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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回 終結章. 下

說開瞭,也想開瞭,兩人忽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然,都豁達,仿佛一夕間就成瞭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彼此說話行事再無什麼顧忌,明蘭從來不知可以和一個沒有血緣的人這樣親密,這樣無話不說。

坐蓐期的日子,悠閑而舒適,顧廷燁一手撈去瞭所有的瑣事。

頭一件,便是獎賞護衛侯府的莊勇和傢丁,每傢分賞銀子不說,幾傢死瞭男人的,索性發還良籍,並贈以田地,若傢中有適齡的子侄,還能去軍中當差——這麼一來,非但那幾傢感激涕零,旁的人傢也都看著眼饞,無不盛贊主傢厚恩大德。

厚賞必得輔以重罰。接下來幾日,顧廷燁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兩件事,第一,夫人罰過瞭,侯爺還沒罰呢;第二,侯爺愛用軍法。

因外頭不太平,碧絲尚未出府,關在外院小屋裡不住哭天抹淚,一日三回的糾纏看管的婆子往裡頭遞話,求明蘭回心轉意。顧廷燁二話不說,叫把人拖到跟前,眾目睽睽下打瞭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愛說話麼。直打得碧絲唇破臉裂,一張俏臉腫脹如豬頭般,牙齒脫落六七粒,打暈過去後冷水潑醒,隨後丟上輛破馬車,由幾個婆子押送回傢。

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瞭。事實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來瞭。

另一頭,任姨娘雖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個也沒逃瞭。

以前明蘭顧著邵氏臉面,極少過問大房屋內人事,其實細想來,一個深宅內院的姨娘,輕易連大門也不得出,如何跟遠在幾條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頭,需得進出多少回才能通氣好所有事,身邊人敢說全然不知?!顧廷燁連問也懶得問,直接發落。

兩個貼身大丫鬟各斷食指一雙,割去雙耳,而後賣往北邊苦寒之地為奴;四個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傢生子的,連同其傢人一齊攆至莊上做粗活,永不許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錯處不好明說,顧廷燁索性就不說瞭,直截將伴其多年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四人拖出來,當著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並罰沒銀米三年。罪名很隱晦——動亂之時,沒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處亂跑’,險些‘釀出禍事’。

當那碗口粗的傢法呼嘯著揮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著昏死過去。

顧廷燁連眼皮都沒抬,隻在心裡冷笑。這些大房的頭等奴婢,哪個不知他與顧廷煜的舊日恩怨,靠著明蘭的良善,方能繼續過著有頭有臉的尊重日子,外頭的傢人還能仗侯府的勢做買賣,可到要緊關頭,卻沒一個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異常舉止,能隱秘到什麼地步,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兒會毫無察覺?但凡有一個去報個信,明蘭就能提早應對。這幫刁奴,無非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個什麼,也不會過分責罰她們。

一個媳婦子當場被打斷瞭腿,一個婆子被打至吐瞭血,另兩個也是半死昏厥,事畢後,邵氏院中,隻餘幾灘沉沉的暗紅濃稠,斑駁於清冷的石板上。

滿府的仆婦傢丁無不噤若寒蟬,到嘉禧居回話都戰戰兢兢,邵氏嚇得病倒,秋娘嚇得閉門不出,嫻姐兒隻敢默默哭泣,蓉姐兒摟著堂妹,靜靜在旁耐心撫慰。

至於那背主的韓三傢眷,無人知其下場。

顧廷燁這一番,無非告訴眾人:你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給的,沒姓邵姓秦的什麼事,無論你們服侍哪個,在哪兒當差,都該隻忠心老子的婆娘一個。

從頭至尾,明蘭都躲在屋裡,抱著小兒子攬著大兒子,悶聲不響。

其實她很清楚,在古代,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主人傢太和善,太講道理瞭,容易叫刁鉆的奴仆欺到頭上來。哪怕慈愛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時,捉到幾個偷賣主傢財物的下仆和管事,也毫不猶豫地當場發落過人命。

當時大伯母連聲贊老太太,並拿這事教育她和品蘭‘在外頭替主傢看管宅邸田莊的奴才奸猾起來,害處更大’,她卻忍不住胡四輪想:那些人偷瞭多少財物,價值幾何,有否達到從民事罪責變為刑事罪責的標準,是否夠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這樣很傻氣,很迂腐。

“……對不住,你這麼忙,這麼累,還要叫你操心內宅的事。”她滿心歉疚。

顧廷燁摸摸她消瘦的臉頰,揉開她緊皺的眉頭,“你不必自責,我都知道。”

她能巨細靡遺地查明鬼蜮伎倆,落實罪狀,可一旦要發落起來,卻總手軟,他著實不解過。身為主子,無論為著震懾,還是立威,有時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幾個,哪怕罰過重瞭,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實打實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惱她心軟不爭氣,可回頭思忖,卻是欽佩。

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無論亡父顧偃開,太夫人,顧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隻憑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輩,從不多想想,到底應不應該,對不對得住良心。更別提曼娘,為著一己之私,殺人放火,想怎樣就怎樣。

