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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回 飯盒之年年有餘,關於搖羽扇的典故

餘閣老本為貧傢子弟,然天資聰慧,少年即受恩師賞識,許愛女,頻提攜,他自此平步青雲,雖也曾起伏磨難,但最後到底全身而退,風光致仕。然而,饒他一生見識極豐,但當被侯府送回來的鞏紅綃和盤托出那段往事時,他也不禁心驚身搖,不敢置信,他餘某人居然也會有愚蠢到這般發指的兒子兒媳?!

“老太爺明鑒,顧傢太夫人在侯府裡頭,那可是隻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傢手裡頭,要叫我說什麼,我哪敢不從!”紅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能把實情托出,叫大太太吃瞭冤枉虧,都是我膽小畏死,隻望老太爺慈悲為懷,饒過我罷!”

當著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兒背夫偷人,那餘大人面皮一陣青一陣紅,臊的連頭也抬不起來,一旁的餘大太太隻狠狠瞪著地上的紅綃,目中直欲噴火,隻礙著公婆在,不敢放肆。餘大人偷眼窺老父的面色,隻見他胸膛起伏厲害,當下便小心道:“都是兒子不孝,叫父親操心瞭;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不是,萬請父親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緊!”

餘閣老瞥瞭兒子一眼,譏誚道:“這會兒你倒知道孝順瞭,連道士都敢買通,黑的顛倒成白的,我一輩子的老臉都叫你們夫妻丟盡瞭。你還是行行好,給我碗砒霜,早些闔眼,也省的見你屋裡那些醃臢事!”誠如顧廷燁所料,餘傢老爺子宦海沉浮幾十載,早煉得精滑似老狐;除瞭謀反抄傢這種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禍,已鮮少有事能叫他驚慌失措,自也氣不壞身體。如今罵起人來,更是中氣十足。

餘大人面紅過耳,不敢分辯什麼,噗通一聲跪下,餘大太太見狀,咬牙跟著跪下;見長兄長嫂如此,三房四房俱是雙雙跪下。餘閣老面上波瀾不驚,對著猶自如篩子般抖個不停的鞏紅綃道:“顧傢來信上說,這些年來耽誤你瞭,如今將你發還,好好安排個人傢嫁瞭。”他又轉頭對餘四太太道,“老四傢的,待回登州後,這事你來辦。”

餘四太太看瞭眼跪在前頭的長嫂,猶豫道:“父親,這……”她話還沒說完,餘大太太已是滿臉憤恨的抬起頭,怒視鞏紅綃,罵道,“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這小賤人用心歹毒,害我們不淺,便是殺頭也輕瞭!怎麼能……”

餘閣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餘大人趕緊用力扯妻子的袖子,餘大太太轉頭,一接觸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打瞭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鞏紅綃何等機靈,見此情形,立刻連連磕頭,哭的泣不成聲:“都是我的不是,請老太爺千萬別上氣,身子要緊呀!我自知是饒不得的,隻惦記我娘老邁衰弱,為人子女的,怎好舍瞭老母不管!隻求老太爺開恩,放我一條生路,叫我侍養母親終老呀!”

餘閣老緩緩的轉過頭,淡淡道:“你雖是府裡大的,卻是大太太生母那頭的親戚,非奴非婢,餘傢怎能處置瞭你?不過看你如今沒著落,仗著長輩一場,替你尋門親事罷瞭。”說到這裡,他嘴角忽浮起一層奇特森冷的笑意,“當初叫你隨嫣紅出嫁為媵妾,本就是委屈瞭。應是餘傢對不住你-才-是。”

最後兩個特意放重,意有所指,鞏紅綃心中猛的一跳,滿心驚懼的抬瞭下頭,隻見室內燈影恍惚,那老人佈滿皺紋的面容直如閻羅判官,令人不寒而栗,她忙不迭的低下頭,再無半分做戲,貨真價實的顫抖起來,心道,這老頭好生厲害,居然看出來瞭。

是的,有些事,她確是……故意的。

當初她得知餘嫣紅偷漢,明知十分不妥,絕是身敗名裂的醜事,卻不曾如何強烈阻攔下去;後來顧府太夫人叫她幫著去詐餘大太太,雖有威逼利誘在其中,卻是她也想坑害餘大太太一把的。可這,都是為什麼呢?

