直以為墨青那般仁慈治下,還地於民,給人施粥,他在江湖上必定不會有什麼大動作呢,原來他隻是用和藹可親的遮面巾來擦一下手上滾燙的血啊。

“這件事我倒還記得清楚些。我常去鑒心門找滄嶺,那段時間鑒心門裡總是客來客往,每位長輩都是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後來厲塵瀾一夜血洗西南……”

我打斷芷嫣:“厲塵瀾在滅南月教之前,你們就得到瞭消息?”

“對呀,他散出消息說,三個月之內,必屠南月教。”

我挑瞭挑眉,又是一個沒想到,這小醜八怪竟是一個這麼高調、有血性的人。

這事換我做,我就直接帶人殺過去。等完事之後,看幹得漂不漂亮。要是幹得漂亮就拿出來臭顯擺,要是幹得不漂亮,就悶不吭聲。反正我之前也沒對誰通知過,隻要讓人知道,南月教對不起我,然後我揍瞭他們,我萬戮門不吃這些虧,就行瞭。

可墨青提前三個月將自己的計劃公佈天下,這不是告訴人傢“提前做好準備,我要來揍你瞭”嗎?

這要萬一揍得不好看,丟自己的面子不說,這揍人的難度也會增大不少吧。

可這事墨青最後辦成這樣——當真屠瞭南月教,直接將它整個從十大仙門裡抹去——這就很長臉瞭。

我估摸著,這應該算是墨青接手萬戮門以來,在江湖中立下自己威嚴的一戰吧。所以芷嫣如今見瞭他,才怕成那副德行。在他們看來,墨青是個心狠手辣並不輸於我的魔頭。

我瞥瞭芷嫣一眼,揶揄她:“你們仙門的,互相稱兄道弟,這種生死緊要的關頭,怎不見得你們幫一把?”

“劍塚一戰,各門各派都是調集瞭自己最精英的弟子,一戰之中全軍覆沒,各大仙門哪能恢復那麼快……”

我也指瞭指墻那邊的墨青:“看,人傢就恢復得那麼快瞭啊。”

芷嫣撇嘴,苦瞭臉:“他那是一個人去幹的,又沒叫上萬戮門的弟子。”

單槍匹馬殺入南月教,屠瞭人傢一整個門派……我不由得挑瞭眉梢,司馬容斷腿,墨青這火氣大得也太出乎我的意料瞭。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委實不簡單啊。

再沒問出別的,外面太陽升起,芷嫣回瞭魂。我給她安排瞭任務,讓她上午打坐修行,下午去給我找人燒紙。而我則飄到墨青那一方,打算跟著他審查審查,看他是不是已經察覺出瞭芷嫣身體裡的端倪。

可這一整天跟下來,墨青好像並沒有什麼異常,做著門主日常該做的事。到下午的時候,芷嫣出瞭門,於是就有暗羅衛偶爾來報上芷嫣的行蹤。墨青也隻是一邊看著文件一邊聽。

我在他身邊觀察著他,看著他翻紙頁的每一個模樣,一會兒看他眼睛,一會兒看他鼻子,眼神就在他身上流轉,他半分沒察覺到我。

這張臉實在令人賞心悅目。

我索性仰頭一倒,躺在桌子上,蹭到他正審看的文件上,他的目光透過我的臉看著下面的文字,而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我。

我就占著這個便宜,盡情地偷看他,感覺到他翻閱文件的手在我的身體裡挪動。

人都說琴千弦被我抓來看瞭一晚上,看出瞭心魔。那墨青呢,如果他知道我就這樣一直盯著他,將他看瞭那麼久,他會被看出心魔嗎?

我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眉眼……

我其實,還有點期待墨青被我看出心魔的樣子呢。

想著他隱忍、害羞、抗拒的模樣,我就不由得生出一股微妙的成就感與滿足感。

我的指尖穿過他的眉眼,他一無所覺,就這般躺著玩瞭好一陣,又是一個暗羅衛進來,規矩行禮後稟報著,說芷嫣在山下遇見瞭柳滄嶺。

聽到芷嫣的名字,我恍然回神,看瞭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我一個旋身,重新在書桌邊站好。

我怎麼迷糊瞭,我勾引墨青,不過是占有芷嫣身體後,因為處於弱勢,一個被迫而行的舉動。勾引他是我達成目的的手段,怎麼……卻還養成愛好、變成習慣瞭。

而且,若墨青知道是路招搖在勾引他,哪還會有隱忍、抗拒,隻怕早就手起刀落,血濺當場瞭。

我在桌邊抱著手站著,強迫自己壓下心頭思緒,嚴肅瞭表情。聽那方暗羅衛稟報著芷嫣在山下與柳滄嶺相遇,好生糾纏瞭一陣,墨青面上並無表情,好像這件事根本沒有進他耳朵一樣,隻是過瞭一會兒,他問瞭一句:“鑒心門最近有無異常?”

“回主上,並無異常。”

我聽聞這個回答,暫時拋開瞭對別的事情的關註。

鑒心門最近一切正常?他們的少主走丟瞭,一直在塵稷山下待著不走,正常人都會懷疑,他們少主或許被萬戮門監控,或許被萬戮門威脅,需要營救,可他們居然什麼都沒做?完全……

沒有異常?

這就是最大的異常。

墨青將手中東西放下,眸光微斂,似沉思瞭些什麼,隨後喚來暗羅衛衛長。

以前我的衛長是個孔武有力的漢子,而現在這個是斯斯文文、蒙著臉、佩著劍的青年。墨青吩咐他:“去查查鑒心門的近況。”

“是。”衛長應瞭一聲,人便瞬行而去。

以前暗羅衛隻管負責萬戮門內的事,而現在司馬容離開瞭,墨青就將司馬容的職責也都交給暗羅衛瞭嗎?

我在墨青身邊又待瞭一會兒,可不知為何,越待越是有點不自在,我幹脆退出瞭他的房間,回瞭濯塵殿,打坐著等芷嫣回來。

我打算今天晚上去一下鬼市。關於那個小圓臉的厲鬼,我還有事要去查,而且……還得給芷嫣買個神行丸,以免日後要用到她的時候拖我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