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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回 最後的往日

盛紘一回府,王氏就急著把他拉進屋裡嘰嘰咕咕說瞭半天,盛紘為官素來耳聰目明,於朝局最是有心,他對顧廷燁的價值恐怕比內宅婦人有更直觀的認識,他稍微思索瞭一下利弊,第二日便出去打聽顧廷燁的為人,考察項目一切按照當年打聽袁文紹的標準。

如此這般幾日後,盛紘與王氏說,他同意這門婚事瞭。

如蘭在心驚膽戰瞭幾日後,終被宣告瞭判決,她摔瞭半屋子的東西,尖叫聲足可以嚇醒打算冬眠的河魚,披頭散發的發脾氣,把一屋子丫鬟嚇的半死,王氏來教訓瞭兩句,如蘭赤紅著一雙眼睛,反口一句:“你要嫁自己去嫁好瞭!”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隻問為何不願嫁入顧門,可偏偏如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到底沒有氣昏頭,要是說出瞭真情,估計敬哥哥得先填瞭炮灰,如蘭搜索枯腸,尖聲吼過去:“……母親糊塗瞭麼,女兒與那顧廷燁差著輩分呢!我可喊過人傢‘二表叔‘的!”

伏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瓷片的小喜鵲暗暗苦笑,這幾日自己主子死活逼著六姑娘給想轍,六姑娘哪敢在老爺太太興頭上橫插一杠子,最後逼急瞭,隻吐出這麼個爛點子。

王氏果然勃然大怒,指著如蘭大聲罵道:“什麼輩分?!不過是那會兒隨著旁人胡叫的,京城裡多少通傢之好的世族裡頭轉折親多瞭去瞭,你再混說,我告訴你父親去,叫他來收拾你!”她恨死平寧郡主瞭,真是沒吃到羊肉徒惹瞭一身羊臊,差點女婿成平輩。

王氏也許曾經空頭恐嚇過女兒許多次,但這次她說到做到,當夜盛紘回府就把如蘭叫過去狠狠訓斥瞭一頓。

幾個女兒裡頭,盛紘原就最不喜驕橫任性的如蘭,從小到大沒少責罰,如蘭又不肯嘴甜奉承,因此素來也最畏懼父親,盛紘冷著面孔斥責瞭幾句,就把如蘭罵哭瞭。

“這些年的書讀到狗肚子裡去瞭,何為孝順,何為貞嫻,全然不知瞭?自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姑娘傢開口閉口的問婚事?!你可知道廉恥二字?!我替你臊也臊死瞭!”這話委實厲害瞭,如蘭掩著面大哭而去,王氏生生忍住瞭心疼。

盛傢傢長對婚事的贊成很快通過王氏——華蘭——袁文紹這條曲折的途徑傳到瞭顧廷燁那裡,顧廷燁效率很高,沒過幾日就由袁文紹陪著,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太稱病不願出面,王氏索性獨個兒相看。

此次丈母娘和女婿的具體會面過程明蘭並不清楚,但就事後的反應來看,王氏應該很滿意;她站在如蘭面前,居高臨下的把顧廷燁的氣度,人品,容貌,德行來回誇瞭個遍,直把他誇的跟朵花似的,聽的明蘭起瞭雞皮疙瘩。

如蘭低著頭一言不發,繼續保持神情呆滯,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旁的明蘭聽的十分訝異,王氏的滔滔不絕讓明蘭聽著不像在誇活人,倒像英雄追悼會上的熱情致辭;她偷偷走開幾步,到華蘭身邊輕聲道:“太太好眼力,才見瞭一回就瞧出這麼多好處瞭?”

華蘭努力壓平自己嘴角的抽抽和微微的心虛:“你姐夫做的媒能錯的瞭?顧將軍本就是佳配。”其實,顧廷燁雖盡力表示謙遜,但行伍之人所特有的殺伐威勢卻顯露無疑,王氏訕訕之下根本沒說幾句,袁文紹表示,嶽母已算頗有膽量的瞭。

華蘭看著如蘭一臉的倔強,實有些不解,便輕聲問明蘭道:“就不知這丫頭到底是怎麼瞭?無端端的鬧騰起親事來瞭,好似和顧二郎有天大的過節般。”