她父親是個鄉下秀才,傢有薄田數十畝,闔門小康和樂,身為獨女,她是父親抱在膝頭上疼大的。誰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占田產,逼嫁寡母,虧得忠心的老仆機靈,叫她母女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來投奔親戚。七拐八彎的,最後投在瞭餘大太太處;為著日子好過,她拼著命的討好大太太和嫣紅,百般做小伏低,逢迎諂媚。

可是,結果呢?一朝有事,餘大太太擔心寧遠侯府水深,寶貝女兒支應不來,便毫不猶豫的叫她隨媵。非她清高,不傾慕侯府富貴,而是顧傢二郎那般樣的名聲在外,她又能落著什麼好?況且……紅綃微微側目,看瞭看跪在右前方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悵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他是三房不受重視的庶子,少年男女,兩情相悅。

那年那日,黃昏落梢,他滿頭大汗的跑來見她,歡喜的連發帶散瞭都未知,無限欣悅的告訴她,三太太已瞧出他們的苗頭瞭,雖暗示要避嫌,但並無不願,隻怕貿然提出,叫大太太多心。隻要大太太肯開口說頭一句,三太太就成全他們。

當時,她直如做夢一般喜悅;她是多麼喜歡餘傢呀。餘傢男子大都品性端良,從無惡嗜,餘傢女眷,從老太太到三太太四太太,均溫厚寬容,不以她孤女為嫌。她當時就下瞭決心,倘能得償所願,她一定加倍討好長輩,將來攬些差事,接來老母,一傢人好好過日子。

可惜……她永遠忘不瞭餘大太太彼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的自私斷然,那樣的理所當然。她再瞭解這婦人不過瞭,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麼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說,隻機械的笑著,應承好好‘照顧’餘嫣紅,順手從大太太那裡狠狠刮瞭筆銀子。

那年嫣紅事發,她慌忙往餘府求助時,湊巧聞知一事。餘閣老有位同窗摯友,年過花甲,膝下卻隻由一孫女,眼看要香煙斷絕,見餘傢男孫繁盛,便誠懇開口,央求贅婿。餘傢父子一番商議,定下瞭三房的這位庶子。待她知情時,他已遠走瓊州,入贅高門別傢。

那時,她忽心如死灰,什麼顧府,什麼餘傢,管它天王老子,她再也懶得管瞭。

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瞭;也好,也好。

紅綃陷入恍惚回憶中,渾不知餘閣老又說瞭些什麼,隻知兩邊有婆子將自己攙起來,拖著往外走去,外頭月明星稀,朗夜如晝;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她腦袋一個機靈,頓時醒澈過來。她摸瞭摸裙擺裡側,那裡有個暗囊,藏著她積蓄的三四張小額銀票,其餘金銀首飾散碎銀兩,她早已偷著送去母親處。

她又伸手按瞭按胸口,那裡有張五百兩的銀票,是今日出來時,顧侯夫人給她的。

“你會變通,又能耐,無論老天虧待過你什麼,你也不曾客氣。”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悲憫,“這銀子你拿去,便當我是個偽君子,既逐你出門還來賣好。我隻送你一句,昨日種種,譬如已死,以後好好過日子罷。”

紅綃悲喜難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後,守在屋門外的老嬤嬤再次把門關嚴實瞭,四周遠遠站著幾個隨侍的奴婢,隻留餘氏一傢在裡頭。“你們先起來。”餘閣老指瞭指,他聲音不重,卻無人敢違背,餘傢三個兒媳便都輕手輕腳的站瞭起來,地上隻留著餘傢三子。

餘閣老道:“老四傢的,鞏氏就交給你瞭。到鄉下地界,尋個踏實人傢,叫她消停的好好過日子,務必把事做利索瞭。”四太太斂衽低頭,恭敬道:“媳婦一定盡心。”

這麼多年,幾個媳婦早習慣瞭不問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強大的全能公爹,從嫁來那日起,四太太就是直接向餘閣老稟事的,是以回話的十分順口。

餘大太太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異議道:“咱傢供她吃喝這麼多年,竟養出個白眼狼!爹,這也太便宜那賤人瞭!您再想想……”

“還不給我住嘴!”餘大人一聲暴喝,瞬時阻斷大太太的話,“有爹在,也有你說話的份!一點規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們,你怎麼做長嫂的!”