像書上士大夫說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這輩子就沒遇上過幾個君子。

相形之下,明蘭的自持道理雖傻氣瞭些,卻清風明月般幹凈。

……

顧廷燁在前頭殺戒開得一氣呵成,毫無心理障礙,明蘭憂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顧廷燁對她如此不客氣,會否有礙外頭名聲,“早知這樣,還不若我來做這個惡人呢。”

“若隻為怕彈劾就畏首畏尾,那日子都不必過瞭。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顧廷燁微笑相勸,隻換來明蘭一個大白眼。

呸,有數個毛線!得勝還朝的將軍,不但薄待寡嫂,還草菅奴仆性命,簡直絕好的參奏材料,那些閑得發慌的言官得知此事,還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蘭將眉頭擰成一個大大的囧,結果次日張氏來訪,三言兩語打消瞭她的不安。

“哈,你當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說瞭,顧侯看似粗豪,內裡細密,人傢動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張氏當即失笑出聲,“現下外頭人都說,你傢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結繼婆母,意圖謀害你們母子。”

“啊,這是怎麼說的?”明蘭驚道。

“那日夜裡,除瞭皇宮和九門打得厲害,旁的人傢至多不過招些蟊賊,我傢算鬧賊最兇的,還是因有內賊……”張氏不屑地撅瞭撅嘴,“你滿京城打聽看看,哪有你傢鬧得那般兇險的?油鍋,撞門,高梯,連火都放上瞭,死瞭近半百數的人,就跟說書裡攻城似的——天子腳下,何曾有過這光景。皇上都驚動瞭,直說要嚴懲呢。”

張氏似是心情不壞,說得眉飛色舞,明蘭默默遞上茶盞,她接過喝瞭口,繼續道:“原先大傢都亂著,現下時局穩下瞭,還不左右打聽這樁稀奇事?偏你還在月裡。”

言下之意,眾世傢貴眷不好直接問明蘭,隻好風聞言事瞭。

明蘭苦笑:“那可打聽出什麼來?”

“也用不著如何打聽。你傢那鬧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劉大人處瞭麼,裡頭一審,隱約透出意思來,是你嫂子和你繼婆母串通,打算害瞭你們母子。”

明蘭訝然,半響才道:“……可任姨娘說,那全是她自己所為,與嫂嫂無幹呀。”

張氏笑得深意:“衙門裡審問,都講個追根究底。”

明蘭默瞭。小嘍囉犯事算什麼,要由表及裡,往深處挖出個大頭目來才算有成就。

“再說瞭,哪有奴才犯事,主子全不相幹的。”張氏又道,“你嫂子不是總惦記給亡夫入繼個嗣子麼。”

明蘭越聽越訝異:“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頭瞭,這幾年她並未再提這事呀。”怎麼連這也牽扯出來瞭。

張氏見她拙拙呆呆的樣子,好笑得擰瞭把她的耳朵,“才幾年功夫,好多人都記得呢。顧傢大爺臨終前當著滿屋人說死瞭決不要嗣子,可你嫂子不見得樂意呀。若那頭在這事上做文章,焉知她不動心?得,這事正好對上瞭,如今外頭傳得可起勁兒呢。”

明蘭吸瞭口氣,艱難道:“不至如此吧,這裡頭我清楚,嫂嫂她沒這膽子……”在張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瞭嘴。

張氏仿佛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戲謔道:“至於不至於,非但我不知道,誰又能打這包票。到是你,怎麼待你侄女的,薛大傢和鄭傢也好,旁的親朋也罷,人都有眼睛。”

這話說的十分玄妙——明蘭細細咀嚼片刻,終於捋清楚內中細膩,邵氏這個惡名已落定七八分瞭,她默瞭半響,悶悶道,“我隻可憐嫻姐兒,她實是個好孩子。”

張氏心裡透亮,閑閑撫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道:“一來,孩子還小,少說十年後才得說親,興許那會兒早沒人記得瞭。二來,以後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著,回頭就說是自小養在嬸嬸跟前的,品性隨你。哼,連自己妻兒都顧不上,還有閑功夫想旁的阿貓阿狗,也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明蘭側眼看去,窗外明麗的日光透過紗窗灑進來,落在張氏身上,映照那纖纖十指直若春蔥染豆蔻,鮮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劍,既英氣鋒利,又氣定神閑。

三路大軍出京,另兩路好壞還未知,隻張顧這路已是板上釘釘的旗開大勝,英國公既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又能知人善用,遣輕騎迅捷回師拱衛天子,自己在後頭穩鎮中軍不亂,還有餘力馳援女婿。論功行賞,作為主帥的張老國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張氏腰板鐵硬。至於,老公沈從興現下如何,她…實在不很在乎。

這時崔媽媽抱著襁褓進來,滿臉堆笑:“圓哥兒醒瞭,抱來給沈夫人瞧瞧。”

張氏立刻撂開話題,笑著去抱孩子。

嬰兒皮膚幼嫩,紅撲撲的臉蛋上留有淺淺的睡痕,散發著好聞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張氏喜歡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鎖出來。小阿圓剛吃瞭奶,不哭不鬧,大大的眼睛清澄幹凈,還很給面子的笑瞭笑,柔嫩的小嘴邊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顆笑渦,恬靜秀美。