明蘭一陣心頭發慌,趕緊岔開道:“五姐姐不過是氣性大瞭些,前頭又叫爹爹狠狠責罵瞭一頓,大約這會兒還沒轉過彎來,不若大姐姐和太太再多勸勸罷。”

誰知華蘭搖瞭搖頭,轉頭低聲與明蘭耳語:“也勸不瞭多久瞭,顧將軍與你大姐夫說,他大哥眼瞧著身子不成瞭,做弟弟總不好兄長屍骨未寒就娶親,是以最好早些能成婚;你也幫著勸勸,好歹叫五妹快些明白過來。”

聽著華蘭熱忱的語氣,明蘭再瞧瞧正在賣力勸說如蘭的王氏嘴角邊的唾沫,她深深的為敬哥哥感到難過,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初戀就是用來破滅和懷念的也說不定。

沒幾日,顧廷燁將和盛傢結親的消息漸漸透瞭出去,也不知是從盛顧袁哪傢出去的,幸虧老太太謹慎的提醒瞭盛紘和王氏,在沒有下聘定親之前,絕對不要先露瞭口徑,王氏一開始不以為然,但很快就認識到瞭老太太果是高瞻遠矚。

第一個對顧盛結親的傳言做出反應的是顧傢太夫人,她立刻張羅著要為顧廷燁挑兒媳婦,不論顧廷燁是不是秦太夫人生的,從禮數上來說,繼子的婚事她是可以做些主的,尤其是顧老侯爺已故的情況下。盛傢的婚事如果她不認可,那就算是‘未稟父母’,屬不合禮法。

王氏急的團團轉,華蘭安慰道:“母親放心,顧二郎早預備瞭後招。”最近華蘭稱呼顧廷燁的口氣越來越親近,好像人傢已經是她妹夫瞭。

十一月十二,聖安皇太後小疾初愈,皇帝欣喜之下便設瞭個簡單的傢宴慶賀,席間,太後指著剛定瞭親的國舅沈從興笑道:“你姐姐可為你操瞭不少心,可算給你尋瞭門好親事。”一旁的沈皇後順著嘴笑道:“我這弟弟好打發,隻不知顧大人的婚事議的如何瞭。”

下座的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同座的沈從興起身,朝在座的拱手笑答:“諸位怕是不知吧,我這兄弟一輩子沒正經讀幾天書,也不知認得幾個大字,如今卻想娶個讀書人的閨女!”

宴飲間氣氛松快,皇帝似乎來瞭詢問的興致,顧廷燁這才答是左僉都禦史盛紘大人的掌珠,皇帝微笑道:“這親事尋的不錯,盛紘此人素有清名,克慎勤勉,其女正堪與你為配。”

沈皇後新上任的妹夫,禦林軍左副統領的小鄭將軍最是年少不羈,幾杯酒下肚,便鬧著打趣道:“皇上,人傢書香門第的,一傢子都是讀書人,也不知要不要這兵頭!”

筵席上眾人一片哄堂而笑。

消息傳出宮外,寧遠侯府再無動靜。

王氏大大籲瞭一口氣,老太太知道後默瞭半響,隻道一句:“趕緊叫如蘭回心轉意罷。”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這件事顧廷燁處心謀劃的結果,那麼此人心機慎密,可驚可嘆,若此事是皇帝和其餘幾人有意為之,那麼此人定是甚得天心,聖上如此意思,將必有重用,無論哪種情況,都更加堅定瞭盛紘結親的心思。

盛紘不是韓劇裡那種的紙老虎父親,吼的青筋暴起聲嘶力竭,但最後總會原諒沒良心的女兒,他是典型的古代封建士大夫,講的是道德文章,想的是仕途經濟,雖待孩子們比一本正經的老學究寬些,但依舊是遵從君臣父子的宗族禮法規矩,他在傢裡擁有絕對的權威。

從這個角度來說,古代士大夫很少有無條件寵愛子女的父親,況且他們往往不止一個子女;女兒隻要不壞瞭婦德貞名,乖乖待嫁就可以。

當年,以華蘭之受寵重視,也不敢置喙婚事,墨蘭曾是盛紘最心愛的女兒,但自從她不顧傢人而自私謀算差點斷送瞭盛府的名聲後,盛紘對她再不假辭色,明蘭可以清楚的從他的目光中看到失望和厭棄。