大太太耳膜嗡嗡作響,詫然的望著丈夫,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兇過。

一旁的三太太彎瞭彎嘴角,緩道:“大嫂子別氣,爹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紅侄女這事,擱哪兒都是丟醜。人顧傢厚道,本已抹幹凈瞭的,可大嫂您偏來那麼一出。”

她說話斯文,卻句句暗藏凌厲,“顧傢能不提防些麼。倘哪日您又上瞭興頭,愣說侄女死的冤,要人賠命,索這要那的,寧遠侯府豈不吃得啞巴虧麼?總不能叫顧侯滿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罷。所以呀,紅綃這孩子,就得留著。”

這事沒鬧出來時,一切都含糊著;可一旦鬧出來,作為僅剩的人證,紅綃反而不能死瞭。

首先她不能留在顧傢,否則將來的話,有顧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隻能讓餘傢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賴之嫌,餘傢非但不能讓紅綃死,相反,為表示坦蕩,餘傢還得讓紅綃好好過著日子,一切自然坦率。

這麼簡單的事,餘大太太竟到如今也沒想明白,還有臉發脾氣。

“適才你大哥還誇弟妹懂禮,你倒這般與大嫂說話?!”

其實餘大太太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發飆,隻見她豎起一雙吊梢眼,當即開火,三太太絲毫不怯,面色絲毫不變,隻輕巧道:“瞧大嫂說的,我這不是著急麼。嫣紅侄女的事,隻消在外頭冒瞭點滴風聲,咱們餘傢的姑娘還能做人麼?”

餘大太太頓時如熄瞭火的引擎,啞瞭聲音。

三太太說話如針紮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卻連半滴血不見,她猶自柔聲細氣道:“別說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們怎麼在婆傢立足?我說嫂子,您別不當回事,別看嫣玉侄女現下還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親姐姐有這麼一出,以後怎麼說婆傢呀?”

餘大太太啞口無言之餘,想到這事會牽連心愛的小女兒,頓生一腔驚懼;這話一說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發一言。

餘閣老微微嘆瞭口氣,討這個大兒媳婦真是他人生中的敗筆,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聞此事時,自己好半響沒說出話來,一陣天旋地轉,與其說是氣的,不如說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傢門裡怎麼會有這樣輕信張狂的蠢貨!

他與老妻共有四子,除卻次子夭折外,其餘三子均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絲竹書畫,經濟仕途於他便如西天取經路般遙遠,虧得四兒媳還能持傢;三子倒是聰慧有才,偏不知哪裡學得一身名士習氣,最瞧不上鉆營功名之輩,連身上的虱子也帶著幾分風雅清高;隻有長子,倒承襲瞭他血脈中的進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讀書既不成,為官也不見得高明,始終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餘閣老素習道傢之法,深知為官也講究‘天分’,有些人教的會,有些人再怎麼教也枉然。既兒子們都不是這塊料,他也不強逼,倘老天有眼,叫孫輩能出兩個才俊,那餘氏便興盛有望,否則,仍舊平安是福。反正憑自己的餘蔭以及官身的長子,兒孫們在老傢過個閑散富貴日子還是有的。

“千裡江堤,毀於蟻穴;傢門之治,重在子孫,根在傢室。”餘閣老倚在太師椅上,身形愈見蒼老,嘆道,“若平日好好教養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禍。好在盛傢老太太和顧侯夫人與我傢多少有舊。倘若寧遠侯府記恨,兩傢就此結怨。待我死瞭,以後撲門而來的災禍,你們可擋得住?!”