張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幾日我娘從你這兒回去,直嚷嚷著要結親呢。”她在孩子的臉上用力親瞭一口,笑道,“虧得我生瞭個哥兒,不然,非纏你把他給我做姑爺不可。”

明蘭聽著捂嘴直笑,“唉,兒子是好看,娘卻變醜瞭。”她雙手按自己消瘦的臉頰,故作悶悶嘆氣狀。

張氏回頭笑著勸道:“我生產那會兒,不也脆得跟張紙似的,還有庸醫說我快咽氣瞭呢,慢慢將養著,沒多久就活蹦亂跳瞭。”

她自己沒咽氣,卻讓不少別人咽氣瞭。

明蘭忍住笑,連連點頭。

張氏抱著小阿圓輕輕拍著,抑制不住喜愛之色:“嘖嘖,將來給這孩子說親的不定踏破門檻呢……哦哦,好孩子,以後來伯母傢找望哥兒頑,小兄弟倆一道讀書寫字……”

哄瞭好一會兒,才將孩子交給崔媽媽,張氏轉頭沖明蘭笑道:“你也是,京裡都太平瞭,前幾日你傢哥兒洗三作甚不給外頭下帖子,你若沒氣力張羅,叫我來就是。”

明蘭連連道謝,才嘆道:“也不全是沒氣力的緣故,你想,我傢素日跟鄭傢好,現下人滿門披麻戴孝,我卻喜氣洋洋的辦洗三辦滿月,豈不太沒心肝瞭。”

說到鄭傢,張氏也嘆氣:“真是飛來橫禍,老人傢多和善可敬,誰知臨瞭卻……”她想起幼年去鄭傢的情形,搖頭嘆氣,不再說下去,轉言道,“我去吊唁時,鄭大嫂子托我捎話,叫你好好休養身子,兩傢的交情用不著那些虛頭巴鬧的,她心裡清楚。”

明蘭又問小沈氏和鄭大夫人的情形:“辦喪事最是熬人,可別累壞瞭身子。”

“可不是。”張氏搖頭道,“妯娌倆都瘦瞭一圈,快沒人形瞭。何必呢,天地有靈,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壞,老人在地下未必高興。”這話豁達通透,頗有幾分禪理。

既說起這個,明蘭忍不住打趣道:“我聽你上鄭傢吊唁時,氣派可大的很。”

張氏不以為忤,反笑道:“托鄒傢的福,平日沒少叫人瞧我的笑話,如今可消停瞭。”她一踏進鄭府的迎客廳,本在嘰喳閑話的貴婦們忽的寂靜無聲,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說話莫名客氣起來。

這就是厲害的潑婦與武林女高手之間的待遇區別,適才綠枝幾個在跟前服侍時,對著張氏也是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下。

明蘭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難受麼?”畢竟是異樣的目光。

張氏想瞭想,搖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換做是你,你願意叫人時時憐憫地瞧你好,還是這麼著好?”英國公唯一嫡女,從小驕傲到大,誰知姻緣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種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憐憫目光,叫她出嫁後連門都不想出瞭。

明蘭心中瞭然,點點頭,換過話題:“現下鄒傢可都老實瞭吧?嗯,你怎麼發落那個在外頭胡說八道的。”

張氏不屑的輕哼,淡淡道:“我發落什麼,國有國法,我把鄒老四連同擒獲的賊人,一起交到劉大人處,先熬著刑罷。”

高明!明蘭微微笑起來,在心中翹起大拇指。

兩人聊得有興,她便留張氏吃午飯。

丫鬟們端著各色碗盞魚貫進來,一碟翠綠嫩粉的龍井蝦仁,一盅乳白色的鯽魚湯,一碗濃香赤醬的紅燒扣肉,當中還有個蓮花瓣粉彩折邊的水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荷葉雞,再兩個炒時蔬和清爽的涼拌……滿當當足一桌,此外還有一壺顧府自釀的果酒。

三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傢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沒落著好,不但兒子沒瞭,聽說孫兒孫女也病瞭,仿佛是染瞭時疫…”

明蘭心中一動,低頭緩緩喝湯,什麼也沒問。

“……這回你可遭瞭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借著酒勁,張氏莫名傷感起來:“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傢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瞭刀弓,學女紅,持傢,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瞭兩杯,她沖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托的人多瞭,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隻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情…”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緊去沈傢找債主閨女還人情。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瞭,拉著明蘭反復念叨:“傻妹子,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子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隻有女子…”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瞭,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瞭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瞭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傢族長。”她知道張氏話裡的意思。

張氏抬頭,看瞭她足有半響,淺淺抿瞭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後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隻是不肯。張傢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傢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瞭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著她的背,讓她靠著哭瞭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隻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瞭,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瞭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松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瞭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瞭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跡。哭過一場,酒也醒瞭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瞭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瞭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瞭…”

她嘆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瞭,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隻要一個小小的院子,衣食無憂,能悠閑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瞭。”

張氏抬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閑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瞭空。

張氏足足生瞭半打兒女,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閑,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瞭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瞭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瞇眼。