在現實面前,很多東西都不堪一擊,如蘭沒有足夠的勇氣反抗傢族和禮法,就像寶哥哥再喜歡林妹妹,再受賈母的寵愛,他也從來不敢在賈政和王氏面前直言自己的選擇;何況自從墨蘭出事之後,海氏的警惕性成倍增高,她一瞧如蘭於婚事不願,立刻把盛府內外看的跟關塔那摩一樣嚴實,西廂記隻好暫停播映。

如蘭空自流瞭幾天眼淚,漸漸緩和瞭舉止,隻是情緒有些低落,王氏和華蘭猶如車輪戰般的述說顧廷燁的種種好處,還要求明蘭一起出力,以表示對傢庭決意的支持。

明蘭倒是知道顧廷燁一個大大的好處,但不敢說,憋半天憋臉通紅,終於想出一句:“五姐姐你想想,要是你隻嫁瞭個尋常夫婿,那豈不叫四姐姐高你一等?!”

如蘭聞言,一直無神的眼睛微弱一亮,自打出瞭娘胎,她就和墨蘭結下瞭深深的牙齒印糾葛,若是能讓墨蘭吃癟,那她自帶幹糧上前線都是肯的。

王氏和華蘭受到瞭啟發,立刻改變策略,每誇顧廷燁三句後,就賣力渲染一下如蘭嫁瞭顧廷燁後能在墨蘭面前多麼風光的情形,效果很好;如蘭也漸漸認命瞭,又不是推她進火坑,不過是叫她嫁個二手高檔貨而已,何況敬哥哥也未必是原裝的。

明蘭由於在勸說如蘭的工作中表現優異,受到瞭上級的表揚,獲準假釋回壽安堂陪伴老太太,老太太則獎勵她去送一送賀弘文。

自那次賀老夫人來過後,賀弘文又來過兩次,明蘭都沒出面,他隻如犯人一般低頭歉意的對著盛老太太,老太太瞧他認錯態度良好,漸漸有些心軟,雖還未松嘴,但態度已經和氣親切多瞭。

明蘭走在壽安堂直通往二門的一條小路,碎碎的石子鋪瞭這條偏路,也沒什麼人來往,旁邊跟著亦步亦趨的賀弘文;每當這個時候,明蘭都會覺得老太太的心思很可愛。

她出身於勇毅侯府,因此瞧厭瞭有爵之傢男人的貪花好色,並深惡痛絕,於是選瞭個探花郎,誰知文官也沒好到哪裡去,新婚沒多久,盛老太爺就領瞭個美妾回來,還羞羞答答的解釋說是上峰所賜,不好推辭,還希望妻子很賢惠幫他照顧妾室。婚姻失敗之後,老太太對文官的操守也失瞭望,又轉而傾向起非主流從職人員,例如,賀弘文。

“……明妹妹…”

明蘭這才回過神來,隻見賀弘文正羞澀的瞧著自己,一連聲輕輕叫著,明蘭定瞭定神,微笑道:“何事,請說。”

賀弘文陡然黯淡瞭眼神,低下頭去,過瞭會兒才緩緩道:“明妹妹定是氣瞭我,不然不會這般說話的。”

廢話!該說的我早說完瞭!不過明蘭嘴上卻道:“弘文哥哥,哪裡的話說,沒這回事。”

賀弘文忽然停住瞭腳步,一雙眼睛熱切的瞧著明蘭,喉頭滾動幾下,似乎激動萬分,卻又久久說不出來,好容易才道:“明妹妹!我知你是生我的氣瞭,但請聽我一言!”

明蘭也住瞭腳步,靜靜等著,賀弘文吸瞭口氣,鼓足力氣道:“…我不敢說我自己有多明白,但至少也清楚自己想娶的是誰!我誠然將表妹當做親妹子的,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可事已至此,我不能瞧著她去死,便隻能委屈瞭你!可是,請明妹妹一定相信,賀傢與表妹而言不過是個安身之所,她能衣食無憂,但也……僅止於此!”