三個兒子聽得老父之言,均是磕頭應聲,尤其是餘大人,已是滿面涕淚,跪行至餘閣老身前,抱著父親的腿,泣道:“父親的教誨,兒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後再不敢妄為瞭!兒子不孝,沒管住媳婦,聽旁人兩句攛掇,就…就…辦瞭糊塗事。還讓弟弟們跟著擔羞辱,兒子…兒子…實沒臉做這個兄長瞭!隻萬請父親保重身子,讓兒子改過盡孝呀!”

說著連連磕頭,腦門撞在地上青磚,砰砰作響;餘三爺和餘四爺也陪著將頭抵在地上,三個兒媳見狀,隻好又跪下瞭。餘閣老撫著兒子的肩頭,見他已是額頭青紅一片,血跡隱隱,心中不忍,隻得長嘆一聲。

餘大太太雖無大智慧,聽人話頭卻是靈光,她聽出公爹是在隱隱指摘自己,雖跪的老實,卻心中不服,便抽出條帕子,裝模作樣的捂在臉上,哭道:“都是兒媳不孝!明知顧傢是個豺狼窩,還逼著嫣紅出嫁,年輕輕的,卻害瞭一條性命!也罷瞭,總算嫣然如今過的好,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擋這一災罷……”

餘閣老聽的臉色鐵青,這話竟是直指他偏心,隻顧著嫣然終身幸福,而罔顧嫣紅死活。餘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來,揚手劈下一掌,響亮的打在大太太臉上,隻聽他怒罵道:“你這賤人!怎敢這般胡言亂語?!顧傢的親事明明是我豬油糊瞭心攬來的,與父親有什麼相幹!那孽障辱沒傢門,死有餘辜!便是不死在顧傢,回來也該一條白綾瞭斷!”

餘大太太捂著臉,當即被打傻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餘大人猶自罵道:“你還敢說嫣然!倘若是她,豈會才冷落瞭幾個月,就不守婦道?!以我兒嫣然之敦厚賢淑,便是暫受瞭委屈,也能忍讓過去;隻消過個三四年,待姑爺回來,豈不圓滿!還不是你,養女不教母之過,如今卻還不悔過?!”

其實他想的是,若嫣紅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獨守空閨數載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定是牢牢的;想如今顧廷燁手握權柄,平白一場富貴擦肩而過,正是滿腹懊惱!

知子莫若父,看著長子青筋四起的側面腮幫,餘閣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譏諷半是苦笑,懶得多說什麼,便揮手道:“罷瞭,你們都回去罷,身邊人都嘴上把嚴實些,免得害瞭自己閨女。”

眾人見老爺子疲乏的厲害,便一眾行禮後齊齊離去,跨出門檻時,餘三爺和三太太對視一眼,一同瞥瞭瞥前頭餘大太太,然後夫妻相視一抿嘴,低頭走過。

餘大太太是餘大人在任上時續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時候不長,並不知餘閣老的厲害,可他們夫婦二人俱是極聰明敏銳之人,心知兄長這會兒是氣糊塗瞭,沒想到這上頭,眼見大太太如今闖下這般大禍,若餘閣老狠狠罰上一頓還好,偏偏老父責問瞭大半宿,卻不曾發話如何處置大太太。……大房,怕要有大麻煩瞭。

眾兒女出去後,餘閣老疲憊的起身,走入裡屋,隻見餘老太太坐在床邊無聲垂淚,他挪步坐過去,柔聲道:“這事你就別管瞭,你身子不好,別是我還沒咽氣,你倒先不好瞭。”

餘老太太哭的雙眼紅腫:“都是我不賢,不會教孩子,叫你這把歲數瞭還要操心。”

餘閣老說笑道:“世間父母,能生兒的身,又怎能生得瞭兒的心。孩子大瞭,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做父母的,盡瞭本分也就是瞭。”

餘老太太哽咽:“這事……可能善瞭?我聽那顧侯可不是善茬。”

餘閣老撫著老妻的背,盡力勸慰著:“你放心,若那寧遠顧二有意跟餘傢翻臉,便不會送回鞏氏瞭。”餘老太太素來信任丈夫,丈夫的話既說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幹臉上的淚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說段親傢的茶引還是他給辦的麼,我瞧他是個明白的。”

