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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關於想娶一個騙子的心路歷程報告

她可能自己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奇怪的地方。

襄陽侯府的宴飲上,她一派溫良謙恭,和順斯文的和一眾小姐說話,一隻蜂兒順著探進廳來的枝頭嗡嗡叫著飛來,女孩們皆驚叫失聲,揮舞著帕子縮作一團。她頗興味的模樣,然後忽瞧見瞭旁邊女孩的驚慌,她連忙也一臉驚慌狀,也撲到女孩堆裡去,輕呼著驚怕著,拍著胸口很害怕的樣子。

我瞇起眼睛——她在裝。

其實,也有不怕蜂兒的女孩,鎮定的立在一旁,或靜靜躲到旁人背後,隻有她,裝模作樣;她似乎很怕與眾不同,總極力想做到與眾人一樣。

戲臺開鑼後,我暗中跟著她,想尋個隱秘地方問她兩句話,誰知跟著跟著,卻瞧著瞭一出好戲,我那族姐的寶貝兒子,齊國公府的榮耀,京城多少閨秀的夢中情郎,齊二公子,正死死拉著她苦訴相思。

綺年公子,玉樣容貌,一臉的傾慕愛戀,滿口的甜言蜜語,十個女孩中怕有九個抵擋不住,粉面緋紅的互訴衷腸一番;剩下一個大約會板臉佯怒。

不過她兩樣都沒有,她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唯一的反應,都是唯恐齊衡會連累自己,又威脅又懇求,反復嚴令齊衡不得有任何泄露;衡哥兒失魂落魄的離去瞭。

她似乎始終有很大的顧忌,似一隻警覺的小松鼠,時刻提防著周遭可能出現的威脅。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個庶女。

我忽然出現,問及曼娘之事;她驚瞭一驚,然後照實答來。

應該說,她的舉止十分得體,言語清楚,問答明確,一點也沒有一般閨閣女子的羞怯畏縮,與適才見齊衡時的怯懦自私截然不同,既替餘傢大小姐圓瞭場面,又緩瞭我的怒氣。

似乎……是個有膽識的女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隱隱覺著曼娘似有不妥之處。

再次見她,在廣濟寺後園,她丟瞭塊泥巴在她姐姐身上,又狠又準,雙手叉腰,氣勢萬千,我在墻後悶聲,又驚又笑;因嫣紅和曼娘之爭而鬱結的連日愁雲一掃而空;可惜,還沒等我笑足一刻鐘,我就被她氣的翻臉而去。

這小丫頭是個烏鴉嘴,後來,而她所說的話就被一一印證。

沒過多少日子,我遠走他鄉,然後,老父亡故,嫣紅猝死,我再也不願聽曼娘的哭求辯解,獨自一人漂泊南北;我識得瞭許多人,有販夫走卒,有江湖豪客,也有倒黴受冷落的貴胄王爺,被欺侮,被輕蔑,知道什麼叫人情冷暖,什麼叫世態炎涼,被狠狠摔落到地上,還得撐著脊骨站起來。

親手掙來的第一份銀子,我送去瞭京城的曼娘處,我自己犯的過錯,我自己來填。

我會養活他們,不叫他們母子挨餓受凍,但我決不再見她;看清瞭她的為人和步步算計,我隻覺得後背發涼,她領著孩子到處尋我哀求,我更覺得一陣驚懼警惕。

江湖子弟少年老,午夜夢回,倒常常想起那個扔泥巴的小丫頭。

一場京都變亂,天翻地覆,我替八王爺提前進京探查消息,不意遇上袁文紹,他為人不錯,不但不以我一身落拓打扮而輕看我,還邀我去喝他兒子的滿月酒。

我心頭一動,袁文紹的妻子不也是盛傢女兒麼?

我特特在去筵廳路口的庭院裡等瞭半響,一轉頭便瞧見瞭她,忽忽幾次花開花落,扔泥巴的小丫頭竟變成瞭個清麗女子,滿庭春色,海棠樹下,一春的明媚仿佛都被她蓋下去瞭,我看瞭足有半響才說話。

我暗暗點頭,齊衡那小子頗有眼光,早早就看出苗頭瞭。

她顯然並不想與我多說什麼,所以我無論說什麼,她都一概配合。

我提起亡父,她就一臉哀傷狀,很真誠的勸我節哀順變;我說對起餘閣老的歉意,並願補償,她就作十分理解的欽佩狀;我表示她若有急難之處願相助一二,她一雙大大的眼睛明明盛滿瞭不信,卻擺出一副很感謝的樣子,就差拍手鼓掌叫好瞭。

我不悅。

最後,我裝出一副長輩的模樣訓瞭她幾句,在她驚訝不已的神色中,威嚴穩重的離去。

——齊衡說的沒錯,她是個巧言令色的小騙子!我很幹脆的下瞭結論。……然後,我忍不住回頭,悄悄多看瞭她一眼;這年頭,騙子大都生的很好看罷。

後來,這騙子遇上瞭水賊。

我從水裡撈起瞭她,她凍的渾身哆嗦,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轉著小腦袋慌張的四下張望,然後,一船人中,她一眼就認出瞭我,笑顏如花,我忽覺著心頭一片柔軟。

湖光水聲,夜黑風冷,隻有她的一雙眸子明亮若星辰,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樣好看的眼睛瞭罷。

……然後,她請我救她的丫鬟們,我嘆氣著閉瞭閉眼睛。

我就知道,這小騙子不會平白對人好,叫的我這麼熱乎必有所求,我狠狠瞪瞭她一眼,可卻止不住的彎起唇角;我覺著自己有病,叫人使喚瞭還這麼高興。

好容易救起瞭她的一幹丫鬟仆婦,還沒等我去報功,就隔門聽見她在說我壞話,我叫彭傢涮瞭,她居然還說‘情有可原’。隨後,她還提議叫我娶瞭曼娘得瞭?!我堅定的表示曼娘已經不可取瞭,她竟然還暗暗丟瞭兩個嘲諷的白眼給我。

這還沒完,接著,她又得意洋洋的給我定論,什麼‘骨子裡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我本來就很規矩,到現在我連她一根頭發都沒沾過!何況經過曼娘之事後,我以後都不會隨意和女子親近瞭。

我真想一把掐死她算瞭!