“我在鋪子裡定瞭隻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發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瞭,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瞭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瞭匹極俊的小馬駒,待身子好瞭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傢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傢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她不來攛掇人傢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鐘夫人總愛誇自傢妻妾和睦,嫡庶一傢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貍精’——他木有狐貍精;段夫人操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瞭;劉傢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瞭。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傢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蜜裡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傢那些淒風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梁,“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瞭,不過……

她伏入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瞭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柔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傢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瞭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瞭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瞭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瞭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瞭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子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鐘耿三傢女眷被誆進宮後,吃瞭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瞭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傢女眷進宮後,自然受瞭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太後也沒功夫發落她們,隻將她們三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隻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隻缺瞭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瞭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隻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瞭,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瞭。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制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裡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惡心瞭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巴隻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瞭這麼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瞭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太狠瞭。”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嘆道:“幾位夫人受苦瞭,唉,真叫人不好受。”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著耳朵把她臉轉回來,笑瞇瞇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瞭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子上,錦棉墊子裡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瞭……”好吧,她真是太壞心瞭。

旁人也就罷瞭,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身上一齊悶笑。明蘭被龐大的身軀壓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身來,望著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太陽。她心頭一動,最後什麼也沒問。

她想,她該學著去信任瞭。無論小秦氏那頭發生瞭什麼,她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少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叫她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隻管吃吃睡睡,閑來逗兩個兒子玩耍。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著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碰——隻能抱著新得的玩偶,盤著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惱的望著固執的閉著眼的弟弟,望洋興嘆。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媽媽卻感動的一廂情願:“都說三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梁。”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象力也太豐富瞭。

到底年紀輕,底子好,如此悠閑度日,心情松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摸著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女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子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隻叫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受瞭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成,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瞭,兩邊早撕破瞭臉,已成死仇。

這陣子詔獄和幾處大牢都熱鬧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著會同審理,然後一一落罪。至於當時趁火打劫的一眾蟊賊,劉正傑奉旨隻以劫掠偷盜和殺人放火來論處,不涉謀反,不牽連妻兒老小——隻有顧廷煒例外。

鬧賊最嚴重的國舅府,也不過兩個被刺中胸部的奶媽,四個打破瞭腦袋的管事,六七個黑夜中摔傷的小廝丫鬟,餘下十數個皮肉傷,外加一個嚇暈過去的姨娘;反倒是張氏和她的侍衛下手比較狠。說到底,人傢蟊賊畢竟隻是去求財的,目標單純明確。

可顧廷煒不是。

若說他跟逆賊無涉,那為何他知道聖德太後誆眾將領傢眷入宮的事?當時在場多少人聽見他們口口聲聲‘奉旨召顧侯夫人進宮’。奉什麼旨?進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夥也供認出,一齊殺上侯府的還有幾個身著官服的軍爺,稍加審訊,便知這幾個正是五城兵馬司中的逆賊,素日是顧廷煒的酒肉哥們。

便是有人想替顧廷煒辯駁幾句,也很難說得清;何況,就算能說清,又能怎麼說?

‘皇上呀,顧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傢隻是想除掉嫡親嫂子和侄兒而已’——這話能出口麼。

寧遠侯府那夜激鬥,死傷過半,火勢僅次於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瞭,先奪瞭小秦氏的從一品誥命,大理寺據上意將顧廷煒定罪為附逆,念在顧傢世代忠良,免其妻兒為奴,免其與騰安國一幹逆黨懸屍午門,但責令顧氏宗祠將顧廷煒一支除族,子孫三代不許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眾人對顧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連秦傢都緊閉大門,不願搭手;顧傢之中,也隻有顧廷煊兩口子去瞧過幾次,盡些親戚的本分。

又過瞭兩三日,這夫婦倆天不亮就上門,特意趕在顧廷燁出門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瞭,恐怕就在這兩三日,朱氏又哭鬧著要回娘傢,如今那宅子裡沒瞭主事的,下仆偷盜主傢財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實在鬧的不成樣子,接下來怕還有一場喪事,到時該怎麼辦。

“大堂兄的意思是……”顧廷燁欠欠身,和氣恭敬道。

顧廷煊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我,我的意思…那個…”他尷尬極瞭,明知顧廷煒所為天理不容,實在開不瞭口。

煊大太太接過丈夫的話,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來,這京城一畝三分地,那邊鬧的太難看,也是丟咱們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話,你堂哥是心腸軟,瞧不得那邊的可憐勁兒,我卻是全為自傢,你大侄子跟伏傢的親事已說定瞭,眼看要辦喜事,怎麼也不能叫外頭人瞧好戲呀!”

顧廷燁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語。前日伏老六還與我說,他傢老太君對這門親事滿意極瞭,咱們就隻等吃喜酒瞭。”說著連連道賀。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這門親事著實不易,便大大方方受瞭恭喜。

“大堂嫂有什麼念頭,隻管說便是。”顧廷燁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著掖著瞭,那邊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謀逆案,都推推托托的,若二兄弟你信得過,我就毛…毛…”

顧廷煊趕緊補上:“毛遂自薦。”

煊大太太嗔笑著瞪瞭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聽不懂。”

顧廷燁笑瞭下,沉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說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瞭,隻顧著滿肚子氣憤,卻沒顧及一族人的體面。這樣罷,明日我抽空過去一趟,大堂嫂請幾位族裡當事的也過去,我當著大夥兒的面,將這事托付給您。您看如何?”