“哼!明白?還要人傢怎麼明白!給人戴綠帽子,人不計前嫌,已夠厚道瞭,他們居然還敢上門去行詐!”餘閣老站起身來,緩緩在屋裡繞著圈子,隻恨自己年老體弱,不然定要親自操傢法,痛打長子一頓,“當初,我知道顧侯替段傢辦茶引時,還覺著心安理得,如今卻是臊的慌!瞧瞧人傢這事辦的,多幹凈,多利索,仁至義盡,便是將來事情捅開瞭,也指摘不出半分錯處來!這走一步,就得想到後頭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餘閣老越想越氣,胸口直沖氣湧,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麼就聽信瞭老大傢的話,居然容她上顧傢去鬧事!”

餘老太太手足無措,羞愧道:“是我糊塗瞭,可…”她低聲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沖喜才成。隻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閻王殿,我也不怕。”

餘閣老不忍朝老妻發脾氣,在桌旁連連頓足,罵道:“老大傢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個戲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襲瞭爵位,必得認她這門親戚來充場面!”

餘老太太也是詫異:“她也太糊塗瞭,這種事怎能胡來?難道顧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瞭他,還不連根拔去,輪得著她沾光麼?”

餘閣老大聲稱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罵:“內宅婦人糊塗也就罷瞭,咱們那孽障尤是個蠢貨,隻知聽婆姨的話!我當初就說過,他耳根子軟,遇事猶豫,心性不堅,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為官的料!他那會兒還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這點出息能耐,若真辦瞭大差事,擔瞭大責任,還不是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長子再有千般不好,卻沒有胡作妄為一條,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膽小唯諾,再配個知書達理的好媳婦,縱是政績不顯,也不會闖大禍。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澤不厚,早早過世瞭,而替補的填房兒媳卻是殘次品,不但心胸狹隘,腦筋蠢笨,還愛挑唆丈夫!

“回頭就把嫣玉接到你屋裡,你來好好教養。”餘閣老立定,沉聲吩咐著。

餘老太太抬頭,目光驚疑不定:“你…那老大傢的…”她縱算天真瞭一輩子,丈夫行事之凌厲風格,她還是知道的。餘閣老淡淡道:“她是個禍害,不能留瞭。”

決議落定後,餘傢便迅速行事起來。先是餘老太太挑瞭個涼爽的好日子,備瞭份厚禮去見盛老太太,一番懇切的賠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軟,人又綿弱,一生隻知仰仗夫婿過日子,再責備也責不出什麼結果來;一番哭天抹淚之後,老姐妹隻能和好。

又過瞭兩日,四太太再備厚禮上寧遠侯府,見瞭明蘭,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風雅淡泊之人,素不愛糾纏這些,礙著餘閣老的吩咐,隻好來上門賠罪,說的結結巴巴的,難堪的幾乎要掉淚瞭。明蘭本也不打算怨恨這些不知情的,為著阻止四太太繼續道歉下去,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救場。

團哥兒剛吃瞭奶,滿身都是奶香,因剛從被窩裡挖出來,在乳母懷裡東倒西歪的。一見這隻迷迷糊糊的白胖團子,四太太頓時破涕為笑,抱著又親又哄,抬頭對明蘭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報,你是個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給奶娘後,她從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這是你四叔年前上雲霞山禮佛時,請高僧開過光的。給孩子戴,討個吉利吧。”

明蘭接過來看,笑道:“四嬸嬸的美意,我是從不客氣的。”一邊叫丹橘去拿錦囊來裝金貔貅,一邊又笑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四嬸嬸拿上好的窩絲糖,熔瞭給我們做糖澆櫻桃吃,嫣然姐姐老搶不過我。”四太太笑出來,“你們兩個呀!若是愛吃,便帶些回去又何妨,偏是兩個都淘氣,就愛搶著吃!”明蘭嗔笑道:“嬸嬸不知,搶著吃才香呢。”