不過她的脖子真好看,像小時候吃過的江南糖漬水藕,又水潤又甜美,我忽覺著嘴唇有些發幹……別掐瞭罷。

我一個恍神,居然叫這騙子猜出瞭嫣紅死的不簡單,好吧,這年頭,騙子大多還很聰明,她猜的雖不中卻不遠矣。

很好,顧廷燁,你越活越回去瞭;我撂下兩句狠話,再次拂袖而去。

然後,她南下金陵,我北上京城。

京城南郊,一處田園民宅,我洗去一身塵埃,卸下半年疲憊,躺進床榻裡,年邁的常嬤嬤捧著湯婆子為我燙熱被褥,我倒在炕上聽她絮絮的嘮叨,軟軟的蘇南腔子,囉囉嗦嗦的關心,我好像回到瞭小時候,母親還沒有去世時。

“……哥兒呀,瞧你這累的,外頭買賣不好做,你也莫要亂跑瞭,嬤嬤這兒有些銀子,回頭你置些地,安穩的過日子罷。”常嬤嬤一臉心疼,她始終以為我在外面跑生意。

我道:“等這趟買賣過瞭,我便能定下來瞭。”如果我沒死在戰陣中的話。

常嬤嬤幹枯的面容露出忿忿:“都是那群黑心肝害的!海寧白傢的外孫子,居然要出去掙這份辛苦錢!當年咱們白傢的銀子多的堆山填海,如今卻……”

常嬤嬤每回都要嘮叨一遍海寧白傢的好光景,我早木然瞭,隻淡淡道:“無妨,銀子我自己能賺回來,該我的都會拿回來。”

常嬤嬤怔怔的瞧著我,嘆道:“你和大姑娘一個脾氣,又烈又倔,什麼苦都往心裡放,打落牙齒和血吞;當年她若肯忍一忍,也未必會…”

“嬤嬤,別說瞭。”我肅然打斷瞭她。

常嬤嬤微微嘆著氣,然後又輕輕道:“待哥兒定下來,就趕緊娶媳婦吧,然後多生幾個娃娃,我好給大姑娘上香報喜。”

我笑道:“娃娃我不是已有瞭兩個麼。”

常嬤嬤立刻板起臉來:“那算什麼?你總得正經娶個媳婦才是,那女人算不得數的。”

我忽然起來,不解的問道:“嬤嬤,你打一開始就不喜歡曼娘,這是為何?”

那時的曼娘從頭到腳都是楚楚可憐,一無錯處,對常嬤嬤也恭敬有禮,常常未語淚先流,誰知常嬤嬤卻怎麼看她都不順眼,我離傢後,她為瞭躲開曼娘糾纏追問,居然還搬瞭傢。

常嬤嬤端著臉,隻道:“那女人是個禍害,蜘蛛精投的胎!叫她纏上瞭,一輩子就完瞭,好在哥兒現下終於明白瞭!總不算太晚!”

我追問:“總得有個說法罷。”

常嬤嬤氣呼呼瞭半天,才道:“老婆子不懂什麼大道理,嘴也笨,說不明白;可卻有一雙眼睛,她若是個好的,就不會攛掇你胡來;你瞧瞧你,自打被她纏上瞭有過什麼好事沒有!如今還離瞭侯府,漂泊在外,都是她害的!”

我默然,常嬤嬤雖沒讀過什麼書,卻辨人甚明。

常嬤嬤又道:“哥兒呀,待你這回娶瞭媳婦,可不能由著那女人胡來瞭,她是戲子出身,慣會唱念做打的,回頭別叫你新媳婦落瞭心結才好!那女人心機可深著呢,當初一見你走瞭,立刻把蓉姐兒丟進瞭侯府,卻把昌哥兒留在身邊,饒世界的去尋你!能狠的下心,又能放的下身段,尋常女子可不是她的對手。”

我森然道:“豈容她再妄行!”

常嬤嬤喜孜孜的起身,幫我把衣裳在桌上堆折好,過瞭一會兒,她才想出些味道來,回過身來,輕輕試探道:“哥兒,莫非…你心頭有人瞭?”

我扭過頭去,裝作呼呼大睡過去瞭,常嬤嬤無奈,隻得出去瞭。

床帳內,我靜靜躺著,身體疲憊,腦袋卻活泛的厲害,決心細數一下她的壞處來:

首先,她是個騙子,口是心非,表裡不一,最會裝模作樣;

其次,她在大江上敢和水賊別苗頭,實實在在的有勇無謀;

還有,她是個庶女,我是要娶嫡女的;

最最要緊的,她還有眼無珠,居然敢看我不上……

唉——不過,怎樣才能娶她呢?這得好好計算一下。

我精神抖擻的思量起來,不意自己的思路已經偏瞭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