該報的仇已報瞭,到底是同一房的,沒自己點頭,煊大太太不好擅專。

直到夜裡,明蘭才知道這麼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聰明人,曉得現下我忙著長膘催肥,便特意早早來尋你。”

顧廷燁懷中抱著小阿圓,背上扒著亂滾的胖團子,居然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蛋,他柔聲道:“待你身子大好瞭,外頭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瞭。”

語氣淡然,隱隱鄭重其中。

他有時甚至後悔,若明蘭嫁瞭那姓賀的小子,總算日常妻妾間有些不順,至少不必這般驚心動魄,需要數次與人性命相搏。

明蘭聽懂瞭,甜甜的微笑。顧廷燁輕嘆一聲,伸手攬過她在懷裡。

次日一早,披著晨曦的霧靄,顧廷燁獨自驅馬出府,後頭跟著謝昂等護衛,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過去。行走約大半個時辰,到彼處時顧廷煊夫婦已至,旁的族人卻還未到。

經過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頓,這座宅院總算不復前幾日的亂相,仆婦進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條,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敗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團團轉,隻好由顧廷煊陪著,他沉默許久,忽開口道:“昨日我拿瞭你的帖子去請大夫,幾位太醫都說,大伯母是真不行瞭。原本鎮日昏昏沉沉的,連湯藥也灌不下去,今兒一早忽清醒過來,能說能罵……我瞧著很不對,像是…像是…回光返照。不如,你進去瞧瞧。”恐怕是最後一面瞭。

顧廷燁默不作聲,片刻後微笑道:“說的是,我這就進去,麻煩兄長引路。”

顧廷煊松瞭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裡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壇子裡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瞭;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裡頭直沖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瞭,忙不迭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隻聽裡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瞭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隻見炕上一個頭發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瞭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瞭…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瞭,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瞭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瞭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瞭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瞭,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瞭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瞭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瞭眼,哪裡討來你這麼個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污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瞭,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瞭,隻舍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瞭,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傢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下身子,然後掩面飛快跑瞭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裡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瞭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裡屋外三四仆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瞭,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瞭杯茶放到炕幾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瞭,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瞭。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傢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隻為一枚生銹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傢。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幹姊妹艷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隻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瞭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瞭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隻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傢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瞭。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瞭,好人傢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傢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瞭,遲早被休!再說瞭,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瞭?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隻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瞭?”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舍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瞭,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瞭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傢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瞭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隻有一個瞭——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瞭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隻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隻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瞭,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瞭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隻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瞭,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隻等她罵的喘氣瞭,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瞭,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瞭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瞭半響,才咬牙啟齒道:“…餘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傢原本好好做著餘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瞭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殷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仿佛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傢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瞭幾圈,站定在窗前:“餘方氏被休後,在娘傢也呆不下去,隻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餘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餘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餘傢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餘方氏磕瞭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瞭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餘方氏到傢做客起,我就知道瞭。”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隻做瞭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餘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餘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隻有頭一回東西是餘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托餘傢的名頭,連餘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餘傢還有分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瞭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紮著顫抖的手足拼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瞭,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瞭得,再度騙的餘方氏信瞭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瞭當。

小秦氏像被抽瞭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瞭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瞭得疫癥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制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餘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餘府的名,給她送瞭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隻消說明蘭念在和餘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肉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餘方氏殷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瞭她?不是罷,是餘方氏說,下次餘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餘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餘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餘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瞭兒子,害死瞭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瞭。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隻有她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瞭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瞭,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拼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餘方氏。待餘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瞭。”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胡同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瞭。

喪事很簡單,隻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瞭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身後不遠處,緊挨著大秦氏。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傢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毀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受族裡贊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半個月後,英國公率大軍回京,帶著他那傷勢未愈的女婿,領著一長串的俘獲和戰利品,風光無限的從城門經過,滿城歡呼贊慕。因張老國公的年齡已很難引起雌性的想象,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還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瞭中年英挺的段成潛大叔。

沈國舅因傷在腿處,不得騎馬遊街,憂鬱之餘,連城門儀式也不走瞭,直接繞近路回府,叫親兵將自己抬入張氏院落。頭一件事,就是將小鄒氏叫到跟前,抬手三四個大耳光,中氣十足的大罵:“早叫你小心謹慎些,你卻說是自己娘傢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給瞭出去!現下如何瞭?險些鬧出禍事來!你自己死瞭不打緊,差點連累夫人和孩子!”

沈從興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話題,誰知張氏依舊不肯,隻好另行處罰,上傢法二十大板,凈餓三日敗火。於是在臉頰被打破之後,小鄒氏的臀部也開瞭花。

然後再罵嫡長子:“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瞭!什麼叫禮法,什麼叫嫡庶,你娘過世瞭,這府裡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話你也敢不聽?好,你若不愛聽旁人的,那就自己機靈些,屁本事沒有,隻會聽個妾侍的蠢話,居然躲到櫃子後頭去,老子半輩子的臉都叫你丟盡瞭!你是男兒不打緊,賊人闖進府來,若你妹子的名節出瞭差池,你叫她以後怎麼過?!你將來有臉去你死去的娘麼!”