這一番說道,氣氛才緩和下來;四太太又說起嫣然,明蘭笑道:“上回嫣然姐姐來信,說起養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儼然大傢瞭。”四太太撲哧一聲:“這可難得瞭。公爹怕她學得她四叔的樣兒,到時不通庶務,不會理傢,從不許她沉迷花鳥蟲魚的,如今可白費功夫瞭。”

“其實嫣然姐姐頂崇敬四叔的,不過礙著閣老在旁盯著,不敢學罷瞭。”

兩人一陣大笑,說起餘閣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務,肚裡轉瞭好幾轉,強自咬牙開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傢去瞭。”

明蘭吃瞭一驚,臉上神情古怪,似驚非驚——不會吧,真叫團子爹說中瞭?

四太太為難的說:“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於病中服侍不力,還忤逆長輩。”

這個大帽子可是無敵,由嫡親公婆親自出告,真是連辯駁都難瞭,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這條上;明蘭結巴道:“這怎麼…那餘大人…豈不得罪親傢?”

四太太靜靜敘述起來:“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鐵瞭心的,大哥隻能從瞭。至於親傢,唉,親傢老爺過世後,大嫂早不大和娘傢來往瞭。”

餘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寵,才被父親許給餘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傢當傢的是嫡長兄,兄妹不睦已久,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瞭命的。

“公爹這回是真氣急瞭,連參奏大哥不孝的折子都寫好瞭。”四太太低聲說,這幾日餘傢可謂風險浪急,波濤萬丈。

餘閣老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幾十年來裡外一把抓,對內宅管束也從不手軟;餘大太太終於嘗到瞭公公當年對付政敵的手段,當場就嚇癱瞭,扒在地上哭號的震天價響,又是告饒,又是尋死。餘閣老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隻叫婆子把大太太捆瞭抬進馬車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頭去。然後,餘閣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來,渾似無事發生般的笑容可掬,溫言吩咐他們,以後就在祖父母屋裡瞭。

這一子一女,一個十五,一個十二,剛想開口為母親求兩句情,隻聽得餘閣老淡淡說瞭句‘凡餘傢子孫再有不守傢規,忤逆尊長的,一並逐出門去’,兩個孩子的貼身婆子就趕忙把他們扯瞭下去;需知餘傢嫡庶男孫加起來,足一打有餘,實不缺瞭他們倆。而此時,餘大人已是手足無力,隻會哆嗦瞭。

“這會兒,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妝單子理出來,一樣不少的封存起來。若大嫂來要,就送回去,否則,就給侄子侄女。”貿然把嫁妝送回,估計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長吞瞭。

想到餘閣老這麼周全,也不知預先在心裡盤算瞭多久,四太太心有餘悸,沒想到平日和氣慈祥的老人傢,這一出手,就是絕路。

明蘭一陣默然。在登州時,明蘭曾羨慕的誇嫣然祖父如何和善,莊先生笑說瞭一句‘越是修煉得道的,越是不著半分煙火痕跡’,想想也是,官場上能混得開的,有幾個是吃素的。

“……都是我傢的事,才叫餘傢這般不安寧,真叫我過意不去。”其實她一點也沒過意不去,不過話總得這麼說。

四太太忙勸道:“你別亂猜,隻有咱們餘傢對不住你的!爹說瞭,大嫂不賢,怕大哥再受攛掇,做出禍害全傢的事來。大哥替大嫂隻辯瞭幾句,說大嫂也是為著他能步步高升什麼的;爹氣的厲害,索性請出瞭傢法,狠狠……”她趕忙住口,為著怕明蘭多心,是以她拼命辯說,這一時嘴快沒收住,就連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瞭。

明蘭微笑道:“官大福大,幹系也大,官小福小,幹系也小。閣老一片慈父心腸,餘大人以後會明白的。”所謂不是金剛鉆,不攬瓷器活,那餘大人連青銅鉆都算不上,充其量算個新石器,要真辦砸瞭大事,鬧個抄傢殺頭,可不是好玩的。

“對對,爹也是這個意思。”四太太喜道,“當初爹病好沒幾日,一聽大嫂來你這兒的事,便氣的什麼似的,罰大嫂跪瞭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門來給顧侯賠罪。可後來知道瞭內情,才覺著實不能再饒的!”