賀弘文情緒激動,語無倫次的說瞭許多接納曹錦繡的無奈,也含蓄的說瞭許多將來會對妻子一心一意的保證,明蘭始終靜靜聽著,既沒有感動的意思,也沒有嗤之以鼻的諷刺,賀弘文看著明蘭的樣子,漸漸有些沮喪:“明妹妹,始終是不肯信我瞭。”

明蘭輕笑瞭下,搖頭道:“信不信的,不是聽你怎麼說,而是看你怎麼做的。”

“我自然說道做到!”賀弘文面色泛紅,鼻尖微微沁出汗來。

“比如說…”明蘭沒去理他,轉過身子,再次緩緩走瞭起來,自顧自道:“你與妻子在下棋之時,表姑娘忽然頭疼腳疼肚子疼,要你過去瞧瞧。”

賀弘文笑瞭,松瞭一口氣,跟在後頭走著:“小生才疏學淺,自當另請大夫,有藥吃藥,有病看病便是。”

“若是表姑娘三天兩頭的犯病,也不好天天請大夫,隻消你去瞧瞧便好瞭。”

“既是宿疾,傢中必常備藥材,熬上一碗送去便是。”

“若表姑娘吹簫彈琴念怨詩,聲聲入耳,絲絲出音,哭的煞是可憐,非要你去安慰。”

“調絲弄竹本是雅事,但得節制,不可擾瞭旁人清凈才是,不然便是存心鬧事;至於可憐之說,表妹自姨父流放之日起便可憐瞭,那幾年我不在她身邊,她不也活過來瞭。”

明蘭倏然停住腳,定定的瞧著賀弘文,冷聲道:“你別裝傻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賀弘文也站住腳步,正面站在明蘭面前,淡褐色的面龐全是不安:“明妹妹,也知道你在怨什麼?那日我去見表妹,她瘦的剩下一副骨頭瞭,隻吊著一口氣等我,連話也說不出來,隻用眼睛求著我,我是個軟弱無用的,沒法子硬下心腸,便答應瞭。可那時,我也明明白白告訴她瞭,我給她一條活路,但也僅止於一條活路。進門之後,什麼男女之情,噓寒問暖,她是不要想瞭,若再有尋死覓活,我便再無半點愧疚!”

明蘭聽瞭,默默無語,賀弘文深吸一口氣,寬寬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明妹妹,她若就這麼死瞭,就會變成一塊疙瘩,一輩子梗在我心頭,叫我永遠記著她!……我,我不想老記著她,我的心裡隻應放著我的妻子!”

明蘭慢慢抬起頭來,背著陽光,賀弘文年輕俊朗的面龐一片真誠和緊張,她心裡的某一處小小的一塊柔軟瞭些:“到底住在一個屋簷下,你怕是做不到視若無睹罷。”

賀弘文認真的沉聲道:“明妹妹,我曉得你在憂心什麼?可我有眼睛,不會叫人哄瞭去的,張傢的四叔公如今雲遊在外,當初他替令國公府瞧瞭十幾年的病,從老公爺的十幾個妾室到下頭子孫的一攤子爛事,什麼沒見過!內宅婦人的鬼蜮伎倆,做大夫的還能不清楚。”

明蘭不可置否的挑瞭挑眉:“原來你都知道?還當你一味憐惜曹姑娘的柔弱呢。”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笑瞭笑,無奈道:“男人也不全是瞎子傻子,除非是心長偏瞭,不然有什麼瞧不明白的?何況,我信你的為人,你會照顧好錦兒表妹的。”

明蘭看瞭他很一會兒,緩緩的展開微笑:“你說的對,…也許罷。”無論怎樣,他們之間終歸是插著一個曹錦繡,她終究存在。

賀弘文的話可信嗎?她不知道。他能做到今日的保證嗎?她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賀弘文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盡他自己的全力瞭,說到底,他也隻是個平凡的古代男子而已,婚姻隻是一個開始,而這個開頭不好不壞,接下裡的路怎麼走才是最要緊的。

冬日的旭陽暖暖的,好像軟軟的棉絮捂在皮膚上,頭頂禿禿的枝頭順著威風輕輕抖動,明蘭和賀弘文順著石子小路緩緩的走著,天光明媚,日頭平好,山石靜妍,一切景致都那麼淡然從容;曹傢已經離京瞭,如蘭已經屈服瞭,老太太也基本定瞭主意,似乎一切都會照既定的軌跡緩緩前進。

可是很久以後,明蘭想起這一天,忽然發覺,原來這是她最後一次見賀弘文。