半大少年剛想辯駁兩句‘姨母≥繼母’的原則認證,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條腿踹瞭過去,另附贈生母靈前跪一夜。

轉過頭,隻見他那年輕貌美的繼妻抱著個壇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熱,侯爺身上又是臟又是汗的,就拿這壇上好的藥酒洗洗罷。”

說著揭開蓋子,一股火燒沖天般的烈性酒氣撲面而來。

沈從興縮瞭下傷腿,不自覺的輕瞭聲音:“這……不是烈酒麼?”還是十分頂級那種。

張氏臉上又憐惜又關切:“區區一壇酒,再金貴還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爺,來吧!”

沈從興的後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

又過瞭半個月,明蘭連雙滿月也坐足瞭,從體重到容貌,完全扭虧為盈,顧廷燁抱著漂亮的白胖媳婦,樂的不行,立刻刀槍出庫,上陣試瞭幾場。

團哥兒一手扶著門欄,奶聲奶氣的問:“我要跟娘睡,幹嘛不行?”

崔媽媽很為難,問題很復雜。

團哥兒似懂非懂:“爹和娘在辦正事麼?”剛回來的公孫老先生教過他,男孩子長大瞭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時,不可吵鬧。

崔媽媽老臉泛紅:“對,對,就是在辦正事!”

團哥兒有瞭底氣,趕緊顯擺剛學來的四個字:“是國傢大事麼?”公孫老先生說,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媽媽臉憋通紅:“…比國傢大事…還要緊。”

團哥兒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邁著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瞭瞭。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上朝,他見母親晚起慵懶,便高興起來,一連串的發問,表示關懷:“娘,昨晚,你和爹辦國傢大事,很累麼?都辦完瞭嗎?今晚還要辦嗎?叫我睡屋裡,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辦…辦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蘭一口水噴瞭出去。

滿屋寂靜,尷尬的寂靜。

綠枝好像被臉上砍瞭一道,夏荷似乎快暈過去瞭,崔媽媽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全屋隻有一個天真快樂的小胖子,左顧右盼,猶自未覺。

果然,人生何處不囧然——這樣的人生怎會寂寞呢。

又過瞭旬餘,薄老將軍總算回來瞭。

此次徹底解決瞭盤踞西北數十年的聖德太後,抄傢所獲無數,盡可充盈此次為用兵空瞭大半的國庫,另甘氏在軍中的黨羽頭顱十幾顆。

皇帝龍顏大悅,打算重重賞賜,薄老將軍拄著拐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這回去瞭大半條老命,真真要致仕瞭,皇帝您若要抬舉,就抬舉他幾個兒孫罷。見老頭子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興,出手闊綽非常,薄張沈顧段等一眾將帥,均受瞭重賞晉官。

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聖德太後直系人馬,包括她的娘傢,她的心腹黨羽……凡直接參與謀逆的,俱是問斬抄傢,傢小貶作宮奴或沒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問斬流徙,傢產罰沒。

很諷刺的,偏偏聖德太後不能死,後半生‘在偏宮靜養’。

三王妃因‘教養睿王不利’,白綾賜死,才剛十歲出頭的睿王則貶為庶人,和他的親爹娘一齊幽禁起來——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這些人還算發落的有聲響,容妃卻是無聲生息的‘病故’瞭。

深受寵愛的宮妃為讓兒子繼位謀害自己,比二媽糾集群眾造反還丟人,皇帝不但憤怒,還傷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遷出長春宮,去一個偏遠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許進京——若非容妃自作聰明,以他們母子的受寵,三皇子至少能得塊富饒舒適的藩地。

皇帝深知聖德太後一系幾十年盤根錯節,沾親帶故何止百餘傢,因此不可牽連太廣,免得動搖京畿根本;是以除瞭這些首罪和從犯,及其一幹幫兇黨羽,其餘皆從輕發落。

眾臣皆贊皇帝英明。

這回受瞭愛妃的沉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還能保持寬厚仁愛,一直被明蘭吐槽不著調的皇後功不可沒。

當時宮變驟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帶兩位皇子遁密道避禍,皇後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後殺回來就是太後瞭),誰知她非但不肯,還像個農村無知婦女一樣,什麼舉措也無,隻顧著撲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螞蚱’一直嘮叨到‘你個死沒良心的怎麼就撇下我們母子’,邊捶龍床邊嚎,險些把正在施針驅毒的太醫震聾。皇帝不知是被哭醒,還是被煩醒的,總之睜眼閉眼都是這滿臉鼻涕眼淚的黃臉婆。

待風波過後,龍體痊愈,皇帝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這位糟糠,雖說統禦六宮的本領缺缺,氣度既欠,見識也少,但勝在對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後宮那些千嬌百媚雖很迷人,但誰知道美麗的皮肉下頭藏瞭什麼心肝,當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時,他更願意將忠臣時刻放在身邊,偶爾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結論是……皇後又有身孕瞭。

中元節後,顧廷燁漸漸工休正常,也得瞭幾日休沐,便念叨著要帶明蘭出去走走,起初明蘭沒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誰知這日顧廷燁天不亮出門,回府時還是清早,見老婆還在賴床,毫不客氣的將她挖出被窩,興沖沖道——咱們踏青去。