兩人又聊瞭會兒傢常,四太太道:“過段日子,咱們就回登州瞭;紅綃的事,爹托付給我瞭,你放心罷。”明蘭微微頷首,“四嬸嬸辦事,我哪有不放心的;隻不知閣老身子可好利索瞭麼?若不好,還是在京城裡再養養罷。”

四太太面上尷尬,這些事情她實在不願說,可偏餘閣老示意,一定要叫顧傢知情,她隻得邊咳邊道:“咳咳,這個……爹和娘不回登州瞭,說要兩老本就該由長子奉養,以後要隨大哥放外任,呃,待過陣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蘭抽瞭抽嘴角,忽覺肚裡無話瞭。

送走四太太後,她自回屋子,見團哥兒醒瞭,乳母正舉著撥浪鼓逗他戲耍,小肉團子伸著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見到母親,頓時依依呀呀的叫瞭起來。那乳母起身行禮,一張圓臉瞧著十分老實,又笑道:“哥兒會認人瞭,知道娘來瞭。”

明蘭抱孩子坐在床頭,笑著去親小胖臉,結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子揩揩,她嘆瞭口氣,有些沮喪。昨夜團子他爹跟她說,餘大太太的下場,大約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棄,且餘大人會迅速續娶。

當時,明蘭很自然的發出崇敬的感嘆:“公孫先生真是瞭得,連這也洞若觀火。”

顧廷燁糾正道:“非公孫先生所說,我料想如是。”

明蘭擺出隻認牌子不認質量的惡劣嘴臉,板著小臉道:“那餘大太太再不是,也進門多年,為餘傢生兒育女瞭,不看僧面看佛面,況且餘大人又護她的緊;當初她算計嫣然姐姐,閣老就想休她來著,末瞭,還不是不瞭瞭之。侯爺是將才帥才,哪知這內宅裡的門道。”

顧廷燁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謀劃策算,料敵先機。連千裡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況區區小事爾。”

男人最近脾氣甚好,明蘭嘴皮子放肆,笑著打趣道:“回頭我給侯爺紮把羽毛扇,扮著就更像瞭。”你丫拽兩句文就想冒充諸葛亮瞭?

顧廷燁也不多辯,隻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著瞧’。

很好,現在瞧著瞭。從結果反推過程,餘閣老起初還能容忍大兒媳,是以重罰一頓,打算親自登門賠罪;可當他得知醜聞後,且大兒媳還敢上門使詐,便知不能與顧廷燁當面把話說開瞭,隻能女眷私下瞭結。這時,光嘴上賠罪就不夠瞭,餘傢還得出點血。

當然,隻觀那禍首的行徑,也的確是留不得瞭,待餘大人娶瞭新夫人,哪怕將來餘傢二老去世瞭,大太太也沒法回爐瞭。何況大太太的魅力也不見得那麼持久吧,耳根子軟的人,誰的話都能聽進去,等新夫人進門,就不信餘大人還對大太太忠心耿耿。

顧廷燁正值壯年,而餘傢卻青黃不接,是以餘傢要麼不賠罪,倘要賠罪,必得叫顧傢滿意不可;隻要明蘭還惦著以前的情分,待過個十年八年,顧餘兩傢,興許還有交好的可能。

經過公孫先生的專業培訓,團子爹明顯越來越上道瞭,明蘭抱著小肉團子撲在枕頭上,貼著小胖臉,輕聲商量:“團子哎,你說,你娘這丁點小錯,你爹這會兒早忘瞭吧。”

肉團子吐瞭兩個口水泡泡,表示鄙視。

當晚,她特意整治瞭一桌好菜,殷勤服侍顧廷燁卸朝服,脫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兒子來哄他開心。因為一下午吃飽睡足,此時團哥兒精神頭極好,在父親懷裡扭來扭去,顧廷燁手臂壯碩有力,抱得穩穩當當,也不怕他亂動。

顧廷燁不動聲色的看瞭心虛的某人一眼,臉上不笑不怒,很鎮定的把幾乎快伸進他嘴裡的小胖手拔出來,然後拉著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觸覺刺刺麻麻的,團哥兒似覺著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漸漸靈活,抓握的力氣不小,明蘭抱他時從不敢戴耳墜,生怕他一摸到就拽。當他用力拽著親爹垂在肩上的頭發時,明蘭分明捕捉到顧廷燁臉上一閃而過的吃痛,不過為著保持威嚴,依舊擺著一張淡定的撲克臉。

明蘭低頭暗笑。叫你裝!