平日訓練有素,隨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蘭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馬車,也不知車行何處,隻覺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馬車的空氣愈發清爽宜人,仿佛到瞭人煙稀少的山野處。

馬車搖呀晃,晃呀搖,加之空氣新鮮,明蘭覺著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搖籃裡,於是……睡的更熟瞭,顧廷燁在旁看的直嘆氣——他終於知道小阿圓像誰瞭。

從清晨到晌午,明蘭餓醒瞭。

在車中搭起桌幾,兩人相對用午飯,明蘭才記起該問去哪兒,誰知顧廷燁一臉神秘,咬死瞭不肯說。還東拉西扯行軍途中趣聞——老耿每夜必要寫幾頁傢書,向太座匯報日常心路歷程,字數限三百上,實在寫不出來瞭,眾兄弟們隻好幫著湊兩句。

明蘭忽想起一日聚會吃茶,眾女眷說起各自夫婿的傢書,武將大多隻會寫‘安好,勿念’雲雲,隻耿夫人誇口,道她男人曾寫過一句叫人極窩心的話——‘念及傢中賢妻,辛苦持傢,吾在外亦不覺有所苦也’。

“這句話得體周全,又老成有義,約是老國公湊的罷。”明蘭憑良心評價瞭下,她當時就覺著這句話蠻好。

“這句是那十七歲的薄傢小子說的,老國公湊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輾轉反側’。”

明蘭:……

被帶歪樓後,明蘭也懶得追問瞭,兩人嘻嘻哈哈,觀賞沿路風景,終來到瞭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緩的山嶺,樹木青蔥茂密,時時可聞鳥啼,不等明蘭問這是何處,顧廷燁就抱她下車,笑著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爺想帶我爬山,京郊就有,棲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來此處?!山上有大廟麼,有靈驗的大和尚麼?侯爺想求簽麼…哎呀,我快斷氣瞭…”明蘭累的氣喘籲籲,提著裙子艱難往上挪,總算她素來身子不錯,爬的還算給力。

可不論她如何叫苦,顧廷燁隻笑而不語,半拖半拉著,不斷催促她往上爬。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爬瞭小半個時辰,明蘭直覺得胸口快燒著瞭,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風箱,顧廷燁才忽停住瞭腳步,指向前方:“到瞭。”

明蘭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塊平滑潔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額頭臉頰,顧盼四方,這原來是半山一處凸出的巨巖,平整而又幹凈,大約平日樵夫都在此處歇息,是以地上錯落許多圓墩般的石塊。

她順著男人的手臂往北邊望下去,頓時訝然出聲:“孝陵?!”

顧廷燁指著不遠處那片白色的建築,笑道:“這是孝陵的南側一塊,從這兒瞧過去,恰能望見靜安皇後的陵寢。”

這年頭不似現代,買張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遊,此時的皇傢陵寢是有兵衛把手的重地,輕易不得接近。不過……

“侯爺想帶我瞧靜安皇後的陵寢?”她十分不解。

顧廷燁往頭頂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頂有處亭子,相傳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蘭愣瞭半天,很想問‘莫非你發覺咱們都是穿來的’?

顧廷燁摸摸她汗濕的臉蛋,紅潤健康,“你看書大多不挑,隻尤其愛找這兩人的野史雜文來看,不是麼?”

明蘭呆呆道:“…你,你不奇怪麼…”

“奇怪什麼?以前,我最愛看前朝驃騎將軍霍廣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文臣武將有什麼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瞭。”

明蘭放瞭心,順從的讓他領著,一齊眺望那片奇麗的陵墓。

秋高氣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築竟也顯得迤邐非凡,龍,鳳,麒麟,獅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獸,用漢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頭,或抬蹄,或展翅,映襯著朱紅明亮的雕欄,層層疊上,仿若神物祥雲騰霧。

四周翠綠如茵,有數百年的蒼天古木,也有新長出的纖細俏皮,伸出蒼翠的枝椏,似是給這莊嚴金碧的皇傢陵園,裱上一圈古樸邊紋,遠近皆可入景。

兩人看瞭許久,顧廷燁吐出一口氣,道:“你讀過靜安皇後的詩詞罷,覺著如何?”

明蘭默,說實話,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極好的。”她道。

顧廷燁道:“真正驚采絕艷,可惜紅顏薄命。”

明蘭扯動嘴角:一個文明古國千年的沉淀,能不驚采絕艷麼。

顧廷燁長長嘆瞭口氣,低聲道:“我有時想,若靜安皇後沒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會不一樣。”

這次明蘭沒有吐槽。

倘若靜安皇後沒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會嫁入顧傢,自然顧廷燁不會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沒瞭顧廷燁護著,寧遠侯府已被奪爵。

旁傢不論,顧傢大多數人的命運,都因此改變瞭。

當然,自己大約還是會遇到泥石流,然後悲催的穿越,這會兒大約正跟曹表妹鬥智鬥勇。

停留片刻後,兩人再度啟程,往山頂奮力爬去。

這半段山勢稍顯陡斜,雖不難爬,但卻需費去加倍的氣力,這次明蘭配合多瞭,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著山歌下來的樵夫小哥,還朝他笑瞭笑,結果那小哥險些從滾下山去。