待飯桌佈好,明蘭吩咐把乳母團哥兒抱下去,好讓顧廷燁吃飯,可團哥兒頑的正歡,一手拽著顧廷燁的一束頭發,一手扒著顧廷燁的衣襟,漲紅瞭小臉死活不肯離開。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務自然由明蘭擔任,可如今她正縮著脖子裝老實,乳母沒膽量,當下僵住瞭。

團哥兒這時很像沒斷奶的小動物,認人更認氣味些,顧廷燁氣息濃烈,團哥兒與他特別親;看著兒子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懷裡鉆,顧廷燁頓時慈心泛濫,一手抱兒子,一手持筷,明蘭則諂笑著佈菜舀湯,十分捧場。

顧廷燁喝一口酒,就拿筷子蘸著兩滴給胖團子吮吮(明蘭抽瞭抽嘴角,努力忍下),他吃一口菜,就勻小半勺湯給胖團子嘗嘗,明蘭另撿些軟細易克化的芙蓉豆腐和嫩魚肉,嚼碎瞭喂著,胖團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咂巴著小嘴討吃的。

乳母在旁笑著湊趣道:“哥兒這陣子大瞭,都能吃米粥瞭,胃口愈發好瞭。”

這頓飯足吃瞭快半個時辰,虧得菜盤底不時添加熱水保溫,好容易吃完,團哥兒不知是頑累瞭,還是酒醉瞭,開始打哈欠犯困,乳母終於順利的把孩子抱走。

洗手凈面,盥洗換衣,顧廷燁一身松墨錦棉織就的淺色中衣,端坐在書桌前看書,故作不在意的模樣:“聽說,今日餘傢來人瞭?”

明蘭望瞭望屋頂,結結巴巴的把餘四太太今日的話簡單復述一遍。

“哦,是麼?”顧廷燁他持書的姿勢很端正,垂發緩披,頗有一種先秦佩劍書生的優雅,可惜看瞭半天,書也沒翻過去一頁。

明蘭看看漏更,小聲道:“該歇息瞭,侯爺還看書麼?”

“便是我這般行伍的粗人,也識得幾個字;多看些書,免得夫人去紮羽毛扇。”顧廷燁眉峰不動,嘴角卻微微上翹,聲音中透出幾分戲謔。

明蘭一嘟嘴,大步走到顧廷燁跟前,一把扯下他手中的書,坐到他膝上,狠狠的咬瞭他的耳垂一口,嬌媚的瞇起眼來,喘息般低聲道:“書有我好看麼!”

雪綾裡衣的襟口已松開,露出一抹鮮亮的蔥綠緞子抹胸,上橫著一條沉艷絞繡墨綠鑲邊,襯著豐盈雪脯中間那一道微顫顫的溝,平添幾分迤邐情色。

技多不壓身,之後的發展,充分證明瞭當初她那十個G沒白看……和諧,拉燈。

——“夫人還沒紮羽毛扇呢。”男人撐手側臥在枕邊,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實明蘭早累的腰酸腿疼,不過輸人不輸陣,趴到他胸前,嗲聲嗲氣:“就怕紮瞭,你也搖不動。”顧廷燁沒想她還敢挑釁,猛的一個翻身把明蘭壓住,低笑著:“那就搖搖看。”

虧得這大床是宮廷禦匠的手藝,小葉紫檀,四柱四欄,經得住;一陣昏天黑地,渾不知外頭幾更幾漏,明蘭累極瞭,迷迷糊糊中還想著,這男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好糊弄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