男人憤而轉身,從身後隨行的仆從手中拿來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腦門上。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好容易到瞭山頂,依著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終於找到瞭那處亭子,亭名‘無望’。

“怎麼起這個名字呢?”男人皺眉,真不吉利。

明蘭順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說過,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希望快來的時候。”這話辯證得太哲理瞭,哲理到近乎爛俗,貌似她在心靈老鴨湯裡讀到過。

破舊的四個柱子,柱身早已剝落的瞧不出原來顏色,破瞭十七八個洞的亭頂透光良好,底下放著七八個殘損不堪的石墩,風吹的稍大點,還能落下幾片瓦礫來。

為瞭腦袋著想,兩人決定還是不進去坐瞭,找瞭棵松蓋參天的大樹,兩個小廝連忙拿出背在身後的軟搭凳子,架好瞭請侯爺夫婦坐,一邊另有人架起小鍋,開始煮水烹茶。

——特權階級,真腐朽呀。明蘭邊嘆,邊趕緊坐下。

“……一個出身公府小姐,一個底下卑賤,誰知末瞭末瞭,境遇卻相個反。”男人的感慨並不新鮮,多少人發出過類似的嘆息。

“你瞧不上靜安皇後這樣的女子麼?”明蘭靜靜問道。

“這倒沒有。”顧廷燁搖搖頭,“靜安皇後雖性子肆意瞭些,卻不失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諍臣,因為她的苦勸而保下性命。後宮女子能這樣犯言直諫,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這樣的女子麼?”明蘭再問。

“先前有些。覺著是她誤瞭高大學士。”顧廷燁緩緩道,“可等我自己也吃瞭苦頭,方知混在下九流中,還能始終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強,是何其難得。”

明蘭仰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無望亭和靜安皇後的陵寢,就好像貧乳和波霸一樣沒有可比性,可就像兩個女子後來的結局,和這兩座建築恰成呼應——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劇,往往才是壯麗輝煌的。

明蘭搖搖頭,她一點不想輝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鎮邊,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動請旨,少說要兩任八九年。”顧廷燁悠悠的來瞭這麼一句,如同一個驚雷炸開。

明蘭差點跳起來:“什麼!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團哥兒呢?阿圓呢?你還去主動請旨,你這才回來多久呀!你不要傢啦!”

顧廷燁拿著把大蒲扇,沖她緩緩搖著,好笑道:“主動請旨,才能要給好價碼。我跟皇上說瞭,什麼賞賜不賞賜都罷瞭,隻求能叫我把媳婦帶著赴任。”

明蘭一顆心才放瞭回來,又忐忑道:“皇上能答應?”

顧廷燁正經其實道:“我說瞭,我媳婦五行缺木,火克木,這才接連遭祝融之難。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婦就該跟我一塊兒。”

明蘭白眼道:“皇上會信你的鬼話才怪!隻怕到時禦賜一口大水缸,叫我時時在裡頭泡著,以解我缺水之憂。”

顧廷燁哈哈大笑,隔著薄紗擰她的臉蛋,然後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瞭一番,我自小親緣淺,神憎鬼厭的活到現在,求皇上可憐可憐,別再叫我一傢分離瞭,沒的等我回來,媳婦又有好歹瞭;臣定然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然後皇上答應瞭?”明蘭眼睛發亮。

“嗯,答應瞭,皇後也幫著咱們說話。”顧廷燁微微而笑,“末瞭,皇上言道,雖說歷來大將鎮邊,傢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沒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見送妻兒進京,他傢鎮守滇中多少年,最後闔傢殉節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鐵瞭心的逆賊,哪怕滿門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該反也會反。這回不就是好例子麼。隻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這是明蘭自來古代後,頭一回發自肺腑的呼萬歲,“這話沒錯,那些真想造反的,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願將傢人留下呢!哪有你這麼直不楞登的!”對瞭,吳三桂的長子到底是閹瞭,還是掛瞭。

顧廷燁望著她,滿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華,西南又濕熱瘴氣麼?”

“不怕不怕。”明蘭拖著凳子挨坐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連連搖頭,直把帷帽的紗巾都晃瞭起來,“隻要一傢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顧廷燁反手攬住她,低低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什麼加官進爵,都是其次,一傢人長長久久才要緊。人一輩子能活多久,趁年輕帶你四處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蘭心中滿滿的,都是幸福。

像陽光穿透瞭厚厚的烏雲,海燕沖破瞭暴虐的風雨到達彼岸,萬裡迢迢去朝聖的人們望見白色的塔尖,喜極而泣;仿佛一切曾經的彷徨和猶豫都成瞭加倍喜悅的理由。

顧廷燁箍著她的雙臂發緊:“蜀中沒京城這麼多臭規矩,到時,我教你騎馬,你教我放風箏,咱們一輩子不分開。”

明蘭笑著掉下淚來,滾燙滾燙,像心口的熱度。

——走,到天府之國去。那兒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麗爽朗的姑娘小夥,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錦緞,還有他們充滿希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